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冷燕湖老早就習慣自己一個人了。

剛升高一的她照例走獨行俠路線,除了上課會待在教室里,下課待在教室外,中午則是帶着便當到校園偏僻的地方獨自吃着。

昨天找到的隱蔽場所,今天在她剛抵達時就聽見說話聲音,她皺皺眉頭,本來想離開,卻因為對話內容讓她停下腳步。

“小矮子,把錢拿出來!”

聽這威脅口氣,樹叢後頭發生的事情肯定不是好事,該不該留下呢?冷燕湖有些猶豫。

“才不要!我為什麼要給你們錢?”

“不給就把你揍得半死!”昨天的警告,沒想到小矮子今天就忘了,欠扁!

應該要定的,她從來就不喜歡插手管閑事,班上的事情都不管,哪有可能去管其他人的事情。冷燕湖心底打定主意,腳卻沒有移動半分,只因她到現在都沒聽見那個“小矮子”的喊叫聲。

該不會是被掐住脖子了吧?

雖然她真的很不喜歡管閑事,也對見義勇為沒興趣,不過事情就發生在眼前,她是沒什麼愛心、善心,可萬一不小心鬧出人命,到時候連累她這個證人要上警察局、上報肯定更麻煩。

為了省大麻煩,她想先解決這個小麻煩。

她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然後扯開喉嚨大喊:“老師!這裏有人打架!就在樹叢後面,快點!”

才說完,便聽見幾個慌亂跑走的腳步聲。

又等了一會兒,她拎着便當走進樹叢后,那裏只剩下一名男學生趴在地上,肯定是那名小矮子。幸好他夠聰明,懂得蜷曲身體保護自己,要不然內臟破裂就糟了,不過,她對他不吭一聲的“勇氣”還真有些意外。

“自己爬得起來就去保健室。”她沒有打算扶他起來。

小矮子抬起頭,臉上沒什麼傷,清朗的五官上有着一抹感謝。“謝謝你。”

還能說話肯定沒事。連話也不回,冷燕湖轉身離開,逕自在草地上坐下來準備吃便當。

打開便當盒,裏頭的菜色豐富、色彩鮮艷,有紅的番茄加黃的炒蛋、橙色星形胡蘿蔔、綠色的花椰菜、紫色的茄子,幸好沒藍靛色的蔬菜,要不然就是名副其實的“彩虹便當”。

也不知母親在想什麼,不過是個便當,有必要弄得如此“花團錦簇”嗎?最後還不是得吃進肚子裏,裝飾再美也僅是短短時間而已。無奈她可沒膽去跟母親大人說要她收斂點,免得隔天就沒飯吃;在家裏,母親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不能得罪。

“你的便當菜色真豐富。”她頭上突然傳來聲音。

冷燕湖抬眼,眸底漾着受到打擾的不悅。“你不去保健室嗎?”不是關心,純粹是不希望受到干擾。

“沒關係,沒傷到要害。謝謝你。”

“你已經謝過,可以走了。”她冷冷的下逐客令。

“你是七班的啊,叫什麼名字?”他不急着走,反倒坐下來。

冷燕湖一臉不高興,甚至還起身與他保持三大步的距離。“別靠近我。”嫌惡的口氣表露無遺。

“對不起。”他的心有些受傷。

“沒事的話趕快走吧,免得他們又回來找你麻煩。”她仍是單純不希望受到打擾的建議。

“就算他們回來我也不會輕易妥協!對不公正的事情,我會力抗到底。”

冷燕湖盯着他,覺得不可思議,這小矮子是哪來的勇氣啊?個頭也沒她高,居然還敢這般自信?不過不管怎麼說,都不關她的事。

“下次我不會救你。”

“我會自救!你叫什麼名字?”

“關你什麼事!”

“可是我想知道。”

“知道做什麼?”

“就是想知道,難道你的名字是菜市場名嗎?放心,我保證就算你叫做‘罔市’、‘罔腰’,我也不會笑你的。”

她瞪他一眼,“我叫冷燕湖。可以滾了吧?”

