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一亮,兩個在一夜無眠的男人就收拾好少得可憐的行李,任由馬兒選了一個方向後,他們把尋找的任務交給了命運。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得替何雙飛找個大夫才是。
「我的燒已經退了一些,還用得着找大夫嗎?」何雙飛依舊坐在馬背上,不同的是北堂翼用一條布把臉遮了起來,走在前方牽引着馬兒,成了馬僮。
「燒退了不代表病好了,你昨晚就一直拒絕找大夫,難不成你怕大夫?還是怕葯苦?」北堂翼雖把容貌裹得嚴嚴實實,但言談語氣中何雙飛還是能感覺到他在偷笑。
也不知道是因為風寒還是怎樣,何雙飛一聽到北堂翼的偷笑聲臉都紅了。
「我是在替我們省麻煩,找大夫就得入村裡,有村裡就有人,有人的地方你就很容易曝光,到時候又會引來一堆麻煩……再說了,我現在氣虛體弱的,萬一打起來可是很吃虧的。」何雙飛感到一陣頭暈,趴在馬背上活像個病鬼似的,不管說什麼都去了半成魄力。
「咱們小心點就成了,小村落應該不會有什麼武林人才是,我是不希望找到梅花寨的時候你已經得道升天,到時候我又得辛苦下地府去把你拖回來就慘了。」一路走來已經過了兩個時辰,從昨夜開始他們兩人只有喝水完全沒有進食,就算不找個大夫治風寒也得找個地方吃飯吧?
這種鳥不拉屎龜不下蛋的鬼地方連只禽獸也沒看見,害他們餓了一夜的肚子,再不找東西吃,他們真的就得結伴下地府去當閻王爺的女婿了。
「我不想看大夫……我想吃飯……」烈日當空,他又開始昏昏欲睡了,只可惜頭痛和肚子傳來的空虛感讓他怎麼也睡不下,唔,他好想念梅花寨的廚娘啊……
「快了快了,已經走了兩個時辰了,應該快有村落了,你再忍忍……」其實不只何雙飛染上風寒,他自己的身子也才剛好,不太受得了這樣的奔波,昨晚要不是有小舅的幫忙,也許他現在早已成了刀下蝴蝶也說不定。
哪裏有人煙呢?小舅把這匹馬交給他的時候曾提到過它頗具靈性,會自動找尋有人煙的地方,希望小舅沒誆騙他才好。
「咕嚕咕嚕……」兩人肚子起了共鳴,一起哀號着主人對它們不人道的虐待,就連號稱良駒的馬兒也走的意興闌珊,兩人一馬簡直就像災區來的難民。
所以當他們看到人煙的時候,差點沒高興到當場昏倒——開玩笑,要昏倒也得等到吃飽才行!
只見兩人一馬以極快的速度向人煙飛奔過去,就像沙漠中的旅人看到水一樣的渴望莫名。
一進到村落,第一件事就是找個飯館解決民生問題,北堂翼這人就算在落難時也頗講究,硬是挑了一家最大的餐館才肯進去,引起何雙飛的抱怨連連。
「你是想餓死我嗎?挑個飯館也要挑半天!我好餓,再不吃飯我就要餓死了……」
胯下的馬兒彷彿也贊同何雙飛的言論,不斷發出「嘶嘶」的叫聲。
「看吧,就連馬兒也累了,等一下要是餓死它我們就沒馬可騎了。」何雙飛嘟囔着,還不忘安撫胯下的駿馬——梅花寨上的山賊以馬為交通工具,也愛馬如命,向來捨不得讓馬兒受到絲毫委屈。
所以今早這匹馬兒才會肯讓他上馬卻不肯讓北堂翼騎……良駒也是會選主人的呢。
北堂翼最後站在一家看起來比較大比較乾淨的餐館前,終於滿意的笑了,他將何雙飛從馬背上抱下來,嘴巴上還為自己的潔癖奢侈找藉口。
「找大一點的比較乾淨衛生,菜色也比較好,難道你想吃既不幹凈又難吃的野菜?我可不想虐待自己。」
不想虐待自己就可以虐待別人嗎?何雙飛瞪了他一眼,無奈實在是餓到沒力氣,所以只好忍氣吞聲,一切等吃飽飯再做打算。
「小二,把最好的酒菜全拿上來——」一進到飯館,北堂翼一行人立即受到矚目,也不是因為他們找得多英俊還是怎樣(一個包着頭一個病懨懨的怎麼看也帥不起來),而是因為北堂翼抱着何雙飛,而且兩人身上的衣物顯然不太整齊,一看就知道發生過什麼大事……雖然常有耳聞同性之愛、龍陽之好這種事,不過這裏是個少有見識的窮鄉僻壤,一見到傳聞中的斷袖之情自然好奇不已。
