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劉知府家雖然是知府衙門的公房,看得出花了不少工夫玩裝修。房檐下清一色六角挑穗琉璃瓦的燈籠,院子裏一陣陣的花香醉人。門縫窗紙里透出來的燈火明亮,估計蠟燭的個子不會小了。而且,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間廂房全點着燈。我壓下嗓子:“劉知府家瞧模樣人口不少。”我旁邊的一個大內高手低聲道:“據屬下探察,徽州知府家有一位正房,八位如夫人,公子小姐各三個。”人口數字倒吉利。

四個大內高手沒讓我失望,從知府家後門到內院一路的家丁一掌拍暈一個,順順噹噹進了內院。四個探子輕車熟路,引我到左手廂房前的假山石後頭隱着。左廂里正熱火朝天,窗紙上一個昂首叉腰茶壺形狀的人影。

“……明兒我就回娘家去,從今後大家各過各的!去給我收拾衣裳,替二少爺也收拾上!大家一發散夥,老娘再跟你過是孫子!!”

擇日不如撞日,光頭不如早禿。居然被老子瞧見後園起火的好戲。我往草地上一坐,假山後探出兩隻眼,摸着下巴只管聽,瞧口氣那位是劉夫人。果然,底下就聽見低聲下氣的一句話,是劉知府的聲音:“夫人,有話好說。吵吵鬧鬧被底下人聽見不成體統……”

劉夫人中氣甚足,開腔發聲連老子的耳朵都嗡嗡做響。“體統,你個老不修的還體統?兔寶寶的老子都做了,還體統!”

劉知府的顫音打的不大均勻:“我的姑奶奶,仔細着人家聽見!哄不得上頭那位舒心,這烏紗帽與一大家的生死可都在人家手裏攥着。”

“當日做了賊現下就別怕抓!自家下水別拖旁人。嬌兒艷兒,東西收拾好了沒?!明兒我就回娘家去,我們娘兒兩個與你再沒瓜葛。我把你個老不修的再弄些污七八糟的下作東西回來!”

屋子裏一陣乒乒乓乓,夾着劉知府的“哎呦呦”,一樣接一樣的物事越窗而出,噼里啪啦破空而來。四個大內高手機敏伶俐,竄出假山晃了一晃,一個不剩撈了回來。我一件件湊着微光看:“鏡子,不要。梳子,丟了。瓶瓶罐罐茶杯茶盤……恩?”鏡子底下一個角,依稀是本冊子。我往袖子裏一揣,對四個大內高手揮揮手,“再看看有什麼中用的東西,帶了走路。”

劉夫人估計要些時辰鬧騰。今天晚上先到此為止。

回到蘇府,只有小順小全還在門房裏等着。我不吃飯不涮澡先從袖子裏摸出那本冊子,燈底下一照,倒抽一口冷氣。藍墨封皮上四個字清楚明白——《花下寶鑒》。

沒想到劉知府也是我輩中人。

***

第二天早上雨又接着下,我起床吃飯,裴其宣坐在敞廳里彎着眼問我:“昨晚上王爺夜探知府衙門,可有收穫沒有?”我哦哦了兩聲,符卿書轉了進來,劈頭也是一句:“昨晚上知府衙門裏可有收穫?”我說:“些許有點。”小順擺上買的稀粥燒餅,我四下看看:“少了個人罷,蘇公子呢?蘇公子怎麼沒過來?”

小順端着一碗粥傻在桌邊,轉頭看小全,小全轉頭,看門旁的忠叔。忠叔看了看我,撲通跪在地上,哭了。“王爺,蘇公子他,他,他……”

我皺起額頭:“蘇公子他怎麼了?”昨天中午吃飯還分明在。

忠叔抹了一把眼睛:“蘇公子,他讓老奴轉告王爺……還,還讓老奴給王爺一封信,蘇公子他,他說~”

我擱下筷子,兩根指頭夾起忠叔手裏的信桌子上一扔:“只告訴我,蘇公子,哪裏去了。”

忠叔抬起頭,老淚縱橫:“蘇公子,他到城外山上的摩雲寺去,去……”

屋檐的水砸在石階上。我閉上眼。

蘇衍之,蘇公子,你又是哪裏想不開,好端端的要去做光頭。

“房子東西,統統都不要了?”

