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在氤氳的水氣里,王嘉竣眼見葉涵剛剛驚心動魄的哭泣,心中竟然是不能平靜。

藍群亞究竟有什麼樣的魅力,能夠讓遇事一向面不改色的葉涵情緒失控至此?他心裏面泛出一道酸酸的妒意。

她到公司工作了三個月,他就觀察了她三個月。他知道葉涵工作起來像是不要命一樣,全公司每天晚上就是他們兩個人在比賽加班,但贏家永遠都是葉涵,因為王嘉竣的應酬和約會絕對比她還多。

她都待在公司做什麼呢?現在想起來,還真得懷疑。難道她每天都留在公司裏面哭泣嗎?難道是因為她的房間裏面有太多關於藍群亞的回憶,所以她不願意回去面對?

藍群亞當然是長得不錯,堪稱是好看,但是哪裏比得上他有魅力呢?王嘉竣負氣地想。但為什麼葉涵可以對他這樣死心塌地溫柔,卻對他不屑一顧呢?

王嘉竣心煩意亂地把頭沒人熱呼呼的水裏,讓溫泉水淹沒了感官七孔,讓硫磺從毛孔中竄入體內,看看是否能讓心裏舒坦些。

***

葉涵走出女湯,少了溫泉縹緲的熱氣,山間的空氣頓時變得清涼,她望見王嘉竣已經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乘涼。

他穿的衣服跟剛剛開車來的時候不同,套裝的西服變成輕鬆的休閑服與牛仔褲、涼鞋,看起來不像公司主管,倒像是個還在念書的研究生。

他伸長了雙腿,以一種很休閑的姿態倚着,仰望着天空。手長腳長的他看起來別有一番優雅姿態。

葉涵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他看了她一眼:“有沒有舒服一點?”

她點點頭。

王嘉竣也笑了。

她忽然發現原來他左邊的臉頰上有淺淺的酒渦,笑起來的時候少了那麼一點奸險,多了一分可愛。

“你這個人就是太嚴肅了,什麼事情都一板一眼拘。做人嘛,輕鬆一點不好嗎?”他道。

“或許吧。”

“你轉過去。”王嘉竣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向外轉了九十度,讓她背對着他。

“你又想幹嘛啊?”

“我來替你馬殺雞一下。別說老闆不照顧你……”他雙手平擺在她的肩頭,用力一捏,痛得她叫出聲音來。“你看看,你的筋硬得跟什麼似的。”

“我的天!”她痛得連話都說不太出來。“你要把我全身的骨頭都拆掉嗎?”

“唉,這你就不懂了,馬殺雞就是要手勁夠大才有用。”他的雙手沿着脊柱往下捏去,讓她覺得很舒服。

“嗯……”她忍不住發出微吟。

“很舒服吧?”他感覺到她身體肌肉的放鬆,以一種很有成就感的聲音,跟她邀功着。

她突地轉過身來,面對着他。

“怎麼了?”王嘉竣不解地問。

“今天晚上……”她頓了一下,思索該怎麼說。“謝謝你帶我來這裏……這裏很棒。”

他一把拉起她,笑着說:“別客氣,老闆照顧員工是應該的。我訂好房間了,去休息吧。”

她聽到這話便愣住了,再也不肯被他拉着前進。

他拉不走她,疑惑地轉過頭來。“又怎麼了?”

“我沒說要跟你……”她說不下去。

“跟我怎麼樣?”

“跟你去開房間。我才不會用肉體關係來交換自己的前途。”她甩開了他的手,義正辭嚴地說道。

“我有說要跟你去開房間嗎?”王嘉竣收起方才的親切,臉上的表情變得很難看。“我需要用這種方式去得到女人的身體嗎?你未免太小看我的魅力。”

“你一向花名在外。”

“是,我是跟很多女人上過床,但那都是你情我願的關係,可不是我以威脅利誘的方式脅迫得來的!沒錯,那些女人跟我上床,有些人的確是貪圖我的錢,因為我對那些跟我在一起的女人一向不吝嗇。但你要明白,那可是別人有求於我,而不是我用什麼錢啊、權力啊的東西去逼迫她們的。你要批判我,可以,但請你先更了解我時再來說話!”

