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要傷心。
周佳燕用手背抹去眼中的淚水,又不是天塌下來、世界末日到臨,只不過是失戀罷了!人的一生中可以有十幾、二十幾次,或者更多次的戀愛,她就這麼一次,大可不必一次把心全都掏空,哭干淚水。每天都有人失戀,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國父不是革命十次嗎?她只是一次失敗,比起別人的敗績,根本微不足道;何況她才十八歲,生命最璀璨的時期,沒有必要為一個花心的男孩搞得烏煙瘴氣……但是啊!這些道理她全懂,就是辦不到,淚水還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不行!再繼續這麼沮喪下去,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她失戀了,那多醜!剛才端酒上來的侍者,即用斬釘截鐵的語氣道:
“你失戀了。”
周佳燕用衛生紙擤着鼻涕。有這麼明顯嗎?她看了下左右,還好,沒有人注意她;而後她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十幾張桌子,其中有幾張,全是清一色獨坐的女人,連表情動作都那麼相似,臉部獃滯,不是抽着煙,便是喝着酒,她們也失戀了嗎?一定是,在早上便會想用酒精麻痹自己的人,除了遭拋棄外,不會有其它的因素。為什麼傷心難過的全是女人,男人的心全是戴着甲胄嗎?
她看着金黃色的液體,第一次喝酒,竟是為了一個最糟的原因。這家早上即營業的PUB,想是專濰像她一樣,一早醒來即找不到人生方向的人而設的。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好苦、這麼難喝,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前仆後繼地沉迷在裏面?也許原因不在於它的味道,而是它能使腦筋產生輕飄飄的感覺吧!就這麼一口,她覺得自己的腦筋已有些混亂,心似乎不再那麼痛了。這玩意兒還能療傷,太好了!味道不好沒關係,不是有這麼一句話說“良藥苦口”嗎?她又一大口喝下,苦苦的汁液在她的喉嚨擴散。她咳嗽了幾下,遽然發覺自己竟有陌生的一面,潛伏於內心的狂野,似乎想掙脫枷鎖般蠢蠢欲動;愈感到不舒服,她就愈有種奇異的快感。她眼睛裏閃着不尋常的光芒,原來她並非自己一直所以為的乖馴,是酒精帶給她神奇的改變,因此,她迫不及待地將杯中的液體喝完。
“再來一杯!”
真神奇!又一杯下肚后,她的心不僅不痛,反有種興奮得想高歌的感受,她已忘了為何走進來、為何眼眶中還帶着濕潤……快!再給她奇妙的汁液,她覺得頭不停地旋轉,她在搭乘雲霄飛車嗎……不行,快停下,她有懼高症,胃正不停地在翻攪,她想吐了……周佳燕站起來,腳下虛浮,搖搖擺擺地走着,撞上了一張桌子。
“老闆在哪裏?”她咕噥地喊:“地上為什麼坑坑洞洞的不平?”
“你醉了。”侍者將她扶至門口。“我還有工作,你最好還能記得怎麼回去。”
從陰暗的室內,乍接觸到外面耀眼的陽光,她的胃更不舒服地翻轉,再也控制不住了。那邊有一根柱子,周佳燕穩住欲墜的身體,嘴一張便嘩啦地吐了出來。
“你在做什麼?”震怒的大吼聲。
有趣!柱子會說話,周佳燕眯起眼睛想看仔細,她見到一雙迷人的眼睛,這根柱子好帥,但表情不對,應該再柔和些;她正想對他說,誰知嘴才一動,又嘔了出來,在他筆挺的西裝上,留下滑稽的圖案。
“你離我遠一點!”柱子忿怒地跳開。
周佳燕被震天駭地的聲響弄得嗡嗡作響,她想解釋,但身體失去倚靠,站不住地倒了下去。這一碰到地面,身體的倦意立即席捲而來,連續幾天失眠,終於有睏倦的感覺,她閉上眼睛睡着。
張浩維氣炸地看着身上的穢漬,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讓他難受得也想吐。
“你看你乾的好事——”
說了一半的話,被抬眼所見的景象打住了,怎會有這麼離譜的事?他匪夷所思地看着躺在地上睡着,嘴角竟然還能露出淺淺笑意的女孩,她該不會以為自己置身在五星級飯店中吧?張浩維眨了眨眼,天底下的事真是無奇不有!看她長得眉清目秀,穿得中規中矩,實在不像早上即會酗酒的女孩;她很年輕,還是求學階段吧!
