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趙震東去找過妳了?」馬克翔和蘇偉同異口同聲地大吼,差點沒把屋頂給掀掉。
「是呀!這個老頭有點變態喲!年紀一大把了還愛學人長舌,難怪你會討厭他。」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沒有交談,但是眼底交流的訊息是——趙震東終於正面宣戰了。該來的終究是躲不過,馬克翔只覺得萬分無奈,他不想舊事重提,徒惹心傷,但就是有人不放過他,存心不讓他好過。
「你會怎麼做?」蘇偉同看着好友,他不是多事的人,但不能不問清楚,因為事情也牽涉到雪兒了。
「我還沒想到。」馬克翔答得乾脆,他沒想到趙震東這麼沉不住氣,這麼快就浮上枱面,-點挑戰性也沒有。
「你們在說什麼啊?」在場唯一不了解狀況的人發出了嚴重抗議。
「唉!說來話長。」馬克翔沉沉地嘆了口氣。往事如煙,勾起的不只是傷心記憶,還有更深層的無奈。
「那你就長話短說嘛!」
「但這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在接收到齊雪兒殺人的目光之後,馬克翔趕忙翻口供:「其實簡單的說,就是我和趙震東有過節。」
聽到如此簡潔扼要的回答,齊雪兒忍不住要翻白眼。他這不是說廢話嗎?有人會無緣無故就只為了好玩去欺負別人嗎?「這我當然知道,那個怪老子告訴我是因為你和他兒子看上同-個女孩子。」
「說正確點,我是看上他兒子的女朋友。」
「所以三角戀愛嘍!我猜你是贏家,輸家對你懷恨在心,連他老爸也同仇敵愾,對不對?」齊雪兒為自己高明的推理能力感到佩服,而且再一次證明趙家父子果真是心胸狹小,不過是丟了女朋友嘛,竟然記恨十年。
「如果真這麼簡單就好了。」馬克翔搖搖頭。「我是抱得美人歸沒錯,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意外,最後誰都沒有得到紀晴。」
「那個女孩叫紀晴?她怎麼了?又琵琶別抱?」這是很有可能的,雖然她承認馬克翔魅力凡人無法擋,但是像那種受不了誘惑,三兩下就變心、超級沒個性的變節女,很難保證不會馬上又見異思遷。
「怎麼可能,從來只有我甩人,還沒被甩過的紀錄。」
「那——」
「她死了。」沒有讓齊雪兒做出更多高明的推理,他迅速公佈謎底。
「死了?」
「對!死了,在我終於合法擁有她時,她死了。」所以到頭來他還是輸了,輸給了死神。
齊雪兒嚅囁地還想開口再問清楚點,雖然探人私隱並非她的專長和興趣,但是事關馬克翔,說什麼也得八卦一次,只是到嘴的問題在觸及他黯然的神色時又吞回去了。算了,不問也不會死,反正頭號情敵已經早死早超生了,其它的她齊雪兒根本不放在眼底。
「馬克,現在不是沉緬回憶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怎麼搞定趙震東,看來他真的把雪兒當成目標了。」
「我?這又關我什麼事?」
「紀晴死了之後,趙震東的兒子趙佳楠也發生了一件意外,變成植物人,他把這一切的帳都算到我頭上來,可是他又動不了我,他又以為妳是我的女朋友,所以要藉著傷害我最愛的人來打擊我。」
「我是你最愛的人?」齊雪兒興奮地抱住馬克翔,她就知道馬克之所以打死不肯承認愛上她是有原因的,否則憑她如此的美貌和蓋高尚的氣質,他怎麼可能不動心。
「雪兒妳少傻氣了,現在可不是愛不愛的問題,是趙震東把妳當成目標了,天曉得他會做出什麼卑鄙齷齪、骯臟下流的事來。」蘇偉同死命地想把表妹從好友身上剝下來,只可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徒勞無功。
「管他的,有馬克在,安啦!」只要有馬克翔在,趙震東算什麼,就算火星人來攻打地球也不當一回事,因為她信賴他,她知道他一定會保護她。
