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也累了,不再作怪,很快便入睡,睡顏寧靜安然,唇邊帶着一絲甜美的笑容。
靜靜端詳着他,我的陛下,宗熙掌握着你的生死禍福,不能殺,不能放,不能傷,不能抓,不能辱,更不能讓他知道宗譚的事,我該如何是好呢?
天色漸暗,傍晚的微風輕柔而舒適,輕輕拂過,如情人的眼波,帶着花語呢喃和說不出的醉人媚態。
當屋內的光線由金黃的陽光變為火紅的霞光時,身邊的人悄然起身,安靜的穿衣。
片刻之後,如幽蘭之芳的溫暖雙唇慢慢湊過來,停在我唇邊,片刻后,又靜靜退開。纖長手指猶疑地徘徊在我"睡穴"之旁,終沒有按下去,默默收回。
幾不可聞的低嘆溢出:"睡吧。"如一縷清風,飄然而去。
靜靜躺了片刻,睜開眼,屋內還飄蕩着他的氣息,我無言的苦笑。
謹慎機敏如他,對我不阻攔殺宗熙也是有懷疑的,卻在最後一刻選擇相信我。可是我勢必要打破這份難能可貴的信任了。
他應該是以我的名義約宗熙入宮赴宴,再設計絞殺。而以宗熙的自負就算明知是龍潭虎穴也會闖一闖。
計算了一下時間,起身。
回到府中,天已大黑,一彎殘月斜掛在空中,灑下點點清寒的銀光。春夜還有些寒涼,僕人們大多吃過晚飯回房休息了。
我晃過巡查的護院,進入書房。不由暗自苦笑:什麼時候回自己家也要偷偷摸摸的。
取了"秋水",帶上一些傷葯,將"碧月寒煙丸"貼身藏好,又寫下一封信,悄悄放到劭的房裏,托他代為照顧璇兒和明殊。
外表莊嚴凝重,內設卻清逸雅緻的弗蘭殿位於禁宮東隅,那靜穆寧肅之處如今已是殺意沸騰。
瑞果然沒有多派人手,加上殿外的弓箭手不過百人,大概都是心腹,畢竟這樣撲殺友邦之君的事不宜為天下人所知。
拌成侍衛模樣悄然混入殿後,就聽到兵器磕碰的聲音之中夾雜着蕭雨霽的一聲厲喝:"宗熙,你已經中毒,還不束手就擒。"
我暗道,不管你們計策多巧,南越宗熙一旦有了防備,豈會輕易中毒。
看向殿內,果然見宗熙從容躲開蕭雨霽攔腰一劍,大笑聲中,一股酒水從口中噴出,落到地上,竟"呲呲"沸騰起來,地上霎時焦黑一片,好厲害的毒。
蕭雨霽手中的劍卻非"長天",是了,秋水共長天一色,我即用"秋水",他怎會讓別人用"長天"?
另一側晶瑩璀璨如月之光華的"孤月"撒下一道道皎潔如銀的清輝,靈動飄逸的身形翻躍飛舞,如春水中才露尖尖角的翠嫩碧荷,隨風舞娉婷。周圍的侍衛忌於他的身份,大概瑞也交代不可傷他性命,故不敢相逼太甚。一時當無大礙。
不管殿內亂作何等模樣,殿上慵懶靠坐着龍椅之人只是微笑着低斟淺飲,笑容溫和柔雅如春日清晨的微風,神情悠然愜意若徘徊小園香徑。縱然見到宗熙噴出毒酒也沒有絲毫驚詫色變,仍優雅的輕晃着手中的玉盞微笑。
宗熙啊,你既沒有中毒,為何還不快走?若你要走沒有人能擋得住。
卻見宗熙沖蕭雨霽擊出勢如排山倒海的一掌,同時向後躍開,高聲道:"且慢。"然後目光轉向上坐之人,厲聲道:"叫薦清來見我。"
溫潤俊逸的面龐更加明耀動人,輕飲一口醇酒,溫情款款的一笑,淡淡開口:"他既沒有來就是不想見你,朕也不願強迫他,君上的這個要求朕恐怕無能為力了。"
宗熙昂然而立,玄衣如墨,怒髮衝冠,眸中烈焰狂暴而洶湧,抬手投足之間散發出令人不敢逼視的灼人氣勢,如天降大火於深山之林,衝天而起,席捲一切。傲然看向上坐溫言淡笑之人,雙目一眯,凜然道:"你沒有將他如何吧?"
