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長安
春光明媚,春色旖旎。
在長安城郊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府邸,是當今皇上所賜的八王爺府。
而今,正是初春來臨、鳥語花香,只要是在這長安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家,莫不在自家裏頭擺開賞春宴,唯獨八王爺府中不聞絲竹悅耳,更不聞客套矯情的噓寒問暖聲,冷冷清清的一點都不像是喜好擺筵的王爺府。
這為的是哪樁?
只因王爺府里上上下下全忙得人仰馬翻。為了就要生產的王妃,王爺府里的下人個個是戰戰兢兢、嚴陣以待,生怕出了什麼自己擔待不起的差錯。
“哎喲!”
移到側房等待生產的八王妃斷斷續續地發出凄厲的慘叫聲,讓在外頭等待的八王爺嚇出一身冷汗。
“都過了一個時辰,怎麼還沒生出來?”八王爺怒吼一聲,緊握的雙拳透露着說不出的煩躁。
“王爺息怒。”
聽主子這麼一吼,在外頭的一干奴婢立即跪在地上。
“起來、起來!”
八王爺不耐地吼了一聲,走下迴廊,雙手在背後交疊緊握着,無心去看滿園綻放的艷李桃紅,只是一步走得比一步還急,像是要甩掉在心底深植的憂慮似的。他來回走了幾圈,不禁嘆了口氣的在庭里的涼亭內坐下。
春風夾帶醉人花香,濃郁地撲上他的臉,卻撫不平他蹙緊的眉頭、遏抑不了他急躁的心。
也莫怪八王爺會如此急躁,他已年屆不惑卻仍膝下無子;八王爺府妃妾眾多,卻沒有一人能為他保住一子。
倘若不是早年夭折便是胎死腹中,像是被詛咒似的,這座八王爺府邸自落成至今,不曾傳出孩子的哭泣聲;也莫怪八王爺老是愛擺筵,不管是春夏秋冬,皆會宴請地方名外或朝中大臣到府中一敘。
而今,他的王妃即將為他產下一子,他豈能不激動、緊張?
他擔心王妃的身子,又怕她腹中的孩子受不住折騰……
他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否則老天爺怎麼會讓他無子?
當他一得知王妃有孕,便多加呵護,調派宮中的御醫為她調適身子,只希望能夠保住她腹中的孩子;孰知在這當頭,腹中的孩子卻不願出世,不旦折騰着王妃,也折磨着他。
老天爺啊!
八王爺蹙緊眉頭望着粉浪花海,卻突地嗅到過份濃郁的花香,他猛一抬眼,望見遠處的天際像落霞般絢爛殷紅,在疊幛雲層中迸射出數道光芒,穿越眼前的艷花疏葉,篩落在偏房前。
這是怎麼著?
當他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又瞥見數群野鳥自四面八方翩然而至,停歇在樹梢、迴廊上,沿着偏房圍成一個圈。
這是……
“哇”
一聲洪亮的嬰孩哭聲破空而至,猛地震回他錯愕的心神。
“王爺、王爺,王妃生了!”
自偏房奪門而出的奴婢喜不自勝地說,而守在門外的奴婢則淚流滿面地竄到他面前,只為王府第一個降生的孩子。
“生了?”他喃喃自語着,瞪大的雙眼環顧周圍詭譎的異象。
這花香、野鳥、霞光,豈不是祥兆?王妃生下的這個孩子將來必有一番作為。
他快步走向偏房,甫踏進花廳,穩婆便將孩子抱了出來。
“賀喜王爺,是一位小公主。”
“是嗎?”語氣中有微微的失落,他以為見着了這異象,必定是生男娃,孰料竟是女娃。“這娃兒長得……”
不知是否是他看走了眼,這孩子的眉宇間像是有一團祥氣,小小的瓜子臉上五官分明,是張教人移不開視線的粉臉,嬌嬌嫩嫩的直教他憐惜,令他露出欣慰的笑。
“好、好!”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他第一個孩子,而這滿室的異象,即使是衝著一個女娃來的也無妨;只要這孩子將來可以平安長大,其餘的他都不在乎。
“乖女兒,你在此日降生,爹便替你娶名為李禎,感謝這些趕着為你慶生的異象,讓你能夠平安降世……”
***
七年後
“咦!這是什麼東西?”
