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美目顧盼?我深吸一口氣,不能發怒,宗熙一貫以逗弄我為樂,如若生氣,豈不正和他的心意?
淡然道:"前方泉水,可做清洗之用。"
說罷逕自離開,聽他笑聲朗朗,回蕩林間。
不由心中感嘆,他身處險地,兄長與好友俱中毒難解,國事、家事、情事交織糾纏,在這種種煩惱、諸多壓力之下還能笑得如此歡暢,宗熙的樂觀洒脫不能不怕令人佩服。
出得山來,向南疾行,每到一處都有人將衣食住行打點妥當,攻守進退組織得滴水不漏,也不知南越此次出動了多少人馬。
宗譚傷成這樣還能運籌帷幄,將一切安排得如此妥當,也是世之奇才,宗熙若沒了他,便如失去臂膀,從此國事纏身,怕是再不能這般瀟洒自在,天下任翱翔。
這一路行來才發現南越的觸角已延伸到天朝皇城之外,怪不得宗熙敢如此肆無忌憚的向瑞挑釁。宗熙,你們兄弟二人實在是欺他太甚了,他縱要反擊,縱然手段激烈也是無可厚非。
我的陛下,這一切都是薦清的責任,若非那年未弄清緣由就負氣遠走,扔下初登大寶還未坐穩江山的你,也不會讓你陷入內憂外患、孤立無援的境地,也不會讓你任人欺負到眼皮底下,卻只能隱忍。
所以瑞毒害宗譚恐怕也不僅僅是為當年之事,他必須防範野心勃勃的南越,又心心念念要與宗熙一較長短,那麼作為宗熙左膀右臂、南越肱骨之臣的宗譚自是首當其衝。而宗譚要幫宗熙謀奪天下,對漸露帝王霸氣的瑞更是不能放過。此難原是在所難免,只是早晚而已。
第三日上,安覺飛追上我們,帶來劭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話:"君之所託,劭謹記於心,天高路險,望君珍重。"
他既能送信到此,應該是知道了一切,那些事只有瑞知道,難道他們兄弟和解了?就算和解也不該如此之快。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就如當初放過璇兒一樣,瑞不會再害劭,經過那次一怒出走,他斷不會為了一個對他毫無威脅的人,與我再生嫌隙。
那麼就是利用了,瑞對於可利用的人向來寬厚仁慈。
我的陛下,你又在計量什麼?只願你是真的冷靜下來,不會再因為感情而做蠢事。
這天又是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夜,清幽的別館依水而建,這別館又是南越在中原的據點,極為隱秘又攻守兼備,若事有不好,立即渡江南下,便能脫離險境。
又快到午夜了,房門輕輕一響,宗熙緩步跨入。
從那天起,總熙都會在午夜之前,讓我飲下他的血。"啼血盅"是用宗家人的血和毒物混在一起餵養的,宗熙的血進入我體內,盅蟲感知到熟悉的血氣,就會平靜下來,暫時不釋放盅毒。
我沒有再推託,異地而處,若中毒的是宗熙,我也會不計後果的救他。
但是沒想到的是,與直接餵養時只需很少的血液不同,要有足夠多的血才能讓盅蟲感知到。而宗熙能有多少血啊?十天不到他的臉色便蒼白了許多,豪爽瀟洒的笑容也無法掩飾臉上的疲倦之態。
南越諸將已經開始明着暗着探問出了什麼事?我卻無話可說。
長此以往,終究不是辦法。不能任他如此了,就在今日說清楚也好。我相信還有別的方法,否則宗熙決不會讓我去救瑞。他這樣豈不是用自己的命去救仇家了,以他的精明不會做這等傻事。
我抓住他的手,看着那本該勻稱結實的手臂因這累累傷痕而令人不忍卒睹,堅定地搖頭;"這樣下去,先沒命的是你。宗熙,若沒有別的辦法,就出去吧。那點疼痛忍一忍就會過去。"
宗熙苦笑:"忍一忍?薦清,蝕心腐骨之痛你已經嘗過,那天從發作到停止只有片刻之時,你就--"
不錯,那天的痛苦的確令人生不如死,僅僅片刻發作便令我一想起便不寒而慄。
"宗熙,"我打斷他的話,正色道;"還有別的解救方法對不對?"