葉涵瞪視着他,漠然不語。

王嘉竣冷着聲音問道:“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

“那你又說房間已經訂好了,要拉我去休息?”

“我告訴你!”他的雙眼瞬間微眯,以一種銳利而忿怒的姿態凝視着她。“我訂了兩個房間,一個是我的,另一個本來是要給你的。現在我要去休息了,你要在外面喝露水,還是要去房間休息,你自己決定。”

他對她總是用最差的方式臆度他,教他感到無比地氣忿。他掏出鑰匙塞進她掌心裏,而後轉身走了。

獨留下怔然的她望着他離去的背影!

***

站在他的房間外,葉涵左右思索着,自己是否反應過度了,以至於錯將別人的好意當成是陷阱?

她想起今晚,打從他撞見她泣不成聲的狼狽之際,他一直都很識趣地沒有追問什麼,甚至還大費周章地帶她到這裏來泡泡溫泉,放鬆一下精神的疲憊與壓力,而她從頭到尾不過只說了“謝謝”兩個字。

不過,就算是她會錯意那也很正常,畢竟她是女性,總是要小心保護自己的,不是嗎?連這一點都不能體諒人家,還好意思說自己跟過很多女人?

但是話說回來,沒能好好回饋人家的好意,本來就是自己理虧。畢竟,他本來就無須對她的情緒負任何責任,他只是好心地希望她感覺好一點。

道個歉總沒關係吧?葉涵這樣子給自己打氣道。

她抬起手正要敲門,房門卻忽然打開。

兩個人驟然見到眼前站着另一個人,都不覺吃了一驚,向後退了一步。

“你在這裏幹什麼?”王嘉竣語帶驚訝地問道。他沒想到自己一開門便見到葉涵,那個令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成眠的女子。

“我……”她囁嚅地說。“來跟你道歉。”

“為什麼道歉?”

“我剛剛……誤會你,讓你生氣,所以跟你道歉,希望你別不高興。”

“我沒生氣。”他心裏開始泛出一陣甜意,那是什麼感覺呢?“那就好。”她釋懷地笑了。“另外,我還要再跟你說一次,謝謝。”

他也笑了。“沒什麼。舉手之勞。”

“我……”她低下頭。

“今天心情很差,因為藍……群亞要結婚了,我收到他的請帖,覺得不是很舒服。好像……被全世界遺棄似的,大家都結婚去了,只剩下我,什麼也沒有……”為什麼自己要跟他講這些五四三的?

他回道:“很多人都還沒結婚,我也還沒結婚。”

“你是男人,事業做這麼好,又是單身,身價只會愈來愈高;我就不一樣,我是女孩子,可能會嫁不出去……”

“你想太多了,你的條件也很好,學歷高、人又聰明,工作也做得很不錯。”

她的笑容有點落寞。

“就是這樣才找不到男人嫁啊!黃金單身漢,”她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胸膛,調侃似的說道:“你就別跟我這種不解風情的傢伙生氣廠吧!”

王嘉竣也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他忽然感到自己有一種衝動,想要把她拉過來緊緊抱住,但他更明白貿然逾矩的行為,只會破壞了他們之間此刻的和諧。於是,他並沒有真的這樣做。

“我沒有跟你生氣。要不然,我也不會打算現在過去你房間看你睡了沒。”

他握住她的手,自然得仿如是握住一個老友。

但她心裏卻徒然閃遇這樣一個念頭,如果,他真的對自己有任何超出友情以外的念頭,那不是很好嗎?那麼她自己那顆快要哭乾的心,也許就會得救了!

“謝謝。”她提醒自己,這個男人一向對於哄女人很有一套,他只是習慣性地說好聽話而已。

“我想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有什麼明天再聊。”他摸摸她的頭,令她感到一種身體上的心安。

“嗯,晚安。”她有種衝動想給他一個KISSDNIGHT但是她沒有。

“晚安。”拍拍她的肩,他轉身合上了門。

***

她睡了好久好久,但卻再沒有夢境擾人。

昨夜的淚水像是清泉般,一遍又一遍地洗去了她心裏的哀傷,將她的思緒沉澱下來。地帶着淚入睡,以為會在淚水磅礴中醒來,但卻在一片陽光之中清醒。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已是近午時分。

葉涵躺在床上,泛着白光的窗玻璃顯示外面是一片晴天。而她一向不在白日裏傷悲。

“叩!叩!叩!”