相對於齊雪兒的全然不在乎,兩位男士可不敢如此樂觀。尤其是罪魁禍首的馬克翔,他深鎖的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有一件事他非常肯定,敢動他馬克翔的人,他會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付出慘痛的代價。
***
趙震東走在一條長長的走道上,死白的日光燈照在同色的牆壁上更顯得陰森冷然,空氣彷佛凝滯至冰點一樣沉重,充滿揮之不去的濃重藥味和伴之而生的死亡氣息,走道異常安靜,只有他平穩的腳步聲和門后偶爾逸出的咳嗽聲或呻吟聲。是的,這裏是醫院,一所特別的醫院,它所有的門窗都加裝上鐵條,守着醫院的不是穿梭來去的白衣天使和救苦救難的醫生,而是荷槍實彈的警察。當然它還是和其它醫院同樣迎接出生和死亡,只不過絕大部分時候都是死亡,這是一間死神專屬統轄的醫院。
走出那長長的甬道,陽光迎頭灑落,醫院內雖然是冷涼一如嚴寒冬夜的寂寥,但院外仍是有光與清風,四季遞嬗的世界。趙震東快步走向等待他的賓士轎車,他一上車坐定,他的秘書即交給他一份公文袋。他迫不及待地打開袋子,抽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和一疊照片,照片上的主角自然是馬克翔,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鉅細靡遺地呈現在照片上,外出買菜、添購生活用品和午夜狂歡,他身旁的女主角每一次都不一樣。
趙震東面無表情地將文件快速瞄過一眼,都是一些例行的報告,幾點起床,幾點出門、見過哪些人、去過哪些地方、幾點回家之類的,沒什麼值得特別注意的地方。他的注意力又回到那些照片上,照片中的馬克翔神采飛揚,瀟洒更勝以往,有令人致命的性感笑容,不容抗拒的吸引力。
「他倒是挺風流快活的,夜夜笙歌,樂不思蜀,活像在對我示威。」趙震東嫌惡的表情,彷佛他現在看着的是蟑螂、老鼠與蛇的綜合怪物。
「您是說馬克翔是在作戲?」不愧是跟了趙震東三十多年的秘書,一下就聽出他的話中話。
「很有可能,如果他要流連花叢中,早在他回來時就到處去采蜜了,不會等到我出現才想起要展現風流本色,他分明是在轉移我的注意力。」趙震東不屑地哼着,魯班門前弄大斧,他是這麼好騙的嗎?
「那麼接下來您打算怎麼做?」
「把『那個』寄給她。」
「馬克翔?」
「不,齊雪兒。把當年我花錢請人寫的和其他人寫的一起寄給她。」趙震東陰險地笑了起來,這是他為那個女人準備的特別禮物,他等不及要看看,那個固執又愚蠢的女人在看清心上人的真面目後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
齊雪兒雙手插腰,-臉很不耐煩地看着甫進門的馬克翔。
「還沒睡?已經很晚了,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馬克翔抬眼看鐘,時針已經指向2了。
「你太過分了,愈來愈晚回來,你不知道我會擔心嗎?」
「我不是已經解釋過了嗎,這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只是暫時性的。」看她面色不善,馬克翔輕聲解釋着。其實他也不想每天去應付那些庸脂俗粉啊!搞得他近來視力嚴重受損,實在有夠委屈的,也不想想他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哼!」齊雪兒別過頭,一副不領情的模樣。「差勁!你以前只不過是個無所事事的無業游民,現在卻降格去當不務正業的花花公子。」