那又關他啥事,想想自己吧!快遲到了,這副樣子如何去見客戶?他脫下污穢的西裝,但長褲總不能當街除去。他瞪着對他怒目卻毫無所覺的女孩,真想宰了她!她可能壞了他一筆大生意,卻還能安穩地入睡。
張浩維走入路旁的電話亭,對方已經出門,他眉頭皺成一直線,看來別無它法,只得這麼赴約了。他走出電話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睡得香甜的女孩;她讓他陷入窘境,不必理她了,不過他還是心軟地折回電話亭,投下硬幣。
“警局嗎?有人醉倒路旁,請你們派人來處理,這裏的位置是……”
☆☆☆
這下丑大了!
周佳燕捧着頭。十八年來,頭一次出這麼大的洋相,她竟然在警局過夜!那幾杯酒的勁力,足足讓她睡了一天,以後再也不敢亂碰自己不熟悉的東西了;即使此刻她的頭仍痛得要命,但這種疼痛,比起待會將要面對的責怪,便顯得輕微多了。
“警察先生。”她用哀求的眼睛,望着長相和藹的警員。“我能離開嗎?”
“不行!”看來好說話的警員,並不好說話。“你的父母今早在別的轄區報案說你失蹤了,你已經列入失蹤人口,必須等候你的父母銷案后,才能離開。”
失蹤人口?
慘了!周佳燕雙肩垂下,這下不僅丑大,可能還會鬧家庭革命,她得在古板的父親來到前避開。
“我想上洗手間。”
她想藉尿遁的方法行不通,才走了兩步,身後即響起聲音。
“你走錯方向了,洗手間在後面。”對方看穿她的意圖。
大門行不得,後門說不定可行,周佳燕心念方轉動,卻迅即破滅。
“你可以省些力氣,為防人犯脫逃,後門設在局長室里。”
後門設在局長室?天底下還有這種設計,真虧有人想得出來!她嘟高了嘴,踩着牛步坐回位子上。
警員臉上浮現好笑的神情。“怎麼?不上了?”
“你明知我不是真的想去。”她無精打采。“我死定了!”
“你的父母很嚴厲嗎?”
“是古板,我父親就像是從古書籍里走出來的八股人物。”她愁容滿面。“他認為女孩子就該像聽話的機器,行為必須中規中矩,不能有自己的思想。”
“有這麼嚴重嗎?”警員好奇地問:“你母親就是這樣一個傳統女性嗎?”
怎麼也無法將“傳統”兩個字與楊欣純聯想在一起。母親是一名律師,唇槍舌劍,說起話來像放鞭炮般僻哩啪啦,想從中插入都難。
“不,恰好相反。”談起母親,周佳燕懼意減退了些。“她是一個十分前衛的女性。”
警員不明白。
“兩種個性相異的兩人在一起,難道他們的婚姻是媒妁之言?”
別說外人不了解,身為兩人產物的她,也無法理解。
“他們是自由戀愛。”周佳燕一副專家的口吻:“愛情這東西,是很難用常理論斷。”
“是啊!”警員同意。“很多事看起來不可能,偏偏卻發生了。瞧你乖巧文靜的模樣,怎會喝得醺醉,躺在地上睡大覺?”
