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刀門
“爹,你怎麼將恕行帶回來了?我跟你說出實情,是要你放棄圍剿天險闕,你為什麼帶出大隊人馬將他帶回來?”
關仁郡虛弱地由兩個小廝攙扶着,自長廊走進大廳里。
他一聽到搶王落網,不管身體再怎麼虛弱,也掙扎着要起身問清楚。
“仁郡?”關懷澤滿是笑意的臉,在見到他之後瞬即變得擔憂萬分,趕緊走上前去,將他扶到座位上。“你的身子還沒好,怎麼不待在房裏靜養?倘若吹到風,病情又惡化了,你要爹如何是好?”
“爹,我這條命是恕行救的,你怎麼可以恩將仇報?”
關仁郡體弱氣虛,蒼白着一張臉,仍是執意要站到他的身邊。
“什麼叫作你這一條命是他救的?”關懷澤一想到這件事,便有一肚子氣。
“倘若不是他打傷你的話,你又怎麼會受傷?他放你是應該的,他若是硬要你的命的話,他就是喪心病狂了!”一想到自個兒的寶貝獨生子拖着半條命回來時的模樣,他真恨不得將恕行拆吃入腹,以泄心頭之恨。
“爹,你別忘了,當初是你先殺了恕行的爹娘,他現下所做的每一件事針對一刀門而來,亦是無可厚非。”雖說子不說父之過,但他不能再讓爹執迷不悟下去。
“那隻能怪赫連勤堅愚蠢,他不該為了一個女人而有辱師門;殺他,是為了祭祖師爺在天之靈!”關懷澤言之鑿鑿,彷彿事情真是這麼一回事。
“你錯了,爹!”關仁郡身子一軟,跌回椅子上。
為什麼事到如今,爹還是睜眼說瞎話,為什麼不願意正視他所犯下的錯?天!倘若爹執迷不悟的話,恕行就完了!那煖煖呢?
“我沒有錯,為了一刀門,我合該這麼做。”他眉一挑,猙獰地道:“就連煖煖那賤人我也不放過!她在天險闕里不幫你便罷,居然還幫着赫連恕行,你要我怎麼吞得下這一口氣?”
“爹,不是這樣子的,她只是……”
話一急,氣便哽在胸口,令關仁郡痛楚得說不出話來,嚇得關懷澤連忙喚人:
“外頭的人還不進來!瞧少爺病了竟不知道讓他在房裏靜養,居然還攙着他出來,你們是活膩了不成?”
關懷澤怒雷一震,外頭的小廝隨即手忙腳亂地攙着關仁郡往來時路走。
“爹……”他低喚。不行,他絕對不能讓爹對煖煖不利,他還得想辦法將恕行救出去不可。他回來這兒阻止爹不成,反倒是把他們給害慘了。
“你放心,爹會替你出一口氣,你儘管休息。”
關懷澤的眼中露出殺氣,目送着小廝扶關仁郡回房,瞬即往另一頭走去。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在大廳外頭那一雙錯愕的麗眸。
怎麼會是這樣?恕行?暗虛是恕行?殺赫連一家三口的不是西域外族,而是一刀門?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到底什麼才是實情?
***
夜半時分,令人不寒而慄的鞭子聲在一刀門空洞的地牢裏響起,昏暗的地牢裏只有一抹光線,映照着醜陋的人心。
“如何,這可是你自個兒的鞭子,滋味很不錯是不?”關懷澤氣喘吁吁地揮着鞭子,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在暗虛身上。
該死,他今天讓他丟這麼大的臉,他真是恨不得立即殺了他,但又礙於武林全盟的命令,定要生擒他,要不然早要他血濺一刀門!