「什麼不務正業的花花公子?」這是誰發明的詞彙,怎麼他從來沒聽過。
「不是嗎?好好的無業游民不做,偏偏自甘墮落的去當花花公子,你以為這樣真的有用嗎?」
馬克翔頭痛得不得了,聞了一晚劣質香水讓他開始神智不清了嗎?什麼時候無業游民變成一種高尚的職業了,竟然比花花公子還吃香。
「雪兒,我知道妳生氣我去鬼混,我也不願意呀!但是我不得不去,理由妳最清楚不過了,不是嗎?」
「我知道是為我好,可是算了,你不用再這麼委屈自己了。」
「又怎麼了?」
齊雪兒不說話,將一個信封丟到桌上。「今天早上快遞到我辦公室來的。」
「趙震東寄的?」不用看也猜得出來。
「除了他,我想不出會有誰這麼無聊。」齊雪兒聳聳肩,把信封內的東西拿出來,是一些剪報和雜誌的影印。
「沒想到他全留下來了。」馬克翔看着那堆紙,沒有笑意的臉是一本正經。「妳相信嗎?」
「一半一半吧!有人說報紙上唯一正確的消息只有日期。」齊雪兒興趣缺缺地翻着那些紙張,其實她根本沒看完,她看的部分大概只有十分之一,不,也許是百一分之一吧!她向來沒耐性看那種滿是字的文章,何況這些新聞報導的內容大同小異,總歸來說,就是「結婚紀念日成忌日」、「槍聲響起,情歸離恨天」、「大學生難解的三角習題,台灣的教育究竟出了什麼錯?」,圖文並茂,死者悲劇性的美麗容顏印在正中央,正應驗了那句話——紅顏薄命。
馬克翔盯着報紙上紀晴的照片一言不發,她笑得很溫柔,因為早逝,在他心中,她永遠是這樣年輕美麗,從不曾褪色;而他的外表雖然依舊富吸引力,在那之後,心境卻已行將就木,瞬間,他不知感到悲哀還是慶幸。
「你的前妻很漂亮。」
「本人更漂亮,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美麗。看着她的眼睛,會覺得人生充滿了夢想;聽她說話,好象四周圍都閃閃發光,有長着翅膀的小精靈在飛一樣,是一種很美好的體驗。」一提到紀晴,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你很愛她?」她的語氣酸酸的。這個臭男人在講到死了十年的愛人時,表情竟然這麼溫柔,哼!
「第一次看到她時,我很迷惑,總覺得她美好得不真實,這樣的人真的存在嗎?我很好奇,所以我開始想辦法接近她,剛開始時那真的純粹是-種好奇而已;因為她雖然美得不可思議,但不是我喜歡的那型,況且她已經有護花使者了,那傢伙像條忠狗似的,把紀晴看得緊緊的,絕對不會有人有機會越雷池一步。」
「那條忠狗就是趙震東的兒子吧!」
「對,他叫趙佳楠,和紀晴是青梅竹馬。那傢伙簡直把紀晴貼上標籤當成他的私有物般,絕對禁止觸摸。看他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實在令人不爽,我不禁想要好好地修理他一下。本來那也不關我的事,畢竟合則來,不合則去,我不會死皮賴臉的去纏着人;只是我所向無敵的魅力用在紀晴的身上卻像踢到鐵板一樣,全給彈了回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紀錄,所以一方面是看不順眼,一方面是不服輸,我開始使出渾身解術,卯足勁去追紀晴。」
想起那一段艱苦的求愛歲月,還真是挫折連連,讓他至今仍心有餘悸。他生平第一次追女人追得那麼辛苦,不斷碰釘子,不斷被潑冷水,鮮花和小禮物都不能打動她的芳心,全都進了垃圾桶里,他所得到的永遠是冷冰冰的笑臉;但是更令他驚奇的是,一向缺乏耐心的他,並沒有因此而斷然放棄,還是每天努力不懈地繼續攻勢。當然,他也並非全然的釋懷,畢竟對-個所向無敵的花花公子而言,紀晴的反應無疑是致命的一擊,尤其向來都是女人自動倒貼他,鮮少由他主動出擊,被女人慣壞的他,在吃了那一長串的苦頭之後,雖然沒有輕言放棄,但也讓他開始懷疑是不是魅力不再,以往的輝煌戰績都只是浪得虛名?
