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皇上的一隻手拎住了司徒大人的領口,另一隻手半扯開司徒大人的腰帶,司徒暮歸徐徐道:“皇上,您派人將十五殿下護送回京了沒?”
恆爰手下毫不遲疑:“你當同朕提起十五弟,朕就會饒了你?”
司徒暮歸搖頭道:“皇上該不會怕十五殿下替臣講情,所以准其暫留呂先軍中。若真這樣,十五殿下此時恐怕有危險。”
恆爰扯開他內袍:“此刻你倒知道賣弄忠心。”毫不留情撫上內袍下的肌膚,蓄勢蹂躪。
司徒暮歸驀然反手扣住恆爰雙腕脈門,再稍一帶,皇上又進了司徒大人懷抱。司徒笑道:“皇上對罪臣倒放心得很,臣自小習過些武功,進思瀾閣前萬不該將臣的枷鎖取下。便是帶着枷鎖,習過武的欽犯在皇上御審時也需在丈外,左右有侍衛護駕。”
皇上到底是皇上,臉雖然氣的發青,但還是冷笑慢慢道:“司徒暮歸,你欲犯上還是逼宮?”
司徒暮歸低聲道:“皇上猜臣是犯上還是逼宮?”
恆爰被他雙臂圈住竟動彈不得,曉得今天還是算錯了一步,強壓住攻心的怒火,面無表情道:“方才你道睿王此時怕有危險,究竟是什麼緣故?”
司徒暮歸瞧着恆爰的雙眼,道:“罪臣是欺君犯上將砍頭的欽犯,說的話何堪入聖聽,皇上不必當真。”
四目相對片刻,恆爰慢慢道:“司徒愛卿是朕的重臣,從二品中書侍郎,朕明日還要與你在金鑾殿上共議國事,愛卿何出此言?”
司徒暮歸輕輕一笑,鬆開雙手,恆爰身上一陣輕鬆一陣清冷,恆爰緩步踱后,道:“司徒愛卿果然玲瓏通透。”
司徒暮歸道:“並非臣通透,乃是君無戲言。”
恆爰慢慢踱到御案后,慢慢坐下,端起方才斟的一杯茶水,入口尚溫。
司徒暮歸合攏衣襟整好衣帶,道:“臣斗膽請問皇上,十五殿下一事皇上是如何處置的?”
恆爰道:“朕給呂先發了封書信,讓他務必保護睿王樣樣周詳。”
司徒暮歸道:“臣再斗膽請問皇上,現在蓼山縣內的江湖幫派形勢,皇上看如何?”
恆爰擱下茶杯道:“還用問么,正道邪道聯手尋仇,錦繡林的六合教有天大的能耐也是四面楚歌。就算有朝廷的大軍,也只做調解,六合教一樣寡難敵眾。”
司徒暮歸道:“這便是了,朝廷大軍前去蓼山調解的事情一定滿江湖皆知,呂先做事一向謹慎,何況皇上讓他務必保護睿王樣樣周詳。臣猜這一路上,睿王定然住的是呂先的將軍大帳,吃飯單起小灶,其餘用度一概仔細打點。”
恆爰道:“呂先做事,一向在分寸上拿捏的甚好。”
司徒暮歸悠悠道:“他這一番拿捏自然甚好,怕只怕,到了淮安府顧況去知府衙門知會驗印時,十五殿下定要與他同去。”
顧況進淮安城,皇上賞的小轎子還是沒派上用場。
睿王殿下高高在上,還有呂將軍的一位副將,這兩位人物騎馬,顧況這個七品小知縣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坐轎。於是顧況與恆商並騎而行,旁邊還有個程適。
淮安城的大街上行人十分少,老百姓都關門閉戶躲在自家,免得江湖幫派互毆時被誤傷。大街上的屋頂欄杆連兩旁的樹木,沒一樣是囫圇的。
程適甚有模有樣地說:“呂將軍恐怕淮安城內江湖人物多,特讓在下跟來,穩妥些。”
顧況道:“呂將軍一定曉得程賢弟你聞風而逃的本事,方向找得准,腳程又快。當真江湖人物有來找岔的這些人抵擋不住,跟着你沒準就跑過了那些會輕功的。”
程適晃晃腦袋道:“好說、好說,講心裏話,我第一個不放心的就是顧賢弟你,想當年大家去城外菜地偷蔥,一群人里就你一頭扎進人家豬圈的食槽,要不是兄弟好心拎了你一把,還不知道如今能不能看見光鮮的顧知縣。”
恆商只笑,牛副將道:“程掌書與顧知縣從小一塊長大,感情真真是好。”
顧況道:“還好、還好。”
程適道:“差不多、差不多。只是顧賢弟你一向烏鴉嘴,別當真將江湖人物招來了。”
“來了”二字話音未落,街邊酒樓的破欄杆里眨眼竄出四、五個人,矇著半邊臉,手中揚着雪亮的長劍。程適半張大嘴,一聲乖乖剛出喉嚨,被牛副將一記大吼搶先蓋住:“什麼來路!敢光天化日驚擾朝廷官員!?”