暗虛被吊在牆上,頎長的身子幾乎快要站不住,卻仍是挑釁地笑道:“不就是這般如此?是你的手下太弱,才會讓我一鞭抽落山谷……”他低低地笑着,即使身上又挨了數鞭,儘管身上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你這雜種!我一時心軟放你一條生路,你竟然這樣子對待我,你這恩將仇報的畜生!”關懷澤氣惱得將長鞭揮下,惱怒自己當年怎會放了這漏網之魚,以為他只是個孩子,以為他不會成什麼大器,孰知十年後的今天,自己竟因他而嘗盡苦頭。早知如此,他當年就不該心軟,應該要趕盡殺絕的。
“當初是你心狠手辣殺了我的爹娘,你現下倒還有臉說你是一時心軟放過我?”他怒瞪着他,儘管長鞭仍是無情地抽在他身上,他的雙手仍是奮力試着掙脫捆在手腕上的粗麻繩。然而,當他一提起氣,氣尚未衝上心頭,一股鬱悶的滋味旋即攫住他的呼吸,令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該死!之前為了要救煖煖,硬是把所有的氣收回,想必已經震斷了各大經脈,現下若是硬要提氣的話,只怕會嘔血而亡。
“老夫若是真狠心的話,又豈會饒你這雜種?”關懷澤痛心疾首地吼着,手中的鞭子更是不留情。“這一次老夫不會再饒你了,等將你送到盟會去之後,定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就連煖煖那個賤女人,老夫也一併送上黃泉,讓你們這對鴛鴦在黃泉里相約!”
“我不准你動她!”暗虛暴喝一聲,鮮血沿着嘴角滴落。
倘若他真敢對煖煖不測的話,他定要他的命!
“你不准我動她?”關懷澤邪佞地笑着,故意湊近他的身邊。“就憑你?倘若我先強佔了她的身子,再將她賣給勾欄院,你覺得如何?畢竟我也算是她的師伯,多照料她一點也是應該的,況且這幾年來,我也照顧她那麼久了,自然得要她回報我一些。”
“你!”心頭怒火熊熊燃起,一股逆血倒沖,他不禁嘔出一口血。
“對了,果然像仁郡說的一樣,你就是因為愛着煖煖才會處處保護她,倘若我真這麼做的話,定是比殺了你還要痛快。”話落,他放聲大笑,彷彿真的擒住了他致命的弱點般。
“你這個禽獸不如的雜碎,我不准你動她,我不準!”他怒喝着,儘管痛楚深達骨髓,他仍是緩緩地使勁,只望能夠掙脫粗麻繩,讓他有機會得以取他的狗命。無奈他身受重傷,又有多數深可見骨的鞭傷。
“你不准我什麼?你說啊!”關懷澤像是着魔一般,即使氣喘如牛,仍是握緊長鞭,不斷地鞭撻着血流如注的身子,過了半晌才停手。
“就這樣?”他眯起妖異的眸子,嗜血地瞪視着他。“我告訴你,不要給我機會,要不然我一定會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你——”關懷澤為之氣結,卻又為他森冷如鬼魅般的氣息所震懾。
“掌門師伯……”赫連煖煖嬌柔的嗓音怯怯地傳來。
關懷澤心虛的一顫,隨即轉過身,換上一張慈祥的面容。
“煖煖,你怎麼到這個地方來了?”他防備地注視着她。畢竟她曾與赫連恕行相處過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分不清她是敵是友。
“煖煖想為赫連一家三口報仇,還請掌門師伯成全。”她那瀲灧的水眸里盛着只有她懂的怒。
“此話怎說?”
“煖煖聽大師兄說,搶王是滅了赫連一家三口的兇手,此仇此恨還請掌門師伯成全。”她拿出一把匕首以顯示她的決心,話語說得悲切哀惋,令聽者不由得為之鼻酸。
關懷澤表面上雖看似不甘,然而心底卻慶幸着這是老天賜給他折磨赫連恕行的最佳方法;由赫連煖煖殺了他,對他而言定是最大的傷害,而到時候若是各大門派見搶王已死,他亦可以把所有的責任推給她,實是一石二鳥的好方法。
“既然你這麼說,師伯也只好答應你的要求。”他看似十分惋惜地說著,心裏卻已經是笑翻了;他拍了拍她的肩,隨即離開地牢,心裏只需待會兒過來為赫連恕行收屍便成。
看關懷澤確實離開地牢,她連忙拿起手中的匕首一步步接近暗虛。
“你想殺我嗎?”暗虛瞅着她瞧,眸底是一片血紅;既然一開始沒向她說明清楚,如今要解釋似乎也太遲了,惟一的不甘,是自己沒有能力親手殺了關懷澤,令他不禁責怪起自己的無能。
“我怎麼可能會殺你呢?恕行少爺……”話未竟,她早已淚流滿腮。她緊蹙眉頭,不敢相信關懷澤出手竟如此殘忍,要置他於死地。
暗虛一楞,瞪大灰綠色的眼眸,卻又矢口否認:“你認錯人了,都已經告訴過你多少次,不要拿那個男人和我一起比較。”
打定主意不說,即使到死他也不說;倘若他真的得死,至少在她心目中的赫連恕行仍是停留在最良善的一面,而不是現下沾染血腥的惡鬼。
“你為什麼還不承認,難道你討厭我嗎?討厭到死裏逃生之後也不願意回蘇州找我?你不會知道當我以為你已經死了的時候,我是過得多麼痛苦,一再地編織美夢,假想着有一天你會回來接我。然而十年過去了,我到現下才知道原來你是搶王,你是暗虛,你也是赫連恕行!”她聲淚俱下地數落他的罪行,不懂他為什麼不願意向她坦承。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倘若你是要殺我的話,下手吧!”他別過臉去,不願聽她無情地哭訴。
痛苦不是只有她背負,他所背負的一切才是她所不能想像的!
