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尚未成親之前,他的跨院裏沒有任何多餘擺飾,屋內只有簡單卻木質最佳的傢具,還有一張巨幅字畫,高懸在書房裏,潔白的宣紙上,只寫了一個字——
忍!
那個字蒼勁有力,如似銀鉤鐵划,運筆有神,不輸歷代書法名家,只是上頭卻沒有落款。
她好奇一問,才訝然知曉,那幅字竟是鐵索寫的!
原本,她還以為,他像是一般武夫壯士,光顧着練刀練劍練武功,卻忘了練字,卻沒想到他不但識字,而且還在書房裏,收藏了大量兵書,連書上的評點眉批,也是字字力透紙背。
雖然,鐵索依舊寡言,但是比起先前,他回答她的次數頻緊了許多,雖然仍簡短得很,卻也讓她開心極了。他的一句回答,往往就能讓她心花朵朵開,竊喜大半天。
逐漸的,她已經慢慢能讀懂他的表情,猜得出他的情緒。像是現在,她就看得出來,他似乎心情欠佳——
白嫩無瑕的小手,又在滿意眼前亂揮了。
「喂,回神回神!」龍無雙喚道。「你是怎麼了?怎麼瞧那個黑臉的,瞧得都呆了?」
「呃——」她羞斂長睫,不敢再看。「沒什麼,我、我只是覺得——他似乎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龍無雙轉過頭,朝那不遠處的高大身影看去。「有嗎?他的表情不總是這樣嗎?」
「不,不是的。」她羞羞的抬頭,臉上卻很認真,指着自個兒的眉。「他心情不好時,眉角會緊繃著。」
「他這張臉,我都看了好幾年了,不論怎麼看,就是覺得他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比石頭更硬更冷。」以長期「僱主」的身分,龍無雙說出這幾年來的觀察心得。
身為「使用者」的滿意,卻有着不同的意見。
「他當然有表情啊!」她很認真、很堅持的說道。
嬌脆的嗓音,飄進鐵索的耳里。他沒有回頭,卻始終豎著耳朵,傾聽她們的談話,聽進妻子所說的每句話。
軟軟的聲音里,混入了些許疑惑。
「咦,他好像——好像——好像比較高興了——」
「真的嗎?」
「看,他嘴角揚起了一些,看來也和緩些,不再那麼兇悍了。」
「這樣啊?」龍無雙乾笑兩聲,決定放棄。她的天賦是品嘗美食,可不是觀察那張石頭臉。
滿意卻仍在發表心得。
「他生氣的時候,眉頭會緊擰着,連全身也綳得很緊。」
「喔?」龍無雙挑眉,一臉莞爾的發問。「那麼,當他很開心的時候呢?」
「很開心的時候?他——」話說到一半,她猛地一頓,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粉臉脹得通紅,羞怯的低語。「我、我、我沒注意……」
「嗯?是嗎?為什麼?」龍無雙瞧她羞成那樣子,知道是問着了夫妻間的私密事,故意湊近幾寸,壞壞笑着逼問。「如意妹妹,為什麼他很開心時,你會沒注意?啊?」
因為——因為——因為那個時候,她往往也因為他而很「忙」,忙着在他身下嬌喘、低喊,或是懇求,根本無暇注意他的表情……
滿意羞得渾身發燙,小手在綉裙上絞啊絞,不敢再討論這件事,急忙轉移話題。
「呃——那個,無雙姑娘,你今日怎麼有空來酒坊?」
「唉啊,你不提我差點忘了!」龍無雙一拍前額,立刻把鐵索拋到腦後,神情熱切的問道:「如意妹妹,現下這酒坊蓋好了,老師傅也請來了,我是特地要來問你,何時能釀出第一批酒來?」
滿意微微一愣。
「無雙姑娘是說,今年嗎?」
「當然!不然要等到哪一年?自然是愈快愈好啊!」
「但是,今年怕是不可能了。」她滿臉歉意的說道。
聽到今年喝不着新酒,龍無雙大受打擊,俏臉上滿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為什麼今年不行?」她不肯死心,急忙追問着。「不是有水有麴,連人也都有了嗎?」