「結果如你所願,你追到她了。」這樣的結果她早已從報紙上知道了,否則怎麼會有那場婚禮;就算沒有報紙,她相信,他最後還是一定能追到紀晴的,因為紀晴如果是刁鑽難纏的孫悟空,那馬克翔就是無所不能的如來佛,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飛出他的掌心。
「是呀!生平第一次認真的想要一個女孩子,我迫切渴望得到她到不擇手段的地步,好不容易使她的心向著我,未免夜長夢多,我甚至等不到大學畢業就決定要儘快和她結婚,這樣就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撓我和她在一起了。我們舉行了一個小而溫馨的婚禮,婚禮結束后,我們走出禮堂,趙佳楠那瘋子就來了,他真的有病,一臉的鬍渣,眼睛紅得像兔子,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全身上下都是酒臭,瞪得老大的眼睛好象要把我吞下去,我想他一定恨我恨得不得了,一看見我就破口大罵,偉同要去把他拉開時,他突然就掏出一把槍對準我開槍,結果紀晴為我擋下那一槍,子彈正中她的心臟,她當場死亡,這就是我失敗的第一次婚姻,歷時不到十分鐘。」
真的十分短暫,他不禁要苦笑,看着前一秒還巧笑倩兮的佳人,下一秒已經變成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體躺在自己懷裏,她鮮紅的血染紅了白紗,想叫卻叫不出來,想哭卻流不出眼淚。為什麼平常運動神經出奇差的她,在那一秒卻靈巧而迅速的為他擋下那一槍呢?為什麼她這麼傻,竟然傻到可以為他犧牲寶貴的生命。
「的確很富戲劇性,難怪報紙報了那麼大一篇。」
真的,每份報紙都以大篇幅來報導這宗情殺案,因為這則消息實在太具有話題性了,事件的三個主角都是名校學生——死者素有校花美名,溫柔婉約,秀外慧中,是所有男性心中理想的女性;兇手是商界名人之子,家財萬貫不說,向來就是品學兼優、操行甲等的模範生,師長眼中的好學生,朋友眼中的好同學,父母眼中的好兒子,但這樣素行良好的人竟然為情所困而犯下滔天大罪,令人扼腕。反觀受害者,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紀錄不良的愛情累犯,為了搶人家的女朋友而不擇手段,反倒成了眾矢之的,一點也不值得同情。
教育家開始討論台灣的人格教育問題在哪裏,大學生應該是心智成熟的青年了,為什麼不能好好處理自己的感情問題?一般大眾則樂得看熱鬧,畢竟對當時純樸的民風而言,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大丑聞,無疑是茶餘飯後的好話題,但如果這話題牽涉到她齊雪兒未來的老公時,可就不能當戲看了。
「你說,你是不是到現在還忘不了你前妻?」死去的情敵是最可怕的,關於這一點可得先確認好。
看她口氣那麼認真,表情那麼嚴肅,他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搖頭嘆氣。「雪兒,妳真沒有同情心。一般而言,通常這種時候應該是要說一些安慰的話才對,像別傷心啦!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或者是抱歉,勾起你的傷心回憶,我不是有意的之類的話,哪有人開口就問到底忘了沒。」
「我嘴笨,那種漂亮的場面話我不會說,而且那些話你十年前就聽得夠多了,我何必放馬後炮。」
不愧是齊雪兒,馬克翔禁不住要為她喝采,他就是喜歡她這點,直來直往的真性情,不會故作閨秀的小鳥依人狀,或許不夠蕙質蘭心,善體人意,但絕對誠實不虛偽,這分真實的特質在這急功近利的社會真是難能可貴,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永遠守護這分真。
「怎麼不說話?啊!難道你在想紀晴?」齊雪兒一張臉不高興地鼓了起來,難怪他老說不能愛她,因為舊情難忘嘛!
「沒有,妳多心了。」馬克翔連忙澄清道。奇怪,他什麼時候養成了要對女人——應該說是特定的女人解釋的習慣呢?以前他從不對任何人解釋他的所作所為的,現在對齊雪兒卻獨獨例外,因為他總覺得他應該對她的喜怒哀樂負責,多可怕呀!
