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到底是夢,還是幻象,她總覺得耳畔似乎有點嘈雜的聲響,吵得她有點不能安寧。
昨夜究竟是何時睡着的,她也不是很清楚,現下,她只覺得全身酸痛不已,直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覺,可這吵嚷,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萬般不情願地睜開雙眼,天色微暗,看似尚未天亮,仍有一股冷流竄進她暖和的身軀。
嗯,兀荊呢?
玉瑾瑜不情願地再睜大惺忪的雙眼,四處環顧、尋找着兀荊韃的蹤影,然而眼前凈是白茫茫的一幕,讓她沒來由的心驚,整個人自炕上跳下。
‘瑾瑜?’
兀荊韃聞聲自帳外走入,一眼便瞧見呆站在炕邊的玉瑾瑜。
‘兀荊韃?’她像是在想些什麼似的,又像要確定什麼似地低念着他的名字。
‘起來了也不懂得替自己罩件裘衣嗎?’兀荊韃看着發愣的她,將自己突來的慾念壓在心窩裏,走至炕邊,拿起裘衣,輕輕地罩在玉瑾瑜不着寸褸的身子上,心裏直念着她的不經心。
瞧見她這般無瑕的潔白身軀,饒是他這般鐵錚錚的男人,也無法擺開她這般無邪的,。
若不是昨兒夜裏才要了她一回,他現在可能會不顧一切地要了她。
‘啊!’此時,玉瑾瑜才真正警覺到她身上是不着寸褸的,不由得奔回炕上,忙將毯子圍在自個兒裸裎的身子。
雖然她已在玉色樓待了一段時日,照理說,也該看慣這樣男男女女的各種姿態,可這事情落在自己身上,總有些許的不同——她依舊羞得無以復加!
‘現在才害羞,太遲了吧!’兀荊韃不解地看着她大驚小怪的模樣,心中更是疑惑到極點。
他第一次同她交合,也沒瞧她如此的害羞,不過她這般害羞的模樣,直教他想將她拽在懷裏疼。
一直以為她是個大膽過人的女子,如今倒是讓他完全的明白,原來她是如此的嬌羞可人。
呵,他真是得到了珍寶。
‘你……你方才到哪兒去?’瞧他笑得一臉豪邁和愛戀,直讓玉瑾瑜臉上的熱氣更加往上升,逼得她不得不轉移話題。
這人真是的,何必直瞧着她笑?
兀荊韃笑而不語,將炕邊的衣物遞至玉瑾瑜的身旁,轉過身,在冒着煙的小几前席地而坐。
‘你先將衣服穿上吧!’他伸手將火爐上的茶壺拿下,將那壺中的水倒至小几上的小壺中,任那沸騰的水咨情地在壺中茶葉間飛舞,裊裊煙氣自他的背後延伸至她面前,溫熱的氣流霎時充斥在帳內。
趁着他十分君子時,玉瑾瑜趕緊將他放下的衣物套上,否則他若是一時興起,說不了一個準兒,他便會像昨晚那般的要了她。
突然,像是發現什麼似的,她叫道:‘關外也有茶葉?’這可讓她十足的驚嚇了。
‘中土有大夫、有茶葉,關外當然也有;只不過氣味上可能比不過中土所產的那般甘甜。’
兀荊韃魁梧的武人身軀只穿着了一件單衣,肌理分明的古銅色手臂裸露在外,一點也不受氣候惡劣所苦。
‘這茶具不若中土那般精緻,但茶水肯定會合你的口味。你若穿好了衣裳,過來喝個熱茶,去去酷寒。’
須臾,穿好衣裳的玉瑾瑜起身,走至兀荊韃的身邊,在他的身旁坐下來,舉起這紅底的瓷杯,開口問出了她方才的疑問。
‘方才,我似乎聽到人聲。’
‘是帳外的小兵吧!’嗯,他顯得有點心虛。
‘是嗎?可我聽那聲音像是女孩子的聲音。’
‘聽錯了吧?’這下子,他的冷汗也不得不滴下來了。
‘怎麼了?’瞧他,不過是喝了口熱茶,便能逼出一身汗;唉!她這個道地的南方人果真是比不上他。
瞧這熱茶這麼好用,她也趕緊喝上兩口,好讓自己凍僵的身子暖和、暖和。
‘沒事。’他氣弱的回了句,然後將玉瑾瑜見底的杯子再添滿熱茶;他可真是不想讓她知道他還有數位愛妾。
這南方來的她,或許不能接受三妻四妾;若是讓她知曉了,不知她會如何作抉擇;是撇下他而走,或是欣然接受?
