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邵雲回到實驗大樓的那間小小的管理室，正在他重新擺放物品的時候，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不等他回頭，就被一股強力拉了過去，一頭撞進一個胸口通通作響的懷抱。緊緊摟抱住他的手臂正不停地打着抖，力氣卻有增無減。
“我還以為……你又走了……”
高彬沙啞的聲音顫抖地響起，流露的是顯而易見的恐懼。直到現在，他一顆懸著的心還未能安然地落下。醒來時發現邵雲不在身邊的那份惶恐正一陣陣地向他襲來。
“你……”
“不準去法國！我說過，你只能留在我身邊！”
隆隆的炮聲又開始響在耳邊。
不知道他想做什麽，邵雲索性也懶得掙扎了，只平靜地道：
“我沒打算去法國。”
“真的？”
高彬聞言轉怒為喜，稍微讓開了點距離對視着他的臉，但是手勁依然未放鬆。
“你不去了？你會留在我身邊對吧？”
他迫不及待地追問。
邵雲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不明白去不去法國跟留在他身邊有什麽聯繫。
“我留在學校。”
他稍稍強調地說。
高彬彷彿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逕自欣喜地自說自話。
“對！不要去！我會給你更好的，只要待在我身邊，你想去哪裏，我都會陪你！”
接下來就越說越離譜（在邵雲聽來），不管高彬怎樣進行愛的剖白，他也只一聲不吭地瞅着他。
罷了，隨便他！
從一開始，邵雲就根本沒打算去相信高彬任何一句話，只當是西伯利亞寒流入侵，全國溫度普遍下降導致他的腦子秀斗。隨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厭倦的。懶得刻意地去做什麽反抗，免得招來更惡毒的語言，邵雲只是沈默，高彬則自動自覺地將他的沈默當成了許可。
***
兩個月後。
“邵雲！你聽我說，剛才那個女人她只是……”
高彬本來是要等邵雲一起去吃飯的，恰恰遇上以前的老相好，好死不死又被邵雲撞了個正著。生怕遭到誤會，他氣得甩掉女人，急急忙忙地追上來解釋。
“她是你的朋友吧？你不需要跟我解釋。”
又不關他的事！
對於高彬的急於撇清，邵雲反覺得奇怪。謹記當初兩人的規定，只要是高彬的私事，他一概不理。
以為高彬的興趣頂多只能維持個幾天，卻沒想到已經過了個寒假，卻還痴纏不休，且有變本加厲的趨向。被硬是綁到他的公寓去住不說，基本上他每天除了給其他學生上課都會看到他在自己身邊打轉。原本他嫌路遠不想搬，高彬卻說什麽如果不過他那裏，他就搬來管理室和他一起住。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別說管理室小得只能容納一個人，而且在學校的地盤上全校學生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搞師生同居，他還沒那麽大的膽。思及高彬說到做到的個性，他只好勉為其難住進那棟公寓。其實當時也是考慮到不久就會搬出來，才隨便應付他一兩下，可是……
這個“不久”似乎好像彷彿也拖得太久了吧？而且高彬對他的態度實在是溫柔得可怕！
都已經兩個月了，他都快不耐煩了，那小子怎麽還不膩？
一句話堵住高彬的嘴，他不是滋味地盯着一臉事不關己的邵雲，心口的苦澀正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
自從上學期從機場追回邵雲後，他竭盡全力地做好一個好情人的角色，把以前的一乾子情人全部打發走，企圖改變以前在邵雲心中的壞形象。可現在看來，似乎一點效果都沒有。他都已經把全副身心都交出去了，偏偏邵雲卻還是跟從前一樣不冷不熱，儘管也和他住，也和他睡，卻讓他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越來越叫他不安的是，邵雲好像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他，什麽也不關心，什麽也不過問，就算他耍脾氣也不生氣……