左右的校尉兵卒抽出兵器,電光火石間就過了數招,其中一個玄衣蒙面人大聲道:“正是朝廷的大人物老子才動手!”
恆爰向司徒暮歸道:“你猜六合教的人為保命劫持睿王,要挾朝廷的軍隊助他們解圍?呂先做事謹慎,絕不可能公開睿王身分,那些江湖人物如何知道?”
司徒暮歸道:“六合教的本意恐怕是劫持呂先,但不清楚呂先的武功深淺,因此一路暗中窺視。呂先這一路待十五殿下小心謹慎,六合教的人自然曉得一定是貴人,身分可能尚在呂先之上。十五殿下去淮安城這個空檔他們豈會放過?”
劍,寒光四射的劍,砍人跟切菜似的劍......乖乖,砍到身上不是鬧着玩的。
程適眼睜睜看着四、五個蒙面人撂倒了幾個小卒,再放倒兩個校尉,剩下牛副將和恆商猶在支持。沒想到睿王殿下小時候膿包長大了居然是個練家子,一個人擋着三個人尚且遊刃有餘,牛副將一人對付一個已經快支持不住。眼見空閑着一個放倒校尉的兄弟正用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個餓鷹撲食式向這裏來,程適看準空檔打馬便逃,那畜生極不中用地一聲驚嘶,兩個后蹄立起來,前蹄在空中一陣亂踢,程適從馬背上摔下來,在地上滾了幾滾,后心口一陣悶疼。
牛副將上氣不接下氣地回頭吼道:“這裏我擋着,你們快走--”話音未落被對手一個回劍反手,用劍柄結結實實敲中後腦勺,也壯烈地倒了。
恆商橫劍格住三柄長劍,疾聲道:“景言,快走。”
顧況方才被牛副將的對手一記橫掃從馬上跌下跌了個結實,正好程適剛從馬上摔下來正滾到他身上一撞,撞得顧況齜牙咧嘴,此時聽到恆商的話,忍不住苦笑。
小爺,你出了差錯我們哪個能有命在?
餓鷹撲食的兄弟因方才程適馬驚落地撲了個空,收勢踏上地面,與撂倒牛副將的玄衣人一前一後,兩把長劍招呼過來。顧況與程適隨手從地上摸起兩根長槍抵擋,幸虧他兩人從小在街上打架打熟了,掄起胳膊揮舞長槍支擋架擱,也甚勇猛。恆商一人對三人還要分神看顧況,一個沒留神被划中使劍的右臂,手便一軟,另一把劍趁機斜刺挑過來,恆商手臂疼痛,回招稍慢,待格住對方劍勢,另兩把長劍已架上了脖子。
其中一個黃衫人道:“我只想請列位到鄙教一敘,無意傷人,委屈閣下了。”另一人轉頭指向顧況:“一定拿下此人!留意別傷了。”
顧況與程適背靠背掄着兩桿長槍沒頭沒腦地正亂擋亂刺,聽見這句喊話顧況很疑惑,為什麼一定要抓我?一疑惑就回頭看,一回頭就看見恆商脖子上橫着兩把長劍站着,頓時手中一軟,被玄衣人挑飛長槍,一劍柄敲在腦門上,暈了。
程適在肚子裏罵了兩聲,大喝一聲顧小么你個不中用的,方才餓鷹撲食的弟兄一劍剌來,程適舉起長槍往地上一扔,笑嘻嘻地舉手道:“打不過,大俠,我省事,打不過認輸,您老想擒就擒吧。”
玄衣人拎起顧況,拖向圍住恆商的三個蒙面人,餓鷹撲食弟兄走向程適。程適半舉着手笑嘻嘻等他走近,餓鷹撲食弟兄在兩三步外收起長劍,程適忽然向前大跨一步,一拳直搗他下腹,趁勢彎腰抓起一把塵土劈面揚過去,再抓長槍向他要害狠狠一搗,扔掉長槍拔腿就跑。
餓鷹撲食弟兄顧不上眼睛肚子,捂住要害滿臉冷汗跌倒在地上。程適盯准街左一個衚衕口,一溜煙竄過去,剛要摸到衚衕牆邊,後腦忽有風聲,程適迅速向旁邊一閃,一個石子兒擦着臉頰飛過,程適一頭扎進衚衕,後背再又風聲獵獵,剛要再閃時,只覺得脖子一疼,被一件硬物劈中後頸,一句娘沒罵出口,眼前黑了。
