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個晚上的消磨過後,頭一天的暑氣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新一輪的日光還沒露臉,知了也仍在酣睡,倒是早起吃蟲的鳥兒迫不及待地站定樹梢,一時間清脆的鳴聲四起。

她仰面躺在小溪旁,閉上眼將蔚藍的天空映入腦中細細品嘗,雙手則將後腦勺墊高,想將更多的新鮮氣味納入口鼻。

噯,沁人心脾。

熱死人不償命的盛夏里,能在曙色初露的清晨到外邊走走,一天的心情都會變好。

身旁的溪流不辭勞苦的奔跑聲她早已習慣,不遠處的羊群一如既往乖乖地吃着早餐——一年四季里,她最沒事幹的時候就是在夏天,太陽落山之前一直待在這個地方,除了放羊,就是幫鄉親們做點兒針線活,簡直閑得非常、非常有罪惡感。

現在汪大嬸大概已經在幫她喂牲口了吧,真對不起人家……

一絲刺眼的光亮透過眼皮射了進來,然後是整個人感到陣陣熱意。

太陽出來了。

幾乎是立刻地,她翻身躍起,疾步走到溪邊的樹陰底下,靠着樹榦坐下。

濃密的枝葉蓋住所有的陽光,丈許之內,仍是一方清涼世界。

看看羊兒們還老老實實地待在原處,她開始每天的例行事項——打盹。

為了能趕在日出前到溪邊,她每天都要很早起床。睡不夠,自然就正好在這裏補上一覺。

夏日炎炎正好眠哪。

“咩咩。”

羊兒不時叫幾聲,非但不會擾了她的好夢,反而有些催眠的作用。

“咩咩。”

唔,盛大娘又拿了糌粑來給她,真香。

“咩咩。”

她喜歡蘸着鹽吃,糖太甜了。

“咩咩。”

過年被村長揍了,好可憐。

“咩咩。”

咦?今天的羊叫聲會不會多了點兒?

“喂,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吵?覺得熱就自己找地方躲去!”她眼瞼都沒睜開,朝羊群的方向懶懶地下着命令,繼續流着口水做夢。

羊群果然不再發出噪音。

嗯,這還差不多。

再次醒來,日頭已經近於當空,她舒暢地伸了伸懶腰,忽然覺得有些餓,便取出隨身帶來的飯籃子夾了口菜吃,菜到口中卻停住了。

不對勁。

這種感覺突如其來。

哪裏不對勁呢?

是了,周圍靜得……似乎有些奇怪,羊吃草總會有些咀嚼聲的,在一邊休息也會有叫聲——就算它們被她罵得不敢叫好了,那樹上總會有幾隻知了在這個時候按照慣例唱幾句的吧?怎麼會靜悄悄地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呢?

向四周望了望,竟然哪兒都沒有白色的身影。

獃獃地看着目光所及的一大片草地,好久她才相信不是自己的幻覺——那上百隻羊,好像不見了!

匆匆忙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她走到溪邊,不管上游下游,除了流水嘩嘩,就什麼多餘的東西都沒有。再跑到羊群原來待過的那片草地上,除了被啃得亂七八糟的青草以外,連根羊毛都沒留下!

搞什麼?怎麼回事?這些羊平時都很乖的,從來都不用人怎麼看守,今天竟然好端端的都不見了?

會不會是村裡人過來把羊帶走了?不可能,帶走的話肯定會和她打招呼的,如果說是惡作劇,最近地里活那麼多,誰又有這個閑工夫?

難道是其他人偷了羊?別說笑了,清涼村四面環山,那裏有外鄉人進得來?自己人更加不會幹這種事。

難道……是神仙或者妖魔鬼怪顯靈把羊給弄走了?想到這裏,她打了自己的頭一記,編什麼亂七八糟的故事?哪裏來的神仙鬼怪?

