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記

吃飯記

“呵呵,你們來了。”

我推開雅間房門先賠上笑臉,屋裏的兩個人同時抬頭,一個怒沖沖地哼了一聲,一個淡淡地打招呼。

“對不起,可是我也沒辦法,誰叫北京是堵城呢。”

我邊脫外套邊解釋,這也是實情,北京的交通真是糟糕,尤其是下班點兒,簡直走不動車,我已經早出來10分鐘了。

可是這個理由石斌向來嗤之以鼻,其實他對所有的理由都嗤之以鼻,他這人只看結果,奉行不管什麼障礙都應該事先想到並且排除的原則。

仔細回想,從穿開襠褲就認識這個傢伙,還真沒見他遲到過。有時候連我都懷疑這個人的大腦結構和常人不同。

“自己請客還來這麼晚,廢話少說,兩條路,認打還是認罰?”

果然不肯罷休,他最討厭等人,這時候跟他說什麼也沒用,我看向旁邊慢條斯理喝茶的小林。

接觸到我的目光,他笑笑,那雙對於男人來講過分漂亮的眼睛彎起一個笑眯眯的弧度,目光是含着戲謔的溫柔,我知道他不是故意,可是這雙天生的含情目真要命,看誰都像含情脈脈,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大概沒有人能不動容。

連我這十年的朋友也不例外,怪不得石斌老是禁止他看別人。

我沖他擠眼,他放下茶碗,卻拿起菜單仔細研究。不僅幫我不解圍,還裝沒看見。

這個人啊,也夠絕的,不想理人的時候什麼都能視而不見,不是冷漠的疏離,而是一種天然的清淡,但是一旦他興緻上來,絕對能讓你如沐春風,甚至受寵若驚。

看來只靠自己了,大不了罰酒,我剛要開口,就聽桌子啪的一響,碗筷飛跳。

“看什麼呢你,我告兒你姓范的,少給我眉來眼去的……”

什麼姓范的,什麼眉來眼去,難聽,真是的,明明差不多認識,小林怎麼會看上這個沒品的傢伙,再怎麼眼光有問題,也該喜歡上我這個風度翩翩,儀錶堂堂,懂得體貼有風趣幽默的人……唉,太傷自尊,還是別想了。

“還看,你他媽的……”

後面的話簡直不能聽,這下,我更一肚子委屈了,要不是他拿那種眼神瞟我,我能走神兒嗎?何況,既然是眉來眼去,當然兩個人都有份,幹嘛就罵我一個,不過這句話我可不敢說。

還沒想好說辭,就聽小林笑道:“什麼眉來眼去?沒品位,范綽是文人,人家這叫暗送秋波,石斌,咱也不能白收人家的,點個菠菜送他怎麼樣?”

石斌立刻轉怒為喜,提高聲音招呼外面的服務員進來,點了一個八寶菠菜。

我暗嘆,高,真是高,這下直接進入點菜階段,什麼遲到、眉來眼去都成了過眼雲煙。

“來一個滷水鵝掌。”

“大冬天的別點那麼多涼菜,不如煲個湯,有營養,吃着也舒服。”

“行,看看這幾個煲湯想要哪個?”

“就這個。”

“好,來一個蘑菇原盅雞湯,再來一個水晶蝦球。”

“你們喝酒的話吃蝦容易過敏,換個魚吧。”

“那就多寶魚,一斤左右的,紅燒。”

……

能讓石斌改變主意的也就他了,我也想不到,象石斌這樣什麼都規劃好的人,卻為了他連人生大計都改了。不過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是一開始?還是後來?仔細想想,居然找不出改變的痕迹。

點完菜,我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喝什麼?”

“廢話,啤酒。”

我暗笑,這傢伙明明酒量不怎麼樣,卻喜歡大口喝酒的感覺,所以也只能喝喝啤酒。

“啤酒太涼,紅酒怎麼樣?”

“那就紅酒,小姐,一瓶解百納,一杯熱牛奶。”

“酸奶。”小林沖小姐微笑:“一瓶解百納,一杯酸奶。”

小姐看着他的笑容直發愣,石斌的臉黑了一半,敲敲他的頭,粗聲粗氣地說:“小樣兒,成心是吧,不要酸奶。”

要知道石斌最討厭酸奶,從小學時喝第一口開始,就堅決抵制,非說那味道是什麼東西餿了。

“我就想喝這個。”

“不行。”

“那算了,我喝茶好了。”

“茶也不許再喝,”石斌一把搶過茶杯:“我一眼沒看到就不行,你三天兩頭失眠,還敢喝茶?小姐,酸奶牛奶一樣一杯。”

終於達成一致,酒菜上來,石斌先把酸奶沒收,拿過熱騰騰的牛奶喝了一口才笑嘻嘻地遞過去:“給你,挺鮮的。”

小林什麼也沒說接過來放到一邊兒。

“快喝,一會兒涼了。”

小林端起來杯子喝了一口,可憐啊,我估計酸奶是喝不成了。

“給你喝口紅酒。”石斌把酒杯一直遞到小林嘴邊。

小林往後縮了縮:“好好吃飯行嗎?我感冒還沒好利索。”