“蘇公子說,身外之物,隨它去罷。”

身外之物隨它去罷。有錢人。

我長嘆一聲:“什麼時候走的,肯定有高伯,昨天下午?”

忠叔點頭:“昨天下午,王爺去瞧小侯爺的時候。老奴不是隱瞞不報,是蘇公子他讓老奴到今天才說。老奴,老奴……”

我截住忠叔的話頭:“摩雲寺怎麼走?”

忠叔再抬頭,看我,張張嘴,終於吐出字來:“城外向西,天霧山。”

我繞過忠叔,跨出門檻。小順在我身後顫着嗓子:“王,王爺,左右等天好了再說,下這麼大打不到轎子,這府上只剩下一輛車昨天被蘇公子……”

我走廊底下摸了一把油紙傘:“王爺我沒腿?!”

走過馬棚我往裏看了一眼。老子早該練一練騎馬。

雨下了兩天地也濕透了,一腳一軟一腳一陷。我大步流星在前面走,小順小全和忠叔隔着兩三步扛着傘搖搖晃晃地跟。出了巷子轉過大街到了城邊,背後一陣馬蹄聲由遠及進,奔過我勒住馬頭。

符卿書騎在馬上,看着我吐出兩個字:“上來。”

關鍵時刻見人心。符小侯,夠意思!

我扔掉傘翻身上馬,在符卿書背後坐穩。符小侯一抖韁繩,馬在雨中打了個噴嚏,撒開四個蹄子。

老天還要湊個熱鬧,兩三道白光一閃,幾個悶雷響過,雨倒的越發緊。馬到雲霧山腳下,我同符卿書從頭髮到腳跟水直直往下流。我貼着符卿書透濕的後背,給他提個醒兒:“我說符老弟,你可看清了前面。萬一上山的時候打個滑,要麼一頭撞到樹上,你我哥倆今天就精彩了。”

摩雲寺真他媽的會挑地方,偏偏蓋在山頂。馬跑到半山腰,再上的小路換成老子和符卿書牽着它一步一滑往上爬。符卿書念了兩句詩風雅“難得花前月下,一蓑煙雨知足。”我抹了一把臉:“聽就知道寫詩的人沒過過你我現在這種日子。”

爬到老子兩腿打顫,摩雲寺終於到了。我一頭撞到門前拍了兩下,一個小沙彌探出一顆光頭來,看了看我與符卿書的落拓模樣,阿彌陀佛一聲:“二位施主是避雨的罷,快快進來。”娘的!有人爬到山頂來避雨么!我一步跨進門檻:“不是避雨,找人的。”

摩雲寺的住持老和尚我很欣賞。難得說話簡潔,辦事利落:“阿彌陀佛,施主找蘇居士是么?他在後廂,兩位跟我來。”蘇居士,既然叫蘇居士,便是蘇公子還沒來得及剃頭轉正。我的心安安穩穩回到肚子裏。

蘇公子拿着一卷經書從桌邊站起來,我果然沒什麼話好說。沒立場,沒資格,那點情分,你說有就有,說沒就沒。

所以蘇公子水波不興地看我,我一言不發地看他。

這就是某種傻X場面的至境,兩兩相望,沒有話講。

符卿書在蘇公子身邊揚起手,一記掌風向後頸,姿勢流暢優美動作利落乾脆。我向前一步伸手,接住蘇公子下倒的身子,對符小侯感激涕零地一笑:“好兄弟!”

主持大師說:“阿彌陀佛。”

我打橫抱起蘇公子,吃的少也有好處,輕便好運送。

住持大師站在廟門口:“阿彌陀佛。”

我對老和尚一齜牙:“大師,蘇居士我帶走了。”

老和尚說:“阿彌陀佛,老衲只是想問施主,一匹馬能馱三個人么?”

