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晌午過後,城裏的人一派優閑。

茶館、酒樓里滿是飲茶呷酒的人,有的是在談生意、做買賣,有的只是純粹偷得浮生半日閑,到此活動筋骨罷了。

可也有些人是存心耗在這兒不動。

滿悅茶館裏人滿為患,並不是偷閑的人多,更不是談生意的人多,而是傅家三千金包下二樓,於是底下一樓的大眾堂全都擠滿人,然而可坐下數十個人的二樓雅閣,卻只有傅家三千金和阮棄悠。

只見傅搖光挑了間臨街的雅閣,優閑地呷了一口茶,隨即又啃了一口核棗甜酥,瀲灧的水眸直睇着窗檯外頭。坐在這裏可以直接眺望着遠方湖景,更可以瞧見臨湖的杏林遮天、柳絮紛飛,窗外紛紅艷綠的花葉,仿若紅波逐綠流一般,快要淹沒整座杭州城,美得教人心醉。

然而,坐在一旁的阮棄悠卻沒半點雅興欣賞窗外這片美景,他眉頭深鎖地睇着不知道要胡鬧到何時的她。

他成了階下囚了,只因那一日的事,他有把柄落在她手中,逼得他不得不聽命於她。

怪就怪那一日,他沒事先想清楚,才會落得今日的下場。

她這大小姐要上哪兒便上哪兒,想怎麼著便怎麼著,而且他還得依命伴在她身旁,陪她逛遍整座杭州城。

舉凡茶館、酒樓、賭坊、戲台、市集……大抵上都有他們跑過的足跡。

她大小姐玩得可盡興了,把所有差事都拋到一邊,壓根兒忘了身為布坊掌柜的使命,而他也賠上自個兒的時間,幾天下來,無所事事的他閑得幾乎快要發狂。

就不知道這位大小姐何時才肯回布坊,就算她不幹活兒,他也不會有意見,只希望她能放他回去。

他的大好前程,可不想毀在她手裏。

這幾年來,他忍辱負重,討盡眾人歡心,並獲得老爺的賞識和信任,這可不是為了陪她到處遊山玩水的。

「三小姐,時候不早了。」他淡淡說道。

餘暉斜照,他們也差不多該走了吧?

「是嗎?」她笑得惡劣地睇着他,見他一臉為難卻又不便發作,心裏樂得很。

呵呵,可以這般差使他,教他乖乖坐在一旁,可真不是普通的過癮啊!

早知道只要這麼做,便可以把他吃得死死的,那早在八百年前,她就該這麼做了。

「夕陽已經西落了。」他沒好氣地提醒她。

她的眼一直盯着外頭,瞧着天際泛起幾抹仿若快要燒紅天的霞光,難道她會不知道已經黃昏了?可千萬別同他說,她直盯着外頭髮楞,滿腦子是想着接下來該要怎麼整治他。

「我知道,我就是在等這一刻。」她笑嘻嘻地道,指着窗外。「你瞧,這霞光滿天,說有多美就有多美。」

他斂下陰沉的黑眸直瞅着她,仿若眼前的她比外頭的彩霞更加吸引他。

絕不能再被她牽着鼻子走,倘若不想個法子,他真不知道往後的日子到底要怎麼過下去!

好不容易回到杭州,倘若不做好本分,要老爺怎麼將他留在杭州?杭州才是傅家的大本營,如果想要接掌其它分鋪,就得先掌握這兒才成……只是,他都已經回來個把月了,依舊不知道老爺究竟是為了什麼才將他召了回來。

「你在發什麼楞?」

聽着她帶笑的嗓音,他不由得挑眉睇着她。「不發楞,要我做什麼?」啐!他生來是賤命,可不似她可以天天偷閑,四處賞風景、賞晚霞。

「我要你看彩霞啊。」她指着外頭,不滿極了。

「彩霞有什麼好看的?我是一個粗人,不是什麼文人騷客,沒辦法對着一片天詠詩作賦。」倘若問他見着頭上的一片天,能織出什麼花樣的布匹來,他倒還願意動腦想想。

「你這人……」她不禁翻了翻白眼。「難道你壓根兒都不想忙裏偷閑,四處走走看看?看湖景也成,到賭坊賭兩把也成,或是聽戲曲也成。」

「我沒興緻。」

「看來,你對於不能生財致富的人事物是沒半點興緻的。」難怪他不會對她笑了,是不?