恆爰起身離座,就要出御書房。司徒暮歸道:“皇上,京城離蓼山縣十萬八千里,數天的路程是趕不及過去的。就算趕得過去,現在這個時辰,怕也已經晚了。”
半個多時辰后,呂先在偏帳內接到傳令兵急報:“將軍!大事不好!!牛副將與其餘人等帶傷回來,說竇公子與顧知縣還有程掌書被江湖幫派劫持了!”
程適從黑甜鄉里掙扎出來時,先聞見一股熏人的花香,熏得程適打了個噴嚏,睜眼看見一堵花里胡哨的牆,掛着一牆花里胡哨的字畫。自己被五花大綁在一把花里胡哨的紅木椅子上,顧況與恆商被綁在對面椅子上,程適與他兩人各對望一遍,顧況道:“這地方是六合教的地盤,咱們被這夥人劫了。”
門口站着方才的玄衣人與黃衫老兄,兩人都拿掉了蒙臉布,玄衣人是個絡腮鬍子大漢,黃衫人是個馬臉的精幹漢子,開口說話還十分斯文:“幾位暫且委屈一時,等我家少主人撫琴回來再與幾位賠罪。”
恆爰負手在御書房來回踱步,鎖眉道:“朕欲命呂先發兵攻打錦繡林,又恐怕十五弟有什麼差池,如今卻要如何?”
司徒暮歸道:“皇上莫急,若呂先發兵,蓼山縣的形勢越發不好收拾,臣知道有人能救十五殿下。”
恆爰皺眉道:“知道就別噎在嘴裏,是何人快說!”
司徒暮歸笑道:“漕幫竇家。”
六合教的少主比勾欄里壓場的紅牌舞娘譜兒還大,任你伸長了脖子等,就是不出來。
顧況程適與恆商從黃昏等到快兩更,餓得前胸貼後背,程適與顧況的雙眼發綠,方才聽到一聲傳報:少主人到。
少主人進門,陣勢不小。打頭四個身穿鵝黃薄紗的少女各提着一盞宮燈在門前對面站定,跟着六位穿同色薄紗的少女魚貫入內,夜風拂過薄紗,馨香陣陣,顧況與程適睜大眼,盡情將幾位少女看了個飽。
程適向站得離自家最近的一位少女陪笑道:“寒冬臘月天,穿得如此單薄,姑娘不冷么?”那少女冷着秀顏,連睫毛也不動一下。程適待要說話,又有兩位銀紅衫裙美貌少女邁進門來,頓時黏去了程適的眼,連帶着三魂六魄都有些不穩。兩位少女在門檻內站定,向外福身道:“恭請少主人。”
一個瓦灰色衣衫隨從模樣的人先進門在堂中下首站定,躬身拱手,門外方才隱約緩步走來一個白色的人影。
恆商不禁在心中道,便是皇兄在內宮時,出入也沒這麼大陣仗。
來人披着銀狐裘,頭上簪着玉鑲玳瑁冠,緩步邁進屋內,看通身的派頭一定是六合教的少主。
果然,瓦灰色衣衫的隨從向顧況程適和恆商道:“在下六合教護法劉勝,這位便是鄙教的少主人。”少主拱一拱手,口氣卻十分和善:“在下姬雲輕,唐突將各位請到鄙教,還勞煩久候,實在得罪了。”
雖然是客氣話,好歹讓人心裏受用些。姬雲輕乍一進門,顧況與程適就覺得此人甚是面善,客氣話出口,更加面善。
姬雲輕的眉毛眼睛十分像街東口鹵牛肉老陶家的阿大,鼻子嘴巴又神似五香花生許老頭的么孫,臉盤身段更與辣炒螺螄喬婆子的兒子喬招財十足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麵皮比喬招財黑些,也顯得壯實些。程適、顧況望着姬雲輕橫看豎看,怎麼看怎麼親切。
姬雲輕在主座的椅子上坐了,程適道:“姬少主,能不能與你打個商量將在下等人身上的繩子鬆了。這間屋子裏有你幫中上下這麼多高手,諒我們三個人想跑也跑不掉。”
姬少主很痛快地點頭,吩咐鬆綁。
繩子一松顧況揉着胳膊立刻甚擔憂地向恆商道:“你胳膊上受了傷,被綁了這麼長時候有事沒有?”
