第六章

第六章

屋內沒有燈光,像每個回來的夜晚一樣,只有冷空氣迎接他。自從父母在他結婚後,決定住在郊外的房子以來,屋裏就似乎缺少了人聲……這樣說法也不太對,是他回家的時間不對,在這種時間,連狗都已入睡,當然不會有什麼聲音。

張浩維打開客廳的燈,脫下西裝,身子成一個大字型坐下。為什麼要將自己搞得這麼累?其實他大可不必去參加今晚、昨晚、前晚的餐會,聽一些毫無意義的場面話,喝下過多的酒精,這些只會讓他的胃不舒服,搞得頭痛罷了!為什麼他非要讓自己夜歸不成?

他打了一個酒隔,眼睛看着一旁的長沙發……那一晚她就醉躺在那裏,誤以為作夢地吻了他。憶起那一吻,他的心竟有股不尋常的感覺在竄動,嘴乾燥起來。見鬼了!他摸着頭,是不是醉酒了?他竟然心跳加快,渾身燥熱起來,甩甩頭,他走向樓梯。

她睡了嗎?在經過她的房門時,他腳步停了下。房內沒有聲響,她一定睡得很熟,年輕人通常都很好睡,難道自己不是年輕人嗎?他才二十八歲,卻自認已是七老八十似的,硬將自己冠上老態。他走進房間,換下睡服,在床上躺了一會,酒精退去,眼睛一點睡意也沒,嘆口氣,他坐起身。

點燃了一根煙,他打開落地窗,走出陽台。夜晚的空氣有着冷意,他朝着黑夜吐着煙霧,四周十分安靜,附近的屋子全己熄去燈火了,只有街燈發出冷冷的光芒。他不喜歡靜歇下來,腦筋一得空閑,便會忍不住心驚肉跳,為現況、為將來而心慌!怎會栽進荒謬的婚姻里?糊裏糊塗地被套上,成為一個十八歲女孩的丈夫;他想掙扎套在身上的牢籠,卻不知怎麼脫困。

燃完了一根煙,他控制想繼續吸煙的念頭,煙和酒,不是逃避問題的利器;他又手放在欄杆上,在黑暗中站着,讓冰涼的風吹着他發脹的頭。有車燈自遠而近,一輛計程車停在門前,張浩維眯起眼睛,心想,這麼晚會有誰來?當街燈照映出走下車,是他以為睡着的人時,他生氣地抿緊嘴。一個女孩竟然在外逗留至此時才回來,她有沒有大腦,不怕發生危險嗎?

周佳燕頭探進車窗,不知說了些什麼后,朝車內的人揮了揮手,原來有護花使者。張浩維從鼻孔噴了口冷氣,雙目緊盯着她看;她等車子開走後,才打開門進入屋中。可想而知,車中的人一定是她的情人;雖知曉她在外有男人,但親眼目睹,仍讓他火冒三丈,怒火直衝上腦門,恨不得追過去將車中的人揪出來痛打一頓。當他發覺他的手指因過分用力緊握,發出格格的聲響聲時驚住。為什麼他會這麼忿怒?他們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不是說好各過各的生活,互不干涉的嗎?

他被自己不該有的激動情緒震驚得呆若木雞。門慢慢地打開一條細縫,一絲光線從走道射入黑暗的房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朝內張望了下后,門打開了,一道纖細的身影走進來。來人沒有開燈,也沒有發現陽台上站了個人,他靜靜地看着她的行動。

“還沒回來。”周佳燕聲音幽怨:“真有那麼多應酬嗎?”

這意外的言行,着實讓他的心跳動了下!她在關心他?在與情人遊玩后,還記得他的存在?

“請你告訴我。”她自言自語:“是在躲我?還是真的忙碌?”

她在表達什麼?他緊握的拳頭鬆開,忿怒的情緒在她幾句嗔怪的話語中平緩下來。

“雖然曾說過,你過你的生活,我過我的生活。”她繼續說:“可是我好想知道,你究竟是在忙什麼?真有那麼多的事,幾乎用盡你所有的時間?”