有人敲門,她連忙起身,對着鏡子用手指撥了撥長長的亂髮,走到門邊開了一縫,看看是誰敲門。

“是你?”

“當然是我啊,要不然還會有誰?”她的老闆已經打扮整理好,以一身休閑的裝扮和一臉燦爛的笑容,對着她說話。“睡豬,已經快中午了,該起床了吧?”

她放開門把,回身走到梳級抬前坐下,逕自梳起發來。他則很自動地跟着走進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看着她梳頭。

“你很自動耶!哪有人家你這樣不請自人的?這是女生的寢室哩。”

“以前我去醫院探病時,還不就這樣來去自如,也沒聽你說過什麼。”

“醫院是醫院、房間是房間,並不一樣。對了,今天是周末,你沒有約會嗎?”

“早上本來跟‘歐旭’的小開約好要去大溪打高爾夫的,後來趕不及過去,所以就取消了。”

葉涵本已抱着衣物準備要進浴室去換裝,聽到他的話,忍不住又轉過頭來,張大眼睛看着他。“天啊,你們不是要談網路經銷的合作方案嗎?這下子,我可真是替公司擋掉一筆大財路了!”

“別擔心。這個合作案不光是我們求他,這可是雙方互惠的合作,今天不談,過幾天還是有機會談的。”

“但是今天你爽約了,歐旭會不會覺得你的姿態太高,而不想再跟你談?”

“不會的,因為我給他的理由很充分。”

“可以說來聽聽嗎?”

“嗯……”他眼珠子一轉,露出惡作劇的神情。“這是秘密,不可說,不可說。”

“不說拉倒。”她轉頭快步走進一旁的浴室,不再理會他。

她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又穿上了昨天那一身上班的套裝。

不同的是今天她脂粉末施,出現在他眼前的一張素顏,沒有加工的笑容與色彩。她刻意解開了胸前的扣子,並且拉出襯衫在腰間扎了個結,讓自己看起來顯得休閑一些。

其實他並非沒見過她沒化妝的樣子。去醫院探病時,她便是穿着睡衣、一臉慵懶的模樣。但是此刻,她的裝扮看起來那麼清爽,竟然讓他有了片刻的悸動。

“你幹嘛一直看着我?我這樣很醜,是嗎?”她在梳妝抬前面整理了一下,滿不在乎地說:“沒辦法,今天是放假,我不想化妝,你將就將就點吧。”

他甩甩頭,對自己突如其來的怪異想法感到驚異。

他只是覺得她難搞定,有一種想要“征服”她的企圖心而已,那可不表示她有什麼不一樣……

“走吧,今天我們去郊外走走。”

***

“總經理,你跟李明明的事情是真的嗎?”

“什麼事情?”

“報紙上說,你送她一部法拉利跑車,還說什麼你在大直幫她買了一層樓。你真的有錢到這種地步?”

“那你說呢?”

她聳聳肩,望着遠方。“我不知道。不過,如果你真有那麼多的資金沒地方花,那麼我倒有一個建議,不如把那些拿出來捐做年終員工抽獎的贈禮,畢竟花錢在自己員工身上,比花錢在莫名其妙的女人身上更具有投資性。員工具有再生產的價償,女明星可沒有。”

王嘉竣呵呵地笑了。“如果我說,我跟她只是單獨吃過幾次飯而已,並沒有其它的關係發生。你相不相信?”

她偏頭望着他,不可置信地說:“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要說,你可真是一個大凱子!”

他臉上做出大大失望的表情。“為什麼?我還以為你會稱讚我並不濫交!”

葉涵拍拍他的肩膀:“站在你們男人的立場,我會說,你連人家的肉都沒摸到,就把白花花的銀子鈔票往她身上砸過去,這不是凱子是什麼?不過站在女人的立場,我忍不住要佩服起這位小姐了,她真是一流的女性。”

“怎麼說?”