「真的?」
「真的,其實妳真的太多心了,紀晴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
「是前妻。」齊雪兒醋味濃厚地糾正他。
「妻子也好,前妻也罷,斯人已逝,雖然她的死對我而言是一個可怕的打擊,但是我從不曾想過要遺忘她,逃避一向不是我的作風,我所珍惜的是我們曾共有的那段美好回憶。對我而言,紀晴是我青春年少的一個重要里程碑,透過她,我終於了解到這個世界並不是為我而轉動,我畢竟也只是個凡人罷了。」
「你當然是凡人,你又不會飛,一樣要吃三餐不然就會餓死,每天都要睡覺不然就會發瘋,等到哪天你可以不用吃喝拉撒,恭喜你,你就出頭天了。」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當時的我並不那麼想,在遇見紀晴之前,我的人生過得順遂極了。沒有金錢的煩惱,從來不知道什麼叫一文錢逼死一條好漢;課業也是一帆風順,不用太用功就能得到好成績。我念好大學並不是為了將來打算,只是想交女朋友時更無往不利,我的四周一定圍滿數不清的朋友,他們不斷奉承我,巴結我。我唯一需要煩惱的就是女朋友太多,因為我實太有女人緣了,這種種的優越條件造成我自尊自大、目空-切的個性,偉同就曾經說我的字典里沒有『關心』兩個字,我是愛上自己影子的那西色斯,我唯一在乎的只有我自己。」
「胡說!你才不自私,你不是很關心我嗎?上次我受傷時你那麼緊張,還幫我包紮傷口,又叮嚀我要小心自己;而且你也不是自戀狂,你不是很愛紀晴嗎?為了她還流浪了十年。」
那就是他最迷惑的地方,他真的如他自己想像般愛她嗎?當時熾烈狂燒的心不惜一切代價只求佳人垂青,她走後他並沒有想像中的痛不欲生,但是他也以為這世上再沒人能讓他心悸了。只是十年的歲月流逝,他日復一日在失去她的惡夢中驚醒,他無法不去回想紀晴死去的那一幕,一次比一次更鮮明的影像夜夜重複播映,從不間斷——趙佳楠歇斯底里地拔槍、驚呼聲、扣動扳機、子彈朝他飛來、紀晴飛身而來的背影、中彈時往後彈的身體,他緊緊抱住她柔軟的軀體,溫熱的液體自指縫溢出,是誰哭泣的聲音?他跌坐在地,紀晴成了一堆沒有靈魂的肉塊。
就像電影的慢動作重播,他在一格與一格之間找到空隙。他清楚地看到紀晴朝他撲來,也看到子彈的速度,他可以推開她的,他知道他可以,可是他沒有,所以紀晴死了。
「我之所以流浪,並不全因為紀晴,主要是為我自己。我一直在想,究竟什麼是愛?紀晴愛我,她真的很愛我,愛到為我擋下子彈,她是為我而死的:換句話說,那一槍是我開的,是我扣的扳機,我在測試她到底有多愛我,也許她並不如我想像中那麼愛我,她只是不得不愛我,終於她對夾在我和趙佳楠之間感到累了,所以用死來求得解脫。」他不確定地說,紀晴死時的眼光有遺憾也有放鬆的自由,他這十年漫無目的的流浪也許只是因為他始終不願承認的事實——是他製造他們愛得死去活來的假象,其實紀晴根本從來沒愛過他。
「怎麼可以對自己沒信心呢?」齊雪兒只手搭上他的肩,眼睛直視他的。「你長得這麼帥,個性又好,哪個女人見了你不拜倒在你腳下?你看菜市場那些歐巴桑多『煞』你,平常賣菜都既小心又小氣,看見你就芳心大亂,少年家長、煙斗桑短的,三斤一百變五斤五十,買蔥送姜,買魚送蝦,巴結得不得了,簡直就是歐巴桑殺手,老的難纏都那麼容易就搞定了,更何況是那種二十歲的黃毛丫頭。」
馬克翔盯着齊雪兒的臉,眨也不眨的。她的安慰雖然有點奇怪又滑稽得讓人想笑,但表情卻是十足十認真,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晶亮的大眼閃閃發光,配上生動的語氣,雖然是沒什麼作用的安慰,但還是令人感動。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女孩呢?真教人想好好抱緊她,於是不由自主的,他傾身向前,吻住她的唇。
這是個有點小心、有點遲疑卻又絕對甜蜜的吻,再舒服、再自然不過了。
「這是你第二次吻我了,我喜歡你的吻,以後可不可以常常吻我?」齊雪兒眨着眼睛快樂地說。
「好啊!」才答應,他驀然心頭一驚。
