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是什麼東西?”
石泫紜在外頭等了好半晌,也不知道已經喝了幾巡酒、聽了多少支迷魂的曲樂,卻見衣大娘捧着一樣古怪的東西出現在他眼前。
他盯着那東西半晌,才動手拼湊着。
“你猜呢?”衣大娘眸一凝,小廂里的曲倌立即識相地離開。
“腳鐐?”石泫紜看着這副被解開的腳鐐,不禁斂去眼中的笑意。
難怪方才他抱起她的時候,總覺得她腿上好似被銬上某種奇怪的東西,不過他倒是沒想到居然會是腳鐐。
“這姑娘到底是誰,為什麼她腳上居然會銬着一副南蠻冶鍊出來的腳鐐?”衣大娘怒擰着一道柳眉,在他面前坐下,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酒。“真是可惡,那些人到底把她當成什麼了?”
“難不成她臉上的面具亦是……”石泫紜突地想到她臉上古怪的面具,只能看見一雙眸子和一張唇。
“全都是南蠻古族冶鐵術所制。”衣大娘將酒杯就口一飲而盡,卻澆不熄正沸騰的怒火。
“這太可疑了。”他雖看不清楚她的臉,但是由她身上的皮膚瞧來,應該是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姑娘家,然而這麼年輕的姑娘家怎會被銬上腳鐐,甚至粉臉上還戴着詭異的鐵面具?看來她並非是臉上有殘缺,而是身分上問題。
“我才不管什麼可疑不可疑的,這般對待一個小姑娘,未免太過份了!”衣大娘可是十分為她打抱不平。
她來自五湖四海,連她也不知道自個兒是在哪裏出生,只知道自她有記憶以來,便不斷隨着爹娘四處流浪,遂瞧過許多受欺凌的女子;但在她的記憶中,還未曾見過如此不人道的事。
“不過,這南蠻的冶鐵術,聽說極為剛硬,只有特製的鑰匙才打得開,否則哪怕是拿刀劍也斬不斷。大姐,你到底是怎麼把這副腳鐐取下來的?”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石泫紜得涎着笑臉,拐彎讚美她的武學。
“啐,是南蠻所制又如何?”衣大娘傲然挑起笑,“那種破銅爛鐵,我只要費一成功力便能震斷。”
“大姐的功夫果然了得。”石泫紜拱手狗腿道。
“那是自然,哪像你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要你多學點保身的武學也不肯。”對於自個兒的功夫,衣大娘可是相當引以為傲的。“不過,這副腳鐐會被我扯成這個德行,也實在是因為我太生氣了。”
像這種東西,還不如扯爛算了。這種腳鐐,倘若她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用來銬住牛羊的,如今居然拿來銬在一位小姑娘腳上,簡直是可惡透頂!
“此話怎解?”
“倘若你看到了絕對會比我還火。”衣大娘怒不可遏地又灌下一杯酒。“方才我瞧她身上全濕透了,便打算替她更衣,孰知這衣衫一褪下,便見着銬在她腳上的腳鐐,而被銬上腳鐐的部位皆泛着慘不忍睹的瘀血。”
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這麼盛怒難消。
“是嗎?”石泫紜沉吟着。
“不過,這姑娘你到底是打哪裏找回來的?”衣大娘湊近他身旁,壓低了嗓音問,“該不會真是你……”
“大姐,你這番理論要是再這麼推敲下去,往後我就再也走不進無憂閣了。”
石泫紜是又氣又笑的,全然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之前同李誦談完話后,我便打算要回府,孰知走到城外河岸邊時,卻聽到一陣悠揚的笛聲,迷得我不禁在岸邊坐下來聆聽。”
“你便吃了熊心豹子膽地強欺她?”衣大娘瞪大了眼,惡聲惡氣的。
“大姐,我話還沒說完哩!”石泫紜苦嘆三聲無奈,卻又無可奈何。“後來我便想會一會她,孰知笛聲便斷了;然後我在岸邊見到她的翹頭履和衣衫,立即跳下河去尋她,將她給撈了上來。”
“難不成她是見到你才往下跳的?”
