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扇門
已經是許多天以後的一個周日下午了,振華和佳萍都在家休息,沙上一頭一個。振華給佳萍遞過一個蘋果,佳萍笑了笑接過來,剛想說聲“好孩子”,振華忽道:“我爸媽都走了半個多月了,這蘋果還沒吃完。”蘋果是婆婆在時買的,看一眼就能酸掉牙。她拿在手裏擺弄。那短柄深陷進去,像一條綠蟲子從蘋果的旋窩裏探出頭來。她想起那隻被螞蟻叮上的小蟲。楊青已經一個月沒音訊了,軍偉也是,她也不想再和他們有任何聯繫,這種事反正是越解釋越糟,不如索性躲得遠遠的,還乾淨些。一些事要想讓別人不說出話來是難的,只要自己心安理得就好。問題是她總有一種罪惡感。兩件事湊在一起,分不清哪個更令她不安。振華那裏一直沒動靜,可見楊青並沒說什麼。那天,她做了最壞的打算,很晚才回去,家裏卻安靜得出奇。公婆都睡了,振華坐在昏黑的客廳里,攥着遙控器換頻道,她站着不動,各種顏色的光亮從她臉上閃過。他看了她一眼,只說了句“跑了一天也不來電話”,她往常總愛把臉一揚,反問一句“你怎麼不打給我”,這次卻是詫異極了。事情總是出乎意料。她不知道楊青為什麼口下留情,其實,就算她說出來,振華信了,也不算冤枉她,孫明身上總是真的。自打那天起就再沒見過他,周六她還照常去,他卻再沒露面,昨天上午也沒有,總不會是在躲着她。她一直想再見到他時,一定要把這份事辭了。
振華坐在沙一頭,把報紙翻得嘩嘩作響,那姿態像極了他父親。公婆早就回平陽了,還是公公勸回去的。是振華後來說的,他說他爸那人,最是息事寧人的一個。公公在時,她提到“楊士傑”這個名字,他笑着說印象里並沒有這麼一個人。佳萍卻覺得聽楊青那口氣,這個楊士傑和他有什麼過節似的,她那樣生氣,這個姓楊的說不定就是她父親,便道:“聽他女兒的口氣,這個楊士傑好像還和您很熟呢!”公公笑道:“這可怪了!”佳萍當時便不再作聲。楊青那天是衝著一個叫任連方的人來的,公公也是這個名字,卻不是她要找的人??她相信公公說的話都是真的。這樣說來,她與她竟是白白犧牲掉了。這是她後來才想明白的,明白之後,立刻悔恨極了,她當時只要再耐着心多聽楊青一句話,便不會是今天這樣一個結局。可是,也太巧了,竟像是有種力量在暗處懲罰她,存了心讓她敗露。她不敢想下去了。
振華這幾個周末難得休息,總是忙不完,忙是忙,人卻比以前精神多了。佳萍回過神來看他,總覺得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變化,也可能是她自己變化了的緣故。那一晚之後,她一定是變了,只是自己也說不上來。孫明那邊冷淡到極點,她當然也不會怎樣,就當是昏暗裏的一場夢吧,這樣的夢,一生大概只有一次吧,這樣一想,又有些捨不得。她不讓自己再亂想下去,立刻起身,去架子上抽出一本舊年的雜誌來,卻正好是振華當初送她的那本。他說封面上那女孩兒有些像她。這書似乎曾經與什麼東西粘連在一起過,分開的時候被撕下一片來,正好眼睛上缺了一角。振華正看得無聊,起身踱到她跟前,瞅了一眼,笑道:“怎麼變成獨眼龍了?”佳萍笑道:“這書你是哪裏買的?”振華道:“還能有哪裏,就學校旁邊幾個書攤上!”那段記憶倒是很真切,他又道:“當時付錢時,把一個五塊當成五毛給出去了,沒走幾步現了,再找回去,那人就不認了,要不是同學拉得緊,非和他幹上一場!”佳萍笑道:“就幾塊錢,也值得!”振華笑道:“錢財是小,失節是大,幾塊錢,我白扔給他都沒說的,他不能把我當傻子坑!”佳萍覺得話那樣刺耳,卷了雜誌,走到一邊,不再言語。振華也返回去拾起報紙又看起來。
手機忽然響了,是個陌生的號,雖然明知不是孫明,當著振華,佳萍還是不由地緊張起來。電話那頭道:“佳萍!”佳萍鬆了口氣,道:“媽!”那頭卻道:“是我,姨媽!”佳萍暗笑,想自己竟這樣昏頭昏腦的,她又笑道:“姨媽!”姨媽那邊道:“你媽昨天下樓梯時把腳扭傷了!”佳萍又驚又急,道:“啊,厲害嗎,現在怎麼樣?”姨媽道:“看樣子傷得不輕,她不叫我給你說,我看她一人在家,也太什麼了。”佳萍跺腳道:“她老是這樣瞞人!”又說了幾句,才掛了電話。
振華道:“怎麼了?”佳萍皺眉道:“我媽摔了一跤,我明天請假回去看看。”振華道:“哦!”佳萍看他並不作聲,道:“你呢?”振華笑道:“我?”頓了頓道:“你先回去看看,如果問題嚴重,我再回。”佳萍壓着一股火氣道:“什麼叫嚴重,是不是只有出的氣才叫嚴重?”振華道:“什麼話!”他把報紙朝地下一擲,那報紙輕瓢瓢的,轉了幾個圈剛落定,他“?”地一聲踩了過去,回到卧室。她現在說話越來越沒分寸,他真有些不堪忍受。上次父親看病,母親在他面前說了那些話,現在,他想母親當時也不是故意編派,自己是有些太縱容她了。
佳萍看着那扇緊閉的土牆一樣顏色的門,冷笑一聲,現在地方大了,吵架倒是便宜多了。
晚上,振華出去吃飯,佳萍早早休息了,她並沒給母親打電話,反正一打過去,她總是要說不要緊的。她躺在那裏,一下子也睡不着。以前睡木床已經養成一個習慣,翻身時總是輕輕一下,免得那鬆動的地方吱吱扭扭地聒噪。她翻來覆去幾回,新床穩如泰山,她忽然想起了那張憨厚的木床,還有那間昏黃的屋子,像是已經沉到了深潭裏,只留些影子在水裏晃動。直晃到她眼裏。她不知為什麼,有些嫌棄自己,她想振華也一定是嫌棄她的。振華是幾點回來的,她並不知道。他自己去另一間屋裏了。
周一一早,佳萍起來做好飯。振華剛坐下來吃,佳萍道:“我請假了,回去幾天。”振華半晌道:“好!”佳萍走到門口,彎腰把一串鑰匙塞進包里,“叮叮啷啷”的,振華才看見她已經把包整理好了。他起身正要說什麼,佳萍已經提起包來,背着身把門一帶,消失了。振華覺得心裏嗓子裏都堵了一扇門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