他到底在幹什麼?雪兒是偉同的表妹,他不也一直將她當妹妹般的疼愛、照顧嗎?既是如此,為什麼會有想吻她、抱抱她的衝動?他是怎麼了?迷惘、懊惱再加一點點心跳,就是沒有後悔,天哪!他得好好想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時候不早了,我累了,我想先睡了,妳也早點休息吧!」丟下這句話,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晚是第二次不是為了紀晴而失眠。
***
趙震東一臉陰鷙地注視着窗外,地上散落一地的調查報告書是他盛怒之下的結果。報告書結果顯示馬克翔已絕跡各大小舞廳、酒吧和高級俱樂部,齊雪兒則每天快樂地上、下班,甚至不再遲到早退,因為馬克翔改做護花使者,全盤護航。很顯然的,他的黑函攻勢失敗了,包括那篇他花錢請人刻意中傷馬克翔的報導,其實那篇報導並非全然不實,他也只不過是讓人稍微加點油醋,使它更具可看性而已,但這篇文情並茂的報導對齊雪兒那個不識字、沒文化、不明是非的草包女沒發揮該有的影響力,真是蹧蹋了。
他氣憤地再看一眼散落一地的調查報告,心裏正盤算着該如何進行下一步時,內線電話響起來了。
「董事長,有一位馬克翔先生沒有事先預約,但是他堅持要見您。」
「馬克翔?」趙震東的嘴角浮現近日來的第一個笑意,沒想到他膽子不小,自己先找上門來了,這可有趣了。「請馬先生上來,我在辦公室見他。」
趙震東草草收拾地上的調查報告,坐回辦公桌後代表他勢力中心的豪華皮椅中,不經意流露但絕對威嚴的氣勢。他要讓那個驕傲自大的渾球知道,惹毛他趙震東是沒有好下場的,他一定要教對方悔不當初,痛不欲生。
對於趙震東的強者氣勢,馬克翔卻是視若無賭,他從容不迫地走進來,自動地在面對趙震東的沙發上坐定,一點也沒有局促不安的慌張樣。
「怎麼馬先生今天這麼有空,光臨我這小小的公司?」趙震東皮笑肉不笑的招呼着。
「少假了,收起你虛偽的笑容,你我都知道我不是來閑話家常的,我是來談判的。」
「談判?哈、哈,哈!我有沒有聽錯?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趙震東的雙眼燃燒着熊熊的忿怒之火,他恨不得這把烈火將眼前這個倨傲無恥之徒燃燒殆盡再挫骨揚灰。
「是沒什麼好談的,所以我也不多費唇舌,直截了當地說,我要你馬上停止那些無聊的把戲。」馬克翔的語氣強硬,容不得人反駁,完全無視趙震東欲置人於死地的目光。
「無聊的把戲?哼、哼!比起閣下當年的所作所為這只是刁蟲小計而已。」
「既然知道是魯班門前弄大斧,還不收手免得丟人現眼。」
「辦不到,你以為你是誰,所有的事都得聽你的嗎?你這個下三濫的壞胚子,早該有人好好教訓你一頓了,我只不過是替天行道而已。」
「就憑你?」馬克翔輕蔑地哼了一聲。「兒子窩囊,老子更是個不入流的角色。」
「你膽敢說我兒子是窩囊廢?」趙震東的語氣霎時尖銳起來。「你才是那個卑鄙無恥、骯臟齷齪下流的混帳!為了紀晴那個賤女人派人去打佳楠,又誣陷他作弊,還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下賤女人去勾引佳楠,讓他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無顏待在學校,你還不肯放過他,又帶那個賤女人到佳楠面前耀武揚威,你這算什麼男人?根本只是個人渣!」
面對趙震東嚴厲的控訴,馬克翔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張面無表情的臉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恍若一座冰山般冷然不動。
「怎麼樣?你無話可說了吧!」趙震東得意洋洋的,積壓已久的怨氣得到舒解,心頭霎時快活多了。
「我的確無話可說,只怪你兒子太笨才會上我那小小的當,我隨便挖個陷阱,他就傻傻地自己往下跳,怪不得人,全是他咎由自取,我實在無話可說。」馬克翔冷冷地說。
「你……」趙震東氣得渾身發顫,恨不得能將這個冷血狂魔大卸八塊。
「我自認無愧於心,我只是勇於爭取我想要的,你要怪就怪你兒子,是他太孬種,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活該註定當一輩子的失敗者,所以停止你無聊的把戲,本少爺不吃你這一套。」
趙震東背脊爬上一股寒顫,怎麼會有這麼冷血的男人,將人推到地獄還說是對方自己沒站穩,他真想剖開他的腦子看看,裏面裝的到底是腦漿還是冰塊?