“恕行少爺……”她伸出小手,捧着他憔悴的俊臉,淚水更是無助地流下。
“你為什麼還不承認?到底是為什麼?你告訴我、告訴我!”
暗虛,也就是赫連恕行,眯起邪魅的眸子凝睇着她的淚眼,心底升起一絲痛楚,而她悲惻的哭訴彷彿一把利劍般貫穿他的身體,令他痛得濡濕瞳眸。
瞧他不言不語,她只是淡淡地勾着笑,隨即拿起匕首割着他手上的粗麻繩。
“現下先不談這些,等我把你救出去了,我們再好好地聊。”
“你為什麼要救我?”她到底打算怎麼逼迫他?赫連恕行死了,在十年前早已經死了,她到底想要如何?當他被救起的那一剎那,他便將命賣給門主,只求換來複仇的力量,他是再也無法回到以往的身份。
“因為你是煖煖的夫君。”她嬌羞地道,好不容易切斷一頭的粗麻繩,急忙接着割另一頭。“你撐着點,很快就可以割斷了。”
“我說過了我不是!”赫連恕行將臉偏向另一頭去,心裏萬般掙扎。
“你是。”她篤定得很。
“我說了我不是!”他暴喝一聲。
她一驚,握在手中的匕首在割斷粗麻繩的同一刻里,往他的胸前落下,割斷了他掛在頸子上的香袋,自裏頭掉出一綹黑褐交結的結髮。
赫連煖煖顫巍巍地蹲下身撿起那一綹結髮,顫着唇瓣說不出一句話,只以淚眸睇着他,等待他給予合理的解釋。
等了半晌,他僅只是淡漠以對。
她傷心欲絕地問:“恕行少爺,這是當年我和你的結髮是不?為什麼你還是不承認?是因為煖煖曾經身處花樓,你不想與煖煖……”
“不是!”他倏地擁緊她,淚水噙在泛紅的眸子裏,喑啞地道:“我是那麼愛你,怎麼會嫌棄你?當年我被黑焰門門主搭救之後,查探的探子回報你委身花樓且與一刀門有所掛勾。直到在山谷里,我才知道一切都是關懷澤的說辭誤導你……”
是愧疚、是不能原諒的自責,還有不能與共的身份,讓他不敢告知她,然而事到如今,要他如何再隱瞞她實情?他是那麼想念她,那麼地想要擁有她,要他如何一再地拒絕她?
“我亦是在方才才知道他們騙我,他們居然騙我……”她泣不成聲地低喃,為十年來的失而復得感到痛苦,卻也感謝不已;至少她還可以見到他,還可以擁有他,總比只在午夜夢回時驚醒來得好;她摸得到他,看得到他,而不只是夢中虛無的幻象。“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不用再分開了。”
“不,我的身份是搶王,是黑焰門的四王之一,我的這一生必須永遠為門主效命,否則的話……”不行,他不能帶着她過那種生活。
“先不管那些,我們先逃出去再說。”她才不管那些事,能夠再見着他,哪怕是要她死她亦無怨。
她扶正他的身子,脫掉身上的袍子套在他身上,扶着他往外走。
“外頭沒有人看守嗎?”他氣喘吁吁地問。
“我之前都先支開了,而且我在地牢的另一頭栓了一隻馬在那,待會兒你便騎着馬兒先走。”她吃力地架着他。
“我先走?”他不解地睇着她。“你呢?”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底隱隱泛着不安。
“我待會兒便跟上。”她把他架到馬兒旁邊,幫助他上馬,揚笑睇着他。“恕行少爺,你待會兒要往西走,直到走出龍首山為止。”
她的笑隱含太多訊息,雖然解讀不出,卻加深了他的不安。
“我不走。”他捂着胸口,血水早已滲透月牙白的袍子。“你如果不把話說清楚,我便不走!”
