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詵,你來看這份奏摺。"形隨意動,似有而無──這樣說太不明確了,說跟沒說一樣。

"詵?"

心至而招至,電轉之間,無形無跡。唔,好一些了。

"詵!"

手臂上的拍打終於讓一直琢磨一套新掌法的褚詵回過了神,"嗯,什麼?"

"你看看你,整個晚上坐在這裏一點進展也沒有。真不知道你最近幹嗎每天跑來這裏耗時間!"幼瀾沒好氣地看着他面前幾乎沒動過的奏摺。

對於她帶點試探意味的問題,褚詵選擇不予作答。

"你喚我什麼事?"

"哦,對了,你來看,這個張仲超的上書很有意思。"說著將奏本攤在他面前。

褚詵詫異地挑眉。瀾好像很少主動把奏摺拿給他看的。

幼瀾並未注意他的小動作,興緻勃勃地解說:"他的奏摺上敘述了兩件事情,但沒有任何評論。"

"有這種事?"會有人上這樣無聊的奏摺嗎?

"你看,他講的第一件事,是一個所謂的俠客──"說到這裏,她很故意地看了他一眼。褚詵心道,原來是因為跟江湖有關,所以來說與他聽的啊,"這位俠客,路過某座山下市被強盜打劫,結果他的功夫比那活強盜高明,幾招之間就殺死了強盜頭子。"

"除暴安良,正是我輩當為!"褚詵與有榮焉地自我陶醉,開始想像那位"俠士"就是他自己。

幼瀾見狀翻了個白眼,"還沒完。其他的強盜見風頭不對就四散逃竄,結果被他追上去,一刀一個,十一條性命全部解決,然後留下大名,揚長而去。"

褚詵皺起了眉頭,"這樣卻太過分了。"首惡已誅,再要趕盡殺絕,似乎過於狠辣。就算這批人無惡不作,他有心剿滅,至少也得和官府打過招呼。

"張仲超建議通緝,但上一級官員認為,依據本朝律令,此人為民除害,雖行為偏激,卻並不算是犯罪,加以勸諭,也就可以了,所以聽說這位'俠士'至今仍將這件事當做豐功偉績到處宣揚。"

"這樣豈不是等於鼓勵身懷武藝之人妄造殺業?"他非常清楚學武之人的氣力與普通人有多懸殊,如果不對有些快意恩仇的行為加以制約,讓心術不正者有機可乘,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就是大問題了。

讓他思考一下后,幼瀾才接下去說:"第二件,是安平郡公的世子當街將一名百姓毆打致死,但由於身份特殊,列入'八議',所以當地衙門將之判了斬監候,交由刑部複核后卻改判流刑並准以金銀贖回。"

褚詵沉吟道:"那世子確實非常不應該,但安平郡公是先皇的至交,又是開國功臣,不論'議功'還是'議故',都可以免其子一死。有什麼不對嗎?"

"議功"、"議故",都屬"八議",是王公貴族高官享有的特權。

她瞪大眼睛譴責地看着他,"怎麼會對呢?你想想看,這些王侯的子孫們仗着父兄的功勞,不學無術好吃懶做,平白享受老百姓的供奉不思感恩,反而欺壓良民,傷人致死,最後卻仍然可以逍遙法外,這公平嗎?"

看着她義憤填膺的樣子,褚詵有些不解,"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是逝者已矣,就算斬了兇手還是不能使他死而復生,狠狠責罰一番使之不敢再犯,也就收到儆戒的效果了,何苦再傷一條人命?"

"就是先皇和你的一直姑息才讓那些人毫無顧忌,橫行霸道!長此以往,會害了多少百姓,最後還不是落個民怨沸騰,社稷不穩?皇子犯法,理應與庶民同罪,這樣才能服眾。這個'眾',說到底還是沒有任何仗恃的平民,只有得民心,江山才能穩固,我們何必為了袒護少數人為非作歹而去犯眾怒呢?"