簡直就不拿他當回事！
更可恨的是那個該死的司馬鴻飛，邵雲明明都已經拒絕他了，卻還不死心地追到學校來當了化工學院的老師，而且教的就是他那個班。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以為披着教師的外套就能令他就範，門都沒有！
加上狄健人那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混帳小子瞎攪和，他的愛情道路非常、很、十分要命的坎坷！
不行！他得採取些行動！
靈機一動，高彬換了個話題。
“對了，教授說我最近的有機化學退步了，你幫我補習一下吧。”
他也會退步？
邵雲掃了他一眼，隨便地點了點頭，不是很感興趣。
高彬為邵雲沒有拒絕暗鬆了一口氣之餘，也因他的冷淡感到難過。如此一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就增多了，而在此之前邵雲不管有事沒事，大半的時候都待在學校，要回去也是晚上了，而且一回到家，看到他那麽疲倦，第二天又要上課，他也不好求歡，而在學校有空擋時經常又是做到一半就被人打斷，氣得他快要不行。
“那小子八成真的愛上你了。”
今天趁學生會有事，邵雲才得以躲開高彬，隻身來到“夢中人”酒吧，江夜一看到他就沒頭沒惱地來了這麽一句。來來去去了幾次，想看不出來都難。
“不可能的。”邵雲低斂着眼，長睫毛彷彿暗夜裏的蝴蝶。
“就算可能，我也不會接受。”
有司馬鴻飛一個痴情人已經叫他無法招架了，千萬別再來第二個。
江夜沈吟了一下，終於問道：
“邵雲，你還在想着那個人嗎？”
本來不想問，可是……太久了，邵雲罩在那個人的陰影下已經太久了，這樣下去只怕沒有解脫的一天。
雖然邵雲極力想裝做不在意，但身子還是不由自主地一抖，臉色陰沈下來。
許久，他只吐出一個字：
“不！”
***
他在說謊！
從江夜質疑的眼神下逃出來後，他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神情恍惚。
他一直都在說謊！
“哥！”
一聲熟悉的呼喊又令他渾身一震。
慢慢朝馬路對面望去，有一個女孩子正站在那裏。
“雲哥哥！真的是你！”
邵小恬驚喜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興奮地揮着手。
“你果然在這裏！啊！雲哥哥，等等我！”
看到邵雲掉頭要走，一急之下，不顧車水馬龍，她慌忙從馬路中央橫衝過來。
“雲哥哥！不要走呀！哥──”
眼看着一輛車就要朝她撞了過來，邵小恬嚇得動不了。就在緊要關頭，一隻手臂伸了過來，及時將她拉到行人路上。
“雲哥哥！”
抬頭一看，正是邵雲。見他鬆了手又要走，邵小恬忙從背後雙手抱住他，同時哭喊出聲：
“不要走！我一直在找你！媽媽……媽媽也很想你！這幾年來，我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你！不要走！哥！”
妹妹貼在背後的哭喊令邵雲僵直了身子。在知道邵小恬就讀於A大附屬高中後，他盡量都不到街上逛，可到底還是遇上了。
“哥，對不起……我知道以前是我們太過分了，我不該那樣說你的……對不起！對不起！”
邵小恬美麗的小臉上淚雨縱橫。
“我們一起回家吧！爸爸就是四處打聽到你在這個城市才特地調職過來的，你走後不久，媽媽就後悔了，她看着你的照片一直哭一直哭……”
邵雲望着前方，目光卻沒有任何焦點，頭也沒回。
半晌，他低低地道：
“放手！”
“雲哥哥！”
邵小恬叫起來，懊悔的表情寫滿了一臉。
“我知道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可是……可是你至少原諒爸爸媽媽吧，他們真的很想你！”