他仔細咀嚼“冷燕湖”這三個字,看得出她非常不樂意自己的存在,本想報上姓名的念頭也暫時打消。

“好吧,謝謝你幫了我,明天見,燕湖。”他再看了她一眼,才轉身離開。

明天見?什麼意思?她哪有跟他約明天相見?而且他竟還直呼她的名字?

算了算了,她懶得計較。

本以為這只是個小小事件,哪知他從此纏上了她。

明明已經清楚表示對他愛跟在她身邊的事情不高興,偏生他老是裝不懂,每天都會來找她,這一纏也過了半個學期。

沒想到最後先投降的人竟是自己。

“燕湖,我覺得你媽真的很厲害,每天都變換不同的菜色,你真有口福。”

口福?

哪裏有旦順?

她看見苦瓜就反胃、噁心想吐,偏偏母親非逼她吃不可,便當里有一半的“領土”都被苦瓜侵佔了,吃不得只能丟掉,可丟掉真的好可惜,爺爺說不能浪費食物,怎麼辦?

瞥了眼左邊離她有兩步距離的他,冷燕湖開口問:“我這一半給你吃?”

“你不可能吃不完吧?”注意到她指的那一半白飯上佈滿苦瓜,他頓時明白了。“不可以偏食。”

“吃不吃?”不吃拉倒,真是啰唆。

“好啦,我跟你交換一半好了,要不然你會餓。”清楚冷燕湖不喜歡有人靠她太近,程又齊走過來放下便當又後退,等她分好便當,才拿回來繼續吃。“這苦瓜很好吃耶。”

好吃?!冷燕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鼻子湊近便當,還有散不去的苦瓜味。“別跟我說那種東西好吃。”明明是全世界最難吃的食物。

“還好啦,如果你喝過苦茶,就知道苦瓜的苦根本就沒什麼,而且苦瓜能降火氣,是很好的食物。我覺得還是別偏食才好,要不然營養不均衡,會影響身體健康。”

“統統給你吃,閉嘴吧。”愛說教。

“苦瓜真的很有營養。”

“吵死了。”

“燕湖,我很認真。”

“那先照顧你自己,這麼矮很沒說服力。”她冷冷反擊,但嘲諷的話方出口,就有點後悔了,懊惱得不知怎麼收回,只好把視線放在便當上。

程又齊不以為意,甚至頗贊同道:“我是有點矮啦,不過我爸媽身高都很高,我應該還有成長空間,別擔心我。我比較擔心你,你好瘦喔,跆拳道別練太猛了。”他可不敢小看這位武術高手。

“我沒有擔心你,也不必你擔心我。”無論她使出什麼招數,怎麼也甩不掉這個牛皮糖,大概是被纏久了,結果神經也麻痹隨他去了,反正他別靠近她就好。

“是是。對了,中午別蹺課,最近教官抓人抓得很兇。”他好意提醒。

“知道了。”有老師管不夠,還有個小跟班管,害她也沒辦法蹺課,真麻煩。

她沒有固定的吃飯地點,但每次都會被他找到,真不懂他是怎麼找到她,又老跟在她身邊是想做什麼?她可不想成為他的保母。

“對了,我有兩張免費的電影票,要不要去看?”每天中午吃飯時,他照例會邀請她去做一些有的沒的。

“不去。”她照例想也不想的拒絕。

明知她會拒絕,程又齊仍不死心地想以誠意來打動她冰冷的心。老實說,還真沒見過性格比冷燕湖更冷的女孩子,她好像全身籠罩着一層冰牆,讓人不得其門而入,也將他人的關心排拒在外,他實在不懂她怎麼可以這麼冷漠?

是北極來的嗎?

