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朦朧的情誼
容與纖細的臂彎環住了學長的脊背,像是母親在護持着自己受傷的小孩。身高的差距讓這畫面看來有些滑稽,但緊緊相依偎的背影卻出奇和諧,渾
然一體。真的只是室友嗎?疑惑中。
“什麼叫你不做了?”張主任厚厚的眼鏡片底下一片茫然。
“就是說我要換節目,不換就走人。”口氣囂張,一聽就知道是耍大牌的個中老手。
雖然已經很習慣這種周期性出現的場面,主任還是很配合地作出惶恐狀,順便送上高帽一頂:“那怎麼成?Tonighttalkshow可是台里收聽率最高的
節目,你一走不就群龍無首了嗎?”
大牌臉色好看了些,頭卻仰得更高,“我不管,你自己找人吧。這檔節目我不要了。”
“別開玩笑了,我一時半會兒哪找得到像你這樣有號召力的主持?如果有什麼意見,你直接說,我們好商量嘛。”這倒也不是完全的好話,混了這麼
多年,陶然至少也算在聽眾堆里混了個耳熟,雖然他常常懷疑播音室里的陶然和眼前這三天兩頭鬧彆扭的屬下不是同一個,聲音果然是會騙人的。想當
年他是一個多麼謙虛多麼上進的年輕人啊,時間一久就開始老油條了。
“我敢有什麼意見?飯碗都被人搶走了,不早點退出還能怎麼樣?”大牌從鼻孑L里重重哼出這麼幾句。
“這話怎麼說的?”難得。這次竟然事出有因,不是無理取鬧。
“你們找的什麼毛頭小子來頂我班?都不知道我這幾天受了多少窩囊氣!”不過就是和女朋友出去旅遊三天,回來竟然被人造了反,實在火大!
他這叫什麼口氣?有人這麼對上司說話的嗎?
“你是說余旸y他幹得還不錯啊,怎麼了?”主任按捺下漸漸上升的怒火,故作不解。
“他——”就是幹得據說很好才讓人發火!接起的熱線電話十個裏面有七個第一句話都是“你好余旸嗎”,雖然他為了保持風度沒有當場開罵,心裏真是
氣炸了。
“反正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你看着辦吧!”非把那小子踢出去不可!
忍耐,要忍耐,脾氣不好就是婚姻破裂的致命傷,為了能夠破鏡重圓,他最近都在修身養性,絕對不能千里之堤潰於眼前這坨蟻穴!
“陶然啊,你是前輩,晚輩不懂事,我叫他過來給你賠個禮也就是了。何必這麼大火氣呢?”說完就要打電話給余旸。
余旸恰好在這時候敲門進來。
“主任,您看看這份策劃——啊,陶老師,你也在這裏?”
“好好。”主任一把拿過他手裏的Paper放進抽屜里,生怕被人看到似的。余旸笑了笑,不以為意。不過好像氣氛不對哦。
“你們繼續談,我先出去了。”他向兩人各點了點頭,準備脫逃。
主任當然不可能就這樣放他走,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等一等。”
余旸邁到門邊的步子不得不停下,皺了下眉,面對兩人時還是一張笑臉。
“還有什麼事嗎?”
“來來來,跟陶老師道個歉,年輕人做事情總是莽莽撞撞的,得罪了前輩都不知道。”他朝余旸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擺低姿態過去諂媚一下。
靠,竟然告狀到主任這裏,這老頭要不要臉啊他?
心裏把對方罵得要死,余旸還是恭恭敬敬地走上去深鞠一躬:“陶老師,我剛來不懂事,有什麼冒犯的地方還請您多多包涵。”
唉,這個社會真不好混。
“哼。”大牌偏過頭,看都不看他一眼。
死老頭,給臉不要臉,下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就是你的死期!
“陶老師,我真的不是有心惹您生氣的,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您千萬提醒我,我一定改進!”“哈!”大牌依然堅持一字方針,決不鬆口。
這回連主任都看不下去了:“陶然,你看余旸他那麼有誠意,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
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余旸在心裏哀嘆。
“不如今天晚上我做東,大家一起吃個飯,怎麼樣?”反正現在是單身漢一名,到了家也沒老婆可以抱,隨便去哪混都行咯。
“不用了,你們愛吃自己吃,見了他我就沒胃口。”大牌手一甩,往門口踱去。臭小子,不就是個實習生么,我就非讓你滾蛋不可!