“她只要動動嘴.跟你吃幾次飯,就可以被你用銀子砸得滿頭包。而我跟她一樣身為女人,竟然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還買不到一層五十坪的房子。跟她比起來,我真是豬頭一個。”

“你這是變相在跟我抱怨,我虧待員工!”王嘉竣笑起來。“我跟你說,那車跟樓都不是我送她的,那是我父親送的。只不過由我出面付錢而已。”

她再度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你別跟我說,她是你們家的新姨太?”

“快了。”王嘉竣還是一樣笑笑的,但是聲音卻冷了下來。“如果她再多假裝一陣子,她就會登堂入室了!”

“假裝?”

“你想想,有哪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女孩子,會真心愛上一個超過六十歲的老頭兒?不是為了錢,是什麼?尤其是像李明明這種小明星,說演技沒演技、說歌喉設歌喉,她不趁着還有花容月貌的時候趕快找一個凱子爹,難道要等到年老色衰的時候領退休金嗎?”

“既然你看得這麼明白,那又為什麼要幫令尊出面?還有啊,你難道不怕你母親會介意嗎?”

“我媽早就死了。現在的媽不是我親生的媽。我會幫我爸,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基於他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我自己的考量。我實在看不過去我后媽這十幾年來趾高氣揚的樣子,她以為她穩坐遺產繼承人的寶座,也不想想憑她的斤兩,遲早把家產敗光……”

葉涵嘆氣道:“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王嘉竣繼續面無表情說著:“聽見我家亂成這樣,你嚇壞了吧?我們家是最典型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除了資產報表之外,沒什麼好拿來說嘴的。”

“不過,你可以自己組織一個家庭,成就一個你想要的家啊。你現在事業有成,可以做得到的、”

“我對自己沒信心。我不想變成像我爸那樣的男人,可是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從一而終。”

她很不以為然。“說來說去都是借口!簡而言之就是你還沒有定性,不想太早被婚姻的枷鎖綁死。”

“還有很多事情是你不明白的。像我這樣的人、像我們這種家族,結婚和離婚都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情。結婚,要擔心的不僅是兩個人能不能一起生活的問題,還有家族的問題,更麻煩的是媒體。辛苦了半天,好不容易結婚了,如果到最後兩個人真的撐不下去,要辦離婚,又是更麻煩的問題,光是贍養費的事情,我想就要花掉很多律師費來處理。”

葉涵很認真地看着他:“我覺得那根本就是你的問題!因為像你這樣的人,要找一個真心喜歡你、不在乎聘禮與贍養費多寡的女人,一點也不難。有那麼多女人喜歡你,你從中挑選一個適合的,比其他男人來,機率是要大得多。”

他拍拍額頭,一臉聽見鬼話的樣子。“老天!你是不是小說看得太多了?你以為女人全都是‘有愛情,不用存款’的動物嗎?我告訴你,不管是跟哪個女人,到最後總是會有現實利益的糾葛問題。”

“所以你就乾脆過這種身邊的女人一個換過一個,然後得一個花心大少的名聲的生活?”

“至少,現在我不必花心思在女人身上,她們喜歡我的話,她們會自己靠過來,我只要選一個我看得順眼的、不太討厭的人來消磨時間,然後我會給她們豐厚的報酬;誰也別想在我這裏多佔到一些便宜,但是我也不會虧待誰。”

“我沒聽錯吧!你的意思是,你很滿意這種‘銀貨兩訖’的關係!”

他不同意地搖搖頭。“你說的話真不是普通的難聽。什麼銀貨兩訖?我的意思是說,那些來親近我的女人,她們要的是我的外表,我的信用卡跟我所展現出來的權力,我只要夠給她們這些東西就好,不必費心思去建立什麼感情糾葛。”

如果是在她大學時代,聽見任何男性朋友說出以上這番論調,她必然會大發議論,狠狠地刮他們一頓。從字面上來分析,這種論調就是標準的“交換理論”,——把兩性關係當成是一種交易。他們把女人的身體看成是一種商品,所謂的“關係”是可以用金錢或其它物品交換得到,而不需要“建立”。