我騰不出手來摸鼻子,乾笑。

住持大師也對我一笑:“蘇居士昨天的車在後院。”

我無限感激地對老和尚咧嘴:“大師,好人。”

心到之處便是靈山。老和尚送出門前托老子捎給蘇公子。上山果然比下山容易,馬拖着車一路小跑不到兩個時辰就進了城,到了蘇府。

把蘇公子擺放回他卧房,我涮個小澡換了乾衣服又踱了過去。裴其宣在蘇衍之卧房門口站着,向我道:“符小侯爺說,照他拿捏的力道蘇公子要掌燈的時候才醒。我讓小順去藥房抓幾帖祛寒的葯煎湯,王爺先喝一碗去房裏蒙頭睡一睡罷。”

我擦額頭:“也罷,蘇公子醒了讓小全報一聲,我再過來。”

裴其宣道:“正好回了房,王爺先看件東西。”

裴其宣遞給我的那樣東西老子熟悉,正是忠叔轉交的蘇公子留書。我伸手接過,陪着笑臉:“裴公子,這封信又不是機密的東西。天熱還是敞着門,拉風涼快。”

裴其宣反手上門,桌旁坐下:“與你說過,從今後只叫我其宣。”

我打個噴嚏,咳嗽一聲,打開信封,裴其宣又慢悠悠地道:“其實蘇兄昨天的事情,我曉得的比忠叔還早些。怨只怨你不把話聽明白了。”

怨只怨我沒把話聽明白了。

素白的信紙,只有一句正楷寫的墨字:祭掃家墓明日即歸

裴其宣掂着桌上的一個紙鎮吊著嘴角,看着。

求子的摸進關帝廟,跨錯門檻,自找紅臉。娘的!

老子這趟雨淋的是為什麼!X他XXXXX的忠叔!!!

裴其宣玩着紙鎮,吊著嘴角嘆氣:“也怨不得忠叔,王爺當年的口諭在頭上擱着,哪個敢提起‘蘇行止’三個字砍哪個。蘇兄府上其他人都葬在宗族墓地,只蘇二爺的衣冠冢在摩雲寺后。”別有深意的眼光往我臉上一掃,“忠叔又不曉得,現今的泰王爺,是換了湯水的西貝貨。

么蛾子趴在玻璃上,把自己當成了窗花。簡單說老子就是這麼回事。

所以我坐在蘇公子床頭,一邊拿手巾擦鼻涕,一邊抖着臉皮笑,小順小全忠叔戰戰兢兢地在床尾站着,生怕老子下一秒鐘翻臉變人,袖子裏掏出一把鋼刀捅了蘇公子。

我說:“蘇公子,本王,本王是看雨下得忒大,怕山路坎坷你不好回。咳咳,也想順路給蘇二公子上支香表表故人之情,所以,咳咳,就去廟裏尋你。符小候爺他,咳咳,他~~總之,千錯萬錯錯在我,你……”

蘇公子的口氣自然的老子渾身不自在:“衍之自都曉得。只是有些話要與王爺單說。”小順應了聲好乾脆利落同小全出門,只有忠叔一臉不甚放心的模樣往我看了兩看。門合上我抹了一把鼻涕,蘇公子道:“我有些話,正趁這時候與馬公子說了。此次衍之回鄉,從此長住,揚州與京城就不再與馬兄同行了。”

幾句話,仍然說的雲淡風清。我再抹一把鼻涕:“蘇公子,高伯昨天送了你就趕路回鄉下種地去了罷,蘇府一個大園子你怎麼住?吃飯睡覺洗衣服怎麼安排?”