宗熙沉默了片刻,臉上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猶疑不定。會是什麼方法讓他寧可失血也不告訴我呢?又是怎樣的為難才會令爽快豪邁的他露出這般遲疑的表情?
半晌,他喟然嘆道:"是有別的方法。這隻'啼血盅'我和大哥養了十五年,對我的氣息極為熟悉,所以我才會要求你不能一日稍離。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救你,若不用我的血,那麼就只能肌膚之親了。兩害相權取其輕,我不會逼你,你自己決定好了。"
肌膚之親,真是好方法!好一個兩害相權取其輕。
宗熙啊宗熙,你轉彎抹角,用你的情意、你的血和我的承諾一步一步將事情引到這般田地?不可謂不用心良苦。
我退開一步,怒極反笑,開口譏諷:"宗家養這古怪的毒盅害人,卻原來還有這個作用,能把敵人變成枕邊人,實在是太高明了,真讓薦清佩服之至。"
宗熙眼中閃過痛苦和難堪,惱羞成怒,冷笑道;"你當初軟硬兼施求我救齊瑞時就該想到這一步,今日的一切是你不惜下跪相求,不惜挾恩要債、不惜斷交威脅,用盡種種手段求來的,你當初既然答應我的條件,現在又發怒不嫌太矯情了嗎?你要反悔我也無話可說,誰叫我,誰叫我--"
他憤憤轉開頭,一把推開窗,風夾着雨絲灌入,他迎着那凄風冷雨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周身卻燃起獵獵怒焰,讓滿屋都似籠罩在凜冽風暴之中。
宗熙平時爽朗豪邁,震怒時卻極為尖酸刻薄,往往毫無顧忌的出口傷人。他這番話絲毫不留餘地,卻無一不是實話,讓我無言以對,卻不能不悲憤交加。
"不錯,我反悔了,並非葉薦清不守承諾,只因為你是我最看重的朋友,唯一的生死之交,我不願玷污這份友情。宗熙,我決定不去南越,你也不必管我。你說的對,這是我用盡手段求來的,蝕心腐骨也是我應得的。"
宗熙猛然轉身,瞪了我片刻,然後仰天大笑,笑聲卻充滿無盡的悲涼:"薦清,你的口才真是太好了,一句話就能將人逼得無路可走,連言而無信都有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救你便是玷污友情,難道看着你疼痛而死才是至交好友,那麼恕我做不到。讓我告訴你什麼是生死之交,就是即便我死,即便讓你恨,我也不能眼看着你受苦而不管。"
宗熙,若論口才,我哪裏比得上你?話說到這一步我還能怎樣?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那麼錯的是誰?葉薦清從不信命,這一刻卻不能不埋怨造化弄人。
他拿出匕首,在手臂上一劃,將血滴在碗裏。我欲阻止,卻哪裏是他的對手,他單手扣住我雙腕,苦笑道:"放心,我若死了,你就真的沒救了,所以我不會死,堅持不住的時候自會收手。"
我知道阻攔不了,冷冷說道:"你要如何我管不了,我的決心也不會變。便是你的血流干,便是我死也不會變。我們這樣糾纏下去對誰也沒有好處,明日就分道揚鑣吧,你回你的墨辰宮,我回我的將軍府。"
宗熙怒瞪着我,咬牙道:"好一個血流干也不會變,你就如此踐踏我的心。"單手一掃,將血碗掃落在地,"那好,我就看你忍不忍得過今晚。"轉身走了出去,將門重重一甩,半片門板碎裂在地。
我無言的看着撒落了一地的血,心如刀割,傷了他我亦不願。
他二人一個是至愛,一個是至友,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都想顧,到最後卻一個也顧不了。
心臟傳來一陣悸動,骨節開始酸麻,盅毒要發作了嗎?
我慢慢蹲下身,盡量調整呼吸。心又開始被撕扯焚燒,全身骨頭沒有一處不疼痛難忍。蝕心腐骨啊,心碎了,骨裂了,被磨成粉,燒成灰。
我倒在地上,正面對那碎了的瓷碗,那一刻劇痛難當之下,竟突然動念,想要去舔舐那碗底殘留的血。手緩緩的伸過去,在碰到碎瓷的瞬間猛然頓住,屈辱感鋪天蓋地的襲來,葉薦清,疼痛便能讓你卑賤至此嗎?