“請你放手！”
竭力地漠視於邵小恬的每一句話，邵雲咬牙不讓自己悲哀與脆弱流露出來。
“雲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
邵雲一狠心，用力甩開妹妹抱住他的手，轉身冷冷地看着她。
“你的哥哥早就死了！”
“哥！不要！”
邵小恬跟不上邵雲加快的步伐，只得眼睜睜地看着他上了一輛計程車離去。
***
原諒？
為什麽要原諒？！
邵雲沒有回到高彬的公寓，而是避難似的躲回了學校的實驗樓。妹妹的話正一波一波向他席捲而來。
如果這麽輕易就可以原諒的話，那當初他吃的苦又算什麽？！
誰都可以獲得原諒，惟獨家人不行！
他一點都沒有忘記，在他最絕望最痛苦的時候，是誰給了他最殘忍的一擊！
──如果你改不了這怪病，那就給我滾！遠遠地滾出這個家！不要丟全家的臉！我們沒有這麽變態的兒子！不管你是死是活，都與邵家無關！
痛失了愛人之後，又失去了以為是最可以依靠的家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嫌棄他，他也沒在乎，可是……可是卻連同家人也……
還有那個將他的心整個剖去又丟到地上踐踏的男人！
只有他們，不可以原諒！
邵雲握緊了拳，平日淡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扭曲。突然，他猛地將桌上的幾瓶溶液盡數掃落在地，一陣劈里啪拉之後──
嗒……
嗒……
嗒……
什麽聲音……地面上為什麽有那麽多的水花……是溶液嗎……還是……
這些從他臉上滑落的又是什麽……
眼淚……？
怎麽可能？那個時候就已經哭幹了呀……
“子邯……為什麽……”
下意識地，竟喚出了那拚命想遺忘卻依然刻骨銘心的名字。
***
子邯是誰？！
高彬萬萬沒有想到會看到邵雲那樣的一幕。
學生會散會之後，沒看到邵雲在約定地點等他，便跑到實驗樓來找。然而，一陣瓶子破碎的聲音卻令他的腳步硬生生停在半掩的門前，透過門縫，他看到邵雲從未有過的表情。碎在地上的玻璃瓶標誌著主人的暴力行為。
從他口中喚出的名字更是使他腦中警燈大閃。
他第一次聽到邵雲用這樣絕望的聲音叫出一個人的名字。
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否則邵雲怎麽會出現那種悲痛欲絕的表情？像是怨恨又不是怨恨……
為什麽他什麽都不說？！
熬了兩三天，只見邵雲一如既往，淡淡地說話，淡淡地微笑，什麽都是淡淡的，令他幾乎要懷疑那天看到的是不是幻覺。想問，又不敢問，本來他想等著邵雲自己說出來，可看樣子是不可能的了。邵雲也不知道當時門外還有一個他，閉口不提一個字。
邵雲越是冷靜，他疑惑越重。
那個叫什麽子邯的人，更是他心頭大患！
“子邯是什麽人？”
實在忍受不住被隱瞞的感覺，高彬直接上心理系研究生院指名道姓找江夜。
江夜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在心裏暗暗詫異。高彬居然會找上他？破天荒頭一次。
對於高彬的問話，乍聞時吃了一驚，但還是不動聲色地問：
“你在說誰？”
這小子怎麽會知道這個名字？
邵雲不可能會主動告訴他的。
高彬凌厲的眼神竟讓江夜閃了一下神，隨後勾起唇角。
好眼神！想威脅他？
“他究竟是邵雲的什麽人？！”
不要想跟他打哈哈。
江夜挑了挑眉毛，看似皮笑肉不笑，卻令人渾身起毛。他忽然步至高彬面前，在某人做出反應前，就逕自伸手從對方口袋中摸出一包香煙，大大方方地抽出一根點了起來。
待吸了一口後，他才瞟向因他的行為愣住的高彬。
“你又是邵雲的什麽人？”
冷不丁地被反問，高彬怔住了。
江夜繼續說著：
“你自認為是邵雲的情人，可邵雲是不是也這麽認為呢？你又是以什麽身份來質問我？如果你不能給出個合理的答案，我就等於在泄露他人私隱，這麽不道德的事情我可做不來喔，尊敬的會長大人。”
高彬眼裏閃過一道殺氣，瞳中的陰影更深了，他以目光一寸寸地凌遲著一臉存心吊你胃口的江夜，卻沒有取得半點效果。