但不管她怎麼對待自己,他還是喜歡她。

冷燕湖很漂亮,也很有個性,可最令他難忘的卻是她眼底偶爾露出的寂寞。每回她獨自一人的時候,神情就很落寞,那模樣深刻烙印在他心底,忘也忘不掉。他不清楚她為何總是一個人,所以努力想讓她開心點,就算效果不彰,他也不會輕言放棄。

他個頭小歸小,意志力可不輸入,非常期待能看見她露出真心的笑容。

冷燕湖還是每天躲,程又齊則是每天追。

追遍了校園,兩人堪稱比工友更了解校園裏的每一寸土地。

一開始沒劃清界線是她最失敗的舉動,之後就再也無力阻止他的靠近,甚至讓他慢慢拉近兩人的距離,從三大步到現在連剩下的三十公分距離都快要不保,不過這已經是高二上學期的事了。

這段時間,程又齊的身高始終落在冷燕湖之後,和她相差五公分,但他不氣餒,仍舊很努力,每天多吃一碗飯、多運動三十分鐘,就為了要贏過她。

一半為了面子,另一半則是不想輸給自己喜歡的女孩子。

不太清楚自己是何時喜歡上冷燕湖,卻漸漸發現很喜歡跟她相處的時候,喜歡默默看着她,即使她態度冷漠也不會退卻,反倒喜歡她這種有點冷的性子,慶幸因為她性子冷,沒太多人發現她這塊美麗的璞玉。

也許她太冷了點、太無情了些,老是板着張臉對他,卻從沒惡言相向,再加上他們能從三大步的距離縮短到三十公分,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不過仍有點距離,尚有繼續努力的空間。

轟隆!

一聲巨響劃過耳邊,外頭開始下起傾盆大雨,這節課是社團活動,看樣子許多戶外活動應該會停止,室內活動倒是不受影響,冷燕湖肯定也沒有影響,因為她根本不參加活動。

他清楚她對很多事情都沒興趣。

轟隆!

又一聲驚天動地的響聲,震得連男生也嚇了一跳,女生更是哇哇大叫。

驀地,程又齊看見有個熟悉的身影快速穿越雨幕,認出那是冷燕湖,他想也不想便追上去。早摸清她的行為模式,他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她了。

看見她全身濕了大半地縮在屋檐角落,縮着身體似是在發抖,模樣好不可憐,憐惜的心情頓時盈滿他的胸口。平常他絕對不會靠她太近,這回卻鼓起勇氣一把摟住她,冒着就算會被揍也認了的覺悟,他只是單純想安慰她。

“那只是打雷而已。”

冷燕湖起先還有些抗拒,但他不知打哪生出來的力量,硬是將她牢牢抱在懷裏。

幸好最後沒被揍,要不然以她的身手,他肯定會被打得滿地找牙。他不清楚冷燕湖在害怕什麼,卻非常希望自己能驅散她的恐懼,成為她的支柱,讓她不要再害怕。

明白不管怎麼問,她都會倔強地不說出實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保護她。

“有我在這裏,別怕。”他拍着她的背安撫着。

冷燕湖似是聽見他的安慰,整個人縮在他懷裏,發抖的身體逐漸停止下來。

不知是不是他的誠意終於感動冰冷的她,那天在滂沱的雨勢見證下,冷燕湖終於伸手抱住他。

兩人的距離從此成為零。

程又齊當晚連作夢也會笑,可是才一天又青天霹靂──幸運之神沒有因為感動而繼續眷顧他,隔天,冷燕湖照例將他隔得老遠。

零距離……大概只有他自己以為吧。

兩人的感情沒有因為程又齊的單戀而突飛猛進,也沒因為冷燕湖的冷淡而疏遠,反正他們就是繼續保持相距十五公分的距離。

不過自從那個雨天後,他發覺冷燕湖對自己更好了。

高二下學期末,幸運之神再次捨棄程又齊,因為程父被派到美國分公司五年,在三票同意,一票反對下,他們決定舉家搬到美國居住,不管他怎麼抗議,也無法改變結果。

他一直提不起勇氣告訴冷燕湖,因為怕被她遺忘,以她的性格,肯定會忘得很徹底。好不容易他們的感情才有些進展,如今必須分離,那之前打好的基礎必定得被迫結束,問題是他根本不願意,他真的很喜歡她。