小小的李禎在王爺府里的“天寶閣”里竄來竄去,小小的身影在藏滿珍寶奇玩的里玩得不亦樂乎,卻突地被腳下物絆倒,很狼狽地跌了個狗吃屎。
她回頭一看
“鏡子?”可是為什麼照不出東西?
李禎拍了拍自個兒沾污的絲緞褲子,順手撈起小巧的鏡子。
她一雙晶亮的水眸睇着和自己的小手一般大小的鏡子,伸手撫摸着鏡面。
怪了,這是什麼東西?材質不像銅、不像銀、更不像金子,反倒有點像石頭,而且是磨得很光滑、有點像玉的石頭。
小小的李禎在喜好收藏珍物的八王爺身旁,也練得一身賞玩的本領,天天最愛上的便是這天寶閣;就如今兒個,外頭擺着賞春宴,她卻不願意到外頭賞花,反倒跑到這裏窩着。
“找爹說去,要爹把這塊石頭賞給禎兒。”她揚唇粲笑,漾出一臉勾心攝魂的美,隨即往後院跑去。
“禎兒,你要到哪裏去?”
李禎才要踏進後院的迴廊上,便聽到爹輕柔的低喚聲;她小小的臉突地往上揚,止住腳步,衝著他露出一臉無邪的笑。
“爹,這塊石頭可以給禎兒嗎?”她舉起手中像是一面鏡子的石頭問。
“哎?”八王爺微皺起眉睇着她手中的古鏡。“禎兒,你是到哪裏翻出這塊風鏡的?”連他都忘記這東西是擺到哪裏去了,他已有多年沒見到它。
“在天寶閣里。”李禎睇着爹,這才看見他身後跟着身懷六甲的三娘,身子不自覺地瑟縮一下。“爹,可以給禎兒嗎?”
“當然可以。”八王爺笑道。
“王爺,這不是塊珍寶嗎?就這樣賜給一個小孩子,妥當嗎?”在他身後的三娘不禁挑起眉睇李禎她手中的風鏡。既是天寶閣的珍物,想必價值連城,要不至少也比她滿頭的簪子還值錢。
她向來不喜歡李禎,不只因為她是八王爺唯一的子嗣,更因為她長得過份艷麗;那張臉這幾年來出落得教人心驚、那雙眼聰穎犀利得教人不寒而慄,壓根兒不討喜。
“這面古鏡聽說是盤古開天時所造的十二面鏡子中的一面,稱之為風鏡,不但有鎮邪祈福之用,更有着極高的玩賞價值;禎兒對這些古物向來愛不釋手,既然她這麼想要,給她又何妨?”八王爺說著,不禁寵溺地輕撫女兒的頭,眸底是說不盡的疼愛。
李禎喜孜孜地瞅着手中的風鏡,濃密如扇的眼睫適時遮去三娘投射過來的陰狠目光。
“王爺會把她寵壞的。”三娘冷不防地射出冷箭。
“不,禎兒是個知分寸的孩子。”對於自個兒的女兒,八王爺可是信心十足。
“但我瞧她古怪得很,說不準王爺一直無傳香火的子嗣是與她有關。”三娘輕挑眉,冷艷的眸底是無情的計謀。
“胡說什麼?”八王爺突地轉身看着她。“別在孩子面前嚼舌根!”
“我說錯了嗎?”三娘可不會這麼簡單就放過她。“自從王妃生下她后,就一直無法再受孕,而王爺其他的妾不也都如此?”