「好的,馬上來。」小二彎躬哈腰,應聲后就要下去張羅飯菜,卻被病懨懨的何雙飛喚住。
「等等!麻煩先給外頭的馬兒一些糧草和乾淨的水好嗎?」既然都要吃飯了,怎麼可以忘了一路上出力最多的夥伴呢。
「好好好,小的馬上準備去。」
這家飯館雖是鎮上最大間的,可是也沒大哪裏去,整個大廳加起來不到十桌人,北堂翼也懶得讓小二帶座,選了一個乾淨偏僻的角落就把何雙飛放下。
「你還好吧?若是不行的話,等一下吃飽我馬上帶你去找大夫。」眼見何雙飛都病到不想和他抬杠鬥嘴了,就連他抱着他走進來這麼親密的舉動都沒表示什麼男男授受不親的言論,北堂翼難免感到憂心。
「我只是很餓很餓而已……從小到大沒餓過這麼久的時間,加上身體又不舒服,誰受得了啊?不過你也被老是說我,你的臉色看起來也很差,我覺得你比我還需要看大夫,就算你再厲害也只是個人,是人都會生病軟弱的,你哪裏不舒服要記得說出來,我不會笑你的……」
自從北堂翼脫離縛心咒的威脅后,雖然不再是行屍走肉一具,但是臉上總有明顯的蒼白,與之前健康活潑到看起來很欠扁的北堂翼相差太多,完全沒了花蝴蝶招蜂引蝶的魅力,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擔憂。
「大病初癒,臉色難看在所難免,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北堂翼扯出一抹微笑,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不需要任何人替他操心。
「可是……」何雙飛原本還想繼續這個話題,無奈小二已經開始上菜,而北堂翼已經動筷,似乎並不想多談。
用餐時間裏,北堂翼趁機問了小二這鎮上有沒有比較高明一點的大夫,小二指點了一個方向後,這餐飯便沒有人出過聲。
雖然氣氛有些詭異,但是兩人經過一翻折騰后也真是餓極了,小二上了滿滿的一桌菜,沒三兩下就被兩個大男人解決。
等到要付帳時,北堂翼伸手掏了掏暗袋,臉色微微一變,之後趁着小二去廚房張羅其他桌的客人時,以最快的速度抱起何雙飛。
「你幹什麼?」何雙飛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北堂翼已經施展絕頂輕功朝門外馬房飛奔而去。
速度之快連守在櫃枱的掌柜都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事,等到塵埃落地后,掌柜的才發現被人吃了霸王餐。
「客官?」不會吧?走得這麼快……
只見掌柜的張大一張嘴瞪着已經沒有半條人影的門口,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等到北堂翼把何雙飛拋到馬背上時,何雙飛才隱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喂!我們還沒付帳啊……」
北堂翼一聽,整張臉漲成紫紅色,拉緊韁繩就往大夫家的方向疾奔。
「我們要去哪裏啊?」
「找大夫。」
「那錢……」話還沒說完,胯下的良駒感覺到韁繩一緊,它痛苦難當,便往前疾馳,嘴裏還不時發出痛苦的嘶叫聲。
「唉,就算吃霸王餐也不需要那麼難為情呀,你快馬兒給勒死啦……」
夕陽下,吃飽飯的兩人一馬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直達天際。
*
來到店小二指示的大夫家門口,北堂翼只看到一座三合院,裏頭有一個男人正在砍柴。
北堂翼轉身又要抱何雙飛,這一次何雙飛的動作比他還快,自己跳下馬背,還順順馬兒的鬃毛。
北堂翼望着落空的雙手,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有些失落感。