他身子動了下,張口又合上。

“不管你在忙什麼,記得回來就行了。”

她邊說邊將他方才隨手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掛在衣架上,而後望見落地窗的門沒關上,咕噥地走過來。

“真粗心!門窗也沒關好。”

他直覺地想躲,但來不及了。她的頭探出來,冷不防見到一個人影,驚嚇得花容失色,扯高喉嚨尖叫!尖銳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聽起來頗為駭人,張浩維忙捂住她的嘴。

“別叫!是我!”

她驚疑地看着他,聲音從他手中不清楚地發出,他放開了手。

“有人告訴過你,你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嗎?”

周佳燕驚魂未定地拍着胸脯,一時忘了身處何處,不悅地指責:

“幹嘛躲在這裏嚇人?”

“對不起,嚇着你了!”他似笑非笑的。“只是我沒想到,會在這時候有人闖進來。”

她像吞了一個生雞蛋般,表情十分可笑,連眨了好幾下眼皮,立即由原告屈居於被告。

“呃……呃……”

她對自己三更半夜進入他的房間,無法作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聽到你在說話——”張浩維故意逗她地拉長語調。

她的反應一如他所想的般,臉上的紅暈仿如天上的彩霞。

“你聽到了?”她結結巴巴。

“聽到什麼?”

“聽到……”她緊張地吞咽口水。“聽到我說的話。”

為避免兩人都尷尬,他裝迷糊。

“什麼話?我只聽到你一個人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些什麼?”

周佳燕大大地鬆口氣。

“還好。”

但心方才放下,他接下去的話,又令她神經緊繃起來。

“能不能請你解釋,何以進入我的房間?”

“這……我想……我想……”

她愈是想有個合理的交代,便愈感慌亂,額頭沁出細汗。她雙頰嫣紅,着急的模樣落入張浩維的眼底,心中一陣波盪,勾起對她紅唇的記憶,雙手不自覺地伸向她。當他發覺自己快碰觸到她的身體時,倉皇地煞住。她一心想着該怎麼脫困,沒留意到他神色不對。

“如果我說走錯房間,你會信嗎?”她終於說了一個連自己都無法信服的解釋。

他沒為難她,接受了她的說法。

“你常常玩到這時候?”

周佳燕很高興他沒追根究底,話不由得說多了。

“今天哥哥來找我,我忽然好想吃媽媽煮的菜,因而和哥哥一起回家吃晚餐。飯後聊了一會,不知不覺中,天就晚了,哥哥不放心我單獨回家,就送我回來。”

他沒多說什麼。“累了吧?”

她立即打着呵欠。

“我好睏喔!”

“很晚了,早點去睡吧!”

周佳燕如釋重負地點頭。“我去睡了。”

她匆匆地往外走,張浩維在她身後加了句:

“祝你有個好夢。”

她聞言停住,回過頭對他神秘地一笑。

“知道嗎?前幾天我作了一個很美的夢。”

他的表情未變。“能說出來嗎?”

“不能。”她搖頭。“這是我的秘密。”

“不能分享?”

“能分享就不是秘密了。”她眼睛在他唇上瞟了下,露出貝殼般的潔牙。“晚安!”

她走出房間,關上房門。

一抹笑意浮上他的嘴角。這才不是秘密,要是她得知實際上並非是夢,而是他們兩唇確實相接觸,她會有何反應?他很想知道。

☆☆☆

日子依然一成不變。

老師講解着黑板上的題目,周佳燕手托着下巴,心不在焉地聽着,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將維持多久……張浩維依舊早出晚歸,而且顯然更加忙碌;好幾次她倚窗等着他回家,等得身子都快變成化石,才在深夜兩、三點看到他回家。她不相信他的忙碌完全是因為工作,該做的事在白日都該做完,還有什麼重要的事天天羈絆他至深夜?一個美艷女人的身影頓時浮現在黑板上——劉真君,那個自稱是他同事的女人;除了女人外,她想不出他夜歸的理由。

周佳燕不知道她的眼中燃燒着怒焰,直至老師叫喚了她好幾聲,鄰座的同學用手肘推了她幾下,才將她從猜忌中拉出來。

“周佳燕。”戴着眼鏡的老師,以詼諧的口吻說:“黑板上的題目跟你有仇嗎?為什麼對着它咬牙切齒?”

