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杜漢平！你快看，我這樣練對不對？”一個有着嬌弱如芙蓉面孔的少女，看起來像應在閨房刺繡的官家小姐，此時卻突兀的舞着劍，落葉輕輕灑下，她有在劍影中飛舞的蝴蝶，跳躍盤旋。
“好啦！別鬼叫鬼叫的，吵死人了！”一抹藍影從樹上躍下。
少女停了下來，慧黠地笑說：“你怎麼知道我就是在吵‘死人’啊？”
杜漢平無奈地說：“你老是欺負你師父，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做尊師重道啊？”
“我當然懂，不過師父是要放在心裏尊重的，天天掛在嘴上才是輕率呢！弟子絕不會做諂然媚世的小人，師父怎麼總是誤會弟子呢？”少女一副受盡委屈的表情。
“你……你別放在心上，我只是隨口說說的，你千萬別哭啊！”杜漢平有點手足無措道，畢竟一個女孩子，在他面前紅了眼眶，又是如此美貌得令他……怦然心動。
“我幹嘛哭？為你？值得嗎？”她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這個小惡魔……又再度欺騙他的感情！到底是什麼家庭，生出這個小惡魔？不過，她從小就過着孤獨的生活，父親不理，母親長年卧病在床，姊姊們又敵視她，家僕根本不把她這個小姐放在眼裏，唉！算他倒霉，收了個問題徒弟，好吧！他忍！
“好了，怎麼說都是你對，別說閑話了，剛剛的‘越女三式’再練一遍，你的下盤不太穩，要注意。”杜漢平立刻回復師父的風範。
“是，杜老前輩。”芊盈收起調皮的笑容，暗運內力，正準備挽劍使出“鳳抬頭”時……
“小姐！小姐！不得了了啊！”芊盈的婢女銀瑟大喊大叫的奔近他們，急忙之中被門檻絆了個五體投地。
芊盈忍住笑意，走到銀瑟身旁，扶她起身邊道：“銀瑟，小姐知道你很崇拜我，但也不必行五體投地這種大禮，真的不必，只要跪下就可以了。”
“小姐！別再開玩笑了！大事不妙了！”銀瑟滿臉通紅，似乎跑了不短的路程。
“銀瑟丫頭，到底是什麼大事讓你這樣大聲嚷嚷？”杜漢平接着問。
“剛剛菊瑟告訴我說，老爺要請小姐到富寶廳，而且四位小姐也都在，好像要商量什麼大事。”
“就這樣？我沒興趣，憑什麼他這樣叫，我就得去，你叫他慢慢等吧！哼！練劍的興緻都被他搞壞了，杜師父，抱歉！我們明天再繼續練。”芊盈面無表情地轉身欲走。
“等等！小姐……你別這樣嘛！你叫我怎麼跟老爺說啊？”銀瑟愁眉苦臉道。
“你知道我不想見他們，你是在為難我嗎？”她一臉不耐煩的表情，突然她眼珠子一轉又道：“既然他這麼想見我，我就讓他看一看，走吧！別讓老爺久等了。”她忽然又改變主意。
“咦？可是……你剛剛不是……”銀瑟滿臉疑惑。
“你很啰唆耶！還不快走！”就拖着銀瑟穿過拱門，往富寶廳去了。
偌大的庭院，只剩下杜漢平一個孤單人影，還在努力想弄清楚他是不是收了一個怪胎徒弟。
“老爺，七小姐來了！”丫環向斐進恭敬道。
一身素白的裙擺飄飄然地進入廳內，晶瑩的臉龐顯得悠然自在，美目堅定地與斐進對視，冷冷的眼神，全然不將坐在兩旁的四個姊姊放在眼裏，甚至連瞄一眼也沒有。
芊蘭不高興地道：“怎麼？看到爹和四位姊姊不認識嗎？還是你是啞巴連叫一聲都不會。”這臭丫頭！倒很會擺架子，看了就生氣！
芊盈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們這麼希望我喊嗎？記得前幾個月你們還不准我叫呢！有這麼善變的姊姊，做小妹可是會很困擾的。”
“好啊，你倒是口齒伶俐，不過以後就看不見你，姊姊們會很傷心的。”芊文假惺惺的道。
“什麼意思？”芊盈警戒地道，看她們那種不懷好意的笑，一定是對她不利的事。
“什麼意思？”芊盈警戒地道，看她們種不懷好意的笑，一定是對她不利的事。
斐進仔細端詳他最小的女兒，大概有十年了……十年來他從未關心過秀貞和他的女兒，沒想到轉眼間，她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比她娘還美上幾分，甚至比芊蘭她們更有姿色，不過，看她有雙不馴的眼神，必定很難操控，乾脆送她入宮，免得日後誤了大事，斐進心裏已有了計較，才道：“芊盈，你也快滿十七了，對自己可有什麼打算？”