怎麼辦?這些羊里很多是鄉親們托她照顧的,農忙的季節她不下地收割播種已經很對不起大家了,現在連這點兒小事都辦不好,自己怎麼會這麼沒用!

她四處打轉焦急地搜尋,挫敗得直想哭。更糟糕的是漸漸感覺到胸腔悶悶的,全身熱意不住上升,衣料上的細孔好似都化成只只小蟲,不斷咬嚙着她全身的肌膚,一點兒都不痛,只會把人蟄得很癢,接下來發間、頸項上似乎都有蟲在爬,汗水以比溪流還快的速度狠命地往外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浸濕了她身上幾乎所有的衣物。

好難受,真的好難受。

她坐倒在地上,不經意間她仰起頭,發現毒辣辣的陽光直直地照射在自己身上,猙獰得像要把她熔成一團水一般。

只要回到樹底下,過一會兒便會好的。

但是不行,找不到羊她回去怎麼交待?善良的鄉親定然不會怪她,而這更會讓她加倍自責。

咬着唇,她試着站起來繼續尋找。低頭卻看到被壓過的野草隱隱約約間竟然形成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向對面的山坡!

從路的寬窄看,是羊群踩出來的沒錯!

原來它們跑上山去了!

她大喜過望,顧不得被烈火焚燒似的感覺,急急地往前跑去。

到了山坡腳下,泥沙地上的熟悉腳印更加明顯。

心中疑惑羊群為什麼會一反常態、如此整齊地往山上走,倒也只當它們貪玩,沒去想太多,便循着足跡一路往上。

這山坡的另一頭過去是村子東頭的一座大山,是一條死路,平時除了砍柴以外,大家都很少到這裏來。

山坡不高,路也好走,生長的作物也都很尋常,她卻越往上走,心中越是訝異。

一路上沒什麼可以遮陽的大樹,現在是正午,陽光非但把這山坡的一草一木照得通透,也肆無忌彈地炙烤着她,照理說她這奇怪的體質應該覺得很熱才對,怎麼走得如此之急,身體也自然升溫,心中反而沒來由地感到一陣舒爽?

她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因為體表的熱意其實並未消退,但是方才打心底升起的煩悶燥熱之感,卻全然消失無蹤。

這山坡以前她並非沒來過,也不見有什麼異常,難道現下忽然住進了什麼神仙,使得糾纏她多年的痼疾頃刻間不藥而癒?

迷惘猜測間,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坡頂。

坡頂是片平地,歪歪斜斜的幾棵松樹倒也勉強成林,伴着些野花野草自構一片天地。而羊群則聚集在樹林之外,既不吃草,也不睡覺,上百雙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同一個方向,似有所盼,她不禁笑出聲來:這些羊的表情,和村裏的那些小鬼頭看着糖葫蘆的樣子,如出一轍。

但是它們看的方向並沒有特別的東西啊,還不是一隻羊?而且這隻羊也不是領頭羊,只不過頭上放着一隻手,白皙、修長而有力——

手?人的手?哪來的人手?

她被接下來的情況驚得目瞪口呆——羊群中,慢慢升起一個灰色身影,極緩慢、極鎮定地終於站直。

是……一個人。

陌生人。

很漂亮的一張臉,不管安在男女身上都能讓人自然接受並且讚嘆不已,從他的身形來看,應該……是男的吧?

照理說這樣的一張臉該是近於妖媚的,但此時其上掛着的溫煦笑意,會讓腦袋裏跳出“妖媚”二字的人躲到地洞裏去狠狠懺悔個百八十年,這人無形中散發出的安詳氣質和寧定神態,讓被暑氣壓迫的凡人一看之下簡直如和風拂面,頃刻間遍體生涼,心情大好。連說和煦都嫌褻瀆,這種笑容應該說、應該說是什麼才好呢?

她苦苦思索,突然間眼睛一亮——普渡眾生!就像畫像中觀音菩薩那種普渡眾生的笑容一樣!而且比那個還逼真一百倍!