老師的話使她猛地一驚!何以一想到他與劉真君出雙入對的可能性,就有股想撕爛對方那張自己遠遠比不上的嬌艷臉孔的衝動?

“很好。”不明就裏的老師,稱許地說:“能將題目看成敵人,是個很好的現象。不能攻下這些敵人,便無法進入堡壘——大學……”

周佳燕沒聽進去,心慌地自問:為什麼會那麼在意張浩維的一切?難道只是因為他是她名義上的丈夫?還是另有原因?

那一晚她進入他的房間,出其不意地撞見他后,她心中某個角落,似乎為他起動……沒有咄咄逼人的氣焰,他體貼地接受她的說辭,那時,她突然好希望他們是真正的夫妻,能一起談心、一起說笑;要不是心虛,她很想繼續留下來與他對談。

“下課。”

老師走了出去,周佳燕才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整理桌上的東西。

寒流來襲,走出教室,一股冷氣迎臉而來;她豎起領子,在對街的速食店點了熱咖啡,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她雙手捧着杯子,熱氣從手心傳入全身,紓解些冷意;也許是瘦了些,她一向很怕冷。

“我能坐下來嗎?”趙偉中端了盤子走過來。

或許是他臉上的笑容,在十二月里看起來溫暖極了,於是她點點頭。

“我好擔心你會說‘不’。”趙偉中坐下。

“這裏不是我的地方,任誰都可以坐。”她淡淡地說。

趙偉中嘆氣:“你對人都這麼不親切,還是只對我?”

她喝了口咖啡。“視心情而定。”

“這麼說來,你今天的心情不好。”趙偉中看着她。“因為天氣的關係?”

“也許吧!”她沒什麼精神。

趙偉中從背袋中拿出一個精美的信封,上面寫着她的名字。

“聖誕快樂!”他將信封放在她的面前。“希望一張美麗的卡片,能令你心情愉快些。”

周佳燕看了一眼。“聖誕節還沒到。”

“提前把聖誕氣息送給你。”趙偉中語氣真誠:“希望能常常見到你的笑容。”

面對這麼一張熱忱的臉孔,她很難板起臉孔,只能微微一笑。

“能現在打開嗎?”

趙偉中點頭。“請。”

這是她今年的第一張賀卡;周佳燕拆開信封,抽出卡片,心形的卡片上印着一位美麗的女孩,露出燦爛的笑容。她翻到背面,上面寫着三行字:

可愛的天使:

我能與你做朋友嗎?

衷心地期盼你能點頭。

她放下卡片,看向他盼望的臉。

“能嗎?”趙偉中間。

“我不是天使。”

“你是。”趙偉中一本正經。“而我則是凡夫俗子,期待你的垂憐。”

周佳燕被惹笑。“你有一張會說話的嘴巴。”

“星期天一起去看電影好嗎?”他趁機說。

她搖頭回絕。

“拜託!請考慮一下好嗎?家裏管得再嚴,也不差一場電影的時間。”

正好相反,根本沒人管她,自由得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周佳燕攪動着咖啡,看着轉動漩渦的褐色汁液。是啊!幹嘛不答應?她根本無事可做何必守在無人的家,自己跟自己聊天,反正張浩維也不會過問,說不定他更高興她能自己找樂子。

她徐徐地抬起頭。“好。”

“好極了!”趙偉中高興得嘴都快裂到耳後。“我會期待星期天早點來臨。”

“把心思多放些在書本上。”她提醒:“你現在所該想的,除了書本,還是書本。”

“是的,老師!”趙偉中行了一個禮,回道:“一起回教室好嗎?”