"讕,你到底要說什麼?直接講出來吧。"就算再疏於政務,褚詵還是聽得出來,這兩件事,只是借題發揮的引子而已。

"大齊的律令,實在太寬鬆了,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像剛開國那樣用寬刑簡政來安定民心,而是需要樹立起令人信服的權威。律令的改革,勢在必行。"她說著這番也許將引起整個大齊皇朝重大變革的提議,躊躇滿志,顯然是醞釀已久有了全盤策劃的。

難怪她堅持要說與他聽,朝中日常事務,她自然可以暗中做主不會引起什麼紛擾,但這麼大手筆的動作,沒有他這個做皇帝的意志堅定的推動,卻是怎樣都不能成功的。褚詵不知道該為自己的地位之重要感到驕傲,還是因為自己只能當個可用的工具而悲哀。

他知道幼瀾一直有改革朝政律法的念頭,從當年進獻先皇萬言書起就是了,她從來沒有正面提起,類似的暗示或者迂迴的說法則一直因為他不置可否的態度被擱在一邊。一方面他覺得沒必要一定要把制度訂得那麼嚴讓人透不過氣來,另一方面,父皇臨終時的話他雖未實行,卻也記在心裏,這種關乎全局的大變動,他是不會依着她來的,這是他放手讓她參與朝政的底線。

現在,她明確提出來了,是不是她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什麼時機?難道是她認為自己已經可以完全掌控他掌控朝政了嗎?

他知道自己最近有一種近於神經質的擔憂,只要一看見瀾就會不知不覺地想這些事情,所以才開始勉強自己參與她每日的工作。說他小人之心也好,杞人憂天也好,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就再難從心中根除。

"詵……你覺得怎樣?"看他久久沒有反應,她忍不住出聲詢問。

"什麼?哦,茲事體大,我得好好想想再作決定。"他沒有理由當即拒絕,更不想輕易遂了她的願,只能暫時含混過去。

敷衍的回答使她十分不悅。他的反應分明就是不贊成。是認為不具可行性嗎?不,如果這樣的話,他會有很好的理由來辯駁。是他安於現狀懶得做這麼重大的變化?還是……建議出自她的口中讓他不放心?

想想看,這幾天每當她一碰奏疏,他就會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幫着做事,說是最近不想練功……不,詵才不會那麼小心眼!他至於這樣不信任她嗎?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了,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怒從心起:他根本沒聽清楚她到底說了些什麼,任她說破了嘴,他都只想着那些亂七八糟的武功!

正要發火,只聽得他低吼一聲"誰在那裏",便攬着她的腰往身後躍出三丈,將她安置在靠近門的地方后,復又飛身上前,與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的人影交上了手。寢宮中只見衣袂飄然,兩人滿場飛舞,行動之快,着實匪夷所思,更奇怪的是他們交手之間竟然一直沒發出半點指掌接觸的聲音,在她還沒弄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更別說看清一招半式時,地上就已經躺了一個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彪形大漢,不斷喘着粗氣,已被扯去面罩的臉上驚疑不定。褚詵則負手站在妻子身邊,氣定神閑,彷彿方才什麼事也未曾發生。

負責守夜的姜濤聽到粗喘聲率人破門而入準備護駕時,見此情景,既是驚訝,又是慚愧,隨即手忙腳亂地派人將刺客擒下去審問。不料那漢子卻高聲道:"我乃風雷手焦雄,請教這位好漢是哪裏的高手,讓我死了也做個明白鬼!"

姜濤曾在江湖上行走過一段時日,聽這人自報姓名,不禁大驚失色,附在褚詵耳邊說道:"陛下,這焦雄是江湖上排名第八位的高手,是魔教的護法。"正因為此人武功之高,讓他最吃驚的反倒不是他怎麼會出現在禁宮之中,而是褚詵竟然能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將之輕鬆擒獲。

"先不忙將他帶下去。"褚詵就近在一張椅子上落座。他本就覺得此人膽識過人有些欣賞,而這些年來宮中除了姜濤之外,他又是第一個出現的武林中人,不免覺得好奇,因此想自己來盤問他一番,對於自己打敗了這樣重量級的成名人物,卻也不放在心上。

那漢子察言觀色,便知道他是這夥人的頭頭,功夫深不可測,估計是個什麼大大的武官,看出了他眼中的興味,以為他想出了什麼酷刑要對付於他,遂大聲說道:"老子技不如人,無話可說。你有種就把老子一刀殺了,想戲耍於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你住口!"姜濤聽他出言不遜,便想走上前去懲戒,被褚詵攔住。