那人對上她驚艷的眼,加深了笑意,朗聲說道:“姑娘好。”

她不是花痴,真的不是。但這聲音卻有本事教她一聽之下,整個人都軟去了半截。

那四個字叫什麼來着?清空醇雅——對,就是清空醇雅,絕絕對對適合描摹他的嗓音!

見她不說話只一個人在一邊,怪裏怪氣地不知想些什麼,那人又低頭,輕輕撫摩起另外一隻羊的頭,羊兒則乖順地“咩咩”撒着嬌,惹來同伴們的艷羨眼神。

半晌,她才從暈陶陶中恢復過來,小心翼翼地開口問:“請問,是你偷了我的羊嗎?”她有些誠惶誠恐。心中不斷思考,如果真是神仙的話,偷羊——不,應該是借羊——自然有他的道理,她是不是不但不可以對人家不敬,而且還要覺得非常榮幸?

那人看向她,仍是一臉普渡眾生的微笑,“不,我沒有偷,我在這裏站了一會兒,它們就出現了。”那真誠的神色讓人覺得如果動了懷疑之念的話,簡直就是罪不可赦。

“哦,是這樣。”她也覺得這樣的一個人不像會偷東西,“那你怎麼到這裏的?”如果他說自己是駕着雲彩來的,她完全相信。一來神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跟眼前這種很像;二來根據老村長的說法,清涼村已經至少有二百三十年沒有外人進來過了,能夠找到入口並且排除路上的阻礙來到這裏,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松子’帶我來的。”男子拋出一個怪異的答案,轉身又去安撫另外一隻穿過重重阻礙才得以與他接近的老山羊。

“松子?松子是什麼東西?”她不能理解地看了旁邊的松樹一眼,那上面的東西只有松花和松果吧,松子又是什麼?難道松樹上還能長出會飛的東西來當人的嚮導?

“松子是一種長在松樹上的堅果,磕開外殼就可以吃。不過這裏地處南方,松樹上是不會結松子的。”

原來如此,聽他的說法好像曾經吃過松子,那麼說他是北方來的人——或者神。不過還是不對——“它們既然長在樹上,怎麼可能會領你進來?”

男子悠然一笑,指了指松樹的枝幹。“我說的‘松子’是那個——”話音剛落,只聽“哇”的一聲,一隻烏鴉飛到他的肩膀上站定,姿態甚高地向她點了個頭,然後用嘴巴去梳理自己的羽毛。

她微張着嘴,伸出手指指烏鴉,又指指安之若素的男子,滿臉驚詫。

一隻烏鴉?一隻叫“松子”的烏鴉?

男子優雅地向她點點頭,表示確定,並且饒有興緻地接下去介紹:“這是銅板——”

她現在才發現竟然有猴子待在一隻小羊羔的背上,現在則敏捷地跳下來,沿毫無章法的迂迴路線趕到她面前,用標準的“毛手毛腳”抓了抓她的裙擺算是打過招呼,然後又飛快轉身,彎彎曲曲地繞到另一隻羊的背上,繼續興緻勃勃地進行搗亂羊毛的“工作”。

“銅板一向性急。”男子頗為不好意思地向她解釋,然後用下巴指了指她背後,說:“那是茶杯——”好像有東西在騷擾自己的腳後跟。她扭頭一看,卻什麼也沒有。

“茶杯在跟你打招呼呢。”他憨厚地笑着。

她疑惑地轉過身,退開一步,才發現有一隻小得不能再小的黑殼烏龜,把頭縮在龜殼內,卻舉起一個前腳在半空中,堅持了不到一眨眼的時間,就慢慢放下,再慢慢換上另外一隻前腳。

她想笑,又怕嚇着這隻奇怪的烏龜,終於忍住,很友好地向它招了招手。

“還有土堆——”一隻四足動物從松樹林中露出褐色的頭和半個身子。

“嚇!”她不禁驚叫一聲。

那是一匹狼!竟然會有人豢養一匹狼?

