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叔叔!”諒諒一眼就認出邵飛。
“你們見過面?”
“見過兩次,不過當時並不知道她就是我的女兒。”說到女兒兩字,水氣浮上他深邃的眼眸。
“媽媽,抱抱。”由於多天不見,諒諒便撒嬌的要求,陳柔兒抱起她。“想不想媽媽?”
“嗯。”她認真的點點頭,眼睛還一徑地盯着邵飛咧着嘴問:“叔叔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是不是叔叔去聽媽媽唱歌,媽媽告訴你的?”
“諒諒——”陳柔兒看着女兒,再看看滿臉期盼的邵飛,終於鼓起勇氣告訴她說:“他不是叔叔,他是你的爸爸。”
“爸爸?”她像難以置信地,不斷重複叫着邵飛。“爸爸,爸爸,你是諒諒的爸爸?”
邵飛激動得難以言喻,只是一徑的點點頭,當他向她伸出雙手抱住她時,她突然小嘴一抿放聲大哭。
她一哭,陳柔兒也跟着哭。
一大一小的淚水令邵飛眼角也沁出淚珠。
“爸爸,爸爸……”像叫千遍、萬遍也不厭倦似的。
“諒諒,乖。”邵飛哽咽的為她拭去淚水,疼惜的在她臉頰上親了又親、吻了又吻。
“也許是環境的關係,諒諒從小就特別多愁善感、懂事、早熟,我知道她一直很想念你,但又怕我傷心,所以她幾乎很少問起,就算問起,我都告訴她,爸爸在好遠好遠的地方,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裏。”她顫抖的聲音掩藏不住這些年來的心酸。
邵飛也將她摟過來,三人緊緊地靠在一起,低而輕柔的說:“柔兒,謝謝你。謝謝你為我生了這麼漂亮的女兒。”
“我去辦出院手續,你留在這兒陪她。”柔兒看着他充滿感激的黑眸,有那麼一刻,過去似乎不存在;為了不讓他看出她的異樣,她只有逃開。
走出病房,她的偽裝馬上卸下,忍不住熱淚滾滾。
看到諒諒的小手緊緊抱住邵飛的脖子,口中不斷的喊着爸爸的時候,她終於不得不承認,這份血緣是相通的,這份血脈是割不斷的。
柔兒在走廊上恰好遇見休假回來的主任大夫,着急地詢問諒諒的病情及解決方法。“你女兒健康情形很好,玫瑰疹長過之後,只要多加註意,應該沒什麼問題。小孩子的抵抗力原本就比大人弱了些,這種疹子,或水痘在長過一次后就可以終身免疫,你不用擔心會有什麼後遺症。”
主任大夫的話如雷貫耳,令她久久回不過神來。
“你說諒諒只是長玫瑰疹?”
“是啊!病歷上明明是這麼寫的,難道不是?”把病歷表再重新看了一次,然後再把病歷表交給陳柔兒。“你看看上面是不是你女兒的名字?”
陳柔兒看過之後點點頭。“這上面是我女兒的名字,不過醫生卻不是這麼告訴我的。”
“那他是怎麼告訴你的?”
陳柔兒把溫德明告訴她的話重述一次。
“怎麼會這樣?是主治大夫告訴你的還是實習醫生?”他很重視這件事,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因為出的差錯實在太離譜了。
“是……是……”陳柔兒怔住了,腦子裏像有所領悟似的。“我知道了,我被耍了!”她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漂亮的臉蛋也扭曲變了形。
“你沒事吧!”主任大夫關心的。
“我被耍了!我被耍了!”她咬牙切齒,胸中的怒氣如炸彈快要爆發開來。
“謝謝你,今天要不是遇見你,我可能還被蒙在鼓裏。”她的話讓主任大夫不明不白一頭霧水。
“如果是醫生的疏忽,我會追查到底的,這件事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他一副很負責的態度。
“不用了!”她可不想連累無辜者。“整件事是我自己糊塗弄錯了。”是的!如果她不糊塗,怎麼會鬧出如此大笑話?