"這位兄台,在下並無惡意。只是好奇閣下深夜進宮,不知所為何事?"呃,江湖人之間禮貌性的對話是這樣的吧?真有意思。他本來還想像武林中人那樣抱一抱拳,但是覺得依現在的狀況會讓人覺得滑稽,就作罷了。

那漢子是直率之人,見他言語間甚為有禮,便爽快說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我有個交情過命的兄弟身中奇毒,只有白尾守宮作藥引才有救,聽說宮裏的貢品里有這東西,就算皇宮是龍潭虎穴,我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來闖它一闖,誰知道這個皇宮怎麼會這麼大……"

他憤慨地敘述今夜的迷路經過,在場諸人盡皆鬆了口氣,褚詵更是面帶笑容。他即位以來,從沒出過行刺事件,今天這個,很顯然也只是個粗心的仗義之人。

使個眼色,羅奇會意出門,約一盞茶時間,手捧個小金盒回來。

"焦兄高義,在下甚是欽佩。無以為敬,這守宮放在宮中也無甚用處,既能救人性命,焦兄便取了去吧。"

焦雄訝然凝視他半晌,才半信半疑地取過盒子,打開一看,見裏面確實是神醫所形容的壁虎模樣,欣喜之後又有疑慮──天下沒有白吃的飯。他抬頭眼中帶着防備問道:"你想要我做什麼?"

褚詵怔了怔后搖頭正要回答不需要,姜濤低聲說:"陛下,請容臣應對。"得他首肯後轉頭道:"我家主人請焦大俠應允,今日之事,不得對任何人說起。"武林中多得是好鬥之人,一旦聽說宮中有這樣一位高手,難保不整天找上門來挑戰,到時候門庭若市,苦的可是他們這幫侍衛。

"這容易。就這樣?"

褚詵點頭。

焦雄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麼便宜的事,呆在當下不能成言。

"焦兄,你再杵在這裏,可有擾人清夢之嫌了。"褚詵含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焦雄抱拳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褚詵非常高興終於有了回禮的機會,迫不及待地從椅子上站起,抱拳道:"區區賤名不足掛齒。"

焦雄知他不願告知身份,也無法勉強。他俯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道:"日後恩公但有驅策,焦某必粉身碎骨以報。"說完取出守宮揣入懷中,將那價值不菲的金盒擲於地下,施展輕功躥上對面屋檐,快速離去。

褚詵望着與黑夜混為一體的背影,悠然神往,"恩怨分明,這才是真正的江湖人啊。"

少時便夜夜精心編織的江湖夢,在多年以後的今天,又開始了清晰的驛動。

在姜濤羅奇等人告退後,他才發現幼瀾一直站在一邊,沒有離去,也沒有言語。

"瀾,沒事吧?"搭上脈搏,確定她內息並未受損,卻怎的臉色鐵青?她甩開他的手,扭過頭去,不語。

"怎麼了?"她在生氣。為什麼?

"你為什麼出手?"

"朕以為有刺客行刺,危及朕與你的安全,不該出手嗎?"連自保都不能,學一身功夫何用?

看他不明所以又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她心頭火起。

"那是侍衛們的事。你只要出聲,就來得及喚他們的不是嗎?你湊什麼熱鬧?身為一國之君高高低低跳來跳去跟那種莫名其妙的人打架,有失體統你知不知道?"

她的措辭──逾矩了。他無奈地搖搖頭,試圖轉移話題:"你知道嗎?剛才那個人是江湖上排名第八的好手,朕竟然……"

"我不要聽什麼江湖!我只知道你是皇帝,不是拿把大刀整天喊打喊殺的野人!你把武學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剛才竟然跟那個人稱兄道弟,是不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們的國君是個只對飛來飛去有興趣的粗鄙之徒?"

如果不是她之前就已經因為他對她計劃的冷淡而非常生氣,如果不是她這幾天被褚詵監視般的如影隨形弄得焦慮不安、心懷猜疑,甚至不滿,她就會發現自己的指責已經近乎人身攻擊。

"夠了!"就算不談君臣之分,只說夫妻之義,做人妻子的也沒資格將丈夫罵得如此狗血淋頭,況且他一點也不以為自己做錯了。

"以皇后之見,朕該做些什麼才不粗鄙,不是野人呢?"