然而,隨着前往美國的日子愈來愈近,程又齊還是把她約到最初的相遇地點決定坦白一切,順便想知道她會做何反應。

“找我做什麼?”她趕着去超級市場買母親需要的物品。

他站在她面前,一反過去的陽光活潑,整個人顯得哀傷又無奈。

冷燕湖看出來了,卻存心裝傻。

有了上回被他摟在懷裏的經驗后,她更努力想避開他,偏偏他像裝有衛星導航一樣,總是可以在適當的時機找到她,屢試不爽。

更有趣的是,到現在她都還不曉得他叫什麼名字,反正每回都只有他們兩人,知不知道名字其實沒差別,重要的是,他到底找她有什麼事情?

“你都不會捨不得嗎?”他很捨不得呢。離開前,身高沒有超越她,他很不甘心,加上她又如此冷漠,他愈來愈篤定只要自己一離開,絕對會被她打入記憶冷宮,永不得翻身,真慘。

“……為什麼要捨不得?又不是永遠都不見面。”她在學校里,就屬和他最熟,現在他要離開了,是少了麻煩,卻多了寂寞。

早習慣身旁有他,以後又剩下她一個了。

“我要搬去美國。燕湖,這是我在美國的住址、電話以及e-mail,如果有空可以寫信給我,或是打電話給我,如果想到美國找我也很歡迎。”明知不會派上用場,他還是把聯絡方式交給她。

“我沒事幹嘛去找你?”說歸說,她仍舊收下與他的聯絡方式。

美國啊……太遠了,她不太可能去找他。

“等我滿二十歲,我會回來看你。”唉,早知道是這種結果了。

“那……祝你一路順風!”好像也沒什麼話可說,總不能要他留下來吧。可惡!她的心怎麼有點酸酸的?

“燕湖,我可以跟你要一點紀念品嗎?”

想了整晚,終於想到一個能讓她對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方法。

與其把他的照片送給她讓她當門神貼、當杯墊用、當計算紙,她也不見得會多記得他一點,因此要出狠招,要她終生難忘,手段是奸詐卑劣了點,但請原諒他,他一定會回來彌補!

“好吧……”這是他最後一個請求,不答應就太不近人情,相處了兩年,他的地位仍是有些不同。

程又齊深深吸了口氣,在她還沒意識過來之前,他的唇已經貼上她的唇親吻。

第一次遇上這種事情,冷燕湖慌了一下隨即出手,賞他一個結實的拳頭,讓他還沒來得及品嘗甜蜜,就先眼前滿是星星轉呀轉的。

“燕……”看她紅着臉轉身跑走的身影,程又齊追之不及,下一秒便在地上躺平,不過已肯定自己在她心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可憐的他除了一個蜻蜓點水的吻,還另外帶回一個熊貓眼當紀念,隨着接下來幾天冷燕湖特意避開,從此他們沒有再見過面。

我喜歡你──這四個字沒能說出口,一直是他心中極力想彌補的遺憾。

程又齊在心底發誓,下次見面絕對要將自己的感情全部告訴她。

清晨,冷燕湖在所有人都還在呼呼大睡之際,已經準時起床,不過,還有個人也跟她同樣習慣早起。

“你不是工作人員,可以多睡一點。”本以為多個男人在房裏,她會翻來覆去睡不着,沒想到竟一覺到天亮。

她坐起身,就看見程又齊靠在窗邊,臉面向她,嘴邊噙着微笑,一瞬間,還真讓她有種跌入過往的錯覺。以前程又齊看着她的時候就是露出這種平靜、似是能將她所有冷漠的行徑全都包容的神情。