下午還有滿滿的四堂課。

“你先走。”她總是在最後一分鐘進教室。“我還想多待一會。”

“我還有筆記要抄,先走了。”他走了一步,又回過頭說:“別忘了星期天之約。”

她微頷首。

“待會見。”

趙偉中擺擺手,走出速食店。

☆☆☆

過了一會,她也走出去,街上聖誕氣氛濃厚,隨處可見應景飾物;嫣紅的聖誕紅,掛滿燈飾的聖誕樹,以及琳琅滿目的卡片。周佳燕在一家書局前站住,挑了幾張卡片,打算寄給雙親、哥哥,及幾個好友;一張寫着你是我今生的最愛,畫著一對男女踩着浪花,攜手在夕陽下,流露濃濃情意的卡片吸引住她的視線。她拿起看了一會又放下,誰是她今生的最愛?不會是他,她將浮映腦中的一張男性面孔抹去……愛要有迴響,獨腳戲是唱不成的。

她看了下表,已錯過上課時間,索性不去上。許久未逛街了,她一家商店接着一家商店地走着,累了時喝着熱飲休歇。

愈逼近晚上,寒氣愈盛,玻璃櫥窗上照映出她倦累的臉。回去吧!但她雙腳卻走往反方向。回去做什麼好?還不如待在人多的地方熱鬧些。她向攤販買了一根熱狗,在廣場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一個留着大鬍子的外國人,又彈又唱地賣藝;由於天冷,過往的人大都行色匆匆,甚少駐留。周佳燕搓着冰冷的雙手,該回去了,她又一次對自己說。

她在人潮里走着,卻不是回家的路。百貨公司里有溫暖的熱氣,她從一樓走至頂樓,由這一家走到那一家,漸漸地,行人減少了,商家也一間間地打烊,再不回去,會趕不上最後一班車。她到達站牌時,車子剛好抵達,好險!差點錯過末車。

車上只有她一個乘客;在這種氣候里,最舒適的地方莫過於柔軟的被窩,她朝手心呵着氣,幾分鐘后便可置身在被窩中了。他還是比她遲歸,屋子一如她所想般沒有燈光。她取出鑰匙打開門,未開燈地走在黑暗中;在經過廚房時,冷不防地與一個身體碰撞,在無絲毫心理準備下,她本能地尖叫:

“啊——”

“你真該為恐怖片配音,包準能讓觀眾嚇破膽!”隨着懶洋洋的聲音,室內大亮。

張浩維手中拿着一瓶可樂,倚牆站着。見到他她又驚又喜,在那一晚后,她已有十幾天未見到他,當然除了她躲在窗后,看着他進門外。

“你怎老喜歡躲在暗處嚇人?”她放下放在胸口的手。“怕繳不起電費嗎?”

“睡了一覺醒來,覺得口渴,所以到廚房找飲料喝。”他揚了揚手中的可樂。“怎知道你會這麼巧走來,也一樣省電不開燈?”

他今天提早回來,早知道家中有人,她也不必在寒冷中挨凍。

“她今天沒空陪你嗎?”她語帶酸味。

“誰?”

“你的女人啊!”

他皺眉。“什麼女人?”

“你每天三更半夜才回家。”她沒好氣:“不是跟女人鬼混嗎?”

他臉上線條變硬。“我從不跟女人鬼混。”

他夜夜遲歸,不是因為女人!周佳燕心中一喜,在感到自己變得輕鬆無比時,她才領悟到自己之所以在外流連不想回家,其實是認為他與劉真君在一起的緣故。

“你呢?現在才回來,是不是和男人鬼混?”張浩維用她的語調反問她。

她打了一個哈啾。真傻!當了一天的傻子。

“我逛了一下午及一個晚上的街。”

“逛街?”他感到不可思議。“有必要選這種天氣嗎?”

“外頭雖然冷,總比一個人待在家自說自話的好。”她不想用這般哀怨口氣的,但話還是溜了出來。

他沉默了一會。

“你是說寧願在外受寒受凍,也不願返家?”

“你不也一樣嗎?”她沉重地說:“也許這裏對我們而言都不是家,只是一個休憩站。”

“你是在埋怨?”他聲音中沒有感情。“這不是你的選擇的嗎?”