“那斐老爺又有什麼打算？不妨直說，是把我嫁掉還是趕我出府呢？”芊盈仍氣定神閑地維持笑容。
“你怎麼這麼想？你畢竟是爹的女兒，哪會趕你出去呢？女兒家年紀一到，總是要嫁人的，爹替你找了個好姻緣，人家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一族，對方一表人才，英氣勃勃，絕不會虧待你的。”
“你要送我入宮？為什麼？而且如果進宮有這麼好的話，也不可能輪到我，你有什麼目的？”她可不笨，誰都知道現在進宮是自討苦吃，新任皇上據說不喜女色，後宮跟冷宮是一個樣，白痴才會做那種不切實際的夢！
斐進笑道：“你沒有拒絕的餘地，我只是告訴你這件事，而不是跟你商量，再說，我的事你也無權過問，你很聰明，應該聽得懂。”
芊盈想了下，其實入宮也沒什麼不好，再槽也只和在斐府一樣罷了，而且既然是冷宮，守衛應該不會太嚴，能出去逛逛的機會也多，又可以離開斐府倒也不錯。不必做什麼也能衣食不缺，還有人服侍，這筆生意倒還可做，只可惜不能帶娘一起遠離這個鬼地方，若沒有人照料娘，她的病情一定會更加嚴重的，該怎麼辦呢……
“我懂了，可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說吧！只要不過分，我自然會答應。”這丫頭也敢提條件，膽子倒不小。
“很簡單，只要能細心照顧我娘，讓她安享天年。”憑娘病弱的身子，能安享天年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斐進點點頭道：“行！我立刻派人把儷院整理出來，給你們母女住，你可以放心。我看就下個月擇一吉日送你入宮好了。”
“若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告退了。”她實在不想再看到那些煩人的臉孔，說個話也要深思熟慮，尤其是跟老狐狸鬥智，不僅累人也無聊，而且，最重要的是——煩！若不是顧慮着娘，她早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能趁此機會離開人人心機深似海的斐府倒也好，這算是一個轉機吧！只是……不知是好還是壞？
滿牆的字畫，整櫃名貴的古玩，富麗堂皇的御書房，雖是近子時了，御書房仍是燈火通明，梵緒看着奏摺，滿腦子全是想着國事。
“啟稟皇上，龐公公求見。”門外的太監稟報着。
“宣。”梵緒收了硃筆放在檀木架上。
“龐陵拜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龐公公行了大禮。
“平身。”
“謝皇上。”龐公公這才起身。
“深夜召你來，是要商量一件事，便是那斐丞相的女兒要入宮，依你之見，該封什麼才好呢？”說實在的，為這種小事費心，還真不務正業，不過畢竟是斐進的女兒，還是得關心一下。
“依奴才之拙見，左大臣的千金在後宮是正二品的淑儀，在我朝，天子之下便是左右大臣及丞相，丞相地位與左右大臣同等，其千金也應同才好。”龐陵頓了頓又道：“楊淑儀是屬乾清宮，若要同等，便剩慈寧宮的貞容這個缺，而正一品的嬪妃還缺永康、永賢、永昭三妃，恕奴才斗膽，奴才認為可將楊淑儀冊封永賢妃，而斐千金冊封為永康妃，既可攏絡左大臣，又可讓斐丞相有被重視之感，如此一來，可收雙之益，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你的考慮不無道理，不過，如此做，右大臣鄭溥會作何感想？這也是必須顧慮到的一點，朕認為先封斐家千金貞容好了。”
“皇上說的是。”龐陵心裏有些欣慰，畢竟二太子已經是皇上了，很有君王的氣勢，真是太好了。
“慈寧宮交給你打理了，下個月家斐家千金就要進宮，斐進應暫時不敢妄動，倒是他的大女兒嫁給馬翊軍，不知會不會對馬將軍有影響，所以你多派些探子到江南去查看，切記不可打草驚蛇。”
“遵旨，奴才自當竭盡所能，為皇上辦事。”
“好了，你也忙了一天，退下休息吧！”龐陵能力卓越，當太監實在大材小用，他不僅有頭腦，又恪守本分，要將斐進正法，是指日可待。
“是，請皇上保重龍體，以兔操勞過度。奴才這就退下了。”他躬了躬身子，便走出御書房了。