見他如此,心口突然一陣發緊,宗熙,你不走只是想確定我無事嗎?笨啊,我縱有事又哪裏比得上你的危險?過於自負會害了你。
不由咬牙,宗譚,你將我們逼到如此地步,受那萬蟻噬身之痛也是罪有應得。
瑞卻不肯再開口,淡笑着看了一眼蕭雨霽。
灌足真氣的利劍如靈蛇吐芯迅速襲向宗熙,行至胸前兩尺,手腕一抖,挽起炫目的劍花,轉向肋下要害。宗熙長笑一聲,身子后彎,從不可思議的方向躍起,在空中翻轉,平鋪展開,如捷燕穿水,雙足直踢蕭雨霽面門。蕭雨霽也不退,劍尖兒急轉向上,迎向宗熙雙足。宗熙又一個旋身,變成雙掌之擊蕭雨霽胸口,蕭雨霽急退兩步才堪堪躲開。
我暗自叫好,宗熙外表剛硬凜冽,這套功夫卻靈動舒展,方才在空中幾個旋身,身體如堅絲韌柳,柔軟而有力,迅捷而難測。大概是他想出來專為對付"長天一劍"的,果然讓蕭雨霽陣腳大亂。
哼,只知道承襲先人現成的武功而不知道變化的人,縱然招式再好,內力再強遇到宗熙這樣的天縱奇才也是枉然。
隨着兩個侍衛悄悄靠近龍座,看向安然而坐的瑞,我的陛下,你還是小看了南越宗熙,你如此鎮定自若,可是安排了什麼高招在後?
正自思忖,卻聽他悠然道:"宗熙,你回南越是不是應該將你的堂侄也帶走,他應該叫宗寧璇吧?不知薦清知道會怎麼想?"
我一驚,璇兒竟是宗熙的堂侄,難道宗譚派的是他的堂弟?
宗熙聞聽一愣,高手過招豈容分神,蕭雨霽劍走偏鋒,橫掃過來,與此同時,如蝶般輕盈飛舞的身形突然躍出重圍,月之光華漫卷而至,竟封住了宗熙的退路。
我暗道不好,宗熙此番怕是不死也要重傷,看來非出手不可了。
飛身而起,躍上龍座,將"秋水"架在瑞延長優美的秀頸之上,大叫一聲:"住手"。他專註於下面,沒想到身側有變,措不及防,一招被制,驚怒地看着我。
兵刃交加之聲一下子停止,"孤月"落地,蕭雨霽長劍折斷,宗熙手臂鮮血迸出,手中血紅長刀泛出獵獵火光,竟是名刀"巒焰"!宗熙動武很少用兵刃,不想他的護身利器竟是有天下第一刀之稱的"巒焰",不知他平日將此刀放在何處?竟連我都沒有發現。
方才情況危急之下,他祭出"巒焰",削斷長劍,震落"孤月",一連串動作快的難以想像,只手臂受了一點點輕傷。看來連我也小看宗熙了。
靜了片刻,只聽有人叫喊衝過來:"你是何人?""放開皇上。"......
蕭雨霽大叫一聲;"安靜,退後。"大殿之上又安靜下來。
瑞緊盯着我,鳳目之中憤怒退去只剩下令人心酸的傷痛,絲絲滲入我的心中,一字一字的說:"為何騙我?"
我揭下面具,淡然道:"陛下,我不想傷你,請你放了宗熙。"
宗熙大笑道:"薦清,我知道你會來。"
我沖他一瞪,佯怒道:"廢話,生死之交難道是假的嗎?"宗熙縱聲大笑。
瑞突然笑了,笑容依然溫和,眼神卻陰寒冷冽,緩緩站起身,向我靠過來,竟絲毫不顧頸上的利劍,堅定說道:"我不放。"
我手一抖,將劍稍稍挪開他的頸,卻飛快在他肩上的傷口處用力一拍,鮮血湧出,還好,只要傷口沒有癒合就還有救,時間應該來得及。
寒着臉,冷然道:"陛下,不要以為我不敢傷你。"
他痛得身子一顫,胸口劇烈起伏,臉上現出狂烈的戾氣,又漸漸變為慘白的絕望,眼中盛滿無法言喻的悲傷,顫抖的手指抬起,緩緩探向我的臉,卻停在半空,喟然落下,優美蒼白的雙唇微啟,似乎想說什麼,卻一口血湧出,點點鮮紅灑落月白色的衣襟,如雪中寒梅嬌艷綻放。
我心中大痛,只覺胸中氣血翻騰,握緊手中長劍,深吸一口氣,不理會下面蕭雨霽的大叫,抬手點了他的穴道,不敢看向他的臉,轉頭對宗熙道:"走。"
飛身向外掠去,宗熙等了我一下,與我並肩而出,"秋水"名劍,"巒焰"狂刀,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擋者非死即傷,所有人等紛紛退開。
很快出了皇宮,騎上備在宮外的神駒,一路飛馳,甩開追兵。
京郊燕平山,清風明月夜。
這裏是小時候師傅偷偷傳我功夫的地方,極為隱秘。
來到開闊幽深的山洞,我升起一堆火,默默為宗熙包紮傷口。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道:"薦清,那件事我真的不知,回去之後,我會給你一個交待。"
我緩緩收回手,站起身:"宗熙,這就是你的真正目的吧?逼他加害於你,只要我出手相救,必會與他決裂,少了我,你就可以放心進兵中原了。你可否想過若我不救呢?"