提及自己的蠢事,周佳燕的臉垮了下來。她可不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失戀了。
“第一次喝酒。”她悶聲地說:“就鬧這麼一個大笑話。”
“初次喝酒,便喝得爛醉,一定是遇上了什麼不愉快的事。”警員一語道中。“我說的對不對?”
打死她也不能承認被甩了的事實。
“我想嘗嘗酒的味道,哪曉得一喝就喝過頭了。”
“喝悶酒是很容易醉的。”
周佳燕正想辯駁,嘴張了一半,在望見走進來的兩個人時,喉嚨緊張地跳動了下。父親的臉色難看極了,不知這裏有沒有地洞讓她躲進去?
“真的完蛋了!”她喃喃地說。
警員也見到走進來的一對中年體面男女,男的相貌嚴肅威儀,女的高貴優雅,看上去有良好的教養。
“他們不像不講理的樣子,好好跟你的父母溝通,不會有事的。”
“但願如此。”
既然躲不過,只有硬着頭皮面對了,周佳燕求救地看着母親。
“媽——”
不愧是一位律師,楊欣純冷靜地檢視着女兒一會。
“氣色、精神狀況還不錯。”
“你怎麼說?”周振谷聲音有些變調,顯然極力壓抑着怒氣。“怎會醉睡在地上?”
“我……我……”周佳燕咬着下唇。總不能說因為失戀、心情不好,所以想用酒精麻醉自己。
“我什麼?”周振谷雖控制着脾氣,還是大聲了些:“你不會說話了嗎?”
她低垂着頭不語。
“你說話啊!”
周振谷生氣地想弄清楚,但卻被妻子制止。
“這裏不是興師問罪的場合,有話回家說。”
周振谷兩頰因強忍住氣,而顯得鼓脹,相對之下,楊欣純的表現,就顯得理智、有條理。她向警員道謝后,對着女兒露出溫暖的笑容。
“我們回去吧!”
周佳燕踟躕了下,方才想離開,現在卻不想離去了;待在這兒,要比面對父母親的逼供好過些。
但剛才不能由己,此時也由不得她,她踩着似赴刑場的沉重步伐,跟隨在父母的後面走出去。
“馬上給我說清楚!”一走出警局,憋了一肚子氣的周振谷,立刻怒吼。
她知道不給父親一個解釋,他是不會罷休,但原因卻是如此地心痛……
“也沒什麼大不了。”她讓口氣輕鬆:“喝幾杯酒,是很平常的事。”
“沒什麼大不了?”周振谷聲如響雷:“你才十八歲,小小年紀竟學人家喝酒!”
“這跟年紀無關,是性別對不對?如果是哥哥的話,就沒什麼大不了,但女孩子就該規規矩矩,大氣都不能喘一下是不是?”
話一說完,周佳燕被自己大膽的言辭嚇了一跳!這是她頭一回敢頂嘴,敢表達自己心中的不滿。
楊欣純對女兒一反過去的沉默,詫異之下,眼中報以讚賞之色。
周振谷卻受到相當大的震撼,沒料到溫馴的女兒,不僅大失禮儀地醉睡路上,還理直氣壯地對尊長口出不遜。在震驚了幾秒后,他斥喝: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規矩?”
“人總有長大的時候,我不可能永遠是小孩。”對於父親的盛怒,周佳燕雖心感畏懼,但還是勇敢地說出。
楊欣純雙手交疊地放在胸前,沒有加入戰局的打算,她想看看自稱長大的女兒,如何面對一向對他噤若寒蟬的父親。
“你認為你已經長大了嗎?”周振谷吹鬍子瞪眼。
“當然!若按照你老式的想法,十八歲不就已經可以結婚生子,已然是個成年人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以突然變得勇氣十足,難道是昨天的酒精仍殘留在血液中發揮效用?
“你不是生在古代!”周振谷十分生氣。
“你也清楚現在不是古代,為什麼還要用古式的思想來箝制我?”