沒錯,周佳燕泄氣地垮下雙肩。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婚姻,是她所選擇的,是她將他拖下水,要埋怨的人應該是他才對。

“你還在怪我,對嗎?”

“啵”的一聲,他打開可樂的蓋子,沉靜地喝着。他未否認,答案即是肯定;她看着地板上的花紋。

“我可以放你自由。”

她不想再為難他了。

“為什麼你會改變心意?”他神情高深莫測。“耐不住無聊?還是感到不好玩了?”

她從未將這樁婚姻視為遊戲,更非無聊之故,周佳燕抬頭看他。

“我不要你怪我。”

“就這個理由?”

“是的。”

“為什麼直至此刻你才覺得不妥?”他又一個疑問。

“我從不是一個搗蛋鬼,可是卻將你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她目光透露出成人的成熟。“今晚我漫無目的地閑逛時,不由得想着,你是不是也在逃避?所不同的是,你所逃避的是我,因為屋子有我的存在,你才不得不忍着寒冷,於夜深人靜時才返家。”

“所以你想離婚。”他語聲平靜,卻仿如投下一枚炸彈。

周佳燕身子因震動而撞倒椅子。離婚?她沒想那麼深入,但這兩個字聽起來挺駭人的!

“我沒想過……”她期期艾艾。“我從未想過要離婚,如果你要的話……我是說如果你認為有此必要。”

從他臉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她等着聽他掙籠而出的歡暢聲音,足足有五分鐘之久。

“現在大家都累了,不宜討論這個問題。”

料錯了!她本認定他會急切地甩開她。

“你不怕我反悔?不怕我只是一時情緒化,明天又翻臉不認帳?”

“你是一時情緒化嗎?”他反問。

“我不知道。”她實說:“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反悔。”

張浩維換了一個站姿,他們一直是站着說話。

“你對我們的婚姻是抱持怎樣的態度?有沒有想過要維持恆遠?”

她對他們的婚姻抱持怎樣的態度?周佳燕茫然地眨眼。

“婚姻不都該是永永遠遠的嗎?除非你不想有這層關係。”

“我問的是你的想法。”他說:“你可曾想過將來?可曾想過要改善目前的狀況?”

“這不是我單方面所能想的,持久的婚姻需要的是雙線道。”

她想着下午看的那張卡片:你是我的最愛。有愛才能維繫兩人的關係,他們有愛嗎?她看向他,發現他正專註地看着自己,彷彿遭催眠般;她踏上前一步,想也不想地雙手攀上他的脖子。他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身子硬得有如花崗岩,不過沒退開,她想知道他的吻是否一如夢中般的美好……而後,她身子與他一樣僵硬。哦!看自己做了什麼?周佳燕慌忙地退後,急切的動作打翻了一旁的花瓶,花瓶落地的清脆聲響,將凝固的氣氛弄得更加緊張。

“哦!”她沮喪地瞪着散落一地的碎片。

“我來收拾。”他沉穩地開口:“你去睡吧!”

她蠕動着嘴,想道歉、想解釋,可是就是想不出該怎麼說。

“什麼也別說。”他彎下身撿拾地上的玻璃碎片。“早點去睡吧!”

說不出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匆忙離開,周佳燕關上房門,她的心像鳥兒的翅膀,鼓動個不停。

臉丟大了!想到方才主動地想獻吻,她懊喪地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他會怎麼想她?花痴,他鐵定認為她是一個大花痴!她捶打了下枕頭,很想衝出去對他說明,她只是一時情不自禁……哦……她摸着熱燙的臉。什麼話!情不自禁!?這不是花痴,是什麼?

☆☆☆

夜裏睡得不太好,除了因自己失態的行為七上八下外,又着了涼。早上醒來,她頭好痛,鼻水直流,放一天假吧!周佳燕沒精神地走出房間。

“早。”張浩維穿着運動服,額頭流汗地從外走進來。

見到他時鼻水流得更厲害,不知該怎麼面對他。她是算好他已經出門,才起床的。

“你的表情像撞見鬼似的。”他用毛巾擦着汗。

她不敢正視他。“你還沒上班啊?”