爹掌握他的生殺大權,姐姐們則可以從旁幫他一把,上門來的客人可以算是他的衣食父母,然而同他談大宗生意的對象,就是他的過路財神了,而她……哼哼,什麼都不是!

「可不是嗎?」他沒有反駁。

「啐!」他還真敢說哩,當著她的面,他居然不迴避,真不知是他性直,還是打從心底不把她看在眼裏;哼!同她一道出遊,真是這般乏味無趣嗎?

原先還以為他對她的觀感已經好多了,誰知一連幾天下來,他們好似又回到了原點,真是令人生厭!

「早些回去吧,我不過是一名總管,老是天天吃白食,會招人非議的。」

「你說這話分明是……」拐着彎在嘲諷她!

「怎麼?」他冷笑睇着她。

「沒事。」不能說!一旦說出口,豈不是真的着了他的道,真認為自個兒是個只會吃白食的廢人?

走就走!他若無心陪她一道賞霞,儘管天上的霞光四射,她都無心再欣賞了。

扁起嘴,傅搖光微惱地站起身子,然而才踩出第一步,便教地上的氈子給絆倒,眼看快要倒向窗檯……

說時遲那時快,一股有力的勁道硬是將她摟進熱呼呼的懷裏,埋得她的粉臉發燙,卻又依戀得緊。

只見阮棄悠不掩擔憂地睇着她。「你沒事吧?沒弄傷哪兒吧?」

她眨了眨眼,心兒漏跳數拍,只覺得頭暈目眩,腳下不由得一軟。

見狀,阮棄悠抓住她的力道更加有力地將她往懷裏帶。

「怎麼了?」

耳邊傳來他憂心的問話,儘管依舊暈得很,心頭卻狂顫不已,她忍不住勾起笑。

這是發自內心的關心,這總騙不了人吧?

這兒只有她和他,他犯不着在她面前作戲吧?要作戲也得在人前,在這兒他大可轉頭便走,壓根兒不需要管她的死活……那日她落湖,他也是二話不說地跳進湖裏……

照這情況看來,他應該不討厭她才對啊,為何他偏偏要這般淡漠地待她?而她,又為何這般在意他的淡漠?

嗯……仔細想想,她好似不是從現下才開始在意的,好似在三年前,或者更早以前就開始在意了,只是她不願去想罷了……

為何不願想?難不成後頭有什麼教她不願面對的事?

「你好些了沒?」

阮棄悠微微將她推開一些,睇着她紅撲撲的臉,不由得伸出大掌擱在她的額上。

「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再差大夫過府診治?」

聽見他難得溫柔的嗓音,她直瞅着他,瞅得有幾分失神。自她有印象以來,他便已在府里,換言之,他可說是看着她長大的,但這十幾年裏,現下是他頭一回待她這般溫柔,說起話來如此輕聲細語,摟住她腰肢的力道甚強,卻壓根兒沒弄疼她。

這一刻的心情無法言喻,可教他摟着,她卻壓根兒不覺得討厭,甚至還挺喜歡的……她咽了咽口水,有點意外這突生的念頭。

「三小姐?」見她不語,他微蹙起眉,低頭再俯近她一些。

「嗄?」

她?地抬頭,不偏不倚地對上他的唇,霎時四目交接,四片唇瓣也緊密地貼在一塊兒。

狂顫的心霎時如死水,止了數拍,腦袋一片空白,教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阮棄悠難以置信地瞪着她,一時之間不知到底該要鬆手,還是繼續抱着她……然而,總不該再這樣下去吧?