他可不敢想,還是別讓她知道的好。
‘你是怎麼了?’奇怪,怎麼瞧他總覺得他有點不太對勁,總覺得他的眼神有點閃爍,像是在逃避她!
是了,他到現在還沒拿正眼瞧她一眼呢?
看他一臉熱氣,汗水已然滴下他卷翹濃密的睫毛上,還不知道要擦拭;玉瑾瑜拿着小妹送給她的杭織手絹,輕輕地往他的額頭上一擦。
冷不防地,帳簾被人掀起,一陣狂風飛雪倏地掃入帳內,讓她不自覺瑟縮了下。
怎地,究竟是誰?
還來不及抬眼,耳邊忽聞兀荊韃不悅的咆哮聲——
‘誰准你們至本將的帳內?’
玉瑾瑜聞聲向著帳簾的方向望去,驚見兩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一位冶艷奪目、風情萬千,一位則是婉約閑雅、丰采燦爛。
兩人的外觀相差甚遠,唯一較相近的只有兩點:兩人皆是艷光四射、風華照人;另一點則是兩人的身材,皆是高上她許多。而她這個在南方人之中原本就顯得嬌小的人,此時看來更為嬌小。
早先見到兀荊韃,即被他頎長的身形所震懾,而今日,她總算是見識到北方女人的高壯挺拔了。
來到這裏,她總算見到同她一般的女子了。
‘這兩位是?’
‘她們是……’這該怎麼說?
兀荊韃茶杯仍拿在手上,無論如何就是喝不下這口茶,整個雅興全被兩個不速之客給攪亂。
不待兀荊韃回答,術裟便兩腳跪在兀荊韃的面前。
‘臣妾術裟向將軍請安。’
彷若天外飛來一陣閃電,不偏不倚地打在玉瑾瑜毫無防備的心窩上,剎那間,腦中凈是一片空白,心中掠過一陣莫名的疼痛,強逼着她的雙眼刺痛酸麻。
是啊!在這種地方,應該是只有駐紮的士兵,若會有女人,必定是軍妓;再不然,,便是將領的女人。
呵,眼睛好痛,心也好痛,直覺得眼淚快要溢出了,她想要逃出這個地方,可是走出了這裏,她要如何回到杭州?
是她把自己瞧得太有本事;她明知道,光憑她一個人,絕對無法活着回到杭州;她也明白,她根本不是個仁心仁術的大夫,美其名是想幫助兀荊韃,而實際上呢?
她自己最清楚了,根本是出自於她的一片私心,她想要離開杭州,離開那一個會令她窒息的地方,離開那一個無用的自己;她想證明自己是很有用的,不是一個不事生產的廢人。
她只是想離開那個地方,碰巧遇見兀荊韃,帶着她離開那裏。如今,她成功的離開,卻無法再勇敢地離開兀荊韃,勇敢地離開這裏。她一直以為,他會將她留下,也很開心他真的將她留下,如今她是真正地覺悟了——充其量她不過是他眾多小妾中的一個。
在他的心中,她也是同她們倆……是一般的。
‘滾出去!’