「你休想我會就此罷休!」趙震東咬牙切齒但仍一字一句清晰地說:「我絕對不會如你所願,你對佳楠做過的事,我會加倍還回你身上!從現在起,你最好把那個女人二十四小時綁在身上,我可不敢保證哪天她會不小心出了意外,毀了她能言善道的小嘴或可愛的小臉。」
「你的意思是對我正式宣戰嘍!很好,我會牢牢記住的,同時也請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我可不希望因為遊戲太過刺激使您老人家半途受不了而心臟病發。」
馬克翔說完就轉身離開,在甩上門的剎那間,他聽到玻璃落地碎裂的聲音,他知道他已經完全激怒趙震東了。
「走着瞧,老狐狸。」他在心底喃喃她咒語着,未來勢必有一場艱苦的戰爭要打了。
***
「雪兒、雪兒,恭喜妳呀!」吳佳茵一臉羨慕到口水要流到地上的表情。
「什麼事呀?」齊雪兒-臉興趣缺缺地轉着原子筆,她簡直無聊得快捉狂了,她的桌上堆的永遠是最慢件,微不足道到連蟑螂都不屑一顧,她當然也是連碰都懶得碰,在這間公司里,恐怕連泡茶的小妹都比她忙。
「妳不知道嗎?妳沒看到人事公告嗎?」
「知道什麼?又看到什麼了?」
「哎呀!妳怎麼這麼遲鈍。」吳佳茵不由分說就拉起齊雪兒往公告欄走去。
只見公告欄前萬頭鑽動,交頭接耳的嗡嗡聲不絕於耳,看見吳佳茵和齊雪兒走來,眾人霎時靜穆下來,紛紛讓開一條路給兩人。
吳佳茵拖着齊雪兒在公告欄前站定,「妳自己看。」
「業務部企畫組齊雪兒自即日起調往財務部出納組擔任主任一職?」齊雪兒揉揉眼睛,不可置信的。天啊!她該不會是得老花眼了吧!她今年才二十好幾,還有大好的美麗人生!
「對呀!對呀!」吳佳茵興奮地握住齊雪兒的手又叫又跳的。「這是升職耶!恭喜妳雪兒,妳終於熬出頭了,主任耶!」
相對於吳佳茵的興奮到神智不清,對於這張熱騰騰的人事命令,齊雪兒可不敢掉以輕心。「恭喜什麼?財務部?我對會計根本一竅不通,竟然調我去財務部,還當出納主任,這不等於要我的命嗎?」
「妳管那麼多,財務部又怎麼樣?主任不是更好,當了主任就不必做事做得那麼辛苦了,有事交代下面的去辦不就好了,多輕鬆呀!」
「那我何必去財務部,我現在的位置也是不必辦事就有錢可以領了。」
「妳怎麼這麼呆呀!妳現在一個月才領多少,主管級的除了每個月固定的支薪以外,還有服裝津貼,交際費,職務加給,-大堆的費用可以領,同樣要發八小時的呆,當然選錢多的來發獃呀!」
「說得也是。」沒想到吳佳茵竟然也能說出這麼一大篇道理,還頭頭是道呢!的確,主任領的薪水比普通的小職員要好得太多了,那一堆雜七雜八的加起來少說也可以領個六、七萬,比她現在一個月三萬五好多了;這麼說來,這可真是陞官又發財了!看來她齊雪兒的霉運終於走到底了,就要否極泰來了,愈想愈得意,實在忍不住要痴笑起來。
「妳怎麼了?中邪了?」吳佳茵驚恐地看着齊雪兒極力忍笑而扭曲變形的臉。
「沒事、沒事。」齊雪兒巴不得現在就插翅回家告訴馬克翔這個天大的好消息。不過等等,她齊雪兒可不是那種凡事向錢看、唯利是圖的女人,縱然老天給了她這麼好運的差事,她還是要先確認一下再說。「我去找經理好了。」
「經理?找經理做什麼?」
不理會吳佳茵的疑問,齊雪兒大步走向彌勒佛經理的辦公室,也沒有敲門——直接闖進去,把正在偷吃便當的彌勒佛經理嚇了一大跳。
「經理。」齊雪兒火速衝到彌勒佛經理的眼前,直勾勾地瞪着他。
「什……什麼事?」彌勒佛經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梗在喉嚨的排骨用力吞下去。
「說!為什麼突然升我當出納主任?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這我怎麼知道,人事命令是上面決定的,有什麼問題妳應該問上面才對,怎麼來問我呢?」彌勒佛經理苦着一張臉,為什麼這個超級魔女總喜歡找他呢?