然而,經過時間的淬礪,她卻開始可以聽見這種論調背後隱而未發的悲嘆——那是男人對於自己無法掌握兩性關係的一種自我武裝;對於“關係”的建立無能為力,所以只好用“物質”來交換。

像王嘉竣這樣的男人,因為外在條件太好了,所以無須花太多時間精力去進行追求的工作,便有女人會主動投懷送抱。然而,在他的下意識里,他卻明白這些人愛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的外在條件——他手上的錢與勢。他讓自己在男女慾海的墮落沉浮,所追求的——或許恰恰相反——是一種全然精純的愛情原型。

就像米蘭昆德拉的譬喻,愛情的原型就像是喀爾文教派的“神選說”:愛你的人之所以愛你,並不因為你的金錢或是腦袋聰明、德行善良,而僅僅是因為“愛情”的緣故。因外在條件而生的愛情不夠純凈,而人們心底渴望的毋寧是——你愛我是因為你選擇了愛我,儘管我是如此墮落,但你仍然愛我,並且藉由愛情將我拉出了墮落的深淵!

站得不夠高的人,話得辛苦;站得太高的人,活得也辛苦。葉涵辛酸地思索着-因為他分不清哪些是屬於他本人的,哪些是身外之物。他也經常要困惑,究竟除去了外在的世俗優勢,他還剩下什麼?“你一定很孤單。”她忽然說。

他馬上反駁:“說什麼傻話!我朋友多的是,隨時隨地會有人願意陪我去玩、去旅遊,我哪會孤單啊?少用你那一套來分析我!”

這句話多麼地熟悉?群亞以前也曾經這樣對她說過。她老是改不掉自己的壞毛病,老愛像x光一樣把人體骨骼一覽無遺地照射出來才甘心,卻沒想到這種粗魯的坦白是一種無禮的舉動;就像一個男人不經過女人的同意便把人家的衣服剝光了一樣。

葉涵不禁陷入沉默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工嘉竣問:“在想什麼?”

她避重就輕地回答:“沒什麼。你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我請客。”

“好啊,去哪裏?”

“去你家。”

“啊?”

“我下廚啊。你家的餐桌很久沒用過了吧?”

***

葉涵帶着王嘉竣來到傳統市場。他們走在攤販間那濕洒洒的走道中,挑選着一樣樣的生鮮食品,偶爾,她在前面走得太快,會停下來等他一下,然後拉起他的手腕再向前去,避免兩個人在市場的人潮中被衝散,偶爾,她彎身與菜販討價還價時,王嘉竣便站在一旁幫她擋着往來相互推擠的人潮,避免她跌倒。

在摩頂放踵的擁擠人潮中,他感到和葉涵之間有一種無可言喻的親近。在他的生活環境裏,人與人皆須維持某種空間的身體距離,這是一種禮貌——除非是在床上,才可能有絕對的親近。但是,在傳統市場裏面,陌生人之間的肢體接觸是那麼頻繁,頻繁到這樣的接觸缺乏意義,這時候人跟人真正的親近,就不再是肢體的界限,而是心靈的距離了。

王嘉竣很少來傳統市場,他不太習慣傳統市場裏面的髒亂與嘈雜。葉涵不時在前面回過頭來尋找他的蹤跡,深怕他們被往來的人潮衝散。每當看到葉涵回過頭來尋找他的倉皇眼神,他心裏就有一種篤定與安心,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但那是什麼?他不解。

走出市場時,她買了絞肉、高麗菜、白韭菜、山藥、芷薺與水餃皮。她揚起手上的大包小包,微笑說道:“我請你吃水餃。特製的葉氏水餃,皮薄餡多……”

***

“來幫我吧!”葉涵端着一大鍋處理好的餡,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桌上已經擺好了兩個大瓷盤。

“我不會包水餃。”王嘉竣看她忙進忙出的,在一旁小聲地嘀咕着。

她又進去端了一碗清水放在桌上。“沒關係,我教你啊。包水餃最簡單了,你念書時從來沒跟同學一起包過水餃嗎?”

“誰會去包啊?當然是等那些女生包好、煮好,叫我們過去吃啊。”

葉涵把身上的圍裙解下來,套在他身上。笑着說:“真可惜,光吃哪能體會這種聚會的有趣之處呢?”