梵緒繞出桌子，看着燈罩里的火光，思索着如何不着痕迹，不費一兵一卒，收拾掉斐進這隻老狐狸。
修羅皇朝自開國以來，一向是三權分立，左大臣主監察、刑法，丞相主行政，所以又稱中丞相，右大臣主軍務，平時若有要事發生，則由天子與這三位權臣共商大計，如今，這三位大臣，都是從先帝時，留下來的二代元老，也算是輔政大臣，此種制度是希望三力彼此牽制，避免一官擅權，而達到三力平衡。
斐進早在一年前，把大女兒芊萱嫁給南方馬大將軍的長子，這個月又和鄭溥結成親家，其野心之大，從他最近頻頻結交富豪權貴就看得出來，所幸，淳風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淳風人品如何，他清楚得很，右大臣鄭溥歲數雖大，但心裏雪亮得很，而左大臣楊峪，平時就不苟言笑，絕不會說什麼寒暄、客氣的話，要他說幾句公事以外的話，比撞豆腐自殺還難。
梵緒實在無語問蒼天，命運有的時候偏偏不由人，如果他能有機會告訴父皇，他並不想當皇上的話，他現在也許可以像皇弟們般，做着自己喜歡的事，他也許在湖上喝酒垂釣，也許可以在山上泡一壺好茶，遠眺風景，也許會在海邊坐一葉小舟，隨波逐流……可惜，一切都太遲了，父皇來不及聽他說，就離開人世了。大概沒有人能明白他的心情，坐在龍椅上，卻覺得寂寞無趣，每天，每天，在腦里打轉的，不是如何和各個大臣周旋，就是煩惱斐進何時會造反，再不然就是聽聽各地災情，撥幾千兩賑災，為了國庫的稅收不足而頭痛，唉！難道他一輩子就是這麼過？
梵緒踱出御書房，門外的太監立即問道：“皇上要回寢宮了嗎？”
梵緒微微點個頭，好笑的想，不然還能去哪兒？
“皇上起駕回寢宮！”太監洪亮的聲音，召來了一群侍衛，浩浩蕩蕩地往寢宮去了。
夜很沉，當曙光灑滿大地，又是嶄新的一天，不可預知的一天，又有誰能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呢？
斐府儷院——
“盈兒！咳……娘不許你犧牲自己幸福，咳……娘要你過的比為娘的好，宮裏的情形娘可也明白，你這一去，不是白白斷送青春嗎？咳！咳！你……你這又是何苦呢？”唐秀貞半坐在床榻上，蒼白的容顏因咳嗽不止，而顯得緋紅，她一知道能搬到儷院，全因盈兒答應進宮，便急着勸服她別去。
斐芊盈拍着母親的背，笑着說：“苦不苦，試了才知道，再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不定宮裏的生活，會比在這裏好，而且，娘也可以有比較好的環境養病啊！”她起身，端了碗人蔘雞湯，給她娘潤潤喉。
“哎呀！別用湯堵住娘的嘴。娘的病，不管在哪裏，都好不了的，在小茅屋也好，在儷院也好，心病哪！咳……是怎麼樣也好不了的，你別像娘，走錯一步，你的人生就會一錯再錯，娘不希望絆住你，你有自由去追求更好的。”她心裏明白，盈兒都是先顧慮到她，才會做出這個決定，盈兒這孩子……就是令人心疼。
“娘，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木已成舟，就算我說不去，斐老爺也會叫人架着我去的，不如就隨遇而安吧！”
“盈兒，娘……娘實在太不濟事了，咳！咳！咳……連想為你做些什麼，也無能為力，是我對不起你。”唐秀貞忍不住流下淚來，深深責怪自己。
斐芊盈拿出手絹來，輕輕替唐秀貞拭去淚，笑着說：“娘，嫁女兒是件喜事，流淚不吉利喔！又不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你一哭，人家還以為女兒不孝呢！”斐芊盈無奈的想，娘啊！別老是弄得悲慘一片的場面好不好？
“你這孩子……”唐秀貞還想勸阻她。
“好啦！娘，您別再說話了，身體弱就別逞強，躺着好好休息吧！”斐芊盈強迫唐秀貞躺着，把帳幕放下。
恰好，銀瑟進來報着：“小姐，杜武師請小姐到聚花閣。”聚花閣是儷院裏的一座涼亭，四周繞着百花，所以叫聚花閣。
“我這就去，銀瑟你留下服侍夫人。”斐芊盈出房門前叮嚀銀瑟。
“是，小姐。”