兀荊韃暴怒的吼聲,狂狷的響在玉瑾瑜的耳畔,打斷她自艾自憐的嘆息。
‘誰准你再留下?苗袈,將術裟帶出去。’
一旁的苗袈第一次見着兀荊韃的怒氣,呆愣了會兒,旋即明白玉瑾瑜在他心中的地位。她神色落寞地將一旁執拗的術裟拉起,不管術裟拒絕,她仍是耗費所有的氣力,將她拉出帳外。
剎那間,方才的那兩個女子彷若南柯一夢般地旋即消失,突然謐靜下來,反而讓玉瑾瑜的心中升起一股說不出的失落感。
兩人之間更是竄流一股窒悶的氣流,誰也沒有先開口,只有仍在煮沸的滾水聲,還有些許核果燃燒的啪啦聲。
‘你為何不讓她們同咱們一道飲茶?外頭風雪肆虐,可冷得很。’玉瑾瑜自顧自的捧起茶杯,打破沉默。
‘她們……’
兀荊韃雙眸更沉,呈現似藍非藍、似綠非綠的色彩,他不安地盯着玉瑾瑜神色自若的臉。
‘是兀荊的妾吧!為何不讓我和她們認識呢?’笑啊,玉瑾瑜,你非笑不可,可不能讓他給瞧出個什麼端倪來。
‘你不在意?’像是鬆了一口氣,卻又像是突來一把莫名的怒火,兀荊韃濃眉微蹙地瞧着她自然不做作的臉龐。
總覺得她有點不自在、有點古怪,卻又說不出哪裏有所不同。
‘我為何在意?’笑吧,最好把眼都笑彎,好讓他看不出她眼中的酸楚。‘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天經地義,何須在意?’
‘況且,我同兀荊並不是夫妻,我又有何資格過問你的私事?’這一句話,她可真是咬緊牙才說得出口。
是呀!她一開始也沒這樣打算過,只是……突然瞧見那兩個人,突然覺得心中有着一種莫名的渴求,然而,這一份渴求,他卻無法為她實現,那……
她又何苦再多說什麼?
這樣簡單明白的事情,何苦使其更加紛亂?
話語淡漠地說出,無疑是在兀荊韃的心中投下巨石,讓他的心中掀起陣陣滔天巨浪。
兀荊韃的嘴唇扯了又扯,卻又說不出一句話;是怕傷人的話一出,他便會後悔,可若要他再同她一道坐在這裏,他怕自己會在怒焰高張之下傷了她。
他的口拙,還是別留下和她發生不必要的爭吵;再瞧了眼滿臉不在乎的玉瑾瑜,難忍的怒氣呼之欲出,他趕緊站起身走出帳內。
看着他充滿孤寂和怒濤的背影,玉瑾瑜心中雖百般不忍,可若不就此打住兩人的關係,有一日,她也會淪落至那兩個女子的下場。
要她忍受兀荊對她這般的狂嘯,她倒不如先和他劃清界線,別讓自己同那兩名女子一般淪為他的妾,她便不會因此而心痛。
唉!這是她的固執、她的倔;為了不讓往後的日子裏心痛,她現下可是心疼得很哪!
一月後
拖着蹣跚的碎步,玉瑾瑜無聊至極的走出帳外,看着滿天的飛雪無情地落在她日漸孱弱的身子。
這冰天雪地的酷寒,直像是萬蟻鑽心、千刀剜骨,狠狠地將這霜雪沁入她的骨髓里。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亦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楚遠方的是霧還是雪,瞧不清楚落在她身子上的是雨還是雪。
小碎步地一步一步趑趄,卻又不能停下腳步,只是一味的想走,卻又不知能走往何處?
兀荊韃自從傷口完全癒合之後,便忙着和夯夷商討戰事,對於她的態度,像是逃避,又像是厭倦了她。她不知道,他的心中究竟是作何想法,若是真厭倦她了,他也該放她走,何苦再將她拴於身邊,像是囚禁鳥兒般地將她圈吾於帳內?
這種感覺……真糟!
其實,她和他相處得不算好,倒也不算差,只是少了一抹他們相遇時的激情,少了一道噓寒問暖的柔情似水。
所以,再待在帳內,她肯定會讓這些問題給折磨得不成人形,幸好她終究是選擇出來走走,因為冷歸冷、凍歸凍,卻讓她的心裏頭覺得好受多。
這裏太冷了,一點也不適合她……
她想回杭州,想回家了。
她想走,老早就想走了,想回到那個四季如春的家,可除了這一片像是永遠下不完的虐雪留住了她的腳步外,亦有一個意外的驚喜讓她裹足不前,讓她不得不稍緩回鄉的打算——
她懷孕了!