不--,我用盡全身力氣翻了個身,引來更劇烈的疼痛,心臟似被一雙手如擰麻花一般擰住,每呼吸一下便擰緊一圈,卻不能不呼吸。骨髓中似被插入無數根又長又細的鋼針,攪動一番后,又如抽絲一般的一根根拔出。
我蜷縮起身體,一動也不敢動,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看着"秋水"長劍,秋水共長天一色,他的命運和我是一體的,再艱難也要忍下去。
瑞,幸好承受這疼痛的不是你,幸好你看不到我現在的樣子。你現在在做什麼?批閱奏章?苦思良策?獨自飲酒?或是--在想我。
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我緩緩閉上眼,耳中卻聽到一聲輕嘆。
一雙有力的手臂抱起我,身體觸到柔軟的床鋪,泛着涼意的手指輕輕解開我的衣服,隨着身體被又濕又涼的重物壓住,溫熱的氣息吹拂在我唇邊,疼痛似乎消退了些,我閉着眼微笑,柔聲輕喚:"瑞。"
重物如驚弓之鳥一般迅速彈開,粗重的喘息傳來,似乎在極力壓抑怒氣。
我努力保持笑容,看着床前的裸着身體的黑影:"宗熙,你的自尊不會允許你做這種事。"
"你是故意的。"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努力喘息一下,道:"是,我怎會--認--錯--"
話未說完,尖銳的疼痛突然捲土重來,不由痛叫一聲,馬上咬牙忍住,不敢再開口。
宗熙俯身抱住我,嘆道:"如此逞強,真該不管你。"
似乎奇迹般的,只要皮膚貼上他光裸的肌膚,疼痛就會稍緩,我吸口氣,確定真的好多了,便想退開些,他卻突然抱緊,道:"別動,我不會做什麼。你只要貼着我,讓盅蟲感受到屬於我的氣息就可以止痛,就算疼痛不能完全消失,憑你堅強的意志,余痛應該可以忍耐。"
身體上的疼痛可以忍耐,但是心痛要如何忍啊。如果你沒有對我懷有特殊的感情,其實這樣躺在一起也沒什麼。
少年時期意氣相投,經常徹夜長談,困了便同榻而眠。闖蕩江湖時丟了錢財,窮困潦倒的日子,也曾分吃一碗飯。深山迷路,恰逢大雪,也曾抱在一起取暖。我的游泳是他教的,學會後經常一起下河摸魚,江里洗澡。那次被江湖宵小暗算,中了埋伏,雖然殺了那些人,兩人卻都中了毒鏢,沒有傷葯,便互相為對方吸吮出毒素......宗熙,這樣的情誼不該變啊。
劇烈的疼痛變成隱隱的抽痛,雖然難受,卻可以忍耐。
我閉上眼,輕輕開口:"宗熙,記不記得以前的事?"
他身體緊繃,聲音卻懶洋洋的:"那一件?"
"哪件都行,說來聽聽可好?"
宗熙低笑兩聲:"那就從第一次見面說起,我獨自到亂石溝勘察地形,見到......"
聽着他用低沉的聲音將初次見面的情形娓娓道來,一切便如在昨日。那時我找了個僻靜之地將新想出的陣法用樹枝擺出,擺好后很是得意,想回去跟師傅炫耀一番,卻突然來了一個英挺少年似乎毫不費力就便將其破解,我又驚又佩,上前打招呼,向他求教,他卻說什麼也不信這陣法是我所擺,還出言不遜,我好勝心起,約他第二天再來,重新擺陣給他看。
那時戰事已近尾聲,只要有空暇,我們就在那亂石溝較量陣法武功,越較量越是互相欽佩,都覺獲益匪淺,遂成好友。那時我們都撒謊隱瞞了身份,而且見面就是比拼較量,幾乎不談什麼話,竟然都沒有揭穿對方的身份。
從第一次見面,說到第一次偷偷逃出南越去找我,說著說著,他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聲音越來越低,終於睡着。
我卻因疼痛一夜未眠,回想過去的事,這些日子以來積壓的怨憤漸漸消退。
宗熙也極為在乎這份友情,否則也不會考慮我的感受。以他的身份、地位、能力、性情,又何曾顧慮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