滿意惋惜的一嘆,柔聲解釋。
「糧是酒之肉、水是酒之血、面是酒之骨。雖然現在有了水,也有了麴,但是在原料方面卻仍有欠缺。」
「我早說過了,缺什麼儘管說,我都能弄來。」她說得豪氣干雲,彷佛這天底下,還沒有東西是她弄不到手的。
「飛鳳酒的酒麴,最宜以高梁為原料,而最特級的高梁,皆出自山西周家手中。」滿意輕聲細語,繼續解釋。「但是,今年高梁欠收,那批上等高梁,全被指定為貢品,即將送進宮裏了。」這個消息,還是她這幾天才從老師傅口中得知的。
「喔,貢品是嗎?你早說不就行了?」龍無雙眼睛發亮,神秘的一笑。「這沒問題,我明天就給你弄來。」
「明天?」滿意茫然的重複,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可是——可是——可是——」
「呵呵呵,放心,你要高梁,我就給你高梁!」
初到龍門客棧那晚的情景,這時才湧現腦海,滿意驀地瞪大眼兒,慌忙發現自個兒說錯話,竟引得這個女土匪,又起壞念頭。
「啊,無雙姑娘,請你別——」她急着叫喚,卻已經喚不回「行搶」心切的龍無雙。
「黑臉的,走了,咱們開工去!」嬌脆的嗓音揚聲喊道,那雙紫絨軟靴走得極快,轉眼已經到了門口,坐上等候的暖轎。
開工?他們又要去搶貢品了?!
眼看鐵索麵無表情,當真依言舉步,跟着往外走去,滿意心頭慌亂,衝動的跑上前,匆匆拉住他的衣袖。
他停下腳步,回身看她。
「那……那個……」她焦急得都快哭了,卻不知該說什麼,只顧着揪緊他的衣袖,不肯放開。
瞧見她擔憂的模樣,鐵索擰皺的濃眉,稍稱鬆開了些,眼裏的陰鵞也淡去不少。他俯下身,也不管旁邊有多少雙眼睛,薄唇落到那張小嘴上,印下短暫又結實的一吻。
這一吻,讓她又驚又羞,手足無措的杵在原地,傻傻的仰望着他。
「我很快就回來。」
鐵索低聲說道,撫着那張泛着紅暈的小臉,嘴角幾不可見的一勾,這才神色自若的轉身,大步踏出酒坊。
滿臉通紅的滿意,則是勉強撐到目送他離開后,就羞得再也不敢見人,雙手捧着臉兒,在眾人帶笑的注視下,邁開繡花小鞋,用最快的速度,衝進屋子裏頭躲起來。
那天晚上,鐵索沒有回來。
日落之後,她回到龍門客棧,在跨院裏枯坐了一夜,擔心得無法合眼,心裏不斷責怪自己,為啥會這麼笨,竟跟龍無雙提起上等高梁的事,那個無法無天的女人,才會拉着鐵索,就出門行搶了。
她愈想愈怕,愈想愈擔憂。
貢品可是要進貢給皇家的,她不知道是誰在替龍無雙撐腰,更無法確定,一旦私搶貢品的事曝光,鐵索能不能全身而退。
她只知道,她好擔心好擔心,擔心得幾乎要無法呼吸。
整個夜裏,她就坐在床邊胡思亂想,偶爾還冒着陣陣寒風,到客棧前頭,想看看他們是不是回來了,就怕他會有任何不測。
反覆數次后,天邊終於泛出魚肚白,坐在屋裏的她總算聽見,前方酒樓似乎有了動靜。
啊,他回來了嗎?
滿意匆匆跳起來,連禦寒的披風也來不及抓,急忙就開了門,想衝出去看看。只是,她才剛打開門,就看見鐵索走進跨院。
「鐵索!」嬌小的身子飛奔上前,衝進他的懷裏,纖細的雙臂,用盡所有的力氣圈抱住他。「你回來了!感謝老天爺,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她的聲音愈來愈哽咽。
他先是一愣,像是收到一個太過珍貴的禮物般,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大手略是遲疑,接着才伸手,擁住懷裏的嬌軟人兒。
累積整夜的憂慮,直到她倚偎在他懷中,聞着那熟悉的味道、聽着那有力的心跳時,終於煙消雲散。她深吸一口氣,把臉兒埋得更深,身子輕輕顫抖着,只覺得喉頭緊縮,連眼角也微微濕潤了。
鐵索攔腰抱起她,一路抱着她回到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