“我想跟你們一塊去。”他要儘速融入她的生活里,好彌補這段時間的錯過。

冷燕湖淡淡的開口,“只要你不礙事,隨便你。”多個人多個幫手,頗划算。

結果,程又齊真的跟來了。

戴着墨鏡的他雙手抱胸站在冷燕湖身後,眸子透過鏡片直視着她,看得眾人一掃大清早的冷意,直呼好深情。

冷燕湖在他前方大約十步遠的距離,不時有人來到她身邊詢問。

昨天他就曉得她是他們這組外景的總指揮。

她做事有條不紊,頭腦清晰,反應靈敏,因此在她進入公司不到半年的時間,老闆就讓她獨挑大樑,足以想見她的能力肯定不錯。她現在似乎比較會接近人群,不再像以前一樣拒人於千里之外,這點讓他放心不少。

程又齊凝視冷燕湖的短短距離似乎有着什麼可怕陷阱,讓其他人即使必須經過也會刻意繞道,像是不願減少他看心上人一秒的時間,讓他相當感激。

但有人卻不以為然。

冷燕湖猛地轉過身,邁步走向他。“你能不能有多遠閃多遠,別一直盯着我看?”

“你怎麼知道我一直盯着你?莫非心有靈犀?”

靈犀鬼個頭!她叼着煙,冷瞪着他。“那是因為我背後有眼睛,知道你一直在看我,我很不喜歡被人當作展覽品般打量。”

“你不是展覽品,在我心底,你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藝術品。”

她按了按額際,有股衝動想把他一拳擊倒在地。

“燕湖,我只是看着你,應該不會妨礙吧?”程又齊瞥見她額際上隱隱浮現的青筋,懂得適可而止的美德。

縱使看不見他的眼睛,也能聽出他話里的一絲懇求。冷燕湖再看他一眼,罷了、算了。她轉過身若無其事地繼續指揮拍攝工作,既然趕不走人,只好視若無睹。

程又齊並不想妨礙她,只是想多看她幾眼,畢竟他們已有十年沒見,他的記憶里得多儲存一點有關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次有程又齊加入的關係,冷燕湖竟開始走霉運。

萬事準備齊全,天空一片晴朗,模特兒也沒有因為睡不飽而鬧彆扭,乖乖換裝上鏡頭試擺美美的pose,一切堪稱非常順利,哪知五點的時候,天色開始變暗,雲層漸漸加重,冷燕湖發覺不對,一聲令下要眾人趕緊把機器搬進車子裏,就在最後一台照相機放進車上時,外頭就下起傾盆大雨。

眾人分坐在三輛休旅車上,望雨興嘆。

怎麼會這樣?氣象報告不是說最近兩個星期都是好天氣嗎?

下雨勢必會延遲進度,就會增加開支,然後老闆會罵人,不過當老天想下雨,也沒人阻止得了。

程又齊輕笑的開口,“好在我早一點下山,要不然恐怕也會變成落湯雞,這又是迷路的好處之一。”更證明這次迷路真是迷得好、迷得妙。

先前大夥忙着搬東西一團亂之際,他仍是有辦法跟定冷燕湖和她同車,更霸佔她身邊的位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事實上也沒人能爭得過他。

在知道程又齊心繫冷燕湖后,全部的人都認定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立刻胳臂向外彎,陣前倒戈。

“是你帶來的惡運吧?”冷燕湖不悅道。在密閉的空間裏她不會抽煙,只會叼着煙解饞。

“天氣本來就是說變就變,怎麼可能因為我一個人就改變,燕湖,你很沒常識喔。”他很認真糾正她的錯誤觀念。

好樣的程老大,居然敢當面嗆冷大姊,厲害!