詵生氣了。他很少用正經到近乎森然的口氣喚她"皇后"的。她有點慌,有點後悔剛才的措辭過激,但想到這幾天來的不安,滿身的倒刺又豎了起來。

"這還用問?你應該做卻都沒有做好的是批閱奏摺、擬定國家大計、關心民間疾苦……"

"很順口。"他冷冷打斷,冷冷問道:"如果朕真好好做了這些,皇后怎麼辦?"

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他這是在暗示什麼?猜忌她?覺得她有野心?怨她搶走了屬於他的東西嗎?他真的這麼想了?捺下心緒不寧,她讓憤怒與委屈武裝自己,"你什麼意思?如果不是你一下朝就衝去研究你那些武學精要,我會倒霉地幫你擔起那些事情嗎?"

"倒霉?你確定在你心目中那些事情是倒霉的嗎?朕看你做得很高興呢。你以為朕不知道你排斥朕看奏摺,你以為朕聽到大臣們誇讚着其實是你作的決定時心裏怎麼想?起初你是很樂意地幫朕,朕累了你,心中有愧,但是現在呢?每當朕在你批奏摺時出現,你就變着法兒想轉移朕的注意力,不是叫人將歡兒抱來,就是讓姜濤請教什麼武學上的問題,甚至、甚至不惜……誘朕上床。你把朕當什麼了?三歲兒童嗎?你把朕的女兒、朕的朋友,甚至你自己的身體,都當成了轉移朕注意力的手段!瀾,你居心何在?"

他從來都沒有用這樣嚴厲的口吻跟她說過話。居心?他懷疑她的居心嗎?她也不知道啊,自己到底想達到什麼目的。

奪江山?不。她只是想多做些事情,證明自己罷了。問題是,她最想做也做得很好的事情,其實只有皇帝才有資格做。他是她要一生相隨的夫,她所下的所有決定,都是以穩固大齊皇朝,使百姓生活得更好為出發點的,從來沒有過顛覆的圖謀與手段。

她把事情做得很好,這樣也不行嗎?

不行,她的理智與他的態度都在說,不行。他只是心不在焉,不是沒有才幹,所以她才怕有一日他突然決定收回他的私下賦予。他可以讓她幫忙處理事務,卻不可能放任她動搖他作為君王的絕對權威,所以當他察覺到她的威脅時,就當機立斷地出面干涉了。其實就算他肯,底下的大臣豈肯罷休?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道理就是如此。

她是女流,她不是皇帝,她沒有資格站在陽光下接受眾人對皇後頭銜以外的敬意,她只能躲在簾幕後頭感受不能與任何人分享的竊喜。

她現在沒有目的,卻難保以後會不會有目的。她只享受過程,但只是過程已經僭越了。如麟哥所說的,她在玩火。

她長時間的沉默間接支持了他的猜測。

"你──以後不要再過問朝政了。朕自己來。先皇基業,不能就這樣毀在朕的手裏。瀾,朕沒法怪你,畢竟先錯的是朕,朕自己沒有盡到人君的責任。我們需要各自冷靜下來想想。睡吧,夜深了。"說罷,他緩緩踱向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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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詵搬到了初陽宮──也就是他以前所居現在用來習武的地方,食宿、處理國事都在那裏。

陛下已經有月余沒與皇后見面。

皇后失寵了。

後宮處處流動着這樣的傳言。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幼瀾閑坐宮中,翻看着很久沒有去動的藏書。除了失落,心情還有意想不到的平靜以及閑適。

其實這樣也挺好。

難得有這樣長時間的休息,可以看書寫文章,吟幾句歪詩,一個人下下棋。她重拾遺落在祁王府的一顆平常心。

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個多麼隨遇而安的人,現在想起來不僅為一個月前的戰戰兢兢感到可笑。只是習慣而已,習慣了充滿節奏感與挑戰性的生活,就以為沒它不行。

現在需要的,只是恢復以前的習慣而已。

深宮冷月,孤星做伴,寂寞紅顏,詩書自遣。

這是她當年跟詵描述自己進宮后狀況的說法,詵對"紅顏"二字頗有異議,被她狠狠地飽以老拳。那時的他們,好可愛啊。現在的狀況倒是頗合意境,但是她有詵和歡兒做伴,不賴孤星。

現在的生活,很好。只等詵理清思路了。

"娘娘,不得了了!陛下今日在朝堂上說他──"