“土堆”邁着高貴優雅的步子走到男人身邊,全身戒備的她看清它的全貌后,才終於鬆了口氣。

原來土堆的尾巴高高豎起,並且微微抖動着。

沒有狼的尾巴是豎起的,狼也不會這麼無聊地跟人打招呼。雖然它的姿態像極了傳說中那種孤傲的野獸,但幸好不是。

“姑娘,土堆不咬人的,你不必害怕。”醇厚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她嚇了一大跳,迅速往後一躍。

她竟然不知不覺地走到離他這麼近的地方,而且還在狼狗出現的時候下意識跳到人家懷裏!

真是太可恥了!

不過這一接近倒教她確定這人絕對不是神仙。

沒有神仙會衣衫如此襤褸,並且散發出一些不太好聞的味道——或者有些神仙也很懶,很久才換一次衣服?

最重要的是,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為了表示自己很不怕熱,故意在這種天氣穿一件土得掉渣的大棉襖!

“呃——你不熱嗎?”她說話仍是小心翼翼,不過已經由剛才的敬畏之心變成懷疑眼前這人腦子不太正常。

那男子又是沉靜地一笑,慢吞吞地說:“心靜自然涼。”

還沒等到她崇拜的眼光,男子如一潭深水的好看的眸子突然間翻了白,然後——

暈倒。

動物們開始騷動,她也大驚失色。連忙跟着蹲下去察看。

很好,有呼吸。

照着村長的方法翻了翻他的眼皮,再摸摸額頭,她有八成的把握,這個人其實是——中暑了。

雖然知道幸災樂禍是不道德的,她還是忍不住蹲在男子身邊,笑得前仰後合。

逞強說什麼心靜自然涼,連自己中了暑都不知道,虧她剛才看他一滴汗都沒流,還在心裏羨慕個半死。

笑完了之後就有問題跟着出現。

接下來怎麼辦呢?把他留在這裏自生自滅好像有些欠厚道,難道要把他帶到家裏去嗎?不太好吧。

猴子在主人胸前跳上跳下,看樣子是試圖把他“踩活”,見他一直沒反應,急得吱吱亂叫;烏龜好像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睜着無辜的小眼睛四處張望;那隻叫“松子”的烏鴉在她頭頂上焦急地盤旋來盤旋去;狼狗土堆則在嗅了嗅主人之後,也深深地注視着她,像是要一個解決之道。

“你們看着我做什麼?我又不懂醫術——”還沒說完,就聽到羊群齊聲“咩咩”起來,聽起來像在哀求。

“你們搞什麼,根本就不認識的人,竟然裝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對我就從來沒那麼好過!”她酸溜溜氣呼呼地抱怨着,又引來一陣討好的“咩咩”聲。剛才一直不見蹤影的知了也出來大聲喧鬧,聲勢之盛,教她難以抗拒。

“好啦好啦,我幫忙還不行嗎?問題是就算要把他弄醒也得先下山去,可我根本抬不動這個人。”這麼高大,怕有一頭豬那麼重,她可不是什麼大力士,而且這人又渾身臭臭的……

她還在分析情勢的當口,一群動物已經開始行動了。

土堆利眼橫掃,羊群在一陣遲遲疑疑之後,竟然在它身前乖乖地跪倒成一片,猴子則在羊背上跳來跳去調整它們的高度。到了跪得基本上一般高的時候,土堆銜起男子的衣領,輕手輕腳地將他拖到了羊背上。

只聽松子“哇”的一聲,羊群齊齊起立,緊緊靠在一起,結成方陣,其中九隻高矮相仿的羊更是穩穩地托住了男子的身軀。

第二聲“哇”后,羊群不緊不慢地邁步向山下走去,猴子跟前跟後地照料。

那幾隻羊好可憐,背着一個大男人下山會不會撐不住?正這樣想着,只聽第三聲“哇”響起,男子從原先的九隻羊羊背上平穩地“流動”到了另外九隻羊的羊背上,羊群繼續在土堆的帶領下緩緩下山。

她看得呆掉了。

太……太壯觀了!簡直像書上描繪的行軍打仗時結下的陣勢了。動物原來可以聰明得近乎……恐怖!她怎麼從來不知道村裏的羊這麼好調教?以前明明連趕回家都要費好大一番功夫,還是它們只聽動物話不聽人話?

