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想用任何審美的眼光來審視人的性行為,都稱不上是一種美。那種機械式的抽動,瘋狂的撕咬糾纏,為慾望所虜獲而與平時截然不同的面孔和申吟,無一不昭示着人的動物本能。

與吃喝拉撒睡相比,性行為算是最不“人化”的一種行為了吧?

勞倫斯是位性學大師,也是位企圖美化性行為的作者,可他的那些似乎美化了性行為的詞句只顯得矯柔造作,是他每篇小說中的敗筆。沒什麼意思。

性行為存在着,但也只是存在着,既不會因能繁衍子孫而顯得莊重,也不會因兩人相愛而變的神聖,只是一種行為而已。這是我在昨夜之前對性行為的認知。

在昨夜之前我沒做過,我不知它有何魅力可言,在我的頭腦中,性是等同於黃色書刊和A片的。這大概是中國教育的失敗,到了22歲,我仍是個對性懵懵懂懂的處男,不光軀體上,精神上也是。

昨夜我們大概做了一夜,我不太清楚,因為到後來我已意識模糊了,從浴室到卧房,從站着到躺着,我記不清多少回了,只是記得那熾熱的觸感一直在我體內肆虐翻騰,我想着我要死了,就要被燒死了……

我做夢也不會料到自己的初次會這麼草率和瘋狂,我曾幻想過浪漫之夜,柔情似水、飄飄浮浮的,和林楓……

該給林楓打個電話了,我看著錶針指向12點的掛鐘。

我醒來時已是上午十點,房子裏沒有一個人,我想起身可渾身痛的不行,只好賴在床上不動,迷迷糊糊又睡過去,再睜眼已是現在了。

我一點一點地挪下床,淡藍床單上的斑斑血跡令我難耐地別過頭去。

床台桌上留着張紙條,上面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下面壓着一遝錢,全是百元大鈔,我數了數,整兩千。

拿着錢,看着字,我的手不停地抖,他當我什麼人了?午夜牛郎嗎?

呵呵,如果這樣的話,我真還不如賣身呢!

一夜兩千,一月就是六萬,一年就是七十二萬。

七十二萬哪!

光是說出這個數目就會把我家裏一年累死累活也攢不了兩千塊錢的父母給震昏了。

呵呵,掙錢原來這麼容易!怪不得那麼多雞姐雞妹們前仆後繼、勇往直前,呵呵……

“林楓?你好!我是丁寧。”拿起電話,聽到對面那熟悉的聲音,我才又恢復了那個一無所有的清貧書生。

“丁寧?你在家嗎?晚上等我回去好嗎?我現在很忙。”

“不!我在工作的地方,林楓,今天我不能回去,麻煩你幫我整理一下書籍和衣服好嗎?明天我會去取。”

“幹嗎這麼急?你即使工作了也可以和我一起住哪!這樣兩個人都有個照應,也能省下一筆房租和水電費。”

林楓在一家大型現代化企業擔任企化部助理,月薪很高,我知道他這麼說全是為了我着想。

“不用了,”我淡淡地說,“我工作的地方提供食宿,免費的,而且離你那兒很遠,不方便。”

“這樣……”

“那再見吧!有空再聯絡。”

“哎丁寧!”林楓似乎還想再說什麼,我已扣了機,這個時候聽到他的聲音只會使我更加軟弱,從現在開始,我必須一個人面對生活了,經過昨夜的洗禮,我是個徹底的成年人了。

我把床單床罩放到洗衣機里洗,那套西裝太名貴,我不敢動,還是讓他送洗衣店洗吧。

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不能再在這兒幹了,必須走!

但走也要走的明白,我要再見他一面。

還有那兩個孩子,去哪兒了?

我喝了碗速食麵果腹,身體支撐不住倒在沙發上又迷糊過去。

“丁寧!丁寧!”脆脆的童聲把我喊醒了,我睜開眼,兩個小傢伙背着小書包站在我面前,後面是他!

儘管有心理準備,我還是驀地紅了臉,我慌忙坐起來,脊椎骨處劇烈的疼痛讓我絲絲抽冷氣。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歐陽健用軟軟的小手摸我的額頭,“臉好燙,爸爸,丁寧叔叔發燒了!”