恆商道:“路上勞駕那位玄衣的兄台幫忙裹了傷口,繩子也沒綁在上頭,不妨事。倒是你,頭還疼么?”
姬雲輕望着顧況的方向又甚和氣地笑道:“唐突尊駕受驚,冒昧請教尊駕名諱。”
姬雲輕一笑,越發眼熟,顧況道:“尊駕兩個字當不起,在下姓顧名況,實不相瞞,蓼山縣此任的新知縣便是在下。”
姬雲輕再看恆商,道:“這位是......”
恆商不待他落音,立刻淡淡道:“在下是顧知縣的師爺。”
姬雲輕道:“顧知縣這位師爺身手倒好得很,不曉得閣下與當年的珍瓏客瞿前輩有什麼淵源?”
恆商真心實意地說:“未曾聽說過。”
程適在座位上翹起腿晃,等着姬雲輕來問他。誰料那姬雲輕壓根連眼角都沒瞄過程適,只緊盯着顧況道:“我們江湖人向來桌面上說暢快話,此番請尊駕與其餘二位來,意欲借呂將軍的兵卒一用,解解鄙教的燃眉之急。”合起手掌輕輕拍兩下,旁邊伺候的一位銀紅衫少女立刻捧着筆墨紙硯,放在顧況身邊的小几上,“勞尊駕給呂將軍寫封書信。”
顧況乾笑道:“姬少主,我不過是個七品的小知縣,呂大將軍哪能買我的帳。”
姬雲輕道:“尊駕若不願表明身分,姬某不勉強,不過既然請來了尊駕,這封書信務必要寫,寫完了還要勞駕印個手印上去,方才好傳書給呂將軍。”
顧況恍然領悟,姬雲輕將自己當成某個大人物。此時為了保恆商不能否認,正在躊躇,姬雲輕使個眼色,門口站的玄衣人與黃衫人一晃到眼前,各用一隻手擱在程適和恆商腦後,姬雲輕道:“尊駕若不寫,只好先得罪這兩位。”
顧況立刻道:“我寫。”
說寫就寫,提筆沾墨,洋洋一篇,一氣呵成。恆商只看他寫,程適道:“顧賢弟,千萬寫的懇切些,呂將軍才能痛快借兵。”
護法將顧況的成稿呈給姬雲輕過目,姬少主甚是滿意,顧況再用手沾些印泥,有模有樣按了個拇指印上去,姬雲輕道:“痛快!尊駕真是個爽快人!若不是此情此景姬某倒想交你這個朋友。還要煩借尊駕身上的一件物事,一同拿給呂將軍過目才好。”
顧況苦笑道:“我身上除了衣裳,沒一件值錢東西,恐怕拿不出什麼來。”
恆商忽然道:“我腰間有枚玉佩,可以拿給呂先。”
姬雲輕一雙水泡豆花眼只認準顧況:“一事不勞二主,還請尊駕行個方便。”顧況眼睜睜看着黃衫人的手掌又在恆商腦後使力壓了壓,程適忽然嘆氣道:“公子,事到如今,你懷裏那件物事便拿給姬少主用用吧。”
顧況大驚:“我懷裏哪有什麼東西!”