蘇公子說:“其實昨天我已同瞭然大師說了,園子轉手摺變,一點薄資,只當為蘇家積些功德。”

如此這般,老子昨天倒沒冤枉蘇公子,雖然是給蘇行止掃墓,也是投石問路去聯繫做和尚的。別人花錢買饅頭,蘇衍之花錢買光頭。我忍不住伸手,在蘇公子額頭上摸了一把。“蘇公子,世界是美好的,生活是充滿希望的。你有什麼想不開的非跟腦袋過不去,要進和尚廟剃光頭。”

蘇公子苦笑,估計是嫌老子的話粗俗直白,要用句高深的擋住我知難而退:“般若菩提是大清凈。”

其實當真拽文,老子肚子裏也有貨色。住持老和尚精光的頭皮在我眼前一閃,我站起身,負手,望着蘇公子一笑,淡然又深沉:“蘇兄,寺廟是空,佛像是空,頭皮是空。心到處即是靈山,何必拘泥一個形式。”

人偶爾玩個深沉很必要,蘇公子望着我神情像半夜的清月鑽出了雲,像野鴨子的腳劃過的水,看的我心花怒放,忍不住就打了兩個噴嚏。“蘇公子,和尚的事情從此打住罷。你若走了,我怕一天也過不下去了。”雖然裴其宣與符小候都曉得我是假貨,但是一個幫不上忙,一個不知道安什麼心。老子這個馬王爺離了蘇公子,根本沒得混。

我忘了是看哪本傻雜誌上說,對付對生活失去信心的,就要激起他的責任感。果然蘇公子雖然臉上有些像哭不得笑不出,我還是看得出他精神更振奮了。我趁機再在床頭坐下,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張嘴剛要再說,鼻子又是一陣癢,用手巾捂住一個噴嚏。蘇公子一隻手輕輕搭上我額頭,皺了皺眉:“怕是起燒了,趕緊去叫小順請個大夫過來。”

比下大神還靈驗,底下一秒門口就聽見小順扣着門輕輕咳嗽:“王爺,王爺,劉知府來了,說在前廳,要見您。”

靠!黨組織和地方群眾建立感情。我只得起身對蘇公子道:“你再歇歇,我去前廳看看。”

劉知府說,他來找王爺我,是有重大機密的事情要講。他也確實像個重大機密的樣子。青衣小帽,比頭天見還樸素。我跟符小候一張茶桌各坐一邊,一人手裏握着一塊手巾擦鼻涕。劉知府慣識時令,就健康問題慎重誠懇地先說了一攤,才切入正題。

“在下自任徽州府,伏首於案不敢倦怠。沐聖德天恩,雨順風調,本自認尚能勉強無錯。誰料昨日經人來報,方才曉得市面竟有流毒禍害根本,污穢不堪,教化堪憂。不敢隱瞞,自來同千歲請罪。”

底下文縐縐一套聽得我呵欠連天。總算劉知府結束陳詞,呈了兩本冊子到前面,正好我與符卿書一人一本。我一看封皮,頓時樂了,天天得見舊相識,當真有緣分:“妙妙小尼姑本王在書肆也見過,據說寫得很有情趣。還有個畫圖的叫風月滿西樓。劉知府該也熟罷。”

劉知府立刻說:“卑職疏忽,只聽過此人早被查禁過。難不成竟有人敢大膽翻印?”

蒼蠅鑽進蜘蛛網,自己送上門來,還跟老子裝洋?我摸出換了衣裳剛從席子底下轉到懷裏的活寶貝,往地下一丟,嘿然一笑。劉知府,是你流年不利,自家撞上老子槍口。“劉知府,這本書你可認得?”

劉知府全身篩糠似的抖起來,雙眼絕望地一閉,頭向下開始搗蒜:“千歲,千歲饒命。小人~小人~什麼都招,求千歲給小人留個全屍體……小人全部都招。”

第三天大早,大內的兩個探子回京給皇帝捎回老子的捷報。徽州歲貢貪污一干官員押回京城查辦。

符小侯說瞎狐狸撞上死兔子,裴其宣說天上掉下熟鴨子,蘇公子說頭功第一要算劉夫人。隨他怎麼說去,老子運道轉了誰也攔不住,點子背的誰也怪不得。算功勞人人有份,我翻着矇著《花下寶鑒》皮子的真帳本再玩了一把深沉:“阿彌陀佛,都是命。”