杜漢平也知道了，消息傳的可真快，雖然討厭斐府，可是這畢竟是她活了十六年的地方，還真有點捨不得，一花一草一木，都有點點滴滴的回憶，更何況是人呢？但她既然選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了，反正有舍才有得嘛！想着想着，已不知不覺的，到了聚花閣——
杜漢平一見到她來，便立即問道：“芊盈，你過幾天就要進宮了，是嗎？”一定是斐進逼她的。
斐芊盈但笑而不語，走進亭內，端坐在大理石椅上，才悠然道：“師父很關心弟子嘛！”
“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不關心你，那我要去關心誰？你應該知道進宮是去當活寡婦的，你為什麼要去？是不是斐進逼你去的？”
斐芊盈揚起秀眉，低着聲音道：“喂！我很早就想問你了，你……是不是喜歡我？”
“你……在胡說什麼啊？”杜漢平滿臉通紅，結結巴巴的說：“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喜歡你？你是個小惡魔，我才不會喜歡你，就算你美若天仙，聰明機敏，秀外慧中，直率可愛，反正……反正，你是我的弟子，我不會也不能愛上你！”他語無倫次的說了一串。
“喔？原來我有這麼多優點啊！”她若有所思道：“你還挺傳統的嘛！居然只因師徒關係，就不敢去愛你所愛，你還蠻可憐的。”說罷，還嘆了一口氣。
“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喜歡你？”杜漢平小心翼翼的道。
“你想太多了吧！師父！”她隨即哈哈大笑，覺得看他手足無措的蠢樣，真是有趣極了！
這死小孩！果然是個惡魔！他在心裏忿忿道，可是為什麼他總是任她戲弄，看她高興的開懷大笑，就怒氣全消呢？他也有點弄不懂了，難不成他真的喜歡上她？一種恐怖感襲上心頭，這種女孩太可怕了！他自忖無法招架，雖然她特別，可是卻不屬於他。
“喂！你沒事吧？”斐芊盈奇怪地看着他。
“沒事……對了！你還沒說你為什麼要進宮呢！”杜漢平趕緊轉移話題。
“我進宮只是想逃避，逃避這個地方，說起來有些可笑，但我還是想去別的環境，到處看看，因為我不喜歡這裏，如果我一輩子待在這兒，不窒息而死才怪，至於，後宮生活如何，我倒是不在意，若是真的無聊透頂，大不了就逃出宮，反正只要不被抓到就好了，當然，之前我會先保證我娘的安全。”斐芊盈眼眸中漾出光采。
杜漢平呆了一下，不是因為她的話，是因為她的神情，沒想到她認真說話的樣子，有種說不出的魅力，很……很迷人。“看來，你的意志已堅，我也不好再說些什麼。”杜漢平從懷中掏出一袋用布包着的東西，交給芊盈。“我從未教你點穴之法，那是因為男女授受不親，現在你就要離開了，我把以前練習用的小銅人送你，還有一本圖解冊，相信以你的悟性與資質，假以時日，必當有所成。再過三個月，我也要離開斐府了，也許，我會偷溜進皇宮內院找你。”
斐芊盈笑着說：“好啊！可是你若被抓了，醜話說在前頭，我是會六親不認的喔！”
“我們算是朋友吧？很高興認識你，我的好徒弟。”杜漢平伸出手。
斐芊盈笑了笑，伸出青蔥縴手，與杜漢平的大手握了一下。
百花的香氣散發在空氣中，無形的祝福凝結在空中，分離是痛苦嗎？不一定，緣分無盡，又何懼離別呢？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酒足飯飽后，便是該走的時候。
冷宮，對她來說也無所謂，反正進宮也不是為了任何封銜、恩賜，皇上有沒有恩寵、恩澤，跟芊盈入宮目的無關，而且她還是叛賊的女兒呢！皇上若有一點腦筋，絕不可能冊封什麼妃的，她倒是要隨時準備逃命，斐進想把她當作人質，也未免太小看她，用來欺瞞皇上還可以，但想瞞過看了他十六年的女兒，哼！下輩子吧！她是稱得上不孝，至少對斐進而言，她並不是想要錦衣玉食，也不想住華房，更不想和六位姊姊一樣，變成斐進的棋子，她無法原諒的是——斐進的貪！斐進當初貪戀她娘，卻在她娘最虛弱時，一腳踢開。斐進現在貪圖帝位，卻不知已犯下滔天大罪，要斐府上上下下七百五十一人陪葬，他何德何能？
斐丞相府，一個華麗又充滿哀傷的地方，正步上悲哀的劇情，已經沒人能阻止它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