“我不要穿這個。”他像個彆扭的小男孩,想要脫下身上的圍裙。

但她阻止了他。“別脫,這樣很可愛。而且只有我看到而已。”

“什麼很可愛?我可受不了這種稱讚!你快讓我把它解下來……”

“好嘛,好嘛……”她用一種哄人的嬌憨口氣跟他說話。“就這一次嘛,當成是你賠我住院的醫藥費嘍,我看見你這麼可愛的樣子,傷口就不痛了。”

他聞言,不再堅持要脫下圍裙,但還是不依地抗議:“你的傷早就好了!”

她笑眯眯地望着他,建議道:“去洗個手吧?”

等他乖乖地去浴室洗完手出來,她已經坐在餐桌前面利落地包起水餃了。

“快來,我教你。你就把一匙餡放在水餃皮中間……記住,不要放太多啊,不然皮會破掉。然後在水餃皮邊邊沽一點清水,再對摺用力捏緊。如果你喜歡花稍一點的話,就給它滾個花邊吧。”她把手中的水餃遞到他面前。“喏,就像這樣……好了。”

她把包好的水餃放到盤子裏面,轉頭看他包得如何。

他照她說的步驟進行,直到將水餃皮對摺,包成了一個半圓形的餃子,開始折着花邊。

她在一旁贊道:“對,就是這樣。你好棒喔,第一次就包得這麼漂亮!”

他被她贊得有點不好意思,拿着自己包的第一顆水餃,左右觀賞,最後癟癟嘴說:“真丑!”

她抗議說:“哪會啊?你很棒耶。我第一次包水餃的時候,我媽說,那哪是水餃,簡直就是水煎包!”

他把水餃放在盤子上,看着她笑道:“難得你還對我說好聽話。”

她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低頭說道:”你也知道我從來不說好聽話的,我說的是實話。你真的包得很好啊!”

葉涵突然想到今天的異樣,轉而問道:“總經理,怎麼都沒有人CALL你啊?”

“大概是手機沒電了吧?”

“這樣子沒關係嗎?”

“應該沒關係吧。真有要事找我的話,他們會留言的,不用你在這邊干著急。倒是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叫我總經理?上班時間叫就算了,連下班時間也叫個不停,讓人想輕鬆一下都不行。”

“那我總不能叫你‘喂’吧?這樣多失禮啊。”

“我有名有姓的;你可以叫我嘉竣、阿竣、AJ……隨你高興,就是別在下班時叫我總經理。”

“那……”葉涵突然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我叫你‘老王’也可以嘍?”

“你敢?”他將沾滿白色麵粉的雙手往她臉上抹去,讓她變成一隻白臉的小花描,“啊——”她尖叫地跳了起來,用手背拍着臉頰,但卻愈弄愈狼狽。“你真沒幽默感耶!跟你開開玩笑嘛,討厭!”

“我也是跟你開玩笑的啊!”他抓住她的手。“別弄了,愈弄愈臟,等一下用水洗一洗就好……”

她突然將兩隻手往他臉上一拍,讓他也沾了滿臉的麵粉。

“呵呵!”她笑指着他:“小白臉,”隨即往客廳方向跑去。

他驚愕了一秒鐘,瞬間又笑了起來,也往客廳方向追出去。“你別跑,敢整我?”

他們隔着沙發對峙,玩着追逐的遊戲。正當他們玩得不可開交之際,王嘉竣一個箭步衝過來,撞到了牆邊的立燈,連帶地他也被絆倒,發出好大的撞擊聲。

葉涵看到立燈倒下來,而他又跌倒了,怕他哪裏撞傷了,連忙跑過去一探究竟。

他坐在地上,周圍滿是燈泡破掉之後的玻璃碎片。他臉上還掛着笑,看起來應該是沒受傷。她看見他正準備用手撐在地上好讓自己站起來,深怕他一個不小心被刺傷了,情急之下便喊了出來。

“阿竣,你別亂動。小心玻璃碎片!”