“我都不怕,你瞎操什麼心,傳不上的,咱們天天……”

小林搶過酒杯迅速喝了一口。

“這才對,獎勵你愛吃的菠菜。”

石斌夾起一根菠菜,居然也咬了一口才放到小林的盤子裏。

受不了這個噁心的傢伙,我簡直哭笑不得,這傢伙從小就過分的理智自律,雖然性子急了些,頭腦絕對成熟冷靜,可是一遇到小林就成了不講理的孩子,蠻橫,幼稚,無理取鬧。

人人都千方百計把最好的一面呈現給愛人,他恰恰相反,純粹一怪胎,也不知道小林怎麼受得了,最不可思議的是居然堅持了十年。

看着小林不動聲色地把菠菜吃下去,我不禁對他致以十二分的同情,跟這樣的人在一起肯定沒個清靜。

“好吃吧,嘿嘿,還想吃那個,我幫你夾。”

“不用,你吃吧,我自己來。”

“別動,你看掉了吧,吃個飯也不老實……”

天啊,我終於忍無可忍:“小林,你也不嫌他煩。”

“管着嘛你,喝酒,”石斌豎起眉毛,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拍手:“對了,剛才還沒罰你呢,姓范的,先把這杯酒幹了,再喝兩杯才有你說話的份兒。”

“對,該罰的,我來倒。”小林站起來,幸災樂禍地笑:“喝酒我不行,倒酒還沒問題。”

我是為你打抱不平啊,我瞪他,他滿滿倒了杯酒,笑眯眯的端起來:“請。”

哪有紅酒倒滿杯的,我苦笑着告饒,一邊回想哪裏得罪他了。

終於罰完酒,我出了一身汗。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真是至理名言,石斌不記仇,有什麼事過過就忘了,他可不一樣。

不過,我也不是好惹的,要想辦法扳回來才行。

“說起來認識也有十年了吧,好像還沒真正跟小林喝過酒,石斌,他酒量怎麼樣?

“他呀--差遠了,不能喝,酒品還差,又吐又撒酒瘋的,別提多折騰人了。”石斌攬過小林的肩:“狗東西,是不是啊?”

“是。”

小林的眼睛裏似乎閃過一絲神秘的笑意,告訴我情況並非如此,另一個人卻一無所覺。

“嘿嘿,知道就好……”

手機響了,石斌的,又是工作的事,這人就是天生勞碌命,什麼時候都忘不了工作。

我嫌他嗓門大,把他轟到外面說話,趁機問:“小林,說實話,你酒量怎麼樣?”

他笑笑:“還行,石斌那樣的灌趴下兩三個應該沒問題。”

“真的?”看着他秀氣斯文的臉和略帶靦腆的笑容,我半信半疑。

他自顧自地把牛奶換成酸奶:“你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

就怕我信就是假的,不信就是真的,這小子故弄玄虛的本領可謂爐火純青,怪不得石斌讓他拿得死死的,還整天屁顛兒屁顛兒的美不夠。

說實話,一開始我並不看好他們,雖然那時他們已經偷偷好了5年。我很好奇,他們一個暴躁,一個優柔,一個現實,一個敏感,一個粗俗,一個細膩,這些年要怎麼相處?

很多次,我看到小林眼底的落寞清晰得像玻璃上的水珠兒,另一個人卻一無所覺,依然我行我素,那時我也心疼,也着急,也勸小林,也提醒石斌,卻不知為什麼,那些勸慰和提醒連我聽着都象是挑撥。

漸漸的,小林在我面前再也不露出任何情緒了,而石斌永遠對我說的,小心點,說不定什麼時候小林就不要他的話嗤之以鼻。

雖然不管是學習還是工作中,石斌總是能比別人先找到最正確的答案,但是感情上,他和白痴無異。至今我也不明白,他聽不懂小林的弦外之音,看不懂小林的眼神,也解讀不了小林的想法,憑什麼堅信小林愛他愛得不得了,沒有他會活不下去。

是盲目自信,還是真的眼光獨到?

小林真那麼愛他,還是陽奉陰違。

對了,我曾經看到他和肖暢在一起親密地吃飯、談笑,後來問到,他卻似乎不願談起這個人。不願談嗎?我偏要提。

“前幾天我又看到你的上一任老闆了。”

他抬頭微笑:“你說肖哥,上次我忘記告訴你,他不僅是我上一任老闆,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更是我的初戀情人。”

“真的?”

我驚訝,一是他的坦率,二是這樣的情況,我以為只是瞞着石斌偷偷來往,就像寂寞之下的婚外情。

他笑,涼涼一句:“你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

我真想咬牙,有點可憐石斌了。

“我信,那麼石斌知道嗎?”

“你可以問他啊。”

我看着他,半開玩笑地說:“別激我,我真地問了?”

“問什麼?”石斌推門進來:“你們倆說什麼呢?”