懶得再和他鬥嘴,冷燕湖看了幾眼外頭的天氣,然後開始擦拭她的相機,當她清點鏡頭時,赫然發現少了一個。

“有誰看見我的廣角鏡頭?”那鏡頭花了她快兩個月的薪水,可不能說掉就掉。

同車的工作人員連忙東翻西找,艾青苑見這車找不到便打電話到別輛車上請其他人找,半晌后,傳回來的答案是沒有人找到她的鏡頭。就在冷燕湖想要下車冒着大雨找她的寶貝鏡頭時,程又齊已快她一步,將她擋住。

“我去幫你找。”

“不用了,我自己找。”她不喜歡欠人情,尤其是在已經欠他一堆還不了又不想還的人情后,更不願再多添一筆。

“外頭下大雨,你不能下車。”

“我不能下車,你就能?”這什麼鬼大男人理論?

“當然,我是男人。”程又齊阻止她的動作,表情相當堅持,食指自她的臉頰輕撫至她的下顎,笑道:“你乖乖在車上等我。”話一說完,隨即衝下車消失在滂沱的雨幕中。

程又齊突然展現的強硬令冷燕湖傻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艾青苑笑咪咪來到她身邊,曖昧地說:“大姊,程老大對你好好喔。不過他那句‘等我’之後再加個‘回來’就更好了呢!”

“青苑,你欠打嗎?”

“哎喲,大姊,人家跟你說真的啦!感覺得出程老大對你很真心耶。”艾青苑看着其他人,尋求認同。“你們說對不對?”

冷燕湖視線環顧一圈,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和艾青苑無異,實在不曉得他們這些旁觀者是在興奮個什麼勁。

“才認識他一天,就全都倒戈?”看來有必要更換一批更忠心的員工了。

“大姊,這不叫倒戈,叫做為你的幸福着想。難得有個不怕你比男人還強悍的身手、比冰山還冷漠的性格,要懂得好好把握!”就她觀察,乍看之下是冷大姊高高在上,實則程老大還有一點點能吃定冷大姊的可能性,真是很有趣的一對,她當然要努力湊合。“而且程老大把鬍子剃掉之後,還滿有型的,一點都不‘熊男’,跟你很配喔!”

昨天的程老大外型連及格邊緣都不到,但今天的他簡直是煥然一新,尤其是戴了墨鏡就更有危險男人的氣質,魅力絕對有九十分以上。

“對啊,大姊,我看程老大對你的心意縱使跨越一個太平洋又相隔十年也未曾改變,難道還不能感動你?”如果她是女主角,早就感動得以身相許了。

“你們知道我最討厭吃什麼東西嗎?”冷燕湖忽然天外飛來一筆。

“不就苦瓜嘛!”幸好問題簡單,大家都知道答案。

“知道我幾年沒吃嗎?”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搖頭,這和感不感動有何關係?

“二十年。”打從吃過一次苦瓜后,她從此不再碰。“他耐性夠,我耐性也不差,為什麼十年就要打動我?難道就因為他喜歡我,我就得喜歡他嗎?”

而且這十年他們還是分隔兩地,要把這些空白的回憶硬算在她頭上,簡直無聊,她可沒要他守身如玉。

在冷燕湖臉上找不到一絲對程又齊有好感的表情讓眾人全都乖乖閉上嘴巴。

不過艾青苑不死心,她跟在冷燕湖身邊最久,受過她不少提攜幫助,最近要結婚的她非常希望冷燕湖能幸福。

以她對冷燕湖的認識,如果沒那麼一絲絲意思,程又齊根本休想靠近她半步,更遑論昨晚同房而睡了。

因此,肯定有鬼。

“大姊……”

喀的一聲,車門被拉開,打斷艾青苑想說的話,程又齊一身濕淋淋地站在外頭。

“是不是這個鏡頭?”他從懷裏拿出一個鏡頭。“剛才喝水的時候我有看見,可能是放的地方太隱密,所以才沒注意到,幸好有用塑膠袋套起來,要不然可慘了。”他小心遞還給她。

冷燕湖接過鏡頭,說了聲謝謝,接着催促道:“快進來。”

“沒關係,我全身都濕透了,不好意思弄濕車子。”

他全身幾乎沒一處是乾的,她的鏡頭卻連一滴水也沒沾上,冷燕湖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心頭滿是感謝。

“好、貼、心、喔!”艾青苑學着某個廣告的女主角誇張地說,還對着冷燕湖猛眨眼。

“這車子是我的,你上來沒關係。”她愛相機更勝過車子,而且讓她鏡頭的救命恩人待在外頭實在說不過去。

程又齊依言上車,艾青苑主動讓位。“大姊,程老大為了你冒這麼大的雨去找鏡頭,你要怎麼報答呢?”