七年來,八王爺的眾多妃妾竟連一個子嗣都生不出來,未免古怪得教人疑猜。
“那你今兒個有孕該怎麼說?”八王爺指着她日漸隆起的肚子問。
“我不一樣,我可是經過國公指點的。”三娘不懷好意地睇着一臉戒慎的李禎,看着她手中的風鏡,心裏更是不舒坦。“國公也提過,王爺這個女兒有點問題,說不準是……”
“住口!”八王爺斂去笑,冷凝着一張臉。“別同本王提起國公之事,本王沒興趣聽那江湖術士的滿嘴胡言亂語。”
六年前因為國公一句話,皇上竟將一對雙生公主丟棄,如此狠心的作為,他無法苟同,即使當今皇上是他的親侄子亦同。
“我說的都是真的!”哼,一提起他女兒,他隨即同她翻臉。三娘的眼凌厲地掃向正偷覷着自己的李禎,瞧她那張舉世無雙的美顏,風在她身後吹拂着,吹起了她檀木似的長發、絲緞的儒衫,突見她手中的風鏡閃動着光芒,隱隱約約浮現了幾個字。
她探手想要拿起來看,卻被李禎推開,狼狽地跌在身後的黃土上,隨即發出懾人的鬼哭神號。
“王爺!”三娘顫聲凄喚,一張臉慘白得嚇人。
“你怎麼了?”八王爺走到三娘身旁,生怕她腹中的孩子不保。
“她推我,她……”三娘正視走向自己的李禎,突地發現她的神態冷鷙得嚇人,猶如妖魅般攝魂的美,令她駭懼不已。一陣風突地刮來,她見着風鏡……“妖孽啊……”黝黑的鏡面上浮現如血般的兩個大字:妖孽。
“妖孽啊……”她喃喃重複。
八王爺抬眼睇着那一面風鏡,再見女兒斂笑后的寒鷙面容,心猛地漏跳了兩下,此時,身旁的三娘突然又慘叫了聲,拉回他的心神。
“王爺,好痛啊!”她顫聲喊着。
“來人、來人啊!”
望見三娘腿間淌下的血,八王爺隨即一把抱起她踏上迴廊,來不及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余李禎一個人傻愣在原地。
“發生什麼事了?”李禎喃喃自問。
自己不過是推了她一把,為什麼她說自己是妖孽?
***
十年後
長安城熱鬧依舊,儘管城外仍有乞兒隨處行乞。
而長安城裏最熱鬧的地方,便是在玄武門外的城北大街,一眼望過去,是數不盡的攤販商家,此處不乏食、衣、玩、樂之地,只要你腦袋裏想得到的,在這條大街上大概都可以找到。
這條街走到底,則是接近驛站的“無憂閣”,是騷人墨客最愛流連之地。
為的不只是裏頭賣笑的鶯鶯燕燕,更為裏頭數位琴棋書畫皆能精通的曲倌艷伶,還有一手撐起無憂閣的衣大娘。
瞧,不及掌燈時分,無憂閣里已經坐滿了人,陣陣喧嘩猶如浪潮似地往外推,更憑添無憂閣的魅力無邊,不過,在二樓東廂房裏,卻只傳來靜靜的閑聊聲,彷彿是刻意壓低音量似的。
“貝葉,你到底看出了個端倪沒?”
東廂房裏透着暈黃的燭火,映照出三抹淺淺的身影,發出詢問的人是憑窗而坐的李誦;他微斂下一雙含着笑意的眸子睇視正在矮几上塗塗寫寫的石泫紜,饒富興味地等待他的回答。
然而,等了半晌,石泫紜仍埋首在白紙黑字中,彷彿置若罔聞。
“喂,你這小子到底算好了沒?你以為大姐我是吃撐了沒事,陪你在這兒瞎攪和的嗎?”席地坐在一旁的衣大娘不免發火。這也怪不得她,畢竟石泫紜自下午便一直保持這個動作,倘若不是見他眼睛是睜着的,她可能會以為他睡著了;要不然便是忘了呼吸,直接見閻王去了。
衣大娘雖已年過三十,仍是風韻猶存,一雙大眼毫不客氣地瞪着他,嬌俏的瓜子臉是令人難忘的絕艷;而由她微敞的紗衫外,還可見到她豐滿的渾圓包裹在粉色的肚兜下,是令男人垂涎三尺的妖嬈身段。
“衣大姐,我不都說了我還在算嗎?”石泫紜抬起一張俊臉,嘴角噙着一抹放蕩的笑,“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最近看起來又老了一點?”
“你!”
衣大娘豈受得了石泫紜這般無禮的嘲諷,一轉身,她輕移蓮步離開廂房,下樓招呼客人去了。
“有什麼事是不能讓大姐知道的?”李誦靠到他身旁問。
這天底下,他不敢說自己最懂得石泫紜的心思,但也算是他的知心好友了,知道他行事的風格。
“讓那隻母老虎知道的話,依她捺不住性子的脾氣,怕是會衝去揪住國公那個老賊,然後毀了咱們的計畫,況且她的年歲大了,我也不想讓她冒險,免得無憂沒了娘。”石泫紜呷了一口酒又道:“我算過整個天下的運數了,但這裏頭有一大半的事情,我是不能告訴你的。”
“那豈不是白搭?”李誦沒好氣地啐了他一口。“你也以為我天天都閑得很嗎?”