她是個大夫,自個兒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即使是想欺騙自己也不行。想想,她何必當個大夫,讓自己發現這可怕的事情?
自從將身子交給他的那一天,她便已預想過這一般的事情;若是在遇見苗袈、術裟之前,她可能會非常欣然為他產下他的兒子,即使是拿自己虛弱的身子作賭注也無妨,可現在,她猶豫不決了。
若是要將這腹中無辜的生命殺死,她亦於心何忍?
唉!真是無事自找一身灰。天曉得他已有了如此多的紅粉知己,甚至疼愛到將她們帶至戰場邊上,這不就說明他極喜愛這兩個小妾,那她呢?她到底算什麼呢?
想着,她越走越遠,直往眼前的那一片樹林走去。
這兒真與杭州極為不同,她倒還沒見過杭州的樹禿成如此凄涼的景緻,皚皚白雪似要將這人間一切的事物淹沒。
看着凍紅的小手,玉瑾瑜更是將身上的斗篷拉得更攏,怕讓這寒霜侵蝕她的身子。
驀地,她聽到了細微的對話聲,說是對話聲,倒不如說,是一聲聲極怒極怨的咆哮。
豎起耳朵,玉瑾瑜輕輕地往聲音傳來的地方前進,至此,她才更聽清楚林中兩人的對話。
‘大將,咱們不可再這樣放縱兀荊韃。’這聲音顯得極其怨對,似乎同兀荊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
‘放肆,這事有你開口的餘地嗎?’嗯,這聲音聽來像是夯夷的聲音,透過雪聲迭踏的滑落聲,聽來有點怒不可遏。
可夯夷不是正同兀荊韃在商策大事嗎?
‘可是兀荊韃不僅將小妾帶至戰場,還擄來一名大明漢女,誰知道他是不是意圖謀反?’
‘這些事還輪不到你操心!’聽這語氣似已是百般容忍,百般壓抑。
‘可大將……’
‘夠了!’
對話聲驀然停頓了,霎時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和飄雪聲。
‘小將先告退了。’
聽到這句話,玉瑾瑜趕緊逃離這地方,怕讓他們發現了她的蹤跡后,兀荊必是跳入黃河也洗刷不了這個誤會。
玉瑾瑜使勁全力奔至離帳包數尺遠,才氣喘如牛地停下腳步。
原來他們是這樣看待兀荊,也是如此看待她。這下子,她可真是害慘了兀荊。
她從來沒想過,在他們這些人的眼中,原來她是如此不堪。
至此,她似乎不走也不行了,否則,總有一日,兀荊將會為了她而落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抬起迷濛的雙眼看着霧茫茫的一片天,玉瑾瑜輕輕地吐出白煙,呆站在原地看着朵朵白雪降至她臉上,讓這雪花平息她躁亂的心。
她好想念大姐,想念其他的姐妹們,想念她的珞珞閣;出來近半年,想必姐妹們必是急瘋了。
‘你在作啥?’
嗯,誰在叫她?
玉瑾瑜略僵硬地將視線移至右側,看着術裟,正打着一把油傘,一雙美眸不可置信地直盯着她瞧,好似她做了什麼極其古怪的事。
‘術姑娘……’還來不及將話說完,玉瑾瑜的身子一軟,隨即跌入層層雪堆里,像是掉入幼時娘親的懷抱。
‘你……’術裟見狀,趕緊拋下手中油傘,直撲至玉瑾瑜的身旁,一把即將她拉起。‘這種天氣里,有誰會像你這樣連打個油傘都沒有的站在雪地里,是存心找死嘛!’
術裟將玉瑾瑜柔軟的身子扶起,頓覺她這個南方人不只是愚蠢得不懂雪的可怕,身子更是輕盈得可怕。
這女人到底在搞什麼,若是她沒有出來取酒,她不就要埋在這片雪海中?
其實,這女人搶了將軍,她何必要救她呢?可若不救,似乎有點……算了,她是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在她面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