獅子吼破空而來:“陶然,你給我站住!”對於這種不知好歹的東西,好脾氣完全是沒用的!
“你現在就把工作交代給余旸回家休息去,三個月內不要出現在我面前!”給他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了,忘記他當年的綽號就是火爆大雷公嗎?
大牌愕然轉身:“你說什麼?你竟敢踢掉我?”
“我忍你很久了!這幾年你節目改了多少次版?越做越沒質量,人倒是越來越緶,看到人家比你強就來無理取鬧,你以為你是誰?電台你家開的嗎?出
去出去出去!”
大牌氣得發抖:“你竟然敢這樣對我說話!難道忘了我的叔叔是廣電局副局長XXX嗎?這小子沒背景沒家世的,你以為他能做多久?我告訴你,只要我
一個電話,你們倆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啊呀,他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人家可是有靠山的!死了死了。
主任光禿禿的頭頂沁出了幾滴汗珠,知道再堅持下去吃虧的只有自己,想反悔又覺得沒面子,只能站在原地發愣。
余旸嘆口氣,他真的什麼也沒說沒做啊,為什麼會被划入主任一黨?
“陶老師,您別跟主任生氣,他買的幾支股票最近狂跌,前妻又要跟人家結婚,小孩考試一連十次不及格,總之就是倒霉透頂,所以心情很差,看
見誰都亂罵,我們都已經很習慣了。而我呢,我知道憑自己的資質就算再趕一百年也趕不上您在主持方面的功力,做夢都沒想過有一天能坐上您的位置
,這輩子也只配打打雜,所以您就更不必和我這樣的小人物計較了。對了,剛剛說到股票,聽說您在炒股方面很有心得,不知道能不能抽空教我幾招,
不瞞您說,我笨得很,活到現在連股票是個什麼東西都不知道,每次都被人嘲笑……”
自我踐踏N久,終於換來大牌充滿優越感的滿意笑容。
“好吧,看你小子還挺上進的,我就教你幾招,問我股市行情你就找對人了……”
他領頭邁步,頗有相見恨晚傾囊相授的架勢。
余旸踩着漢奸專用的猥瑣步伐跟在他後頭:“那您看主任他?”
大牌回頭瞧了主任一眼,趾高氣揚地走回到他面前:“這次就當沒發生過任何事,記住咯,沒能耐的人就不要說什麼大話!你也給我小心點!”最後一
句是說給余旸聽的。
主任唯唯諾諾地點頭。余旸也很配合地點頭,還打算再狗腿幾句,卻聽門口有人說道:“到底是誰沒能耐?”
三個人一起往門邊望去,那裏站着一大堆人。最前面側身而立的小老頭不斷擦汗,眼睛不安地瞟向身邊的英挺男子,男子直直盯着陶然,臉色鐵青
。
“叔叔?”陶然驚喜地迎上去,卻被小老頭一個兇狠的眼神制止。
“……二哥。”余旸勉勉強強地咧嘴,頭皮發麻,“你來做什麼?”
這下,恐怕他再也沒臉來上班了,但願二哥能稍微保留點面子給他……
“我來參觀。”餘暇先回了他的問題,走上前一步,逼視陶然,“誰敢說‘遠輝’的董事長沒有能耐?”
抽氣聲此起彼伏。
砰!幻想破滅。
余旸面對同事們肅然起敬的目光,看向餘暇,奢望能夠使他放棄荒謬的說詞:“我不是!”
暇望向弟弟,神色轉暖,口氣卻一如既往堅定:“你即將是。”
又來了又來了!而且這回連職位都三級跳直接竄到最高層!
“二哥,你不急着走吧?”必須談一談!
暇頷首。
余旸環視了圈拉長耳朵準備聽八卦的上司們,無奈地道:“拜託一下,大家能不能讓我們倆單獨說說話?”
眾人不情願的神情對上餘暇冷冷的注視,立刻消失無蹤。
“你們慢慢談,慢慢談。”主任最後一個走出去,帶上門前,不忘諂媚地說了句廢話——並且是對着余旸的。
余旸在長沙發上坐下,垂頭喪氣:“二哥,你這回玩笑開大了!”可以想見以後台里誰見了他都會用仰視的。
暇站得直挺挺:“你知道我不開玩笑。”
余旸怪叫起來:“你真的要我去當什麼董事長?”不是業務員,不是部門經理,是董事長耶!隨便拉個人就能去當的嗎?