稚氣未脫的臉,帶着股倔強,在這一刻,周振谷的確意識到一直視為孩童的女兒,在不覺中已長大。不過,女孩就是女孩,該永遠保有女人溫和的特質,有爪子的貓,就不似女孩了。
“你說我箝制你?”他很不習慣自己的權威受挑戰。
“難道不是嗎?”既有了開端,周佳燕乾脆一古腦兒地將內心的想法道出:“人類已進步到能穿梭於宇宙的星球中,你卻希望我活在騎馬打仗,以男人為主的時代,實在太不公平了!女人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情緒,沒有理由受男人牽制!”
楊欣純眼中的讚許之色更熾,她唇角泛着笑意……很好!女兒已有保衛自己權益的能力了。
周振谷險些跳起來,怒不可遏。
“你這是對父親說話的態度嗎?”
已經走至此橋段,要收回已太遲,周佳燕不去看父親的臉色。
“道理是不分尊卑,對就是對。”
周振谷兩顆眼珠幾乎要爆開。“你認為你是對的?”
楊欣純笑出聲,看着冒火的丈夫。
“她並沒說錯,女人沒有必要受男人擺佈。”
“全是你教壞她的!”
二十年的夫妻,楊欣純清楚如何應付丈夫的脾氣,因此她不帶絲毫火氣。
“留點風度好不好?女兒說的是實情。女孩將來一旦嫁了人,進入一個陌生的家庭,她至少該懂得如何要求受尊重。”
“你所謂的受尊重,便是要她對抗她的丈夫。”周振谷雙唇抿緊。“這點並不可取。”
“不是對抗。”楊欣純表情溫和。“你也明白不管男人、女人都該有權利擁有自己的尊嚴。”
“你在抱怨嗎?”周振谷硬梆梆地說:“我沒給你尊嚴?”
話題似乎已移轉至他們夫妻身上。
“我們不要將戰場擴大。”楊欣純不失理智。“今天就到此為止好嗎?”
周佳燕很想抱住母親歡呼,但在接觸父親嚴肅的臉時,她的心又吊高了。
“你得把事情說清楚。”
唉!還是過不了關。
“我能要求先洗個澡嗎?我身體難受極了!”
“行。”楊欣純挽起女兒的手。“你身上臭得像從垃圾場裏拎出來似的。”
“先告訴我——”
“你回診所吧!我帶她回家就行了。”楊欣純打斷他:“就算是人犯,也該給予梳洗、休息,何況佳燕犯的並非滔天大錯,有什麼話、什麼問題,等大家情緒緩和再談也不遲。”
他不曉得自己怎會與她結為夫妻,她完全脫離他定下的女人標準。
“你不要助長她的惡習。”
“我了解我的女兒。”楊欣純朝女兒一笑。“她正在蛻變為一位獨立自主的大人。”
☆☆☆
世界是黑色的,天空是黑的,雲朵是黑的,前景更是黑的。
周佳燕用棉被蒙住自己,整個人蜷曲在漆黑的被子裏。老天為何如此待她?天下最悲慘的兩件事,全讓她碰上了!在失戀之外,又加上落榜。
她的功課一向不錯,沒有人會認為她考不上,連她自己都那麼地有把握。從小至今,舉凡大考小考,她都以優異的成績過關,沒想到卻在最重要的考試被刷下來。完了!她的人生完了!周佳燕臉上淚水縱橫交錯。
“怎麼這麼暗?”周立信走進來,對着陰暗的房內大皺眉頭,見她一隻腳露出棉被外。“這種大熱天躲在被子裏,不悶死才怪!”
要能這麼死去,倒也省事,不必面對黑色的未來,周佳燕晦郁地想。
“天氣這麼好,幹嘛把房裏弄得烏天黑地?”周立信邊說邊打開窗帘,陽光從窗戶穿透而入,房內立即明亮起來,又折回床前,抽走她身上的被子。“不要辜負大好天氣,到外面去走走。”
“把窗帘拉上!”她厭惡陽光,那是屬於順心如意的人所有。
周立信拉了張椅子,面對着她跨坐坐下。
“勝敗乃兵家常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今年考不上,明年再來,想開點!”