“吃藥吧!”歐陽康像個小大人似的說,然後跑到低櫃中找葯。

“吃這個吧。”他也從兜里掏出兩板藥片,“消炎止痛的。”

我紅紅着臉服下兩片葯。

“歐陽先生,我想和你談談。”我說,我必須儘快把問題解決了。

“到我房間來吧!健康在這兒看電視,一會兒爸爸給你們做飯,知道嗎?”

“恩。”兩個孩子在他面前出奇的聽話。

“歐陽先生,我是……”

“我叫歐陽豐,叫我歐陽或豐都可以,”他笑着說,在我對面坐下,點燃一根煙,點煙的姿勢意外的漂亮,可我還是咳嗽起來。

“怎麼了?”他驚訝地看着我,順手捻滅了煙。

“沒關係沒關係!”我急忙說,“我只是氣管有點不好,從小的老毛病了,沒關係,你吸就是!”

“吸不吸倒沒關係,丁寧,你是叫丁寧吧?是來應聘家教的?對不起我事先不知道。”他說。

不知道?難到這是一個騙局?

“這是健康私自登報做的廣告,我也是剛剛從幼稚園接他們回來時才知道的。”

天!我完全暈了。

***

三毛把現在的孩子叫塑膠兒童,完全是工業化的產物,真的很有道理。遠離了綠水清山、黃土黑泥的這些孩子不會明白在一望無際的田地中奔跑是何等滋味,也不會清楚地瓜是地下的,黃瓜是爬架的,他們熱中的是遊樂場、電子遊戲和千奇百怪的塑膠玩具。電視、廣播、報刊、充斥大街小巷的廣告使他們幾乎從一出生就融入了商品化的行列,他們幫大人掃一下地,刷一個碗也會以報酬的多少而衡量值不值的做。

但是,不得不承認,他們在現代社會裏很聰明,非常的聰明!譬如歐陽健和歐陽康。

“歐陽先生……”

“叫我歐陽,”歐陽豐堅持地說,“你這樣叫我先生,會讓我覺得是個大資本家,呵呵,咱們畢竟還是社會主義社會,人與人之間是平等。”

“那好吧,歐陽大哥,我比你小不好意思叫。”

“隨你吧!”

“我覺得健健和康康之所以會自己去登報,多少和你有關吧?”

“我已經給他們請過七八個保姆了,安徽的,四川的,東北的,都是挺好的小姑娘,都被他們給攆跑了。”歐陽豐無奈地說。

小姑娘?我立即想起歐陽康剛見面時問我的話“你是男的嗎”。

“他們是不是排斥女孩子?”我試探着問。

“我最後一次大發脾氣,康康才委屈地說他討厭那些女人,他們才不要那些女人做他們的后媽,你說,這哪跟哪兒啊?”

我沉默了,我知道,直至如今一提“后媽”兩個字,人們還是會想起那首辛酸的歌謠“小白菜呀,地里黃呀”,事實上也是如此,真正好的后媽有幾個?

“不能怪他們。”我說。

“我知道,先不說這個,關於昨夜的事,我誠心向你道歉!”

“沒關係,我知道你身不由己,再說,我又是個男的,無所謂呀。”

“不!”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嚇一跳,“正因為你是個男孩子我才更愧疚,你沒有過經驗吧?我是說不光是和男人,也包括女人。”

我難堪地點頭。

“那我的罪過就更大了,第一次的行為方式很可能會影響一個人一生的命運的!”

“哪那麼嚴重。”我笑着想緩和沉重的氣氛。

“希望不會。”他面色暗淡的說,又坐回去。

其實昨夜我是有意的,我想說,但終未說出來,不知為何,我竟有點喜歡讓他愧疚,讓他誤會我是個性向正常的男人。

“這是一千塊錢還你,另一千我留下當我預支的薪水好嗎?”

“你還會留下來?”他雙眼一亮,那瞬間的亮光讓我的心象觸電一般抖縮。

我有點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但我還是點了頭,我想我放不下那兩個沒有媽媽的孩子,林楓曾說我有戀童癖,說不定是真的……

“健康進來!”歐陽豐打開門,兩個孩子立刻蹦進來,我想他們一定也在等着這一聲喚。

不過他們的名字實在取的好,歐陽健!歐陽康!而歐陽豐又喜歡連讀,一叫就成了“健康”,喊一聲“健康進來”,似乎就把所有的病魔驅散一空。

和他們在一起,說不定我真的會好起來,我暗暗地想。

我的身體不好,有些輕微哮喘,不能激烈運動,在大學裏體育測試從來也沒有達標過因此還影響了入黨考核和就業選擇。總而言之,無論軀體還是精神,我都不是健康的人,恐怕連亞健康狀態都及不上。我喜歡健健康康的人!