“好久沒運動,骨頭都快散了。”他揮動着手臂。“跑了幾圈,感覺有活力多了。”

他見她精神不濟。

“每天早些起床,別把大好時光都睡掉了。”

“我才不想與你一樣跟時間競走。”她替他算過,每天睡不到四個鐘頭。“我的生活沒你那麼多彩多姿,還是留些時間補充睡眠。”

“如果你睡眠已經充足了——”他漫不經心地問:“可有興趣到外面走一走?”

到外面去?她眼睛迅速地注入光采。

“去哪?”

“兜風。”

“我去換衣服。”

什麼頭痛、喉嚨痛啦,感冒癥狀全不見了!周佳燕快速地返回房間。

她打開衣櫥,卻難以決定地看着衣架上的衣服,該穿哪件好?她希望能給他驚艷的感覺。在換了幾套衣服后,穿了件黑色洋裝;她將辮子拆散,讓烏黑的秀髮直垂而下,又在臉上敷了層薄粉,最後在雙唇上塗上玫瑰色的唇膏,如此一來,鏡中的女孩已少了幾分稚氣,卻多了一抹成熟。

他會注意到她的改變嗎?周佳燕帶着渴望讚美的期盼之心走出去。

“我好了。”

顯然他的眼睛是超級近視,張浩維從報表中抬起頭,未注意到她特意的裝扮。

“走吧!”

周佳燕撇着嘴地走在他身後。唉,何必多賣心思!他根本不把她當女人看,不過,她的不滿在瞧見停放在門口的一輛嶄新吉普車時,一掃而空。

“哇!好棒的車!”周佳燕喜愛地摸着車身。她一直希望能乘坐這種車子,很拉風的。“你新買的。”

“是朋友的。”

“新車借給你,真是夠交情!”她迫不及待地想坐上去。“我能上車嗎?”

直至此時才看清她似的,張浩維對着她單薄的洋裝皺眉。

“我們去的地方會很冷,你還是換上長褲,穿得暖和些。”

也許是欣喜能坐上心目中的車子,她二話不說地依從,很快地換上牛仔褲、毛衣,還帶了條圍巾走出來。

他已坐在駕駛座上,戴着深色眼鏡,隨風往後飛揚的頭髮,沒有平日的冷硬線條,他英俊得足以令見到他的女人心跳漏跳好幾拍。

“你不是一個壞人。”她奪口而出。

他從褐色的鏡片后看她。“你認為我是一個壞人?”

“至少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她坦承:“當你不通人情時,會教人恨不得踢你一腳!”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嫁給我?”

這不是好問題,一下攪亂她的好心情。

“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敢隨便嫁人?”他高昂起聲調:“你們女孩都如此沒大腦?”

人家說“狗改不了吃屎”,可一點也不錯!周佳燕在心中嘀咕,才認為他是好人,又口不擇言起來。

“不是沒大腦,是第六感。”

“第六感?”他的聲音大得足以震落一整棟樓層。“你之所以嫁給我,全憑第六感?”

她不悅:“有什麼不對?”

“你對所謂的第六感了解多少?”張浩維嘖嘖有聲:“關係一生的大事,取決於毫無根據的第六感,全天下恐怕你是第一人。”

“我的第六感向來很靈。”

“是嗎?”他無法苟同。

“起碼你不會打女人。”周佳燕瞟了他一眼。“你會嗎?”

“我希望我會,這樣我就可以按住你的屁股,好好打一頓。”

“你一定很恨我。”她細聲地說。

“我應該恨你的,不是嗎?”他見她頭低垂得快碰到膝蓋。“不過,我不恨你。”

“真的?”她泫然欲泣的表情,立即轉為開心。“你真的不恨我?”

“你希望我恨你?”

“當然不!”她高興地一笑。“我就說嘛!你不是壞人。”

“斷語別下得太早。”

一個對女友深情厚重的男人,本質絕對不壞。她想她多少知道自己何以敢冒大險選擇他,一個深情的男人,是被男友背叛的她所渴望獲得的。

“我相信我的推斷。”

他將車子開了出去。“你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感情用事之人。”

“那可不!”