風風火火的身影以極快的速度跑了進來,因為用力過度而岔了氣。

她心中暗暗呻吟。

四年多的時間足夠讓她獲得眾多宮人的忠誠。而現在,他們正為她遭受的待遇抱不平,聲援的方法就是將詵的一舉一動向她彙報。她不想知道他接見了什麼人,處理了什麼事,要收手,就要徹底。但這些人兒卻不知她的心事,一徑用他們自己的方式來幫助她,真令她又是感動,又是哭笑不得。現在為止,她已經知道了詵在朝堂之上跟大臣們發生了多少次的爭吵,分別是為了什麼原因。而這些事情在她的控制下是可以避免的,看來她向來的強勢包辦真的讓詵落下了一大截功課要補,這幾天的不愉快,她難辭其咎。

詵一定更不高興了,他這個人,平時脾氣好,要真拗起來,也是要命。他們之間的嫌隙要冰釋,恐怕還要很長一段時間,現在只有等了。

"娘娘,陛下他──"小太監終於理順了呼吸。

"又跟哪位大人吵架了?我不是說過,這些事陛下自己會處理,你們不要來告訴我嗎?"

"不是吵架。今天的事,大人們個個贊同。"

她好笑地看着小太監,"那不是很好?你為什麼還這麼嚴肅?"

"陛下下旨選秀,充實後宮。"

"啪。"書本落地。翻到的那一頁,赫然是那首《怨歌行》。

"常恐秋節至……恩情中道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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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麟順利平定加蘭國之亂,回京復命。

才入京師,聽到的第一則大消息就是皇帝下旨全國選秀。

正在擔心幼瀾的處境,當晚,他便見到了微服過府的她。

"您怎麼瘦了這麼多?"正確地說,是憔悴。上次看見時,她還是那麼容光煥發,現下滿臉蒼白,眼眶深陷的她着實把他嚇了一跳。

"是嗎?"她力持鎮定的笑容透露出了太多的辛酸,這幾日來的輾轉反側將她折磨得形銷骨立。不敢去找詵,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怎樣的心態下作出了那麼傷人的決定,萬一見面就難免衝突,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迫切地想找人商量一下,她最好或者說惟一的朋友,就是裴麟了。

"那件事……是真的?"將她讓至廳中坐下,他開門見山地問,知道現在絕對不需要任何無意義的寒暄。

"詔令已經擬好,明日就要發到各州縣了,還會有假?"這自然是那幫盡心的宮女太監打聽來的消息,他們甚至表現得比她還要憤慨。

裴麟大惑不解:"您不是在幫着管理朝政的嗎?怎麼可能擬下這種詔令?"天大的理由也不會促使她下這樣的決定,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眼睛裏容不下任何沙子。

她凄楚地笑,"自然不是我擬的詔令。人心啊,我管得再寬也管不到邊。"連裴麟都知道她不會容忍這樣的事發生,詵啊詵,你更該清楚的。

裴麟心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難道他的擔心終於成真了,陛下終於容不下她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幼瀾閉目凝思良久,才聚集了足夠勇氣,將這些天發生的事巨細靡遺地講了出來。她自認不是脆弱的人,但短短一個月間情勢的頻頻逆轉,已讓她精疲力竭。

多可笑,她能尋找慰藉的人,竟然不是自己的丈夫,也不是正在幸災樂禍的娘家人。

裴麟靜靜聽完,分析道:"從離開時的說法聽來,他並沒有決絕的意思。我想,他可能出於什麼別的考慮才作這個決定的。雖然接觸不多,但從言談舉止看來,陛下應該不會是負心薄倖的人。您不要太悲觀。"她願意將這樣私密的家事說與他聽,裴麟又是欣喜,又是苦澀。再一次提醒自己,現在,他是個兄長,要為"妹妹"分擔憂愁。

聽他這樣說,幼瀾心中稍稍安定了些,"我也不願相信的,但是他在我們大吵一架後下了這樣的詔令……"

"找他談談吧。或許他只是在氣頭上,靜下心想開了,就會後悔的。就算做最壞的打算,至少也問一個為什麼。"

"……好。我回去找機會和他談。"

"嗯,不管發生什麼事,別忘了,您還有我這個……兄長可以靠。"

"嗯!"她重重應聲,紅了眼眶。

兩人又談了些兒時趣事,這是他的體貼,不讓傷懷佔據她的心太久。

眼看天色不早,幼瀾起身告辭,在他的陪同下走到門口,止步,回頭對他揚起一個笑靨,"麟哥,謝謝你,我感覺好多了,有像你這樣的兄長,我真的……很幸運。"

裴麟回以一笑,小心藏起眼中的戀慕,"誰叫咱們是青梅竹馬呢?"