***

符小侯終於發燒了。

三天前跟我一起拿着手巾擦鼻涕,兩天前審查劉知府的舊帳尚且頗支持的住,直到昨天風涼我瞎狐狸撞到死兔子的當兒底氣還甚足。我當時還感嘆了一把符小侯身子骨結實,連老子兩個鼻孔出不了氣都有些頭暈腦脹,提心弔膽觀察了他幾天,居然還撐着。果然,今天一大早,符卿書的小跟班墨予來報說他家少爺燒了一夜,起不了床了。

墨予紅着眼眶說:“我跟了少爺十幾年,除了十歲那年他出疹子,就數這次病的厲害。”傻模樣看得我心火熊熊:“你家少爺昨晚上起燒,今天早上才叫人,想燒死他?”

墨予抹着眼角吸鼻涕:“少爺他說拿涼手巾在頭上擱擱就好了。前幾天就這麼著的……”敢情已經燒了三天,直到今天早上才燒壞。

小順請的三個大夫輪流在房裏號了一遍脈,給符小侯定了個鐵案——“傷風又遇寒,雨水汲了濕氣,起燒了。病症耽擱的久,有些兇險。”是個人都知道的廢話。我捏着手巾說:“我花錢請各位不是看什麼病,是把他這病給看好了。明白么?”

小順苦着臉說:“少爺,求您喝了葯去歇着罷。要是少爺也倒了,奴才們可招架不住。”

一個花白鬍子儒生帽的老大夫在我坐的茶几對面坐下:“這位公子,麻煩伸手老夫看看。”我伸了一隻手,花白鬍子在脈上搭上手指,沉吟。又伸手扒了扒我的眼皮,再捏着我下巴看了看舌苔。我說:“正經生病的在床上躺着,看我幹什麼?”花白鬍子問我:“公子頭可暈么?”我說:“好好的為什麼要頭暈?”蘇公子和裴其宣一邊一個在我椅子邊站着。花白鬍子抬頭向蘇公子道:“看模樣這位公子同床上那位都是貴人。金貴藥材吃多了,尋常方子恐怕壓不住。老夫先開個方子吃幾帖試試,床上的那位可望見好,這位公子只要發出身汗來,便無大礙了。”

蘇公子道謝囑咐小全付了錢,送三個大夫出門。回身跟我說:“王爺先回房躺着,等葯抓來煎好我送過去。”蘇公子做事情忒細緻,替符小侯看病還不忘讓我搭個順風車。連累我被送回卧房床上躺着。大上午的哪裏睡得着?葯湯煎好蘇公子送來我喝了。蘇公子、裴其宣、小順、小全、忠叔走馬燈似的輪流到我房裏打探,“出汗了沒?”

我對不起人民群眾,還真是一滴汗沒出。

按理說今天雨過天晴氣溫至少有個三十上下,蘇公子又讓小順在我身上捂了一床冬被。是塊糖也該悶成糖稀了,我渾身燥熱,連眼皮都滾燙,只不出汗。

額頭上被蘇公子跟裴其宣探了無數次,我忍不住問:“符卿書好些了沒?”蘇公子嘆氣:“聽墨予說,能喝葯進茶水,虛汗倒出了不少,還昏沉沉的沒全醒。”聽起來沒多大起色。蘇公子盯着我愁眉深鎖,彷彿老子是個重病號。想出汗的法子多的是,蘇公子這裏轉身我那裏招呼小順,中午弄碗濃濃的羊肉湯,多放胡椒。

小順辦事我一向放心。我交代了沒過一個鐘頭,小順提個食盒,現從館子拎了一瓦罐鮮羊湯回來。在熬藥的小爐子上滾了,從灶房摸了一罐胡椒。我親自動手,放了一把進去。

羊肉湯與胡椒搭配完美,起效迅速,我喝完抹了油嘴悶上被子,不出下午嘴上燒出兩個燎泡。小王爺的殼子誠心同我作對,渾身像火爐里八分熟的紅薯,半點汗珠子也不冒。小順在我頭上頂了塊泡涼水的手巾,顛顛地跑去喊了蘇衍之跟裴其宣,與小全忠叔從床頭到床尾把我圍了個嚴實。忠叔還袖了塊手帕揩眼角,活像殯儀館的遺體告別。