我看着小林擠擠眼,做了“我可說了”的口型。

他笑了,親熱地拉住石斌的手:“問你啊,范綽告訴我一件事,我不信,他才要和你當面對質。”

“什麼事?范綽,你又跟他說什麼渾話了?”

“沒有,沒有,范綽就告訴我,你以前追過一個女孩子。”

“他媽的,這還不是渾話。姓范的,你給我說清楚,我什麼時候追過女人,說不出來今兒沒完。”

沒完就沒完,誰怕誰啊,我淡淡地說:“你上小學的時候,在光天化日之下摸女同學的屁股,還把人家嚇哭了。”

“那是因為一塊巧克力粘在她屁股上,我好心幫她拿--”

“上初中時,你還追女孩子追進女廁所。”

“誰追她?別胡說了你,那個人叼着煙捲兒,留着板寸兒,我哪知道她是女的,看也沒看,跟在她屁股後面就進去了,她居然喊抓流氓,他媽的,我就流氓也不能流這樣的--”

“哈哈哈哈……”

我和小林一起大笑。

小林一邊笑一邊抱住他的腰:“哈哈……石斌……你太可愛了……我簡直愛死你了……不行了……哎呀……肚子疼……”

石斌也甭不住大笑起來。

好半天終於止住笑,小林說:“范綽,你多說幾件石斌的糗事,我還想聽。”

另一個人卻瞪我:“不許說。”

“好,不說,不說。”

我揶揄地看着小林,你還不是不敢讓我說?也是,石斌要知道還不瘋了。

小林輕一搖頭,對石斌說:“真的想聽,我拿自己小時候的糗事跟你換怎麼樣?一人一件。”

“不要,”石斌堅決地拒絕:“你跟我在一起糗事也不少。”

小林幽幽嘆了口氣,裝模作樣地感慨:“唉,初戀總是最美好,最難忘的……”

“欠揍是吧,給我閉嘴,”石斌對着他的肩膀就是一拳:“小兔崽子,少拿這個氣我,我早不信了。”

這一下差點把小林打到地上,他歪了歪身子,皺眉,一身不響地揉着肩膀。

我知道他不是裝的,這一下真不輕,石斌從小就力氣大,出手卻不知輕重,經常打招呼的一拍把別的小朋友弄哭。直到現在,我每次和他打一次招呼都要難受好一會兒。

看他這樣,我的心裏也不好受,我咳了一聲對石斌說:“你這人真差勁,知道他說著玩兒你還急?”

“我就急,就不許他拿這事兒說著玩兒。”石斌拍了一下桌子:“聽見沒有,以後不許再提。”

小林猛地抬頭,我以為他要發脾氣或者扭頭就走,卻沒有,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石斌說:“我以後不會再提,但是石斌,聽完我下面一句好嗎?我想說,但是遇到你,那些都微不足道了。”

石斌震動了一下,突然拉過他,緊緊抱住。

我起身悄悄走了出去。

原來石斌真的知道,只是不信,怪不得小林說“你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他一定是告訴了石斌,卻想辦法讓他不相信,甚至內疚,真是高明,卻又何嘗不是用心良苦。

這些年,象這樣三個人吃飯的次數着實不少,而我大部分都是充當隱形人或是挑撥者。

儘管不好受,卻不知為什麼,每隔一段時間就想把他們約出來吃頓飯,難道自虐也會上癮?

石斌的感情儘管粗,我卻看得很清楚,但是另一個我沒把握。曾經找出無數的理由和根據證明他並不是愛他,而是一種習慣,依賴,或者其他什麼的,但是就在剛才我終於知道,他是愛他的,否則不會為他費那麼大心,只為一段逝去的感情。

他可從來沒為我費過心,儘管很清楚地看出我的挑撥之意,他卻從來不說什麼。

而石斌即使不信也不願聽小林說起,因為他的心裏從來就沒有別人。回想起來,很久以前就是這樣,甚至在他知道之前,只要小林出現在視線里,他的眼裏就再也看不見別人。

我突然有些明白小林為什麼離不開他了,在這種一心一意,義無反顧的感情面前,什麼都是白開水,正像他說的,都微不足道。

那天吃完飯,趁石斌上洗手間的時候,我說:“小林,其實不管你說什麼,石斌都會盡量做到,只是你說得太少了,他不知道。”

“謝謝。”他真誠地笑了:“我正學着不去一邊假裝歡笑,一邊在心裏抱怨,而是盡量讓他知道我的想法。”

“真的?看不出來,吃飯時你怎麼不說,任他那樣鬧。”

想起石斌的表現親熱的方法,我失笑:“看你把他寵的,以後誰受得了?”

他抿着嘴笑的得意:“我就是要寵他,別人都受不了正好,那麼有一天他後悔了,想另謀出路都沒有,看他還能不能說走就走。”

“說走就走?”我聽出了弦外之音,好奇心大盛:“發生了什麼事,說來聽聽?”

“管着嘛你,”他挑起漂亮的眉,把石斌的神態口吻學了個十成十:“吃飽撐得沒事幹是嗎?有管閑事的功夫好好看看你自己……”

天啊,我為石斌哀悼,他真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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