江夜對他的威脅視若無睹，仍悠哉自在地抽著從他那裏摸來的煙，十足一個痞子的模樣，這時候若是被他的導師看到，一定會嚇摔一堆眼鏡。
對峙了將近十五分鍾，意識到不說話絕對挖不到他想知道的答案，高彬咬了咬牙。
“我愛他！”
是，他知道在邵雲心裏根本就沒有他的位置，也知道邵雲絲毫不把他當戀人，一切都是他在自做多情，可他還是愛他！
江夜像是存心挑起他的怒氣似的。
“可他不愛你。”
“我愛他！”
高彬暴吼出聲，只差沒嚇跑牆頭的貓。
兩個月！
從向邵雲告白到現在，兩個月，他就嘗夠了當初他惡劣對待邵雲的報應！以為只是道歉就能了事，邵雲什麽也不說，他也以為他已經原諒了他，殊不知那種淡漠的態度更加令他難受！
江夜收起了笑。
“可你的表現一點不像。”
他還記得初次見面時他的傲慢與無禮。
高彬閃現出一絲狼狽，自知理虧的他移開了正視江夜的目光。
“那是以前！我只是沒有發現……但現在，我可以給他一切！”
江夜盯了他幾分鍾，似乎在揣測他的可信度，那彷彿可透視一切的目光竟也令高彬難受起來。
“愛人。”他忽然說。
“什麽？”高彬一愣。
“伍子邯，邵雲最初的也是最終的愛人。”
江夜盯住他的眼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儘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高彬還是趔趄了一下。彷彿巨石壓在身上，他渾身繃緊，一點一點地看向江夜。
***
如果說被自己的妹妹撞見已經叫他不能忍受了，那麽現在遇到的這個人更是令邵雲差點身心崩潰。
從目光相觸的那一剎那──
“小雲，我找到你了。”
眼前的男人是這樣的激動，正用着他最熟悉的笑容迎向他，用着他最熟悉的溫柔嗓音訴說著。
那頭髮，那眼睛，那嘴唇，那胸膛，那雙手……
無一不是他最熟悉的景象！
夜夜在夢裏折磨着他！
今年一定是他的大凶年！
為什麽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找到了他？
邵雲很想裝做不認識一走了之，腳卻像生根似的，一步也動不了，甚至發不出任何聲音，連面部表情也僵死在那裏。
唯一可以感覺到的，就是在那一剎那間狠狠揪痛的心！
為什麽他會到這裏來？！以為……以為是再也見不到的，為什麽！
為什麽偏偏是他？！
“小雲，你還記得我嗎？”
那溫柔的聲音悠悠地盪到耳邊，男人與他的距離越來越短──直至伸手可以觸摸他。
“我一直很想再見你一面……”
邵雲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心跳加劇的聲音。
男子注視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溫柔，好似風兒的撫摩，彷彿從前的冷酷從未有過。
“我找了你很久，你走之後，我也離開了那個地方……我沒有辦法忘記，所以一直痛苦着，雖然我知道這都是我自找的，但還是想見你。我也做了準備，你不會原諒我，但……有些話我想當面好好地說清楚……”
男子帶著些許哀求地道，眼底有着莫名的哀傷，更濃的是比黑夜還深的愛意──令邵雲這幾年來好不容易築起的城牆化為烏有。
儘管知道不可能，儘管有所警惕，儘管逼迫自己漠視，邵雲還是很失敗地沈陷在男子溫柔的目光之中，無法言語。
難道受的欺騙還不夠多，背叛還不夠深，居然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讓那個男人突破了防線。
才相見不到幾秒鍾，他的呼吸就急促起來──不是因為憎恨，而是宛如當年少不更事的激動，更似初戀的女子遇上了心儀的男人！
他痛恨這樣的自己！
手心忽然傳來溫熱，令他身子一抖，才發現男子已經握住了他的手。彷彿可包容一切的手掌，正如當年一般，讓他以為可以託付一生。
心寒的是，他居然沒有勇氣掙開。
“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