瞠目結舌間,又有東西在頻頻拉扯着她的裙擺,她往下一看,名喚“茶杯”的烏龜費力地銜住一丁點兒布料,往外拉扯,感受到她的視線,茶杯停下動作,對她張開嘴,左後腿使勁蹬向下山的方向。

不知怎地,她總是覺得這隻茶杯在對自己諂媚地笑。蹲下身子將它托在手心,她無奈地嘆口氣。

“別拉了,我下去就是。”

到了山坡下,茵茵綠草地上的所有生物,都以一種崇敬和期盼的眼光看着她。讓她一下子覺得自己很重要,不做點兒事出來讓它們瞧瞧都不行。

大搖大擺地走到被運送至溪邊樹陰下的昏迷男子身邊,她開始麻利地解他的衣服扣子。

大熱天的穿件棉襖晃來晃去,不中暑才叫奇怪呢,剝了再說。

村裏的男人們無論老少,到了夏天赤膊幹活是常事,她自然也不覺得剝一個陌生男人的衣服有何不妥。周圍的動物本來就都是不穿衣服的主,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都靜靜地在一邊看她展開“救助”。

這人只穿了件棉襖,脫起來倒也簡單。三下兩下,一副健壯的胸膛就袒露在她眼前。

她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好結實——這倒罷了,但是這麼白皙的男人身體,她卻從未見過。

如果做莊稼活兒的話不可能有這樣白的膚色,如果養尊處優的話不可能有這麼強壯的體格。這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呢?

不過這好像不關她的事。她聳聳肩,拿了食籃里的空碗,起身到溪里盛水。

盛了水回來卻灌不進他的喉嚨——沒事把牙齒咬得這麼緊幹嗎?

她研究了半天此人的牙齒,確定沒有縫隙可以大到容納從碗裏灌出去的水。怎麼辦呢?再不喝水這人沒準就完蛋了。

她苦苦地思索,忽然眼睛一亮。

“那個什麼松子,你過來一下。”她勾勾手,烏鴉很乖順地飛到了她面前站定。

“來,把這碗水含到嘴裏,餵給你家主人喝。”

“哇?”烏鴉大惑不解,這種事情不應該是她做的?它惡補過的兩百三十四個人間故事裏都是這樣安排的啊。

看它木頭木腦地看着水碗遲遲不行動,她催促道:“你再不喂他水喝他就沒命了,到時別怪我。你的嘴又尖又長,應該可以喂到他嘴裏的。”

“吱吱。”猴子抓耳撓腮,好不開心。哈哈,松子啊松子,你也有今天。

“閉嘴!”烏鴉狠瞪它一眼,任命地吸了口水,想想不甘心,又把水給吐了出來。她正要開罵,卻見它飛到溪邊,自己弄了溪水含在嘴裏。

“哇哇。”哼,我自己不會取水啊,要你用碗接。

松子飛到男子的胸膛上,悲壯地開始完成偉大的使命,在男子一排整齊的牙齒被啄碎前終於將水喂進了他的口中。

松子烏黑的眼中有淚。

“真懂事,做成功了一件事情竟然這麼感動。”她衷心地讚許着,開始幫男子推拿頸部和胸口,其實她也不知道動作對不對,看以前村長怎麼治療中暑,就依樣畫葫蘆地做將起來。

松子白了她一眼,躲到一邊哀悼。

嗚嗚嗚,它的初吻,它珍藏許久的寶貴初吻就這樣沒有了,這是什麼樣的世道啊,教它怎麼對得起夢中的那隻漂亮烏鴉?嗚嗚嗚。

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男子的額頭上漸漸沁出汗珠,臉色也由蒼白轉為紅潤。又過了一會兒,他睜開了眼睛,環視四周動物驚喜的目光,男子露出一個安撫的笑,然後看向正準備再接再厲掐他人中的她,虛弱地說道:“謝謝姑娘救——”還沒說完,又暈了過去。