“大姐!”他是鬼嗎?否則為啥見到他便要跳河?
不是他自誇,他的長相在京畿里可是無人能出其右;俊若潘安、俏若宋玉,走在長安城裏總有大堆的姑娘拜倒在他的褲襠下;這其中包括貴族千金,更不乏鄉野村姑、小家碧玉。否則在無憂閣里,他怎能暢行無阻?
有此容貌,女人巴住他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閃避他?
“得了,不過是同你說笑罷了,那麼認真作啥?”衣大娘不禁啐了他一口。“不過,你打算怎麼安置她?倘若你把她帶回石府,依你大哥的性子,肯定會誤會你們之間的關係,然後強這你娶她入門的。”
“知我者,大姐也。”石泫紜掏出扇子輕扇着。“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她的身分,也不知道留下她是否會招致危險。”
原以為她不過是個失足落河的小姑娘,如今得知她腳上銬有腳鐐,身世可能不如他想的那般單純,怕將她留在這裏,會替衣大娘和李誦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可若是要他置之不理,似乎又顯得有些無情。
不過,他似乎只有這兩條路可以走了,畢竟他也不想帶她回府,免得節外生枝;況且他也不想讓大哥知道他在替李誦辦事,免得將來東窗事發,會牽連到大哥。遂這件事,可真是有點麻煩。
早知道會惹上麻煩事,他就該讓她自生自滅。
“將她留在這裏,不管有什麼事,本大娘我全扛了。”衣大娘義薄雲天地道,只差沒有拍胸脯保證。
“大姐,我不想節外生枝。”說他無情也罷,說他殘忍也好,橫豎在他做任何決定之前,都必須以李誦和大哥的安全為優先考量,他不能因為一個小姑娘而連累他們。他並不清楚她的身世,無法得知她是否會給他們惹上麻煩。
“給我住口,你這個沒血沒淚的狼心狗肺!”衣大娘哪裏管得了他心底的事。“你既然救了她,就沒道理這樣放着她不管,否則你何必救她?”
“我是因為她的笛聲”
“那不就得了!待她醒來,再要她為你吹上一曲當作報答。”在大娘不由分說地為他作解釋,而且不容許他拒絕。“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她留在我這兒,倘若你怕惹禍上身,可以滾遠一點。”
“大姐,我不是怕她給我惹禍,我是怕她……”望着衣大娘一臉的鄙夷,石泫紜簡直無言以對。難不成在她眼裏,他是如此貪生怕死之人嗎?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難道你真以為我有那麼愚蠢嗎?”衣大娘不禁又啐了他一口。“這事兒我擔,不管這姑娘到底有什麼問題,也是找我不是找你,遂你可以放心地去做你該做的事;如此一來,你豈不是無後顧之憂了?傻小子。”
石泫紜瞪着衣大娘絕艷的笑臉,不禁也跟着笑出聲。“我啊,一輩子也比不上你這隻老狐狸。”原來她根本就是還記恨在心,才會不斷地逗他,而他居然還傻傻地被她玩弄,實在是……
“你叫我什麼?”衣大娘撥尖了嗓音吼道,纖纖玉指在他閃避之前已經揪住他的耳朵,狠狠地揪出令人觸目驚心的血痕。
“大姐,我不敢了!”石泫紜哀號着,卻掙不開她勁道十足的手,只能很丟臉地被她以這個姿勢給揪進後院,而小廂房外的竊竊私語更是讓他無地自容,想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唉!這女人悍得很,他是反抗不了的。
***
唉!這到底是怎麼著?