“丁寧答應了這份工作,從此就算咱們家裏的人了,健康,快叫叔叔!”歐陽豐笑起來很好看,有點像布拉德。皮特,但比他更多了些沉穩。

沉穩,我認為這是一個好男人必不可少具備的條件,這點上,我比較喜歡梅爾。吉布森。

“丁寧叔叔!”歐陽健甜甜地喊。

我笑着撫摩他的頭,“小健好乖!”我記得這兩個孩子不喜歡被叫作“健健”、“康康”。

“為什麼不能叫哥哥?”歐陽康是個問題兒童,我早已領教了。

“因為他比你們大的多,和爸爸是同一輩人,是你們的長輩呀!”看不出來,歐陽豐竟是個耐心的好父親。

歐陽康看了我好一陣子。

“可我看他就像小魚兒哥哥嘛!”

“對呀,爸爸,丁寧叔叔和那個林智穎很像哦!”

我像林智穎?第一次聽說呢!說實話,我不太喜歡林智穎老也長不大的奶油娃娃臉,為什麼說我像他呢?我比較喜歡乖乖虎一點,雖然他也總長不大。

“呵呵……”歐陽豐笑,也在審視我,這一家人很喜歡看人的臉嗎?想起剛才他說的“從此就算咱們家人了”,我不由紅了臉,他是無意中說的吧?

“爸爸,丁寧叔叔害羞了。”歐陽健伸着小手讓我抱,我把他抱起來,他在我臉上使勁地親了一下:“小健好喜歡叔叔。”

“拍馬屁!”歐陽康非常氣憤地瞪着他,“爸爸,健健是個馬屁精,賣國賊!”

“才不是!”歐陽健趴在我耳朵上小聲說:“康康最喜歡打小報告,是個壞孩子。”

我“噗嗤”一聲樂起來。

結果被歐陽豐抱起來的歐陽康很不以為然地看我們一眼說:“爸爸,你知道我為什麼留下丁寧叔叔嗎?”

“不是因為喜歡嗎?”

“才不是!”歐陽康笑地像個小惡魔,“是因為呀,丁寧叔叔看起來非常好欺負!”

***

你能想像一個二十多歲的大人被一個五歲的孩子說好欺負的感覺嗎?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二十二年來最大的失敗,比體育測試不及格,入黨申請被駁回,應聘工作未成功還慘。

我欲哭無淚的瞪着歐陽康,而他則得意無比地看着我,還不時地擠鼻子弄眼。

“呵呵……”歐陽豐居然也在笑,真不愧是父子!“這是你的榮幸啊!”歐陽豐非常開心地說。

榮幸?我一頭霧水,被一個小孩說好欺負很光彩嗎?

“慢慢你就會了解了。”歐陽豐仍笑着,“走吧,咱們到外面去,我來給你們做豐盛的大餐。”

“我來吧!”我這才想起這是我的工作,“你上了一天班也累了。”

“沒關係,我身體棒的很,倒是你,這兩天還是多歇歇吧,我也會叫健康別累着你的。”

我為他話中的暗示而羞紅了臉,抱着歐陽健搶先走出來,不想他看到我窘澀的樣子。

歐陽健坐在我懷裏看電視,歐陽康在一邊使勁地瞪着他,空氣中輕輕漾着一種令人沉醉的馨香,竟讓我恍惚見有了家的錯覺。

家啊……這個在一般人眼中普普通通的字眼,對homosexual來說卻像個可望而比可及的空中樓閣或看的見摸不着的海市蜃樓。尤其像我這樣傳統保守的家庭出身的孩子,背叛父母、欺瞞家庭是我註定了的命運。

迫於種種壓力我或許最終會和一名女子結婚吧?

可是因那樣的婚姻而拼湊在一起的兩個人一間屋能稱為“家”嗎?