赫連煖煖若有所思地笑着,拿出置於懷裏的香袋。“這是我們的結髮。我好不容易才又見到你,怎麼捨得丟下你?你現下必須趕緊逃離龍首山,畢竟掌門師伯要殺的人是你,遂你先逃,我隨後再去找你。”
“你會來找我?”他不信,他無法相信;她的眼神太凄涼,像極了達成心愿便義無反顧的眼神太懾人。
赫連煖煖還想說什麼,卻發覺身後傳來陣陣不尋常的嘈雜聲,往後一探,卻見到連天的猩紅色火焰。她不禁對他說:“還記得我們掉落的山谷嗎?我們約在那裏,我一定會去找你。”
赫連恕行還想要辯駁,想問她如何下山谷,卻見到她拾起樹枝往馬屁股打下,馬兒隨即往前狂奔;他想要拉住韁繩制止馬兒,卻使不出半點勁,只能無奈地任馬兒帶着他呼嘯而去。
赫連煖煖滿足地睇了最後一眼,隨即走入地牢。一刀門着火了,雖不知為何着火,但此時的一刀門會十分戒備,她必須代替恕行待在地牢裏掩人耳目,只盼慌亂之間,他們不會注意太多。
然而不消一會兒,火勢在強風助陣之下愈燒愈烈,她甚至可以聽到木材劈暴響的聲音。要查看地牢的人應是快到了吧,她必須想辦法替恕行少爺多拖一點時間,好讓他可以安然離去。
倘若沒人發現,她只消待在這裏頭,待大火過後,以她的屍體代替他的,或許一刀門的人便不會再追殺他。
恕行少爺的感覺果然敏銳,必定是猜到了她的打算,不過能為他擋去災殃,她覺得很值得,畢竟能夠再與他重逢,已是老天的恩澤了,她自然是感恩的,即使是要她獻上這一條命。
她思忖着,突地聽到腳步聲,不禁扭絞着雙手等着來者,卻突地聽到——
“煖煖?你怎麼會在這裏?恕行呢?”
“大師兄?”天,怎麼會是他?
“快點告訴我恕行在哪裏,我必須趁現下把他救出去,要不然便再無更好的時機了。”關仁郡氣喘不已,卻仍是一步步地走向她。
“難道……”她登時領悟。“火是你放的?”
“倘若不製造一點事情,我怎麼會有辦法救他?”他艱難地笑着,隨即又問:
“恕行呢?”
“他……”
“在這兒……”一匹駿馬倏地竄進地牢。儘管身受重傷,赫連恕行仍是以一副倨傲睥睨的姿態睇着關仁郡。“你給我滾遠一點。”
“你怎麼回來了?”她喊着,跑到他的身旁。
天,倘若掌們師伯在此時進來的話,那後果……
“我在遠處見到一刀門着火,不放心你。”失血過量令他兩眼昏花,然他仍死命地撐起身子,不讓任何人看出他的狼狽。
“也好,既然恕行也在這兒,你趕緊跟着他一塊兒走,趁着大伙兒在救火,顧不得其它的時候快走,要不然火勢一大就走不了了。”關仁郡趕緊推她上馬,他感覺出溫度不斷上升,可見火勢已經蔓延到地牢了。
“可是大師兄你待在這裏……”赫連煖煖擔憂地問道。
“火是我放的,爹不會對我怎樣,反倒是你們快走……”關仁郡身形一滑,跌坐在門邊,大口喘息着。“只希望恕行能夠原諒我爹,原諒一刀門對你的傷害。”
“你以為血海深仇那麼簡單便忘得了嗎?”他咬牙道。
“冤冤相報何時了?倒不如用我這一條命還你,只求你忘了仇恨。”
赫連恕行不語,太多情緒在他的心裏翻騰。要他這麼輕易地原諒,他實在做不到。他知道他對赫連煖煖不薄,這幾年來全都是他在照顧她……
“你快走吧,火已經燒過來了。”赫連恕行淡漠地撂下這一句話,隨即掉轉馬頭。“保重,我想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駕的一聲,他隨即策馬揚長而去,只余燒紅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