“有什麼不對?”那個位置,姑丈以後,理所當然旸旸來做。
“非常不對,完全不對!”余旸站起來在他面前跳來跳去,“我什麼都不懂,你叫我怎麼去帶領那麼多幢房子裏的那麼多人?”別說那麼多分公司,隨便
看一眼總部的大樓他心裏就怵。想想看,裏面有那麼多人都仰仗他一個人的決策吃飯,萬一經營失敗裁員啦、解僱啦這些事情一出,就會有人到他面前
來搞自殺,或者在門口靜坐示威什麼的,不是二哥這麼心臟堅強的人,哪裏有膽量接下這一大攤的麻煩?
暇眼睛都不眨一下,搬出老話:“你慢慢學就會懂了。”
“問題是我根本就不想學!”他繼續跳腳,“公司有你一個人足夠了,我為什麼一定要學?為什麼不能幹自己喜歡的事情?”
“自己喜歡的事情?你是指在這裏嗎?”暇的口吻充滿不屑,
“我看你幹得也並不是十分如意。”
余旸知道他指的是剛才的衝突:“你錯了。我幹得很如意,很有成就感。”
暇皺眉:“你不要一味跟我唱反調。”
余旸認真地注視他:“我不是唱反調,我說真的。”
在這裏他只是個普通的實習生,面臨的所有問題都需要靠自己的應變來解決,不能高人一等是意料中事,最主要的,他在這裏被人需要,他可以做
實事——就算是很小很小的事,就算做好了功勞也不記在他頭上,但是真的充實。
“你可以做更好的工作,有更好的前途,而不是在這裏被頤使氣指,當人家的出氣筒。”剛才那個DJ完全就是無理取鬧,但是因為有靠山,就可以鬧
得理所當然。這種事情他曾經經歷過,被人打壓的無力反抗的滋味記憶猶新,他既然有能力使暢暢不經歷,自然還是不讓他經歷為好。
二哥是在因為他受委屈而生氣。想到這一層,余旸心情大好,他笑道:“二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我不覺得委屈,不是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
上人嗎?我總不可能在你庇護下過一輩子吧?”
暇似乎被他這番話嚇了一跳,注視着他,許久才開口道:“你……比我以為的更成熟。”
很少從二哥口中聽到這樣的讚揚,余旸有些激動,又有些靦腆。
“哪有,我隨便想想的啦。”說完就後悔:這句話講得好幼稚。
“既然你比我想像當中更像個男子漢,自然就更要負起應盡的責任,對吧?”暇嘴唇的弧度有些狡猾。
余旸頭上出現黑線。原來二哥跟人談判不光是冷這張臉嚇人,還是講究些策略的啊。
“只要我們兄弟姐妹里其中有一個人負責了,別人就可以沒事了啦。”他輕鬆地揮揮手,“二哥,公司的事一直都是你負責的,何必再轉給我呢?而
且我敢打賭你比我更合適。”
暇平靜地道:“我現在只是幫你管事而已,到最後姑丈的家業,還是要交給你的。”
余旸心臟一陣狂跳。他不會是要說“那件事”了吧?
“為、為什麼?交給我和交給你,不都一樣?”這樣的試探是不是明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暇看他的眼神又出現某種複雜,最後眼神一黯,淡淡說了句:“總之,不一樣的。”
他認命的樣子看得余旸心頭火起。
因為他余旸才是真正的余家人,做人家養子的就活該把辛辛苦苦經營的事業拱手讓出——他這是什麼意思?報答撫養之恩嗎?把自己當做一件工具來
使嗎?
“如果我真接了公司,你怎麼辦?二話不說就退出嗎?”他問得挑釁。
暇坦然道:“如果你還需要我的輔助,我自然會繼續待下去。但是到最後,還是要你一個人挑大樑的。”
余旸更是生氣:“如果我不需要你了呢?如果我一上台就要把你踢開呢?”
暇眼中閃過幾不可見的一絲掙扎,強笑說:“既然你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我自然可以放心離開遠輝。”
“然後你就功成身退?”余旸搖頭,“二哥,我知道單是靠着這麼多年來的薪水獎金,你後半輩子就不愁錢花。但是你的事業心呢?你把遠輝從一家小
小的貿易公司擴展到現在的規模,其中的艱辛甘苦不是我一個局外人可以領會的。你就甘心這樣一走了之?什麼都不帶走什麼都不管?”