程適垂頭嘆氣,劉勝立刻欺身到顧況眼前,道一聲得罪了,伸手便搜,兩掏三掏,從顧況懷中飄出一塊水紅色的舊帕,程適歪着腦袋瞅了一眼,又長嘆一聲。
劉勝立刻抓緊帕子,顧況急道:“那東西並非......”
恆商蹙眉看顧況,景言的懷裏如何有女子的手絹。顧況被他一看,心虛口吃,底下的話說不出來。程適適時適刻地,又嘆氣。
劉勝面露喜色,必恭必敬將帕子呈給姬雲輕。
做悲涼無奈模樣垂頭的程適對顧況露了露牙,姬雲輕接過手絹,忽然大變顏色,流箭一樣從主座欺身過來,一把拎起半張開嘴的顧況,水泡豆花眼泛出紅光--
“說!為什麼鳳凰仙子的手帕在你懷裏!”
顧況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不知道......這手帕不是......”
姬少主掐在顧況脖子上的雙手更重了幾分:“不是什麼!?你這手帕打哪裏來的!?”
程適與恆商陡見此變故都愣了,顧況有些喘不過氣,掙扎着道:“姬少主,這塊手帕是許多年前的舊物,恐怕你認錯了。”
他揣着這塊帕子少說也有十來年,哪可能是什麼鳳凰仙子的東西,可嘆這少主眼神不大好。
姬雲輕額頭上暴出跳躍的青筋,神色更加猙獰,“鳳凰仙子帕子都是用京城高升閣的布料,一定是粉紅色,雖然這條舊了也絕無可能認錯。”
恆商冷笑道:“天下用高升閣布料的人千千萬,凡是拿高升閣的粉色布料做帕子的女子都是什麼鳳凰仙子么?”
姬雲輕一隻手將顧況的脖子再掐緊些,另一隻手攥住帕子道:“料子在其次,鳳凰仙子的手帕右下角一定綉一條金魚,手帕瑣邊與金魚的針法配線都與別個不同。”將手中的帕子一揚,再箍緊顧況的脖子,“你這條帕子分明是鳳凰仙子的香帕!”
顧況被掐得兩眼翻白,恆商起身欲救被黃衫人制住,只能眼睜睜看着。程適半張嘴瞧着,心道,沒想到顧小么寶貝似的揣了十來年的破帕子真是個寶貝。顧小么真行,十來年前就跟什麼鳳凰仙子勾搭上了。
顧況用力從嗓子眼裏擠出話來道:“姬、姬少主--我這條手帕委實是許多年前一位姑娘所贈,但那姑娘是何人,在下......在下真的不知道。”
姬雲輕掐顧況脖子的手再一緊:“不曉得?!不曉得為什麼將這塊帕子揣在懷裏隨身帶着,你如此寶貝怎麼會不曉得!”
顧況眼前金星亂冒,張大嘴喘氣道:“我......”
姬雲輕盯着他的眼神一暗,手忽然鬆了松,“我懂了。”
顧況脖子略有空隙,立刻大口吸氣,姬雲輕的手慢慢地鬆開,雙眼望向地面,嘆息般道:“我早該懂得,像鳳凰仙子這樣的人兒,天下間有哪個人見她能不心動,若有幸得了她一件東西,又有哪個人不如性命般收藏?”
姬雲輕雙眼的目光又從地面移到顧況臉上,水泡豆花眼裏卻儘是暮色斜陽般的感傷,悵然向顧況道:“當初我第一回遇見她時也和你一樣,連她是誰都不曉得......”
“她那時候騎在馬上,就那麼對我一笑,我就曉得我姬雲輕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心裏眼裏都只有她一個,我天天到蓼山上去,就為能讓她瞧我一眼。我現如今做了這許多,也只想讓她記得有我姬雲輕這麼個人。”
姬雲輕將手帕舉到眼前,掐住顧況脖子的手漸漸鬆開,擱上顧況肩頭,“兄台你何其有幸,她居然將香帕這樣貼身的東西贈於你,至今我只見過她九次,更不知道她心中對我是怎樣想。”
下首的劉護法動容道:“少主,傷情太多恐傷身體,莫要再想了。”
姬雲輕嘆道:“要我如何不想,我每天從清晨到黃昏,從入夜到黎明,連走路時吃飯時睡里夢裏,又有何時不想她。拼則而今已拼了,忘則怎生便忘得。”
左右侍立的少女皆舉袖拭淚,劉護法哽咽道:“少主--”
程適忍不住道:“你如此待那鳳凰仙子,便是個石頭人也該領三分情吧。”
劉護法欲言,看看姬雲輕,又止。姬雲輕惆悵一笑:“自古美女愛俊郎,她嫌我的相貌與她不般配。”
恆商顧況程適聞言,都不禁動容。恆商道:“樣貌不過是父母給的皮相,奈何幾年風華,又何必執着。”
程適大聲道:“俗話說的好,狗不嫌家貧,女不嫌漢丑。男爺們憑本事頂天立地,講什麼長相!”