“一點小事。”他品德高尚,不會乘機要脅。

艾青苑忍不住在一旁扇風點火。“怎麼可以呢!我們都曉得大姊最寶貝的就是她的相機。大姊,程老大冒雨拯救你的寶貝鏡頭,你都沒有一點表示嗎?”

“報答啊……”冷燕湖低頭看着手上沉甸甸的鏡頭,彷彿這重量也壓在她心上。“青苑,你是我助理,就讓你替我報答。”

“我?我才不要。”人又不是她殺的,幹嘛要她負責?

“身為助理就是要幫我完成任何我無法做到的事情,這就是助理的工作。”冷燕湖輕鬆扔出責任。

“哪是這樣的啊!”

艾青苑連忙向身邊的人求救。

但冷大姊命令一出,誰敢違抗,沒人救她,反而紛紛落井下石,一會兒要她以身相許,一會兒要她替程又齊做牛做馬,反正什麼爛點子都有,車上頓時喧鬧不已。

冷燕湖懶得加入他們無聊幼稚的對話里,逕自宣佈休息一天,再吩咐坐在駕駛座的工作人員把車開回飯店。

今天肯定拍不了日出,倒不如先回飯店養精蓄銳,只希望明天別再下雨才好。

回程中,冷燕湖始終低着頭擦拭鏡頭,但還是能感受到身邊那道熱情如火的注視,就算他戴着墨鏡,仍然阻擋不了他旁若無人的視線。

這個程又齊,能不能別那麼明目張胆啊?

浴室傳出嘩啦啦的水聲,是程又齊在沖澡。

經過一晚,冷燕湖才真的有種他的確回到她身邊的真實感受。

經過歲月的洗禮,以前是陽光爽朗的男生,如今整個人變得成熟,眉眼間蘊含一股霸道的氣息,非常具有男人味。

蓄着鬍子的他有種粗獷的感覺,少了鬍子的他則多了些俊秀;他的身高不再矮她五公分,反而遠遠超越她:視線更格外放肆,從海邊開車抵達飯店,凝視她的目光沒有移開過,讓她覺得很麻煩。

他的熱情依舊不減。

她實在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執着她?

冷燕湖站在窗邊,偏頭望着窗外下個不停的雨勢,思緒不知飛到何處。

“三秒鐘后如果你不拒絕的話,我就要親你了,三、二……”一還沒脫口,她回過神隨即往後退。“早知道就說兩秒鐘就好。”程又齊露出一副可惜的表情。

只圍着浴巾的程又齊大剌剌的站在冷燕湖面前,毫不吝惜展現自己的好體魄,彷彿還希望她能盡情欣賞地故意轉了圈。

“滿意你看到的嗎?如果不滿意,還有哪邊需要改進,儘管說,我一定為你加強。”他雙手撐在她兩耳旁的牆上,再湊近臉龐,故意捱得她很近、很近,兩人鼻子相距約莫五公分的距離。

他很想、非常想一親芳澤,不過有點擔心在快樂之後而來的痛苦,他可沒忘記她是空手道、柔道以及跆拳道的高手,深藏不露,一個不小心他會相當凄慘。

冷燕湖直瞪着他那張誘人的臉龐,“有。”

“哪裏?”