不過這次好像大伙兒都不怎麼驚訝,因為他的肚子響起了簡直震耳欲聾的“咕嚕”聲。

要餓到什麼程度才有如此浩大的聲勢啊!“他平時都不吃飯嗎?”她詫異地問跟他一起來的四隻動物。其中三隻低下了頭,烏龜則索性鑽進殼裏。

“原來他一直都很餓。”松子現在才明白並不是長成人形的生靈都不用吃東西的,不能怪它啦,它以為人吃東西只是為了打發時間而已,不是一定要的嘛。

“真奇怪,他餓了為什麼不自己去找東西吃?”土堆斜睨了主人一眼道。它們幾個都是自己找的啊,莫非之前他一直等着它們弄東西回來給他吃?

“你忘了他有好幾回在挖草根?”茶杯很得意——還是它觀察仔細。

“原來他喜歡吃草根。”銅板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但是最近都沒有挖啊。”

“可能吃膩了吧。”茶杯猜想。

“那現在怎麼辦?”土堆問。

四顆頭顱一致看向怔怔地立在一邊的她。

她是越看越奇怪。

雖然聽不懂,但它們剛才的樣子,像極了是在互相講話。

動物之間是能夠聽懂彼此說話的嗎?真神奇喲。

“哇哇。”

你別站在這裏發獃啊,快想想接下來怎麼辦?

烏漆墨黑的身影又在她頭頂上盤旋;小小的烏龜又咬住了她的裙擺;猴子爬到主人身上向她滑稽地作揖;狼狗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

這簡直是軟硬兼施嘛。她仰頭看看天,才知道經過這一陣折騰,太陽都已下了山。

無力地抬起手,指向那群羊。“你們,把他抬到我家去。”她認栽還不行嗎?

按照往常的習慣,村民們都已經在村頭等着把自家的羊兒接回去。當他們看到成群結隊的羊兒馱着個赤膊的年輕人,視若無睹地打他們身邊走過時,心中的詫異不言而喻。

“意暄,這是怎麼回事啊?”

夏意暄苦笑着攤攤手,“我也不知道。這人突然間從草地邊那個山坡上冒出來,然後就暈倒了,咱們的羊竟然都聽他的話。”

“怎麼會暈倒呢?”村人純樸,遇到這種怪事,先關心的不是自家的牲口,而是陌生人。

“先前是中暑,後來是餓的。”她抖了抖挽在臂彎上的棉襖,“他穿這個。”

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看着這件破舊的棉襖,集體被嚇愣在原地。愣了很久才有人緩過來說道:“怪可憐的。你先回家看給他弄點兒什麼吃吧,羊我們一會兒上你家裏去領。”

她點點頭,尾隨羊群前進的方向而去。

家裏的門一向不上鎖,所以當看到土堆已經把那男子堂而皇之地搬到惟一一張床上時,她也不怎麼驚訝。

大熱天的,食籃里的東西放了一整天怕是已經餿了,家裏一時間也拿不出別的東西好吃,她正準備去廚房生火做飯,老村長慢悠悠地踱了進來,手裏還端着個大腕。

“意暄,聽說你今天救了個人回來?”才回到家,就聽婆娘說起這事。村裡好多年沒有出現過陌生人,他這個做村長的自然要來看看。

“不是我救的,是他養的動物還有咱們村的羊。”她接過村長遞來的白粥,走進裏屋放到床頭小几上,對烏鴉說:“你喂他吧。”然後無視於它的嘶聲抗議,走回去和村長在桌邊落座,原原本本講了今天的事。

村長聽完之後捋着花白鬍子沉思了許久,才問道:“你在太陽底下曬了這麼久還是沒犯病?”