“我已經證明過自己了,還有什麼不甘心?”暇縱然力持鎮定,語氣卻已經有些不穩。那些商場上的拼殺是如此驚心動魄,今天的大好局面得來是如
此不易,他的大好年華、聰明才智甚至虞匱乏,這又是誰對誰施的恩惠?
或許他認為生恩大於養恩,但是這麼多年來,他所做的已經足夠足夠,兄妹幾個中,二哥受的善待最少,付出卻最多,就算真有恩情,也早就還完
了!
該死,最重要的問題不是恩情的多寡,而是他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該有你欠我我欠你的白痴想法,一家人就該和和樂樂,付出是應該接受也當然,分什麼彼此說什麼歸屬?
什麼叫該是他的?他從小就只是個拖累人的主,哥哥姐姐在賺錢的時候,他只會三不五時招惹點事來引起他們的注意,在還沒弄清楚貧窮的無奈時
,家裏就已經富了起來。從沒有作過一點貢獻,憑什麼公司就是他的,就因為和姑姑的血緣嗎?何其荒謬何其不公?更可笑的是二哥竟然把這個當做理所
當然,不管是姑姑姑丈的暗示,還是他的抗拒,都無法改變他原定的愚蠢計劃。他說,這是他欠的。
二哥和大家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就算他真什麼都不知道,就活該變成被他隨意擺佈的木偶嗎?他有沒有考慮過他這個做弟弟的想法?他不想要也要
不起那個可怕的頭銜。他的願望很單純,只想做個很普通的人,體驗普通人能體驗到的樂趣。事業上,找一份中等收入的工作,把握機會升遷,置一處
房產,爭取三十歲之前把貸款還清,然後再打算買車的問題——什麼都不假手他人,他知道自己可以的。生活上,有一個融融洽洽的家,兄弟姐妹和睦
相處互相愛護,時候到了再找個貼心的老婆生個可愛的小孩來打發下半輩子的無聊時間。
很簡單是不是?他就不明白,為什麼非要硬塞給他不想要的,而吝於給他想要的呢?
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大家自行其事不是很好嗎?只是想體驗一下當小職員的辛勞不行嗎?他只是想感受一下被老鳥欺壓的痛苦不行嗎?沒有家世沒
有背景,他照樣能把事情做好。他從來就不想讓任何人跳出來打亂他的平凡人生計劃,也不想去打擾他們做大事成大業,每個人自行其事,各安其位,
幹啥再來他這攤插一腳?
總之,不管是總裁還是董事長他都不要,他死也不會插手公司的任何事情!
不知不覺已經跑到公寓所在的社區里,除了警衛,上班時間並沒有什麼人在附近活動,所以他濕了一身的慘況也沒有引起誰的注意。
終於跑得有些累了。他在花圃前站定,慢慢調勻急促的呼吸。
“你怎麼了?”熟悉的嗓音在身前響起,他抬頭,對上容與不容錯辨的焦慮,雨傘映襯下,兩人的臉都帶上了點憂鬱的藍。
“我——沒事。”他下意識地又低下頭去,不想讓她發現自己神情中的全然脆弱。
容與皺起眉,打量他一身狼狽:“好大一隻落湯雞。”
他想勉強撐起一個笑容,但是卻不怎麼成功,於是認輸,“我沒力氣跟你吵了。”
連萬試萬靈的激將法都沒用,看來他真的很不對勁。
“別傻站在這兒,回去吧。”
他試着動了動腳,然後回她一個荏弱的眼神:“我走不動。”
這算撒嬌嗎?容與無奈,伸出空着的手去攙扶。
打濕的襯衣密密貼在余旸身上,隔着衣服的褶皺觸到結實的肌理,她的手指震顫了下,然後義無反顧地按上他的臂膀。
“走啦。”
“容與——這不是學長嗎?”旁邊被忽略了很久的男生終於認出了余旸。
“他是我室友。”她簡短地說明,不想解釋太多。
室友?這麼巧?“哦——需要我幫忙嗎?”
容與擔憂地看余旸一眼,他微閉着眼,似乎外界發生的任何事都與他無關。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啊?”男生吃驚,“那服裝表演呢?”
“只能改天了,真對不起,害你白跑一趟。”朋友有難她可不能棄之不顧。
“沒關係。”男生的笑容有點勉強,“你們上去吧,我們一會兒再聯絡?”