顧況接道:“何況姬少主你武功又高,堂堂六合教的少主,家世也算數一數二,哪裏配不上她。”
劉護法道:“更何況就我們少主的相貌也是玉樹臨風卓爾不凡,算做舉世的佳公子,那女子居然還挑剔少主的相貌,可是眼光有什麼毛病。”
姬雲輕水泡豆花眼中的目光頓時凌厲起來:“劉勝,不得在本座面前說鳳凰仙子的半點不是!”負手望門外夜色如漆,又復悠然長嘆:“我雖自恃有潘安之貌,奈何入不得佳人眼,又能怎的?”
恆商顧況與程適齊望向姬雲輕悵然向西風的臉,皆緘口不言。
姬雲輕嘆罷,轉身又將帕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塞回顧況手中:“君子不奪人之美,我姬雲輕也不能拿鳳凰仙子的東西做要挾解圍的物事。”顧況顫着手將手帕收回懷內。姬雲輕再望向門外如漆夜色,悠悠吟道:“美人如花隔雲端,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催心肝......”
程適等三人被六合教關進一間廂房,姬雲輕將顧況看做大肉票,房內唯一一張空床指給顧況,各招待程適和恆商一張地鋪。房門一鎖程適就開始牢騷:“堂堂一個六合教真是小氣,三間空廂房都沒有,非讓我們擠一間小屋不可。”老實不客氣在地鋪上坐了。
顧況與恆商為了讓床頗撕扯了一陣,讓得程適哈欠連連,“不論哪一個睡便是了,你兩個不睡我可睡了,真讓不開就兩個人都睡。”
恆商聽見這句話立刻不做聲,顧況說:“不妥,何況有個地鋪,擠着難受。”恆商抓着他的手道:“還是你我都在床上睡吧,將地下那條被子也拿上來,天冷擠着倒暖和。”
程適坐在地鋪上邊挖耳朵邊看,心道,這兩人在一起總看着哪裏不對勁,甩掉靴子脫掉棉袍先鑽進被褥:“二位慢慢合計吧,我佔先了。”
恆商也寬下外袍,顧況剛要說還是不妥當,忽然看見恆商脫衣時眉頭微蹙,恍然想起來:“你臂上的傷怎樣了?”臨時綁的布條恆商在脫衣時解了,顧況掀開他的袖子,只看見一條半尺長的口子凝着血疤,恆商道:“皮肉傷,也不深,那黃衣人給我上了些傷葯,再將布裹上便好。”顧況脫了外袍棉袍,從自己內袍上扯下一塊布來,替恆商裹好。
恆商握了握他的手道:“天冷的很,你的手都冰了,趕緊睡吧。”伸手掀開被褥,卻看見床上有塊白色帶粉的布,是方才從顧況懷裏掉出來的手帕。
顧況拿起來又塞回懷裏,訕訕道:“這帕子是我小時候逃難時,施捨給我饅頭的人送的......”恆商微微笑了笑,輕輕截住他話頭道:“時候不早,睡吧,莫着涼了。”
程適從被窩裏伸出一顆頭來看他兩人躺好,越發覺得哪裏不對勁,爬起來吹熄了燈,鑽進被窩做他的春秋夢。
顧況生怕擠着恆商,向床邊讓了讓,身邊的恆商忽然伸臂將他圈到身邊,顧況貼着恆商的身子,覺得有些涼,惟恐他受傷氣血不足再受涼,於是又往前挪了挪,想拿身子多暖着恆商。恆商將胳膊再把顧況圈得緊些,心滿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上午,日初上竿剛兩刻,撫遠將軍呂先在帳內收信一封,落款顧況,洋洋洒洒一篇,大概意思兩句,顧知縣程掌書與那位最要緊的師爺殿下被六合教一窩綁了,只有借兵替六合教擋住黑白兩道的圍攻方能放人。
