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從樓里出來,佳萍覺得陽光竟這樣刺眼。旁邊走着兩個小孩子,這個道:“孔成城家有隻貓,才這麼大點兒。”他一邊說一邊豎起兩隻手來比劃,又道:“不對,是這麼大!”剎那功夫,倒把距離縮了一半兒。那個道:“我也見過,真小,真可愛!”這個又道:“它都認識我,我抱過它好幾次呢!”那個又道:“我也抱過,它真小,我一手就能把它捏死!”這個道:“我一腳就能把它踩死!”一會簡直要愛死,一會兒倒又像是恨死,佳萍忍不住撲哧一笑,兩個孩子立刻扭過頭來看她,其中一個忽然道:“孫叔叔!”孫明一愣,笑道:“哎!”他對這個孩子並無印象,一定是路路的玩伴,到過家裏,記住了他。那小孩果然又道:“路路怎麼不出來玩?”孫明笑道:“她感冒了,等病好了再找你們玩!”和大人搭了話,那孩子便有些神氣,對另一個道:“這是孫叔叔!”另一個卻也不甘心示弱,立即喊道:“孫叔叔好!”冷不防又道:“孫阿姨好!”佳萍當下漲紅了臉,只好笑道:“你好!”被他佔了先,這一個很不高興,推他道:“你怎麼知道她是孫阿姨!”那一個又壯着膽子,大聲道:“我就知道,是我媽媽說的!”末了又追加了一句:“不信你跟我去問問!”孫明忽然一笑。
不過是孩子間的玩笑話,佳萍聽了,心頭還是一陣震動。這種住宅樓里,孩子間的聯繫向來要比大人普遍得多,不久就會有閑人說起“路路爸爸”如何,“給路路補課那女的”如何。還有孫明那聲笑,總覺得哪裏透着些輕蔑,非常可氣。忽然額頭上一絲瘙癢,她用手指一抹,是只小飛蟲,已在指尖碎成黑點,她極不耐煩地彈掉,自語道:“什麼!”孫明笑道:“這裏還有!”他一伸手,似乎要去觸她的額頭,她突然抬手,攔腰把他的手臂打落。孫明一愣,站定在那裏。她也不看他,走得更快了。
他氣極了,她竟這樣古怪,當場給她難堪,為所欲為,她把他當什麼了!他突然覺得他對她有些過火了,恨不得立刻做些事出來,殺一殺她的傲氣。
佳萍走得那樣快,正好一腳踏在一塊兒鬆動的磚塊上,突然向下一挫,心頭一驚。她真不知道她想做什麼,她本以為自己一直是在朝着幸福的方向走,那些腳印什麼時候竟成了積水的坑,當初不過是一個挨一個往裏跳。
她一口氣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才想起要坐車,站牌卻已經過了,又折回來。公交車一輛又一輛,司機永遠是一副不耐煩的口吻,“快上快上”地只管催促。人多了又少了,她卻不知該去哪裏。振華沒給她打電話,一定是婆婆說了什麼,不然無緣無故地走了,他怎會不問一聲。她不想回家,那哪裏是她的家,分明是他們的家。她忽然想起從醫院出來時,本是要去楊青家的,有好些時沒聯繫了,也不知兩人現在是好是壞。她忽然有種惺惺相惜的感情。她掏出手機給楊青打電話,屏幕上卻顯示一條消息,點開了,只有兩個字“想你”,號碼是陌生的,她卻立刻知道是孫明,心裏有些傷感。
電話通了,那邊還猶自是楊青“咯咯”的笑聲,好容易才止住,道:“佳萍!”一種余笑未泯的口吻。佳萍道:“這麼高興?”楊青笑道:“我爸穿軍偉的衣服,自己說像土匪。”佳萍道:“伯父真逗!”楊青道:“我爸高興起來簡直就是個老活寶。”忽又道:“軍偉定了兩張電影票,自己又出差了,浪費了也可惜,你想不想去,下午三點?”軍偉已經搬回來住了,楊青這一向還是比較開心的,忘記了和佳萍的不愉快,傾心相約。佳萍頓了頓,笑道:“好啊!”兩人又約了地方,說不見不散。
想不到是這樣一種局面,看來是雨過天晴了,她父親也和軍偉達成了相當的諒解,不然怎肯去穿他的衣服。她想到楊青父親一把年紀,穿起那種衣服的樣子,頂着那悵惘笑了一聲――也不像是在笑。
終於又聽見楊青的笑了,竟有一種清風明月的感覺。也許是因為自己終於卸下重負的緣故,可她確實是極易笑的,尤其大學那會兒,笑里總泛着一種清新生動。那金子一般的歲月里,她卻是一副抑鬱之色,她自己並不覺得,別人卻是這樣看待她的。也許就是因為這點,她和楊青四年裏引以為陌路。現在想來,當時究竟還是對她懷有一種嫉妒,從小到大,一路坦然,應有盡有,自然把生活看得很輕易,想不笑都難,她怎能和她比!
快中午了,她並不想吃飯,決定先坐車過去,到影院門口慢慢等。坐在公交車上,對面一個少女,臉窄窄的,眼睛險些要從兩邊跌出去,模樣雖不標緻,卻依舊令人羨慕。佳萍想起自己大學的時候,那時,就連痛苦都散着新鮮幼稚的氣息,痛苦背後是遙遠的未來,帶着美麗的面孔朝她微笑,她便一面悲傷,一面憧憬着去做未來的女主角。年輕是美好的,只因那時一切都來及。
想到大學,她又連帶着想到軍偉。軍偉的衣服確實有好些怪氣的,大學那會兒猖獗得很,畢業后算是好點了,不過也還是鋒芒畢露。有次穿了一件金黃色襯衫,上面擠着些眼睛似的黑圈,束着腰,風風火火地進了她們宿舍,幾個人立刻叫道:“誰家的蜂王跑出來了,快抓住了!”前些時一身都是愁,總是避免想到他,彷彿一個念頭也是一重罪,現在已經風平浪靜,再想起來便又是一種情懷。她不知道也是因為有了昨晚一出,便把軍偉之事覷看得輕了。
車上人不多,身後忽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嫁個老公,又有錢又風光,不似我這樣的……要走這步,就不怕他們怎麼樣,他們拿定你離不開這個家,我偏……”車轟轟地向前駛去,女人的聲音時高時低,斷斷續續,有無奈,有怨恨,說到最後,氣鼓鼓的,彷彿鐵了心要與命運一搏。她忽然間羞愧起來,她向來是鄙薄這種女人的,可是現在,她有什麼資格呢,繞了一大圈,不過又回到了別人的起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