「我自己走就好,你不用再抱我了,兩個大男人抱在一起成何體統?」何雙飛謝絕北堂翼的好意,走向院子裏唯一的男人面前,低聲詢問。
「請問你是大夫嗎?」
男子抬起頭,禮貌性的一笑。
「你們哪位要求醫?」
何雙飛原本要回答是自己,腦海里卻浮上北堂翼蒼白的臉色,故而沒,馬上改口。
「呃,我們兩個都需要。」
「大夫出去採藥了,你們先進去等一會兒吧。」男子放下砍柴的工作,帶領兩人進入屋內。廳內的擺設極為簡陋,不過該有的傢具倒是都具備了,看起來像是主人一點一滴努力的成果。
「請稍坐一會兒,馬上就回來了。」男人靦腆一笑,奉上兩杯熱茶后又出去繼續方才的工作。
北堂翼啜着熱茶,若有所思。
「剛剛……」
「你不必解釋了,我都了解,出門在外難免會有這種難堪的時候,下次我們直接在外頭狩獵解決就好了,不用找餐館這麼麻煩,不過看你的動作那麼熟練。似乎……」有過經驗,而且經驗還不少的樣子。
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幾乎都會驚慌失措吧?逃得這麼果決冷靜,要他相信北堂翼以前沒幹過這種事實在很難。
「耶,你說的對,出門在外這種事總會遇上個一兩次,未免節外生枝我只好出此下策,要是被意外延誤行程那就不好了,最多以後我特地登門道歉奉上雙倍銀子……總之,絕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北堂翼主動忽略何雙飛話里的揶揄,很努力地維持他蝴蝶公子的形象。
通常英雄這種人物是不可以有污點的,更何況還是那種會讓人笑掉大牙的污點,幸虧他過去經歷太多早已處變不驚,否則今日的下場大概就是留下來洗碗還債了。
夕陽很快的隱沒山頭,三合院的門外隱約可以看見一條人影從遠處接近,男人放下手中的斧頭,主動上前接過情人手中的葯籃,從懷裏掏出絲帕為情人拭去額間的薄汗。
「辛苦了一天,你也累了吧?進去裏頭梳洗一下,再過一會兒就可以開飯了。」男人展顏一笑,撥弄着情人的細發。兩人的神情看起來幸福無比。
「嗯,屋裏有客人?」冷玥的視線越過男人看到屋裏頭的隱約人影,疑惑道。
「是啊,來找你求醫的,看樣子似乎是江湖人。」
「江湖人?江湖人怎麼會來到這種地方?你知道是江湖人還放他們進來?」冷玥皺眉,質問着情人。
當初他們攜手退隱江湖就是不想再管江湖事,如今屋裏出現了風塵僕僕的江湖人,讓人如何安心?
「他們身上沒有殺氣,而且都略有病容,如果你不原意為他們看病,由我出面請他們離開便是。」梁傲塵淡笑,眼神里儘是對情人的包容,江湖這條路他們倆也走過,多少腥風血雨都過來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平淡。
以及幸福。
「算了,人都帶進來了,我就替他們看看吧。」冷玥輕嘆,近幾年他對旁人已經不再冷血,更何況他拜師學醫的天職就是救人性命。
既然人家能找上他就是緣份,在落難時刻又落井下石實在不太人道。
外頭倆人的談話裏面的人聽不到,不過他們親密無比的舉動倒是讓人瞧見了。
何雙飛瞪着大眼,不太敢相信他剛剛看到兩個男人像一對夫妻一樣親密扶持,男人與男人間的感情真能長長久久,甚至開花結果嗎?
為什麼他們可以愛一個同性愛得那麼深呢?
「你看到了嗎?」
「嗯。」北堂翼點頭,知道他所指為何,老實說他也很意外。
「為什麼兩個男人可以那樣相愛呢?你縱橫情場多年,男女不拘,是否可以給我答覆?」
北堂翼聞言輕笑。
「你問錯人了,我雖然閱人無數,可是沒有情愛方面的經驗,以往的枕邊人只是我夜半排解寂寞的對象而已……比起他們,我只是個微小沙粒。不足道矣。」
江湖人多寂寞,即使他再強再開朗,在面對那麼孤寂的江湖時,也會希望夜半能有個人摟着自己,讓他相信自己還活着。
至於男女,他倒是沒想到那麼多,女人可以暖他的床,男人一樣可以,或許他太濫情吧,對象的性別他從不在乎。
「那為什麼當初你不敢愛那個顯公子呢?」既然誰都可以,為什麼那個顯就不行呢?