他有些不舍地離開嫩如花瓣的唇,艱澀地道:「三小姐,恕小的失禮。」

失禮?她要的豈只是一句失禮?

轟的一聲,仿若是爆竹丟在她耳邊大響,瞬間炸回她的神智,也炸出她一肚子火。

她抬起手,毫不客氣地賞了他一個耳刮子。

「混蛋!」

丟下這句話,她狠狠地瞪他一眼,隨即轉身便跑,留下呆若木雞的他,他動也不動地睇着她的背影,說不出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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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姐,用膳了。」

華燈初上,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頤心水榭的書房前兜了幾圈之後,總算是晃到書房前,輕輕地敲着門,小聲地喚着。

阮棄悠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聽裏頭依舊沒有半點聲響,不禁嘆了一口氣,再敲了下門。

「三小姐,該用膳了。」他不再肆無忌憚,顯得小心翼翼。

誰知道今兒個會發生這種事,他並非有心輕薄,而是……誰也不願意啊!就算是他的錯好了,如今他上門負荊請罪,她卻不理不睬……

「你走吧,我吃不下!」

突地聽見她的吼叫聲,他不禁寬心不少。「多少吃些吧,你近來的氣色不佳。

「你不用假惺惺,你不用怕,我不會同我爹說的,你儘管走吧!」傅搖光惱火地暴吼,隨即將一件重物摔到門板上,門板輕震了一下。

趴在軟榻上的傅搖光惱火地瞪着門外的身影,恨不得撲上前去啃他幾口。

說什麼失禮,她不要聽什麼失禮不失禮的,她……嗚嗚,她到底要聽什麼,她也不清楚,可她就是不要聽到他說什麼失禮!

見狀,站在門外的阮棄悠不由得蹙起眉,微惱地道:「你是說到哪裏去了?我說了,要你用晚膳是因為你今兒個在茶館裏暈了一下,我怕你身子不適,所以要你多吃點,我還差廚房替你熬藥汁,你提老爺作啥?」

她非得把他說得那般小人不可嗎?他承認,他確實不希望因為她受到任何傷害,而令老爺對他少了幾分信任,但今兒個的事豈能與之混為一談?

「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嗎?」她在裏頭吼着。

她又不是頭一天識得他,他的那一點心思,她豈會猜不出來?

「我……」

「被我說中了吧?混蛋!」她一把拉開門板,水眸一瞬也不瞬地瞪着他,氣得想要抓他幾下。

「妳!不要以為你隨意找件事栽贓給我,我就得乖乖認罪!」她火氣不小,他的脾氣也不小,「同你說了不是那樣,為何你就是聽不懂?」

難不成定得逼得他大動肝火,她才覺得過癮嗎?

「要不你說,這到底是怎麼著?」

「我……」他欲言又止,有些不知所措。

可不是嗎?他到底是為何勸她用晚膳?不就是因為她今兒個氣色不好,不就是擔心她若不多吃點東西,身子會更加虛弱,說穿了,他不過是擔憂……擔憂?

他疑惑地睇着她漲紅的粉顏,一副張牙舞爪的模樣,壓根兒沒有半點姑娘家該有的溫柔婉約……他為何要擔憂她?

天塌下來都輪不到他扛,她可是傅家三千金,倘若身子出問題,自然有人照顧、有人看診,壓根兒不需要他費心的,是不?但他確實是因為擔憂前來的。

「你瞧什麼?」見他直盯着自個兒,她有些不自然。

他想要幹嘛?難不成他想要……

善於權謀的阮棄悠眯起黑眸,不解自個兒為何要擔憂這個刁蠻無理、任性撒潑的三千金……但儘管她的性子不討喜,他卻依舊擔憂她,八成是奴性所致,八成是為了討老爺歡心,自然會關心老爺最疼愛的三千金……是了!肯定是如此,要不他為何要擔憂她?