“嗯,再見。”容與歉然笑笑,隨口答應,攬着余旸往樓道走。
男生站在原地看着兩人的身影。
容與纖細的臂彎環住了學長的脊背,像是母親在護持着自己受傷的小孩。身高的差距讓這畫面看來有些滑稽,但緊緊相依偎的背影卻出奇和諧,渾
然一體。
真的只是室友嗎?
疑惑中。
XITINGXITINGXITING
“要不要談談?”等余旸弄乾了自己從浴室出來,容與已經坐在沙發上等着審案。
余旸慢吞吞地進房間拿了本相冊交到她手中,再慢吞吞地挪到她對面坐下。
“我剛剛跟二哥吵架了。”
這些照片拍的應該是他和家裏人吧,容與一直以為他是獨子,原來上面還有這麼多的兄姐。每一年都會有一張全家福,但是顯然其中有很多難以理
解的地方,比如說為什麼後來扮演父母,角色的人,形貌和原來的不一樣,為什麼之前有五個孩子後來只有四個,為什麼這些孩子長得沒什麼相似之處
,為什麼余旸的表情從六歲前的鬼靈精怪變成了之後的乖巧爛漫——
這是一個並沒有多少情節的故事,但是余旸一字一頓地敘述,使得它直到暮色降臨時才告一個段落。
“……就是這樣。一本爛賬吧?”他自嘲地苦笑。
容與看着他頹喪的樣子,百感交集。
這麼重大的秘密,他竟然能憋在心中十七年,六歲的小孩啊,已經有了這樣決絕的心思。
幼失怙恃,寄人籬下,兄姐又非親生屢有去意,他忐忑地、用力地守護着這個家的完整,卻沒得到多大的認同和成果。
也算是飄零身世了吧,令人萬分同情。但是容與還是忍不住用力捏起他耷拉的臉頰,使勁地往外拉。
一陣劇痛,余旸被迫從感傷情緒中回到“血淋淋”的現實。
“你笨死了!”容與氣呼呼地鬆手、叉腰、居高臨下死瞪他。
“你再說一次試試看!”余旸揉着臉頰,心裏也很不高興。他剖白這麼多年心結的舉動竟然被一個“笨”字註解完畢,這女人簡直是喪盡天良,一點都不
珍惜他把她視作密友的榮耀。上一次他告訴簡單的時候人家反應積極多了。
“笨蛋笨蛋笨蛋!”容與大着嗓門連說三遍,氣憤和疼惜,自己也不知道哪個多——亂講,什麼疼惜?八成是被他氣到出現幻覺了。
“你再說,再說就揍你!”
“還不承認!你說,你有沒有告訴過家人你的想法?你以為就憑你一個人把所有心事都憋在心裏,裝傻充愣就可以留住你哥哥姐姐?”明明就是自己消
極不作為,還要在一邊鬱悶,這是哪門子的悶騷作風加個人英雄主義?照他這種想法,再容易的事情也會變得超級複雜。
“你以為我告訴他們,他們會聽嗎?他們只會當我是小孩子,只會認為我的想法很奇怪!”他也曾經試探過的啊,哥哥姐姐包括姑姑他們總是會用小孩
子別管那麼多的說辭打發他,好像他什麼都不應該知道,什麼都不必管。
“那是因為你把自己裝成很幼稚來騙取他們的關懷!你表現得像個小孩子,他們用對待小孩子的方法對你有錯嗎?”典型的倒因果邏輯錯誤,真是服了
他。
“我——”余旸一時語塞。
是他在裝小孩子嗎?是他過分誇張了自己的幼稚才讓自己變得這麼痛苦嗎?是他的緣故才使得那個家永遠都不像家?
“我做錯了嗎?”他看向容與,從未見過的惶恐眼神印進容與心板,讓她像是被狠狠蟄了一下。
像是不經意地執起他手——很冰。
“你沒有錯。你六歲的時候會這樣想一點都沒錯,但是你被當時的念頭禁錮住了,以為只有裝作不知道你和他們毫無血緣,才能把名義上的關係維
持下去。但是你忘了一件事,”她頓了頓,“你已經成年了。在很早以前你就可以獨立地思考和處理事情,不應該像小時候那麼無助那麼狹隘,不應該
一旦觸碰到了這個秘密就學鴕鳥一樣找地方躲藏。”而她,也因此與這個彼得潘結下了一段孽緣。
“是嗎?我可以直接跟他們說出心裏話?所有人不會從此分開?”他反握住她溫暖的手,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
容與吐了口氣,無奈看他:“你認為只憑對笨笨的你小小的擔憂,就可以讓你的哥哥姐姐留在完全不屬於自己的地方,並且一留就是十七年嗎?”