教人望穿秋水后,又給人絕望的答案,其實他覺得北堂翼這個人很無情。
「……我不敢愛。這就是解答。」北堂翼細聲回答,見冷玥即將進門,他不想再多談這些話題。
床伴可以來來去去一直換,可是情人,關乎承諾、相守等問題,他沒有勇氣亦無力去承擔。
「兩位,是哪裏不舒服嗎?」冷玥進門,冷淡卻有禮的問道。
診斷過後,冷玥很快下了結論。
「何公子只是太累導致染上了風寒,服上幾帖葯休息幾日就會好了,至於北堂公子……很抱歉,你的病我不敢醫。」
「為什麼?」這句話問得的又急又心驚,卻不是出自北堂翼之口。
「因為這不是病,不在醫者的範圍內,他的脈象不像正常人,全身又虛弱無比,似乎需要從外補充精力才能續命……老實說,這不是降頭就是咒術,或是非人為能力所造成的,而在下只通醫理,抱歉。」
「那他的身體……」何雙飛又問。
「解鈴還需系鈴人。」
「算了,我的身體根本沒什麼,不勞大夫操心,多謝大夫的診治。」北堂翼從懷裏掏出一塊暖玉,欲將暖玉交到冷玥手中。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出門在外盤纏不足,還請大夫諒解。」
北堂翼將暖玉放到冷玥手中,冷玥卻把玉推回去。
「兩位不是鎮上的人,所以不知道在下不收診金的,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兩位就留下休息一晚,明日再趕路如何?」
「這……」兩人面面相覷,雖然他們確實需要溫暖的床被,可是留下來很可能會連累到這一對璧人。
看到兩人的反應,冷玥淡淡一笑。「在下與拙夫也曾是江湖中人,知曉你們的難處,放心吧,我回來的時候看過,應該是沒有可疑人物才是,兩位既是客人,不妨好好休息一晚再走也不遲。」
既然已經留下客人,斷然沒有放任客人餐風露宿的道理。
聽到冷玥介紹方才那男人為拙夫時,兩人着實嚇了一跳,他的語氣如此光明正大,彷彿一點也不害怕外人的異樣眼光。
這樣愛人的勇氣,真是教人又羨又妒。
「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
夜裏,睡得不安穩。
北堂翼翻身起來,看着窗外滿月,想起來房子裏那一對主人。
「在想什麼?」雖然他的翻身動作極輕,可惜還是吵醒了何雙飛。
「沒什麼。」以前在江湖打滾時他也常常這樣一夜無眠,不過那是因為他強敵環伺的關係,如今卻是因為思考某些問題的關係。
「是不是在想那一對主人?」何雙飛翻身而起,學北堂翼一樣欣賞夜裏的滿月。
「不要亂猜,我是在想這裏不知道有沒有江湖人,我怕有人追上來,會連累屋裏的主人。」
那一對主人想必以前也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他們身上的氣度與舉手投足間,處處可見高手的風範,特別是那個砍柴的男子,武功可能不在他之下,這樣的奇人居然甘於隱居在此鄉林間,還願意與伴侶享受一生,下這樣的決定是需要多大的決心呢?
「那你方才又不拒絕人家,我們趁夜趕路就不怕牽累人家了,他們都是好心人,要是被我們連累就不好了。」口氣里有明顯的責難,何雙飛不加思索的就要下床穿衣。
只不過在下床前他頓了一下,這似乎是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卻相安無事,曾幾何時,他已經對身邊這個男人從排斥到接受了?
呿!何雙飛忍不住搖頭,要不是人家主人只有兩間房,他也毋需如此委屈,自己與這花蝴蝶同床共枕。
這男人不碰他是因為已經對他沒興趣了吧?這樣也挺好的,從今以後他們忘掉那一段荒唐的往事,從此各分東西,各走各的路,誰也不用在乎誰。
「你在幹什麼?」
「下床穿衣服啊,既然怕連累人家,何不現在趕路?」覺得北堂翼多次一問,何雙飛瞪了他一眼,卻在窗口旁看到一閃即逝的黑影。
「誰?」該不會真有人追上來了吧?
北堂翼飛快下床,匆匆將外褂披上后奪門而出,卻沒想到在門口看到了……
「師父!」這一聲驚呼,卻是出自何雙飛圓張的口。
師父?北堂翼一愣,眼前這兩個怪異的男人是何雙飛的師父?為什麼會在這時候出現?
「小雙飛,別來無恙啊,風寒有好些了嗎?遇上大名鼎鼎的毒醫你想要不好也難啊……」南宮雪一腳跨入房門,身邊的公孫海端卻比他還心急,早一步飛奔到愛徒身邊。
「小飛你沒事吧?你南宮師父說你私自下山因故失蹤差點就嚇壞我,你南宮師父又壞心,根本不肯讓我下山尋你,早知道你受了這麼苦,師父就算跟那個男人拼了也要下山救你!嗚,小飛,師父好想你……」
面對這一幕詭異的師徒重逢感人大戲,北堂翼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第一次浮起了被人設計的不好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