六合教東南使在帳外等候回復,臉上猶有瘀青的牛副將和羅副將一齊問大將軍該如何是好。呂先折好信紙,只說一句話:“暫且按兵不動。”
東南使回教中稟報少主人,呂先說事關重大,要一天時間容他細想。
此時數派的高手早已與六合教戰過數回合,但錦繡林中機關眾多,尋仇的各路人馬一時殺不進去。姬雲輕估量形勢,憑機關支持一日綽綽有餘,便點頭答應,吩咐第二天再去跟呂先討回復。
六合教的東南使走後,呂先換上便服,一人一馬向蓼山縣方向去。
中午剛過,漕幫淮口分舵的總管事,竇家大姑爺沈仲益剛用完午膳,正在書房小憩,下人遞了一張拜貼說門外有人要見大姑爺,拜帖上落款一個“呂”字。
司徒大人從天牢裏出來了。
皇上下了一紙赦令,赦中書侍郎司徒暮歸無罪,官復原職。
司徒大人出獄上朝第一天,中書侍郎府邸到皇宮的三條大街窗屜盡開碧紗盡挑。大總管張公公在張羅上殿茶水時如是對小太監們道:“抓吧放吧就這麼一場,咱萬歲爺寬厚仁慈,乃是個念情分的明君。”
看守顧況程適和恆商的弟子上午去向少主報告情況,道:“那三個人十分有趣,昨天地上只睡了一個,床上倒睡了兩個。穿縣官服書生模樣的大票與那個俊俏小哥在床上睡一個被窩,最難纏的單睡在地上。”
姬少主正在遠眺蒼山入定冥想,不便理會紅塵事。劉護法聽完彙報,沉吟道:“如此看我們算得不錯。那縣官服的書生來頭不小,難纏的那個是個隨從,俊俏的是個近侍。”
看守弟子抹了一把嘴角:“護法,近侍是不是人常說的大人老爺們從小養到大,白天到晚上,護衛暖被窩都來得的人物?”
劉護法默許一點頭,周圍的幾個弟子都嘖嘖驚嘆,其中一個道:“既然這樣,養個女的不更好,偏偏養這樣的。”
劉護法道:“你們不曉得,那些大人老爺愛的就是這一口,你想那些小堂倌兔兒寶寶都如何來的?”眾弟子們張大嘴感慨稱是,劉護法又低聲道:“本朝這股風頭盛,更不稀罕,”手往天上一指,“龍椅上坐的那位好的就是這個,朝廷里新得勢的官員都是模樣俊秀的青年才俊,最得勢的那位中書侍郎姓什麼司馬還是司徒的,據說那相貌--嘖嘖--可惜司什麼侍郎長得雖好卻不愛弄這個,皇帝不好強下手,只能時不時招他進宮過過乾癮,時刻盯着時刻栓着。”
小弟子咬着指頭道:“光看不能動不是越看越饞?”
劉護法道:“可不是,所以馬護法、楊護法去抓大票的時候在城裏茶樓中就聽說,皇帝將司什麼侍郎關到天牢裏,兩人頭天晚上在宮裏的某個樓里單過了一夜,還是皇帝說有事情跟侍郎商議特意招去的。估計想幹什麼沒幹成,發了聖怒。一定捨不得罰,關兩天一定再親自放出來,唉,可嘆那皇帝也算是個痴心人。”
小弟子道:“他后宮裏那麼多美人,偏偏痴心在這個上頭。可惜我們少主不想做皇上,不然兄弟們殺進京城,解決了皇帝,少主做皇上,我們都是大臣,到時候下聖旨娶鳳凰仙子做皇後娘娘,看她願不願意。”
姬少主魂在太虛中聽見“鳳凰仙子”四個字,頓時暫回人間:“縱有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豈能用強的逼她?一定要她真心實意嫁給我。”
小弟子熱淚盈眶地道:“少主,人心都是肉長的。小的相信,鳳凰仙子終有一天能曉得您對她的心思待她的好。”
姬雲輕寂寥一笑,再望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