“少說風涼話!”周佳燕翻身坐起,瞪着他。“得意的人哪會了解失意人的心情!”
周立信與她相差一歲,去年以第一志願考上熱門的電機系,是個愜意的大學生。
“這種酸溜溜的口氣不像你。”周立信下巴抵着椅背。“你的開朗呢?”
她眼睛朝上翻了個白眼。“哪一個失敗者,還能開朗得起來?”
“有其它的原因,對不對?”周立信一語道中:“落榜只是個結果。”
“考不上就考不上嘛!”她迴避哥哥的視線。“還有什麼原因?”
“一定有原因。”周立信推斷:“以你的實力,即使考運再差,也不可能連個尾巴都沒吊上,你的失常鐵定有原因。”
“你認為會有什麼原因?”她沒好氣。
“感情。”周立信鐵口直斷:“你一定戀愛了,聽說戀愛會使人失常。”
“我沒有。”她尖聲叫道:“你不要管我的事!”
她異常的反應,不啻承認。
“真是戀愛?”
“出去!出去!”她大叫。
他關心地看着她。“感情上有問題?”
一下踩到她的痛處,周佳燕跳起來,幾乎是用推地攆走他。
“你出去!別來煩我!”
“我是擔心你——”
“是擔心?還是幸災樂禍?”她不講理:“你去過你的愉快日子!”
周立信脾氣也來了,不過,在瞧見她悲痛的臉時,火氣又降了下去。他們兄妹的感情一向很好,這是她不曾有過的惡劣態度,之所以反常,想必是受了很大的打擊。他的嘴角動了幾下,想安慰她,又怕用辭不當,引起她的不快。
“有一部電影很值得看,如果在兩點以前你改變心意,可以來找我。”
周立信打開房門,她輕喊了聲:
“哥。”
“一起去看電影好嗎?”
“對不起!”她低垂着眼瞼。“我不是有意對你凶。”
他體諒地將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大家都別掛在心上。”
她抬眼。“載我去一個地方好嗎?”
“好啊!”周立信一口答應道:“什麼地方?”
“墳場。”
“墳場?”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是說墳場?”
“正是。”
他大搖其頭。“去那種地方,不太好吧?”
“你同意載我去的。”
“何處都行,但是那種地方,實在不適合掃墓以外的時間去。”周立信想讓她打消去意。“我帶你去好玩的地方。”
“不!我不要!”
☆☆☆
縱使陽光普照,墳場裏依然讓人感到荒涼、不舒服,周立信不解她何以要到這種森冷的地方來。周佳燕從摩托車後座下來,以深思的表情看着一處處的墳冢。
“這就是生命的永息處。”她輕輕地說。
“我們走吧!”周立信不喜歡她臉上奇特的神色。“這裏讓人感到發麻。”
“我想走一走,你在這等我。”說著,她走向一條小路。
“小妹,別去!”周立信喊。
她沒有停步。
“不會有事,我只想體認一下生命終結的感覺。”
周立信不放心地跟了過去。“你的腦袋瓜在想些什麼?”
“生命有時是很難預測的。”她看着四周的墳冢,答非所問:“安息在這裏的人,有多少正值青春的生命?”