她冷眸輕瞥他一眼,“你長得太好看,讓我嫉妒,去整容吧。”

推開他,順便遠離他成熟的男人氣味,即使忘記他的長相,不曉得他的名字,他給予她的感覺始終盤旋在腦海中,忘不了他曾經給過的溫柔。

“那你喜歡誰,我就去整成誰的樣?”見她匆忙推開他,看來他對她是有那麼一丁點影響力,高中那兩年的深耕還是有些收穫。

離開房間,程又齊戴着墨鏡遮掩,等回到房間,他一摘下墨鏡,右眼的淤青十分明顯,想到之前他那個熊貓眼跟現在這個熊貓眼,一左一右,相隔十年剛好成雙,冷燕湖笑了一下。

這不能怪她,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上回打左邊,這次打右邊,很高興博君一笑。”

她斂住眉眼的笑意,正經的開口,“程又齊,如果你再不收斂,就別怪我不讓你繼續跟。”她是有耐性底線。

“收斂什麼?”

“難道你不知道剛才整車的人都在注意我們?”

“我們又沒偷沒搶,他們想看就隨他們,我這人向來大方不會計較這種小事情。”而且他是在表達自己對她的愛,就更不會介意。

“但我不喜歡成為注目焦點。”

“我明白了。”他很聰明,一點就通。“意思是關起房門你就不介意是嗎?”

“程又齊!”冷燕湖頓時火冒三丈。

在外人面前,她清楚自己是冷靜自製,即使模特兒耍大牌、天氣不配合、工作人員出了錯,她都不太會動怒,因為生氣是解決不了事情。

可惜她的理智卻對付不了程又齊,老是輕易被他挑弄的言語激得想以武力解決,從以前到現在都是一樣,對他總有種束手無策的無力感,弄到最後反被他牽着走。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彆氣了。一塊去吃中飯?”

“去找別人,我只想睡覺。”和他說話太耗費精神,必須先睡覺儲備再戰的精神。

“那我等你。”

若換做以前,程又齊必定是發揮三寸不爛之舌,只要能掰得出的理由都用上,這會兒他居然更高招以退為進,想引發她的良心不安嗎?

這方法是很好,可惜用錯了人,她的良心向來少得可憐,他吃不吃都不關她的事。

她閉眼就睡,程又齊安靜地站在窗邊逕自欣賞起外頭的雨景,頗能自得其樂。

冷燕湖不理他,很努力想睡覺,偏偏她愈努力,腦子就愈清醒,不禁想起過去的事情──

她不太記得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只是當她察覺到的時候,程又齊已經時常出現在她身旁,她從不問他的名字,也懶得去看他胸口上繡的班別。

她對他沒什麼興趣,不過也注意到顯而易見的三件事,一是他身材不高,二是無論她換多少個地方想圖個清靜,他都能找到她,三是他很會說教。

知道她想蹺課,就會在她耳邊念到她乖乖進入教室為止,行為就像個小老頭一樣嘮叨,也是唯一個清楚她厭惡苦瓜到極點的人還敢逼她吃的蠢蛋。

她當然不可能會吃苦瓜,爸媽都沒逼成功,程又齊哪可能有辦法……想起過去種種,記憶便如同泉水源源不絕的湧出。

沒錯,她記得自己對程又齊一直很反感,覺得他不像男生,倒像是個專為她而生的糾察隊,每天都跟着她,活像個小跟班。

她真的很不喜歡他,可說也奇怪,無論心裏想了幾百次厭惡,卻始終沒有對他惡言相向,或者該說即使她想口出惡言,但在看見他真摯的笑臉之後也會沒轍。

至今能讓她沒轍的對象除了家人之外,大概只有程又齊了。

緩緩睜開眼,程又齊佇立窗口的身影剛好遮住射進房裏的陽光,她盯着他身上灑滿金光的寬闊背影,不禁有種目眩神迷的感覺。

一股難以形容的情愫在胸臆間徘徊,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好像是什麼東西在心底開始蘇醒、蔓延開來……

似是察覺有人盯着自己,程又齊轉身,嘴角凝住一抹溫柔的笑,只為她。

“想吃飯了嗎?”他柔聲問。

冷燕湖眨眨眼,聽見自己說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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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大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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