「我是真的擔心你。」他悶聲說道。

事實便是如此,倘若她硬要說他是為了討老爺歡心,或者是怕老爺知曉他不小心輕薄她,而打算封住她的口,他都不會否認,就當是如此了。

「你擔心我?」她不由得一愣。

怎麼可能?他的眼裏不是沒有她嗎?但,近來他給她的感覺確實有些不同,至少他不會再像以往那般不睬她。

「你們在這兒吵什麼?」

身後突地有人說話,兩人不約而同地朝聲音來源探去。

阮棄悠連忙退後一步,恭敬地道:「老爺。」

「你這時候到光兒的書房……」傅林語帶保留地睇着他。

「他是來喚我用晚膳的。」傅搖光立即幫他解圍。

「都這時候了,你還沒用膳?」

「還沒……」她話是對傅林說的,目光卻是瞧着阮棄悠。

唉!一見着爹,他的臉色全都變,仿若方才說話的人根本不是他,但不管到底是不是他,橫豎他方才那席話,數她心頭舒暢多了。

「還不趕緊去用膳?你都瘦成這樣了。」傅林重嘆了一口氣。「要不要爹差人送到你房裏?」

「老爺,我已經把膳食擱在亭子裏了。」阮棄悠連忙說道。

「哦,還是你細心。」傅林頗為認同地拍了拍他的肩。

「是老爺教得好。」

聽着兩人一來一往,她不禁搖了搖頭,「爹,你們聊,我去用膳了。」若要她再聽下去,她八成會吐。

「趕緊去吧。」傅林笑着催促她。

見她小碎步地跑開,看起來心情似是不差,傅林嘴邊的笑意不由得更濃。

在他身旁的阮棄悠見狀,不禁疑惑地說道:「老爺今兒個的心情不錯。」

「是不錯。」

「哦?」他微挑起眉。

近來被三小姐給拖着東奔西跑,他非但沒將布坊打理好,也沒時間多觀察老爺,就連老爺到底是為了何事開心都不知曉,唉!

「棄悠。」

「在。」

「光兒是否都將布坊的事交代清楚了?」他突然問道。

儘管心裏不解,阮棄悠依舊恭敬地道:「都差不多了,畢竟先前我也打理過布坊,遂只要三小姐把帳本交給我,其實差不多都清楚了。」

「你覺得光兒是塊料嗎?」他又問。

「她……」

「我知道她不是這塊料。」不等他回答,傅林便直截了當地說。

挑起濃眉,阮棄悠乾笑。「三小姐是缺了心……」

「要她從商,倒不如……」傅林想了想,抬眼睇着他道:「把布坊交給你,我還比較安心。」

「嗄?」這一個多月來,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怎會在這當頭突生下文了?

「你不想接?」

「不是,我只是不懂老爺為何要將布坊交給我,這麼一來,三小姐她……」能做什麼?

雖說這個結果他是挺滿意的,更是他一開始的目標,如今實現了,自個兒該要開心才是,可不知怎地,總覺得事情有些古怪。

「她呀!女大不中留,既然布坊的生意弄不上手,倒不如就把她給嫁了吧。」傅林說得洒脫。「原本是打算讓她上頭兩個姐姐先出閣的,不知怎地,卻出了變量,只好無讓她出閣,到時候等她上頭的兩個姐姐也出閣了,我底下大部分的商行,包括綉坊、織造廠全都……」

「老爺的意思是……三小姐要出閣了?」他打斷他的話。

老爺這輩子的心血都要交給身為外人的他?小姐們全都要出閣?而她亦是?這麼突然?

「是啊,她今年也十七歲了,差不多要出閣了,我雖然萬般不舍,可有啥法子?她早已與人有婚約,對方現下貴為兵部尚書,如今上門提親了,我怎能不依婚約?這回,你可要幫我辦場風光的婚禮,教全杭州城的百姓都曉得我傅林要嫁女兒,頭一個嫁出門的便是杭州第一美人……」

至於傅林又說了些什麼,阮棄悠全然沒聽見,剎那間,只聽得見血液逆流過腦門的聲響。

胸口悶悶的,向來工於心計、擅於權謀的他腦袋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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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牛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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