"那我回去了。"她走向簡樸的馬車。

"路上小心。"痴痴望着裊裊婷婷的背影,他忍不住出聲:"皇后!"

她回頭,發現他熾熱的目光。

"若是他真的讓你失望了,我……"

"別說。"她慌忙打斷,"麟哥,別說。相信我,總有一天,會有一個頂好頂好的姑娘愛你。"

"我──"

"對不起。保重。"她深深地看他。隨即,馬車絕塵而去。

回宮后沐浴完畢,已經是起更了,她累極睡下。

什麼事,都明日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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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夜,迷迷糊糊間,幼瀾感到有熟悉的氣息排山倒海般襲來,指掌所及,皆成火焰。久違的親近讓她忍不住呻吟出聲,意識也隨之清醒。

"詵?"他掩住她的口,指尖淺淺勾划著那日益成熟的臉龐。十五韶華的青澀,轉為二十六歲的嫵媚,是在他一點點的注視之下。

十一年呢,感覺卻是那麼短促。這張臉會有皺紋,會變醜,奇怪的是,那樣的想像不但沒引起反感,反而讓他覺得──很有趣,變成老太太的瀾,想必也是很可愛的。那時候,他就是一個老頭了,一起看看斜陽,種種花草,當然,吵吵嘴更是少不了的……

怎麼辦?一生……似乎不夠,一生也不過六七十年呀。

手指掠過眉間,突地他抿起唇,那裏的輕愁,是來自於他嗎?還是──接下來的想法似乎讓他甚為不悅,輕柔的觸碰一變而為狂烈,卻仍是小心的,這樣柔嫩的女子啊,誰想到會讓他煩惱至此!

頃刻間,層層羅衣飄然落地,輕輕垂下的紗帳遮住了兩人眸中、心底的相思意濃,他們從沒分開過那麼久。

愁情煩事,此時此刻,拋諸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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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來,望着旁邊枕上的髮絲呆怔良久,傻傻的,她笑了。

雨過天晴了,不是嗎?

小宮女又急急地跑來,看她還未起身,並且春風滿面,呆了一呆才道:"娘娘,不好了!"

她不理會,"不好了"似乎已經成了他們的口頭禪。每個來報信的人都會先說上這一句以顯示自己消息的重要性。

不理會一旁的吸氣聲,她大方起身穿衣──這些瑣事,她一向不願假手他人。

垂首看着身上的痕迹,心中柔情又起。

小宮女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徹底呆住。

"聽說塔什部落勾結羌西人造反,西北告急。皇上連夜下旨,讓裴麟大將軍即刻出發,率部西征呢!"

幼瀾的第一反應是麟哥又走了,他甚至沒來得及喘口氣。接着她發現事有蹊蹺:連夜下旨?昨夜她夜訪裴府時,還沒聽到這個消息,她回來就寢后,詵就來了……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嗎?

不不,這是朝政,她不該過問。必定是情勢十分危急,詵才臨時決定讓麟哥在那麼匆促間出發的。一定是這樣!

"有什麼不對嗎?軍情緊急,皇上點將連夜支援,你怎麼能說'不好了'呢?"她想裝出調侃的語氣,卻覺得不怎麼成功。

"但是小豆子聽鄭大人在下朝後說,這件事十分不合理,他說……"

"別說了。陛下自有他的道理,你們別胡亂傳話!下去吧。"

"是。"小宮女委委屈屈地退下了。

幼瀾站在床邊發獃,她又何嘗沒發現這事的不合理之處呢?但已經不該她管的,她不能管。至少可以肯定,詵決不會把江山社稷拿來開玩笑的,當日他決心自己理事的原因,不也是如此?

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祈望麟哥能平安歸來。

詵回來,她不會跟他提這件事,免得造成不必要的猜疑。

出乎她意料的是,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詵沒再踏進他們共同的寢宮半步。任憑她怎樣製造巧遇的機會,他存心躲避似的,一直未曾見她一面。

她幾乎以為那晚的纏綿只是一場春夢,一片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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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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