裴其宣向蘇公子道:“我看上午那三個大夫統統不頂用。不如另請個好的過來。”據說是徽州城最好的鄭大夫半年前駕鶴了。蘇公子指點小順,去鄭家架了老鄭的兒子過來。

小鄭郎中看診完畢,說:“別屋的那位公子比這位重些,需得仔細調理。這位只要用兩帖葯發了汗便好。”奶奶的關鍵詞還是發汗。

蘇公子被兩個重感冒折騰了一天暈了,扶了扶額頭讓小全給我再抱一床冬被蓋上。幸虧被裴其宣一把擋了:“悶也不是辦法,等到晚上喝了葯再看罷。”裴其宣是個明白人。我被子裏露出頭說:“諸位都別來迴轉了,該歇着歇着去。忙壞了不划算,傳染上更不划算。”小全頓時眼淚橫流:“二位公子~怎生好,王爺也燒糊塗了。”

人仰馬翻來來回回,我也累了,閉眼困了個小覺,再睜眼天擦黑。蘇公子送了小鄭郎中的新葯過來灌了我一碗,讓我繼續睡罷。可憐老子睡的頭都暈了,趁左右沒人想爬起床活活筋骨連帶瞧瞧符卿書的情形,在門口被忠叔攔截,重回床上挺屍。我靠在床頭正用被角扇風,門吱呀一響,裴其宣拿着根蠟燭進來了。桌子上放了蠟,在我床沿坐下。徑直把額頭抵在我腦門上:“倒是比白天涼些了。”一雙手滑進了我胸前衣襟:“只是還沒出汗。”

人說生病的人心軟些,何況老子跟裴公子已經不清不楚。雖然我到底沒明白他怎麼相中上我,至少從表面現象分析他確實相中我了。我嘆口氣輕輕握住裴其宣的肩膀向前送出半尺:“別被我傳染上。你折騰了一天,早點去睡罷。”裴其宣在蠟燭光里漾開一絲笑,又靠了過來。貼着我的耳根輕輕說:“發汗的法子有的是。可惜你是病着……”舌尖在耳廓滑了一圈,慢慢從我衣襟中抽出手。從床上站起來,走到桌邊扇熄了蠟。然後打開房門,走了。

居然是今天這麼乾脆。

老子躺倒在床上,心裏莫明的空虛。人生病的時候,還特別容易文藝。我正從一百二十八個小肥羊數到三百四十五個水煎包,門輕輕一響,漏進半扇月光又合上。我閉上眼聽腳步由遠及近再次到我床頭,一隻手在我頭的地方拂過,探了探我腦門。我兩個鼻孔堵的嚴實,臉上方微微的吐氣吸進牙縫還微有溫意。佛祖爺爺在上,老子再忍得住我是聖人。裴公子,我也勸你去歇着也提醒你會傳染了。你一定要當周瑜,老子今天就做一回黃蓋。

我反手握住伸在我額頭上的手,用力一帶,如願以償地身上一沉。另一隻手劃過清涼的臉龐,找准鼻子以下啃了過去。

裴其宣果然是極品中的極品。比颳風下雨的那天晚上滋味更好,而且別有一番妙處。溫軟中透着清淡。也可能我確實有點燒,剛細細品了兩下,渾身開始飄飄蕩蕩。裴其宣老老實實的不動任憑我上下其手更加難得,我把壓在身上的身子往懷裏箍得更緊些,忽然察覺不對。

憑我馬小東的能耐,隔着羽絨服也能精確目測出美女的胸圍。今天虧在兩個鼻孔堵實了聞不出氣味,但憑手感,懷裏的人絕對不是裴其宣,也不可能是符卿書。剩下的十成十可能,蘇公子。