無憂閣後院廂房裏,傳來幾聲深沉的嘆息聲。
天大亮,眼看就快要晌午了,卻不見這失足落河的姑娘醒來,讓坐在床邊的石泫紜不禁嘆聲連連。
他坐在小圓桌前,以手掌托着俊臉,一雙琥珀色眸子不含笑意地瞅着躺在床榻上昏睡不醒的姑娘。
瞧這時分,他該回石府了,否則大哥要是發現他已多日未回府,想必又免不了一陣痛罵;但他偏放不下她,放不下身世詭譎、謎團重重的她,再加上她手邊有這根血笛,他更是不能不管她。
唉,有什麼法子呢?他偏對這種身有殘疾的姑娘情有獨鍾,捨不得看她們受苦,只要在他的能力範圍之內,總會想盡一切辦法替老天爺彌補這些姑娘。
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動作逾矩了,才會讓那些姑娘誤會他的用心,總以為他是有心追求,誰知道他不過是捨不得她們受苦罷了,單純的只是希望她們的身世別如他一般。他所受過的苦,總捨不得她們也走這麼一遭。
啐,怎麼又想到這上頭了?
重點是眼前這個姑娘。原本他只是想救她上岸,再聽她吹上一曲,貪圖她的報答罷了,可偏偏情況卻是他無法掌握的。
到底是誰如此狠心?竟將她戴上這種面具,還銬上腳鐐,難道她是囚犯嗎,可看她的樣子又不像,光是她置在河岸邊的那件衣衫,便可知道不是一般人家有能力穿的。
只是她會在夜半時分掉落河中,倒也着實令人匪夷所思。
難道是因為她腳上銬着腳鐐?
大姐說她腳上有着嚴重的瘀傷,或許是因為走動間磨疼了,才會一個不小心跌落河中?
石泫紜挑起眉,緩緩走到她身旁,稍稍猶豫了會兒,便輕輕掀開蓋在她身上的被子,帶點罪惡感的微拉起她的襦裙。
“你是誰?”
清脆如潤玉敲擊般的嗓音,讓石泫紜不禁抬眼瞪視着聲音的主人,隨即又自我厭惡地垂下尷尬的俊臉。
天!她什麼時候不醒,偏要挑這個絕佳時機清醒嗎?
“你到底是誰?你想對我做什麼?”躺在床榻上的姑娘瞪大一雙明亮的水眸,倏地像是見到什麼凶神惡煞似的,把整個身子縮進床榻一隅。
“我……”完了,他現下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不過是想看看她的傷口,想知道大姐是否有替她上藥,想從她的腳傷得到一些蛛絲馬跡,然而他現在的行徑卻像極了令人髮指的採花大盜;不過看她那如玉脂般的肌膚,指尖在上頭流滑肯定仿若徜徉在精緻的緞布上……
啐!他在想什麼?
“這是哪裏?我怎麼會在這裏?”她輕問着,帶點悚懼和不安,未被面具遮住的水眸驚駭地張望着。
她怎麼會在這裏?她記得她應該是在河邊吹笛……
“你掉進河裏,是我把你救上岸的。”石泫紜慢慢地接近她,但一發覺她縮成像是一隻可愛的小刺蝟后,隨即又識趣地退到一旁,遠遠地站在門邊的窗欞旁,心裏懊惱不已。
他已然許久不曾見人用如此駭懼的眼神看自己了,歷經多年後,這種感覺仍舊令他感到不舒服。
“救上岸?”聞言,她驚詫不已。是啊,她是掉進河裏了,不過她是故意走進去的。
她好不容易逃離開家,想要一死百了,才會走進河裏,但現下她卻躺在這裏,倘若讓爹知道,那豈不是……
不成!她得趕快走,她得離開這裏,否則爹會更討厭她的。
她連忙爬起身,才跨出一步、登時發覺自個兒身上的腳鐐不見了,不禁傻愣愣地停下腳步。
“躺着吧,你的身子受了點風寒,還得多加調適。”石泫紜仍是站在窗欞邊不敢逾矩一步,怕自己一接近,她會撥腿就跑。
“你是……”她傻愣愣地抬眼,一雙攝魂的眸子直盯着他,而後不解地斂下水眸,伸手探向自個兒的腳,不懂腳上的腳鐐怎會不見了?
那副腳鐐跟着她十年了,以往不管她用什麼辦法,不論是刀還是劍,總無法弄斷它,為何現在腳鐐卻被取下了?難道是爹來了?鑰匙只有爹才有,倘若不是爹來了,這腳鐐怎麼會被取下來?