「你不就是我的上面嗎?」
「小姐,妳現在是出納主任,已經不歸我管了,妳的上面不是我,應該是財務部經理才對。」
「財務經理?他在哪裏?」
「樓上。」
齊雪兒二話不說,馬上轉身上樓,不等秘書通報就推開經理室大門。
「What'sthematter?」辦公桌后一個頭髮稀疏、身材高壯的外籍男士很明顯被她嚇了一跳。
「糟糕,怎麼會是老外?」她壓根忘了她是在外商公司工作,有外籍上司是理所當然。
「Whatareyoudoinghere?」外籍上司生氣地問。
「哇啦什麼?入境隨俗你不懂嗎?在台灣當然要說國語,屁什麼英文,真是找麻煩。」齊雪兒回身把杵在門口的秘書抓進來。「現在我賦予妳新的光榮任務,當我們的口譯官,問他,為什麼突然升我當出納出任?」
秘書小姐誠惶誠恐地和老外上司溝通好一陣之後才戰戰兢兢開口。
「財務部原來的出納組主任黃小姐因為懷孕待產而請辭,公司決定由內部提升人員接任,剛好齊小姐的資歷符合,而且黃小姐也推薦齊小姐為繼任人選,所以公司才擢升齊小姐為出納組主任。」
「什麼叫資歷符合?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會計了。」就是因為痛恨帳簿和那些令人頭大的數字,所以她才會好死不如賴活巴着企畫組不放,如今調到財務部不是自投羅網嗎?
「可是齊小姐不是會計學系畢業的嗎?」秘書小姐狐疑地盯着齊雪兒看,難道是資料有誤?可是公司的人事資料不可能出錯啊!
「我是會計系畢業的沒錯,可是那是我當時年幼無知,一時糊塗才會去念會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唉!說到這裏,她就有氣,當初大學聯考選填志願時她當玩連連看,哪曉得運氣這麼好,竟蒙到一個「上上籤」,填到一個這麼難搞的科系,開學不到一個禮拜她就後悔莫及了,要不是懶得重考又沒把握能轉系,她早就不念了。也幸虧她福星高照,雖是生平無大志,但求六十分的心態,也總算讓她順利畢業了。
「可是能畢業就代表有一定的能力,難道齊小姐堂堂的大學畢業生真的一點能力也沒有?」秘書小姐可不是在用激將法,而是對台灣的教育制度太有信心又太抬舉齊雪兒的能力了。
「誰說的。」齊雪兒挺起胸膛反駁,輸人不輸陣,她是混沒錯,但是畢業證書也不是拿假的,可不能被瞧扁了,不過是主任而已嘛!小意思,待她回家將被蜘蛛佔用多時作巢穴的會計學拿出來研究、研究,不出三年五載一定可以重振往日雌風的。
「那現在應該沒有問題了吧。」秘書小姐很有耐心地再詢問一次。
「暫時是沒有了。」齊雪兒不怎麼真誠地回答。她可是醜話說在前頭了,她「痛恨」會計,換個說法就是對會計一籌莫展,現在是公司硬要黃袍加身,捧她當主任的哦!萬一,她是說萬一,如果萬一有個什麼小差小錯可怨不得她。「對了,妳確定公司升我只是因為看得起我,沒有其它的陰謀吧!」齊雪兒狐疑地問。
「怎麼可能會有陰謀。」秘書小姐發出乾乾的笑聲。「算計妳對公司有么好處嗎?」
「說得也是。」齊雪兒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轉身離去前還不忘回頭再加一句,「替我謝謝那個黃什麼的主任,雖然我不認識她,不過還是謝謝她走的正是時候:還有,可不準欺負我是菜鳥而少發我薪水,我的待遇要比照黃主任,只能多不能少。」
「知道了。」秘書小姐不太有信心地說。
齊雪兒這才真正滿意,準備回去收拾東西,要新官上任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