“你別過來,我會小心的。”他小心翼翼地攀着沙發椅背,站了起來。“陽台上有掃把,你過去拿來給我。”

葉涵連忙依言行動,拿來了掃把,交給他。

“你別過來喔!”

他把立燈扶起,然後仔細地掃着地板上的玻璃。一遍又一遍,直到確定不再有玻璃殘渣。

葉涵湊過去,拉起他的衣袖,想看看他有沒有跌傷。她很認真地檢查他的手腕、手肘、膝蓋、腳踝他把她拉起來。“我說我沒事,不用緊張。”

“不行,我還是要看看。剛剛碰地好大一聲!”

“我說我沒事,你別這麼固執。”他以雙手握住她的雙手,並將她的雙手鎖到她的背後,不讓她行動。

現在他們形成一種很奇特的姿勢,他高大的身軀朝她向下壓過來,而她的眼睛正好盯在他半敞的胸前。剛才的追逐令他們心跳加快、喘息不已,於是身體發出不尋常的熱度……

尷尬!對,就是這個形容詞。

葉涵的臉不知何時紅了起來。她忽然明白不該跟一個正常的男人在他的屋子裏面玩這種遊戲,這樣子太過於煽情。她微微地扭轉着被緊握住的雙手,表明想要掙脫的意念。

“別這樣!”她低聲地對他說。

如果不是她發聲說話,也許下一刻,王嘉竣便已低首吻上她的唇。她的聲音提醒了他,於是他放開她的手。

他們面對面地站着,卻沒有說話。沉默在他們之間流動着,無聲地唱着他們之間飄漲的緊張情緒。

“我去下餃子,等一下就可以吃了。”葉涵連忙轉移話題。

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葉涵看不出來他心裏面的情緒。

他只說:“吃完飯,我再送你回家……”

葉涵端着包好的餃子在廚房裏面燒水,她的心跳仍是震耳欲聾,一下一下地敲擊着自己的胸口。就在剛剛對峙的那一刻,他的香味突然竄進鼻孔當中,讓她沒來由地緊張起來。那一瞬間,她的世界有了極大的變化,在前一秒,這個人對她而言,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張三李四而已,但是在下一秒,他卻馬上轉變成具有存在性的個體,並且衝擊着她的心情。

葉涵捂着怦怦跳動的心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的餐桌上儘是充斥着彼此的沉默,他們吃得緩慢,並且似乎各有所思。

“你跟藍群亞是什麼關係!”

她聽到這話,差點沒被口中的水餃給噎死。

“我在問你話,你聽見了沒?”

他的口氣中透露着些許的不友善,讓葉涵覺得很不愉快。於是她也冷着聲應答:“請問你現在是以總經理的身份問我,還是以朋友的身份問我?”

“這有什麼差別嗎?”

“如果是以總經理的身份,那我就不能不答;如果是朋友的身份,答不答就看我高興。”

“你真是搞怪。如果我現在是以總經理的身份問你呢?”

“我的回答是,藍群亞是我以前的老闆。不過這一點,相信‘總經理’你已經知道了,”她特彆強凋“總經理”這三個字,擺明了故意氣他。

“了無新意的答案!”

葉涵看着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阿竣……”她改用另一種口氣喚他。“先別問我這件事好不好?我現在沒辦法說給你聽……”

“你不想說就算了。”

她又嘆了一口氣。“那你又何必問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看他不高興。

“我希望你把我當朋友。”他脫口而出。話剛說完,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從來只有別人求着跟他建立關係,什麼時候他竟然又有主動與人交友的渴望?

葉涵有點不敢置信。“我還以為你對我這麼好,是因為你把我當成是朋友,而不是屬下呢!”

“我是啊,但我覺得你不是……”

“別傻了,阿竣。”葉涵笑了。“如果我不當你是朋友.現在就不會跟你一起坐在這裏吃飯了。這兒可是你家呢,我怎麼可能去一個連朋友都稱不上的人家裏吃飯呢?”

他喜歡這個說法。這的確是很”葉涵”式的態度,親疏分明。

“我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很親切。”

“不過,在公司裏面我還是得叫你一聲總經理,不然這樣沒大沒小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下面的人全要造反了。”

王嘉竣笑得很開心。“你放心,他們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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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愛栽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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