“那還有什麼?”余旸覺得自己無法思考,只能接收。
“是牽挂是親情啊。”當局者迷吧,他明明是個這麼聰明的人,卻偏偏想不通其中關節,“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們當初就沒有非要走的意思,留在
這裏他們心甘情願。只是他們不善表達,所以才沒有傳遞給你這種信息。”
余旸猛地抬起頭,為她的說法感到驚愕:“怎麼可能?”
容與沒有回答他,只是扔下了另一顆炸彈:“你的家人們,我都見過了。”
她伸出手指點着那張全家福:“你的姑姑和姑丈扮作黃石公和黃石婆,來試探我的品德是否跟張良一樣高尚。你的姐姐有一個黑得很可愛的小孩。
你二哥真的很有威嚴,連問路的時候都能讓人下意識畢恭畢敬。”
修長的指尖移到晗的臉上,容與笑成一朵花:“你三哥最好笑,拉着我說了半天他弟弟尿床、騙人、溺水之類的事,口氣說得我好像應該認識那個
小孩一樣,然後看到一個女孩子跑掉,他就飛也似的飄走了。”
她輕輕合上相冊,凝視處於呆愣狀態的他,下了結論:“余旸,他們發自內心地關心你愛護你,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很笨。”
“真的嗎?”余旸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
姑姑和姑丈的行為可以理解,姐姐一向好事,但是連二哥和三哥都會為他去試探一個女孩子,那代表了什麼?如果不是家人,他們還會為誰去做這
種無聊事?
他興奮地捉着她的肩膀搖晃:“真的只要說出來,就會得到我想要的?”迫切地想從她口中得到保證——蹉跎了十七年,他不想再浪費一秒去猜疑。
“我不能承諾什麼。”在見到他的失望之前,她急忙補充,“但是一定要去試試,就算只是讓他們了解真正的你,何嘗不是一件好事?萬一失敗了,大
不了我繼續收留你啊。”
余旸的眼神黯了下來。
還是有可能失敗的啊。萬一到時弄巧成拙,連枱面上的血親關係都就此結束,那時他情何以堪?
“余旸?”咦?這顆大頭什麼時候倒在她膝蓋上的?
“嗯?”
“嗯什麼嗯?你什麼時候跟你家裏人開誠佈公?”拖在那裏弄得心理負擔沉重,很好玩嗎?
“再等等吧,我好累。”他的口氣含糊,調整了下方位。
“我跟你說,再拖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到時候你哥哥姐姐他們娶的娶嫁的嫁,都自立門戶去了,哪裏還有時間再解決這個問題?你聽到沒有?余旸?
”
沒有反應。
她覺得奇怪,扳過他臉一看——Shit,竟然睡著了!
這人怎麼這樣啊?苦水吐完了就撂下她一個太監干著急,自己睡大覺去,真是亂七八糟!
心中雖然不悅,卻仍是輕手輕腳地把腦袋擺了回去,怔怔地盯着他的睡容瞧。
他總是笑笑的,愛耍寶,無憂無慮,就連睡着的時候也看不出有什麼愁苦的表情。不是自動開口,沒有人會看出他藏着這麼多煩惱。
好奇怪的一個人啊,看似簡單,心思卻那麼複雜。但是又不會因為自己心中的不如意而去憤世嫉俗,做出什麼極端的事。大多數時候他是開朗的,
那種開朗不可能偽裝得來,只能說天性中的樂觀因子使得他的耐受力好於常人,又深諳自我減壓之道吧。
怪人!她輕輕地在他臉上打了個叉叉,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經在人家臉上摩挲了很久。
那不就是俗稱的吃豆腐嗎?
她為什麼要吃他豆腐?就算他長得不錯,也沒有秀色可餐到她非要摸一摸才過癮的地步吧,而且又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張臉。
但是她的確是第一次發現他睡覺時候的表情很可愛,第一次發現他鼻翼上有幾顆淡淡的雀斑,第一次發現他的耳朵很大很厚睫毛短得很有精神,難
道——
容與遽然一驚,按着自己不斷提速的心臟迷惘不已。
她不會是對自己的哥們——產生歹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