“是我救你上岸的,在下石泫紜,這兒是長安城最富盛名的無憂閣。”他頓了頓,想了半晌,決定把所有的事都告訴她,省得她一副隨時準備要逃的模樣。“在下不知道你為何會落河,但在下想再聽姑娘吹奏一曲;倘若你不想回家的話,不如先在這裏住下吧!”
倘若她真是被人凌虐,要她回家,豈不是逼她去死嗎?
“我……”他喜歡自個兒吹奏的曲嗎?她真的可以待在這裏嗎?
可是不成,依她的身分是不成的,倘若她在這裏待下來,到時候一定會累及他。她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因她而受傷害了。
不能待下,她絕不能待下;一旦待下,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倘若他是壞人便罷,但他既然願意救她,表示他是個好人,她怎麼忍心傷了捨命救自己的恩人?
不成,她一定要走!
打定主意,她隨即直往門外竄,失去腳鐐束縛的雙腿輕步如飛,剎那間已跑出門外。
石泫紜見狀,連忙跟在她身後。
啐,這兒可是三樓,瞧她像在避洪水猛獸似的,腳步跑得如此凌亂;倘若一個不小心失足往下掉,可枉費他自伸手不見五指的河底將她撈起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都怪他一張爛口,話未說出口,便見到事情已如他腦海中所想像的發生。
該死!
石泫紜突地一個縱身飛躍而出,挺撥的身形撲出樓閣的欄杆外,擁住她飛墜的纖細身軀。
已經容不得他再多想了,石泫紜向來邪肆的眼眸迸射出一道寒光,咬緊了牙根,在空中翻轉身,以自個兒的身軀為墊,將她整個人納於懷中,而後兩人狠狠地跌落在地上。
“呃!”石泫紜悶哼了聲,感覺刺麻的痛沿着自己的背脊,自五臟六腑里迸裂出令人痛不欲生的椎楚。
這種難以忽視的痛楚並非跌落地面所引起,而是……到底是打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也忘了,只記得只要自己一使勁,體內便會湧出一股力量,而後身體內部便像被一把火殘虐地燒灼着。殘餘的力量而今還在他體內作祟着,彷彿要湧出什麼他無法掌握的災厄,令他幾欲迷失心神。
此時,他耳邊隱約聽到懷中姑娘的輕吟聲。
“公子、公子?”那聲音聽起來擔憂極了。
啐,倘若她真擔憂的話,又何必狠心地往下跳?他甚至連血笛的事都尚未向她提起哩!
“我沒事……”可他就是無法對個姑娘家發火,甚至還憐惜她……唉,有一天他真會如大哥所說,死在女人手中。“你就別再逃了,在這裏待着,無憂閣的當家衣大娘會好好地照顧你的。”
她若是再來一遭,他肯定要沒命了。
“我……”她想自他身上爬起,脫離令自己羞慚的姿勢,卻發覺他將她抱得死緊,彷彿真怕她又跑了般。他一連救了她兩回,若她還想逃走,豈不是太對不起他了?況且真要走,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到哪裏去。
逃出家后,往後她是歸不得了,倘若這裏可以收留她,那真是救了她一命;或許是老天註定要她遇見他,留她這條作孽的小命在此。
而他的擁抱……基於禮教,兩人現在的舉止是十分不合宜,但不知為何她卻貪戀着他的溫暖。
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人這樣擁抱她了,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人這般在乎她的生死,她甚至以為自己就要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個世界;沒有人會為她傷心,沒有人會為她流下一滴淚……
“這兒廂房多的是,不差你一個人,你可以在這裏待到不想待為止。”感受着她纖細的背不斷透露出的彷徨,令他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連蟄伏在體內的痛楚都遺忘了。
“我真的可以在這裏待下來嗎?”她顫巍巍地問。
“當然,只要我在這裏,你也可以一直待下去,直到你想離開。”石泫紜的手仍將她擁得緊緊的,盛着滿滿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