“嗯。我也覺得奇怪,之前還很難受,上了山坡就沒感覺了,後來下來還是沒事。”

“那麼就不是山坡的緣故——”忽然他眼睛一亮,“莫非是那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正在這時,裏面傳來烏鴉急促的叫聲,聽起來似乎很高興。

“可能是那人醒了。”她說。

村長首先站起身,往裏面走去,“我們去看看。”

剛踏進屋二人就呆了一呆。

這屋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涼快了?裏屋外屋,恍如兩個季節。

往床上看去,只見那男子已經倚在床頭,自己喝着粥,那樣子,說狼吞虎咽決不過分。喝完了之後還意猶未盡地舔着粘在碗壁上的飯粒。

村長有些失笑,“他可真餓壞了。”

男子聽到人聲,抬眼望去,看見了站在門口的二人,有些尷尬地把碗放到几上,放好了之後還是忍不住用手蘸了最後一粒飯送進嘴裏。

村長笑着搖搖頭,“你要是還很餓的話,我叫意暄去我家再端幾碗來吧。”

男子自然猜到她就是老人家口中的“意暄”,一雙企盼的目光直盯着她不放。

眼看烏鴉和猴子又要衝到她跟前“哀求”,意暄拔腿出了門。

竟然被動物威脅,唉,她好命苦。

等到從熱情的村長夫人手中接過一整鍋粥回到家裏時,屋裏兩人簡短的談話已接近尾聲。

“那就這樣吧,意暄這裏還有一間空屋子,你先在這裏安頓下來。”

“好的,謝謝村長。”

他要留下?而且住她家?意暄想到那四個動物就一個頭兩個大。

“村長——”家裏有空屋的不止她一戶啊。

村長回頭看着她,和藹地說:“意暄,以後他就是咱們村的人了,暫時住在你這裏,兩人也好有個照應。”

“我……”可不可以不要?面對村長善意的目光,還有那個人普渡眾生的笑容,反對的話更在喉嚨里就是說不出口,“好吧。”

“對了,他失去了記憶,什麼都記不得了,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你要多擔待點兒。”村長輕描淡寫地說道,好像失去記憶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她的頭更大了。

竟然還失憶?

麻煩,絕對是麻煩。

“那你也一定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了?我給你起一個怎樣?”

她剛想說這人既然給動物都起了名字,自己的恐怕也一併解決了,不用別人費心。可又聽那人說:“我沒有名字,村長肯幫我起當然好。”

“這樣吧,你姓我的姓,今天是大暑,你就叫盛大暑,怎麼樣?”

男子還沒說話,夏意暄已經滿臉黑線地走上前去,像是在忍耐地說道:“村長,‘盛’本來就是大的意思,您再叫他大暑,好像不太好。”何止不太好,根本就是難聽死了。

“哦?是這樣嗎?原來我的姓是大的意思啊!”五十多年用下來,今天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姓氏的含義,村長恍然大悟,非常開心,“那就把大字去掉,叫盛暑,怎麼樣?”

“我……我沒意見。”其實——還是不怎麼好聽。

“謝謝村長!盛暑,盛暑,我是盛暑……”那男子反覆念叨着自己的新名字,看來興奮極了。

“你不是給自己的動物都起了名的嗎?怎麼反而沒給自己起?”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他看向她,先是拿過她手上的那鍋粥掀開蓋子用力聞了聞,才一邊盛到碗裏,一邊解釋:“我給它們起名字是為了叫起來方便,沒有人叫我,我起名字做什麼呢?”

意暄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忽然間覺得,他好像——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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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中有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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