她灰色的論調,令周立信不安。
“我們離開這裏吧!這兒的色調太暮沉了。”
“讓我一個人走走好嗎?”她尚不想離去。“我想知道人一旦超脫肉體后的歸宿。”
“不行!”她情緒不穩,他如何能安得下心?“這地方不適合女孩子單獨走動。”
“我不會走太遠。”
周立信堅持在她身邊。“我陪你。”
她沒再說話,除了草叢裏偶爾發出的蟲鳴聲外,周圍好靜,與她所熟悉的人聲、車聲的吵鬧世界完全不一樣。他們愈往裏走,那股寂穆之氣愈盛,由於不是清明期間,大多數的墳冢被蔓生的雜草所掩蓋。這是個被遺忘的地方,太冷清,也太凄涼了,周佳燕肯定自己不會喜歡這兒。正想轉身往回走時,有個突兀的聲響——是人聲,在沉靜中突然聽到人聲,她奇怪地停住身體,往聲音的來處望去。
用“美”來形容墳冢是很不恰當,但有別於周遭雜草叢生的墳冢,夾在雜亂墳冢中的這座墳,顯得很特別,非但沒有一根亂草,墳的周圍種滿屬於陽光的花朵。迎着陽光盛開,色彩絢麗的向日葵,驅走了陰冷之氣;若非高起的土堆,會讓人以為進入了花園之中。聲音就是由那裏發出來的,墓碑前有一個男人,背對他們站立着。
“曉曉,庭院裏你親手種植的玫瑰,入夏來已開了第三朵,而牆角的那株仙人掌,也在今夏開了第一朵花。你曾說過希望能見它開花,我將它帶來了讓你觀賞,很美是不是?”
男人沒察覺身後有人,周佳燕探頭看了下,一時瞠目結舌!那株仙人掌足足有一人高,放在沉重的陶盆里,只怕不下幾十斤,這人竟然給搬了來!
“我將它放在這兒陪你,你便能天天看着它。”男人低沉的聲音中,透露出一股沉鬱與痴情。“再過兩天就是你的生日,你若有什麼需要,請入夢告知……”
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位美麗的女孩,嘴角泛着淺笑。周佳燕眨了下眼,她竟有種女孩唇角似乎在擴大的錯覺……世間有如此關愛她的人,若女孩地下有知,定然開心不已。他們是情侶?夫妻?自佳燕猜測着他們的關係。周立信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離開。
她沒動,天下猶存有如此痴心的男人,令她深受感動,何以她無福遇上……
“唉!”聲音不由自主地由她口中溢出。
“曉曉。”
男人身體激動得震動,猛然地轉過身,驚喜的笑容在見到他們時,一變為極度的失望與忿怒。
“你們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男人有一張十分好看的臉,但讓周佳燕感到迷惑的不是他英俊的臉孔,而是他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曾在何處見過他,但她又肯定自己不認識他,不然,以他出眾的外貌,她會留下印象的。
周立信原想道歉,但聽對方語氣不善,不由得氣盛地大聲說話:
“什麼鬼鬼祟祟?這地方又不是你的私人之地,任誰都可以來去!”
男人橫掃了他們一眼,不屑地撇嘴。
“要約會,找別處去!”
解釋他們不是情人是多餘,周佳燕未開口。
“我就是喜歡這裏。”周立信挑釁。“你管不着!”
“不要褻瀆這神聖的地方!”男人生氣地說。
“是你的聖地,可不是我的。我愛怎麼做,便怎麼做。”
“你們兩個!”男人手指指着他們。“給我滾開!”
“你發這麼大的脾氣,曉曉定然不會開心。”周佳燕沉穩地出聲。
男人彷彿要活吞她似的朝她走近一步,厲聲地說:“窺伺別人是一件相當低級的事!”
“我不是有意的。”她被他猙獰的表情駭退了幾步。“我們剛巧從這兒經過。”
“小妹。”周立信站在她身前。“別跟這種無禮的人多說。”
“你們走還是不走?”
“關你何事?”
男人快爆開似的雙拳緊握。“快帶你的小情人走開!”
周立信最受不了人家對他下命令,他雙腳跨開,雙手插腰。
“我偏不!”
場面弄得僵極了,周佳燕拉着哥哥的手臂。
“是我們不對,我們回去吧!”
“這個人太不講理了!”