家啊!最起碼應該是個讓人安心,感覺溫暖的地方吧!

homo這個詞在牛津大詞典上解釋為man(人類),而sexual為性的,homosexual即指性向指向為同性的一類人。

相較於輕浮的gay,我比較喜歡homosexual這個稱謂。

我是什麼時候、認真考慮自己的性取向的呢?應該是大二那年吧?周末和林楓看了回通宵電影,其中一部就是曾紅遍中國,攪地沸沸揚揚的《霸王別姬》,雖然裏面的同性關係不怎麼直露,但畢竟有那麼個意思,回校時林楓譏諷地說:“那個×××也一定是個gay,不然不會演得那麼生動逼真。”

“gay是什麼?”說實話,我那時確實不知gay是什麼意思。

“就是同性戀呀!你不知道嗎?”林楓我的少見多怪好笑,從那時起我就認定“gay”和“同性戀”一樣是個貶義詞。

一直到後來看了方剛的《同性戀在中國》和《變性人在中國》以及其他一些文章,我才明白從嚴格意義上說程蝶衣不算是同性戀,他應該是性錯位,他的心理是認同“虞姬”,認同女子的。

而我自認是個真真正正的男人,我喜歡自己是個男人,大不幸的我喜歡的性物件也是男人,不知這是遺傳變異還是基因突變?

從弗洛伊德以來,醫學界的態度也越來越趨於寬鬆和肯定,可這並代表我們就解放了,從此就有了一片明朗的天……

“大功告成!各位先生請就餐了!”歐陽豐從餐廳口喊。

“哇!”健康象兔子一般箭射而去,我卻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而歐陽豐關切的眼神就像某種曖昧令我紅了臉。

看着他190公分高大的身體,雕塑般精緻的臉,標準的身材穿着前面有隻愛心熊的粉紅圍裙實在是見很滑稽的事。我忍不住笑了,他也笑,“沒辦法,這是健康相中的,非買不可。”

“以後還是我來吧!你實在不適合做這種事。”我說,我是家中的么子,從小就是遠庖廚的,我母親是個非常傳統的女子,從來就認為做家務是女人的天職,而父親則應是家中絕對的權威,所以上大學後到林楓家做客,看到他爸爸掌廚時我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不知為何,我認定象歐陽豐這樣的男人應該像我父親那樣在家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可是我不得不承認他的廚藝是一流的,飯菜都很精美,既有飯店中飯菜的外觀色澤,又有自家做的甜鹼可口。

兩個小傢伙很有教養,靜靜地吃,不挑不揀也不說話。

“多吃點,你太瘦了。”歐陽豐不停地為我夾菜,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在我的印象中,城市中人都是自顧自,誰也不管的。

“寧寧,”他突然這麼稱呼,我吃了一驚,抬頭看他,遇到他溫暖的眼神,這稱謂、這眼神讓我恍若見到了母親,雖然他是這樣一位昂藏男兒,母親只是位矮小平凡的農家婦女,可是──這種的感覺真的很像,一時我的鼻子有些發酸,急忙低頭扒飯。

“寧寧,你大學怎麼會念歷史系呢?很喜歡嗎?”

“其實我第一志願是中文,但分數沒夠就打到了第二志願歷史系裏,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讀史不是使人明智嗎?”我淡淡地說,“再說,凡是隸屬社會學科的我都感興趣。”

“哦?正相反,我對凡隸屬於自然學科的都感興趣,我是讀建築工程的。”他說。

“建築設計師?”我感興趣地問。

他點點頭。

“怪不得你把房間弄的這麼好,清新典雅又不失現代韻味。”

“這房子倒不是我設計的,而是我一位朋友的傑作,他是室內裝修設計師。”歐陽豐說。

“很有才華。”

“哼哼!”歐陽豐搖頭輕笑。

“怎麼了?”我以為自己說錯話了,“你不這樣認為?”

“不!我是在想如果卓越聽到你的話會更狂傲的,那傢伙,哼哼!”看歐陽豐無意多談我也就不便多問了。

“寧叔叔,那個體育館我爸爸是主設計師哦!”歐陽健忽然說。

“××廣場我爸爸也參加了。”歐陽康同樣自豪的說。

“是嗎?”這回我倒真是不加掩飾地敬佩了,“很了不起!”而且,又這麼年輕!

“當然!”健康異口同聲地說,“爸爸是天下最棒的!”

我停下筷子,向歐陽豐豎大拇哥,歐陽豐爽朗地笑了,說:“我兒子們的讚美才是我最榮幸的事!”

有你這句話,你的兒子也是最幸福的,我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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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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