宗熙滿不在乎的笑了笑:"那我就自認倒霉了。薦清,隨我到南越去吧,這裏已沒有你容身之地。你說除了他沒有哪個帝王能容得下你,那麼我告訴你,我也能,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
我搖頭甩去縈繞在腦中他那悲傷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向衣袖上那一點殷紅,那時他的血。
"我相信你可以,我不要你的一切,只要一樣東西。"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如水,閃動柔情萬千,英挺的臉上卻現出萬丈豪情,一拉我的手道:"只要我有的,只要我能做到的,竭盡全力,在所不辭。"
我伸出手掌,笑道:"敢擊掌為誓嗎?"
他大笑:"有何不可?"
"啪"的一聲,雙掌相擊,他反手握住,深邃幽黑的眼睛脈脈看着我,深情款款地輕喚:"薦清。"
跳動的火光映在他臉上,顯得愈發英挺非凡、俊美異常。
我嘆了口氣,抽出手,正色道:"宗熙,你一定要逼我說出絕情的話嗎?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互結生死,肝膽相照,何其幸運?何況如我二人這般狂傲不羈,能交到朋友已是不易。我們身分尷尬,這份友情能維持本就萬分艱難,更要加倍珍惜才是。你明知我心有所屬,做出這番舉動只會令我為難。"
宗熙眼神一暗,皺眉看着我,遲疑道:"今日你對他兵刃相向,他豈能容你,難道你還要回去?"
我點頭,看了看天,時間緊迫,不容耽擱。
"不錯,宗熙,我要的是'啼血盅'的解法。"
"啼血盅?,什麼人中了--"突然頓住,低頭沉思片刻,然後抬頭看着我,表情又驚又怒,又痛又悲,恨恨道:"原來如此,你救我竟也是為他。他也對我大哥出手了是不是?我大哥怎樣了?"
我冷笑道:"沒死。"
宗熙欲言又止,低頭凝神沉思。
我嘆口氣,又道:"我即要救他,也要救你。葉薦清一聲從未求人,但是今天我求你。宗熙,請你告訴我。"
他抬頭看着我,神情堅決,斷然道:"不行。"
我怒氣上涌,大聲道:"是誰說竭盡全力,在所不辭,是誰擊掌為誓,言猶在耳,你就反悔了嗎?"
他臉色難看,抿緊雙唇,仍是搖頭。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跪下,道:"你宗家有愧於我,而我救了你,就算償債,就算報恩,也該告訴我。宗熙,我可以放下自尊,放下驕傲,放下所有的一切,只求你,只求你能救他一命。"
宗熙呆愣了一下,猛撲過來緊緊抱住我,悲聲道:"薦清,你存心讓我心痛嗎?不要逼我,不是我不肯,實在是萬萬不能啊。"眼淚淌下來,點點滴在我臉上,涼涼的。
宗熙的眼淚,我以為天下沒有這樣東西,原來也是未到傷心處。
看來他是不肯了。我推開他,默默起身,化掌為刀,斬向衣衫下擺,"哧"的一聲,半片衣料飄落在地,割袍斷義。
冷冷一句:"若他有一點差池,我必殺宗氏滿門。"轉身便走。
"等一下。"
我回頭,宗熙定定看着我,道:"他還有救,但是救他的人必須承接盅蟲,從此夜夜受那蝕心腐骨之痛。我不能讓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