“你不是想看電影嗎?”她拉着哥哥。“不要把事情鬧大。”
周立信悻悻然地揚起下巴。“把你的友善多留些給活人。”
男人臉漲紅至脖子,在對方發作前,周佳燕連忙拖着哥哥走開。
“別說了!”
走了幾公尺,她再回過頭看,男人已回過身背對着他們。不知為什麼,他在陽光下的背影,令她感到有股莫名的悸動……
☆☆☆
“張主任,請喝咖啡。”劉真君將一杯冒着熱氣的咖啡,放在張浩維的桌上。”
“謝謝。”
他頭未抬起,劉真君豐腴的身體挨着他的椅子,朝他傾靠過去。
“在忙些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濃烈的香水味,使他鼻子過敏地發癢,他揉着鼻子,身子移開了些。
“不敢勞駕,我能應付得來。”
“晚上公司有個聚會,一起去開心一下好嗎?”劉真君身子隨着說話的震動,再次靠向他。
張浩維打了一個噴嚏。“請你離開。”
“幹嘛這麼不近情理?”她小嘴嘟高。“人家是好意邀請你。”
“對不起,我晚上有事。”
“明天呢?”
“也沒空。”
“後天?”
“一樣沒空。”他語聲出現不耐。“你應該還有許多事要做,對不對?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我的時間永遠為你保留着。”她咯笑了聲。“我就喜歡你的酷樣。”
一旁有人噴出滿口的茶水,她生氣地瞪着笑彎腰的趙文川。
“你笑什麼?”
“我在找筆。”趙文川彎下身,撿起掉落地上的筆,兩頰因憋住笑而顯得滑稽地鼓起。“我什麼也沒聽到。”
劉真君哼了一聲,看回張浩維,嬌媚地一笑。
“我可以等到你有時間。”
他繼續手中的工作,似乎遺忘她的存在。劉真君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住,不明白以她絕佳的條件,何以引不起他的興趣?她是老闆的獨生女兒,也是公司將來的接掌者;就家世不談,她自信外貌、身材絕對夠稱得上“好”字,等着她青睞的男人,隨手一招便有一卡車,唯獨他對她的財富、美貌無動於衷。
也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排隊等着她挑選的男人她就是不愛,卻中意上連正眼都不瞧她一眼的這個男人,害得她只好放下身段、放下女人的矜持,由暗示不成,改為明講,以致現在公司上下,無不交頭接耳地談論她這位經理倒追下屬。
唉!難道這就是人類的劣根性?愈得不到就愈想要,劉真君眼睛戀戀地看着他。要耍酷,也須具備耍酷的本錢,而他的確具有讓她發狂的條件,英俊得令人想一看再看的臉孔,棒得沒得挑的體格……正當她迷醉地看着他時,冷不防地與一雙拚命眨眼,強忍住笑意的眼睛撞個正着,劉真君俏臉惱羞地變色。
“你工作太不專心了!”
“經理在此,給我的壓力太大了。”趙文川的聲音因壓抑欲奪口而出的笑聲,而顯得怪腔怪調。
“好好工作!”劉真君惡狠狠地說:“小心你的考績!”
“是的。”
“待會將你這個月的工作目標報告送到我的辦公室。”
她拋下話后,踩着重重的步子走開。
“可憐的鞋子。”
趙文川朝她身後吐了吐舌頭。那麼細的鞋根,能禁得起她用力的踩踏,真是奇迹!