貴為太子,他一天要做的事多到沒有時間睡覺,其中八成是忙着逃過暗殺。
“倒也不盡如此,能說的我自然會說。”石泫紜噙着淡淡的笑,一雙淺褐色的眸子裏有着一抹妖詭的氣息。
由於大唐興佛,遂他自小便依着雙親的要求研習經文。然而習完經文後,他卻在石府書庫裏頭翻出一本自西域傳進的星術抄本,他花了十年的時間,才懂得其中奧妙,才懂得所謂星則是象徵著每一個人的天命,配合日月以及周遭的星辰便可以算出人的命運。
如今,他正是以此解李誦的疑惑。
他方才在矮几上塗塗抹抹的便是昨兒個觀星的結果,他得一邊畫,一邊將結論給解釋出來。
倘若不是與李誦的交情不錯,倘若不是國公荒唐左右朝綱,他也不願獻上此法;畢竟為了習得此法,讓他在幼年時倍受傷害。
“那到底有什麼是可以說的?”李誦挑眉等待着。
“一好一壞,不過我只講好的。”這是他的原則。
“既然是好消息,那我可得仔細聽。”李誦正襟危坐,定睛睇着他,想要自他口中聽到最利於自己的消息。
“據星象的位置看來,國公大運已停,由盛轉衰,屬於他的那顆星正閃爍着忽明忽暗的光芒,配以大紅凶星的接近,表示他的氣數已盡,這幾日正是你動手的好時機。”石泫紜娓娓道來,不疾不徐,一派悠然。
這是他觀星所知的好消息,另一個不祥的預兆得在多年後才會發生,現下他不想告知他這件事。
“哦?”李誦挑高眉。“這可真是一大喜訊,如此一來,我就不用日日夜夜要貼身侍衛在我寢宮裏翻出一些不入流的符咒了。”
仿若是千年不變的道理,被挑選為東宮太子的人,在就任太子之前所學會的第一件事,並非是與自個兒的智囊團商量國策和保住太子的位置,而是得先學會保住自己的性命,還有防止他人的惡言中傷。
而這惡意的中傷歷代以來最常見的不外乎為暗殺與下符咒,要不然便是敵對者將詛咒物放進他寢宮中,以待他日可以以此為罪,逼迫他讓出太子之位。
他上頭的兩個哥哥都是如此,遂他才能得到太子之位;而他較幸運的是,身邊有個星術大師石泫紜可以或多或少替他擋去一些災厄。不過這並非是長久之計,純粹只是抵禦罷了,治標卻不治本。
現在開始,該是他反擊的時候了。
“那你現下打算怎麼做?”整個氣勢的轉變他都告知他了,其餘的他得靠自己努力,他可是一點都幫不上忙的。
“還是得靠你的幫助。”李誦說得理所當然。
“我?”石泫紜苦笑着。“我不過是一介文生,手無縛雞之力,亦無官職在身,你要我如何幫你?你還是去請教自個兒的東宮師傅吧,我相信他可以給你的建議會多過於我,自然幫助也會比較大。”
“不,這件事非你不行。”李誦可是一點都不准他拒絕。“你也知道我手下那群智囊團皆是有官職在身,而且至少都有正三品以上,他們在宮中太過於顯眼了,要他們去幫我辦事一點都不恰當;反觀你,雖有個兄長在朝為官,但你本人可是無官職在身,讓你去不啻為最好的選擇。”
他說得理所當然,壓根兒都不準石泫紜反駁,擺明了吃定他。
吃定他又如何?他可是太子哩,有什麼是他不能做的?
“你是擺明了陰我?”石泫紜仍是談笑自若,然而遣詞用字間卻顯露出他的不悅。“你明知道我不愛管這回事,我既無官職在身,為你占星觀象已算是破例,而今你卻食髓知味了不成?”
“放肆!本殿下對你客氣,把你當成先生看待,你倒是忘記本殿下的身分了,是不?”
李誦突地輕斥一聲,驚動了守在廂房外的貼身侍衛;只見他用眼神一示意,門外的貼身侍衛立刻又退回原位。
“不過,這是你欠本殿下的,因為你三年前拒絕了本殿下的邀請,不願成為本殿下的幕僚;遂現下你絕不能違抗本殿下,就算本殿下真要陰你,你也得笑笑地給本殿下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