我頭腦中炸開了十秒,全身僵硬了七秒,再思考鬥爭了二十秒。白蘭地當葡萄酒開了瓶子,是裝不知道繼續喝還是塞上蓋子?我骨子裏理性的本能爆發了,腦子還沒鬥爭完畢,心裏猶在眷戀煎熬,理性已經指導身體找了個最孫子的應急方法。身體癱在床上,雙手自然滑落,口中均勻呼氣吐氣。只當是,我睡著了。

我聽見一個人從床邊站起來,我聽見一個人轉身,我聽見一個人腳步漸遠,我聽見門開了又關。馬小東你個孫子!

那天晚上我居然還是睡著了。做了個這輩子最了不得的夢。第二天早上翻身起床身上單袍濕。小順在門口聽見房裏動靜,門縫裏伸進半個頭看見我在擦汗,一溜煙跑去打報告。

先來了裴其宣,再來了蘇公子。老子看見蘇公子禁不住小心肝抖了抖。蘇公子淡淡笑道:“出了汗就好,果然小鄭郎中的方子不錯。”又向我道:“符小侯爺昨天後半夜燒也見退了。王爺想過去看看也成。”

***

日頭正三竿,又是艷陽天。

病來山倒,病去抽絲。符卿書一場病,耽誤了五六天的工夫,終於能啟程南下,去巡查的最後一程揚州。

故人西辭黃鶴樓是我這輩子背的第一首唐詩,所以對下揚州三個字份外熱衷。揚州是什麼地方?十里秦淮,遍地煙花,勝地中的勝地。過了無數個橋無數個店終於到了揚州地頭的時候,我搖着摺扇,擦汗的那隻手掀開帘子,吟了一句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車裏頭裴其宣與符卿書嗤了一聲,蘇公子輕輕一聲咳嗽。沒文化不能風雅么?

符卿書說:“與江淮歲貢相關的官員在徽州已經辦了,這次直接去知府衙門,再到兩江織造衙門查查明帳,估計呆三四天便可以回京城了。”

裴其宣彎起眼:“只是聽說揚州知府有些難辦。”

我搖着摺扇:“任他多精的貪官,總有辦法對付。”

蘇公子道:“揚州知府,是個清官。”

揚州知府周雲棠是個清官,地道的清官。

周知府是朝廷里倪閣老的女婿,今年二十七歲。新鮮上任剛三個月。而且這位周知府,是第八名進士出身,與汪瑞汪探花同榜。

所以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大路朝天走,也難免遇故人。

蘇衍之家在揚州也有宅子,但一年多沒人打理也荒廢了。只能去住客棧,安頓完畢我與符卿書直接去知府衙門。周知府打起清官架子,先看了表證,方才拉着棺材臉磕了三個響頭。到了中午,周知府在內衙小廳擺了張八仙桌,幾個圓凳子。一個素涼拼,一碟鹽水鴨子,一碟韭菜炒雞蛋,一碟涼拌豬耳朵,就這麼把我這個七王爺兼欽差大臣與安國小侯爺兼欽差大臣打發了。

炒雞蛋至少也要個香椿頭的罷。

等到周知府帶路去行館,終於連符卿書也忍不住了。“早聽說揚州的行館是聖上下江南的時候兩江總商蘇家敬獻的別館。如今這樣,難不成是修繕時工程出了岔子?”

周知府板着棺材臉畢恭畢敬的回:“屬下正要稟告千歲與小侯爺,歲貢一案與蘇行止也有牽扯,雖然人死已無對證,但與朝廷聲名,行館再定做蘇家別館實在不妥。屬下已經向聖上遞了奏章,千歲與小侯爺先委屈些這裏歇着。”

我揣着揚州府的帳冊怒火中燒回到客棧,直接送到蘇公子面前,牙齒縫裏對蘇公子與裴其宣道:“一個字一個字的查,頭髮絲細的錯也別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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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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