“喝咖啡嗎?”趙文川問年紀比他小上幾歲,爬升卻比他快的張浩維。
“不。”張浩維搖頭。“你請便。”
“放着不喝,太可惜了。”
趙文川不客氣地拿起劉真君紆尊降貴端過來的咖啡,一口氣喝得精光。說實在的,與張浩維共事了兩年,他實在不了解張浩維,這樣一個送上門的大好機會,竟然不會把握?本以為他已心有所屬,有了喜歡的女人,因而對老闆獨生女兒的攻勢無動於衷,但根據自己暗中的觀察,張浩維是任誰來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地不愛搭理,平日就連通私人電話都沒有。
以常理推斷,這樣的一個人並不適合做業務,而奇怪的是,張浩維的業績卻是月月排行第一,因此他進公司雖只有兩年,以新人之姿爬上業務主任的位置,大家都很心服,不會認為是劉真君的偏私。
“你研究完了沒?”張浩維忽然抬起頭,眸子冷靜、臉上不帶表情地問。
“啊!”趙文川訥訥地放下杯子。“這咖啡的味道真不錯。”
☆☆☆
已經很晚了,在公園裏嬉戲的人一個個全都走了,寬廣的空地上只剩下她一人。
周佳燕坐在鞦韆上,身體在半空中搖蕩着,這是十八歲的彷徨嗎?幾個要好的同學全考上了學校,就等着過新鮮人的生活,她卻成了落榜外的一群——重考生。這是家中三人一致給她的建言,她只能無異議地接受,不是嗎?所以在大家愉快地放着暑假時,她又得背着包袱,和枯燥的書本系在一塊。
去他的書本!周佳燕用力地將藍色背包拋出去,彷彿如此便能一併地將心中的沉重感也一道拋開。
“小姐,一個人不寂寞嗎?”一個長相猥瑣、瘦小的中年男人走過來。
再笨也看得出對方來意不善。周佳燕不敢逗留,撿起背包就想離開,不料,中年男人拉着她的手,笑眯起細眼。
“不要急着走,我們一起聊天作伴。”
周佳燕又驚又怒地甩開他的手。
“別碰我!”
“不要怕,我們可以做個朋友。”
說著,中年男人又伸出手抓她,四周又黑又暗,沒有一個人,周佳燕恐懼地發抖。
“我要回家!”
“這裏沒人打擾我們,我們可以好好聊聊,晚些我再送你回去。”中年男人眼睛不懷好意地在她身上打轉。“你長得好標緻,叫什麼名字?”
周佳燕生氣地掙脫他的手。
“叫你媽!”她很少口出惡言,因而即使罵人,氣勢上也不夠氣壯。
“人長得文靜,脾氣倒不小。”中年男人笑眯了眼,更顯得邪氣。“不過,很合我的胃口。”
得快走才行!周佳燕轉過身,欲從相反的方向離開;中年男人不讓她走開,黑黝黝的手拉住她的背包。
“留下來,我會教導你什麼叫人生的樂趣。”
為什麼不在所有人離開前回家,以致陷入現今這種危況?周佳燕十分懊悔方才沒有早些離去。
“你放手!”她用力地想拉回背包。“不然,我要叫了!”
“我已經走過一圈了。”中年男人毫不緊張。“這裏除了你跟我兩人之外,沒有其他的人。”
聞言,周佳燕的胃因害怕而抽搐,所以他才敢如此膽大妄為。她迅速地下了決定,書本可以再買,她丟下背包,以前所未有的快速度往前跑。
“別跑!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中年男人緊跟隨在她身後。
周佳燕沒命地跑着,從不知道這個公園有這麼大,她的心因害怕,加上激烈的奔跑,似乎要從口腔跳出。
“停下!”中年男人緊跟不舍地在後面追着。“我們來談心。”
“談鬼!”她生氣地大罵。
周佳燕腳步不敢放慢,快到大門了,危機很快便能解決了……忽然,她撞上一個魁梧的身體。
“啊!”她尖叫。
“跑這麼急,出了什麼事?”
周佳燕定睛一看,是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心情陡然放鬆了下來。
“有一個男人追我……”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指着後面。
中年男人見到有人出現,立即回身往後跑,警察也見到了。
“你在這等我,我去追他。”說完后,他快步追了過去。
周佳燕身體靠着樹榦,撫着胸口直喘,呼!還好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