他遞給她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她歡暢地大笑,她相信只要他肯剝下冷漠的外衣,會迷倒所有的女人。

“真該帶相機出來。”周佳燕看着綿延無盡的草原,和偶爾闖入視線的幾隻飛鳥。

“下次還有機會。”他很自然地接口。

他還會帶她來嗎?她沒問出口。

“我想下去走走。”

“把圍巾圍上,風很大。”

張浩維走下車,發現她仍坐在車上,怔怔地看着自己,十分不解。

“不想下車了?”

“我希望現在才認識你。”

周佳燕說了一句讓他摸不着頭緒的話后,走下車在草原上奔跑了起來。

希望現在才認識他?張浩維看着她奔跑的娉婷身影,反覆地咀嚼着……

☆☆☆

“哎呀!”

周佳燕躺下的身子又坐起,忘了跟他道謝了。今天是她連番陰霾以來,過得最愉快的一天。他們在山路中穿梭,看了不少美景,張浩維的表現很可親,哪裏有奇岩怪石,哪兒有參天古木,在經過時,他會細心地停下讓她仔細觀賞;山間的空氣,清新得教人捨不得離去。最後,他們在山中一家用原木建造的木屋裏用晚餐,嘴裏吃着山中小菜,山下的燈光又遙遠、又渺小,那種遺世、遠離塵囂的感覺好極了!如果能夠的話,她好想就這麼留下來。

她穿着睡衣走至客房。自從她佔了他的房間,他就移居在此;她敲着房門,門沒關,一敲即開。她走進去,他不在房內,床上攤放着脫下來的衣物,浴室傳來水聲;他在洗澡,待會再過來,她想退出時,浴室的門打開了。

“我——”

只說一個字,接下去的話即被從浴室走出的毫無遮掩的赤裸男性身軀打住,周佳燕驚嚇過度地忘了移開視線,也忘了閉上眼睛。

張浩維看着一雙圓睜、駭然的大眼,又好氣、又好笑。

“你都是這樣瞪着男人的身體看嗎?”

“不……不是……”羞死了!周佳燕閉上眼睛,急忙連連後退;身子碰到牆角,跌坐在床上。“我什麼也沒看到……我什麼也沒看到……”

張浩維穿上衣服。

“我能以為你想投懷送抱嗎?”

“才不是!”她緊閉着眼睛。“你有暴露狂,不穿衣服地逛來逛去。”

“你都是穿着衣服洗澡的嗎?”他在她身邊坐下;她連忙移開,雙眼閉得緊緊的。

“你快穿衣服!”

見她俏臉如桃花般嬌美,他忍不住想捉弄她,朝她挨過去。

“你不覺得不穿衣服比較自在?”

這一生從未這麼緊張過,她困難地吞咽口水。他身上散發的肥皂香味,薰得她頭昏腦脹。

“我是來道謝的。”他再靠她這麼近,她會心臟衰竭。“謝謝你今天陪我。”

他將手搭在她的肩上,低下頭在她耳邊吹着氣。

“怎麼個謝法?”

她全身彷彿通了電流般,戰慄了起來。

“我回房睡了。”

“你閉着眼睛也能走路嗎?”他饒有趣味地說。

“你穿上衣服了沒?”她快缺氧了。

“你何不自己看?”

她肯定他在捉弄她,但就是沒勇氣看他。

“我去睡覺了。”

她走得太急,忘了是閉着眼睛,一頭撞上牆,痛得她淚水迸了出來。

“好痛!”

他笑聲響徹雲霄,好像再也沒比此事更好笑的事了。沒穿衣服的是他,該不好意思的人應該是他,於是周佳燕氣沖沖地回過臉瞪他,才發現他身上穿着睡袍。

“一點也不好笑!”

“抱歉。”他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過火。“實在是你的模樣,太讓人想逗你。”

什麼話嘛!

“早知道就不跟你道謝了,你根本是本性難改!”她揉着腫起的額頭,氣虎虎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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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不準先我愛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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