“你真的沒事?”主任大夫看見她神情怪怪的。
“沒事!”她搖搖頭,但任誰看了都知道有事發生了。
邵飛牽着諒諒走了過來,諒諒笑眯眯的叫道:“媽媽!爸爸說等一下要帶我們回家,是回新家喔!爸爸還說要讓我養一隻小狗狗,還要親手幫狗狗釘屋子,好棒喔!”
“柔兒出院手續辦好了嗎?”邵飛看着一旁的主任大夫,心中微微的不安起來。
陳柔兒一言不發的抱起諒掠。
“爸爸!”連諒諒都覺得她的異樣。
“不許再叫他爸爸!他沒有資格當你的爸爸,他是騙子,是個專門說謊的人!”她的神情十分駭人。
“爸爸!”諒諒畏縮了一下。
“柔兒,有什麼事我們私下說,別嚇壞孩子。”邵飛說著伸出手,可是他的手在半空中被揮掉。
“你別碰她!”她氣炸了,如果眼光可以置人於死地,邵飛早已屍骨無存。
“爸爸!”
“住口!”陳柔兒的怒氣排山倒海似地湧上來。
諒諒被嚇得嚎啕大哭,兩隻腳不斷踢動着,雙手也伸向邵飛,口裏不斷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住口!”陳柔兒將她放下來,抓着她的小肩膀拚命的搖晃着。“叫你住口你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
“柔兒!”
“爸爸!媽媽,我要爸爸。”諒諒的話猶如一把刀刺上她的心。
這是什麼世界?為什麼所有人都背叛了她,就連她唯一的女兒也寧可選擇邵飛而不要她?為什麼?
“柔兒!”邵飛的心悸顫不已,他好不容易才令她開啟心扉,不會再度封閉了吧?
“諒諒,你告訴我,你要媽媽還是要——他!”她痛恨自己如此逼着孩子作決定,可是此時此刻,她卻無法不如此。
“媽媽,我要你,也要爸爸——”
“不行!”她用力的抓住諒諒的肩膀,口氣冷酷而無情的,“你只能選擇一個。”
“我要,我兩個都要!”諒諒大聲的說著,雙拳緊緊握着,用她的哭泣作抗議。
邵飛不忍心看女兒如此為難,他明白她幼小的心靈已受到無法彌補的傷害。
他是她期盼已久的父親,如今好不容易才擁有,卻馬上要拆散他們,這不只是諒諒不能接受,更教他情何以堪?
“諒諒,別哭,乖。”邵飛心疼至極,卻痛恨自己無能為力。
“媽媽……”諒諒哭得抽抽答答。“爸爸……”
“柔兒,你別為難孩子,孩子是無辜的,要怪就怪我,所有的計劃全是我一個人的主意,德明、怡芝、沈馥,還有孟遠他們全是出自一片好意,你千萬別怪他們。”
一提到他們,筒直是火上加油。
“你好樣的!竟唆使我的朋友一同來欺騙我。”
“我只是希望可以讓你回到我身邊。我已無法可想,只有出此下策,難道你不能體諒我的一片苦心嗎?”
“你知道我這輩子最痛恨什麼?”她冒火的眼光幾乎要將他燒成灰燼。“欺騙!我最痛恨欺騙!五年前你騙過我一次還不夠嗎?五年後的今天,你仍欺騙我,我卻依然像個傻瓜任你擺佈、任你玩弄。”
“我沒有!”邵飛曉得自己理虧,但是他不顧再讓自己處於被誤會的地位。“我對你的感情上天可明鑒,我從來沒有玩弄你,當年我也是逼不得已才離開你的,為什麼你到今天還不肯原諒我,為什麼?”
“因為你根本不值得原諒。憑什麼要我原諒你!”
“爸爸!”
諒諒才喊出口,陳柔兒一時氣急攻心,揚手打了她一巴掌。
這巴掌令陳柔兒愣住了。
邵飛也愣住了。
像是強忍住莫大的委屈,像在對她發出最大的不滿,諒諒沒有哭,只是睜大圓眼瞪着她。
陳柔兒痛心、懊惱、悔恨交錯在胸口。
她從沒有打過女兒,一次也沒有,可是現在她卻喪心病狂似地打了無辜的她,見到諒諒臉頰上的五條鮮紅指印、見到諒諒眸中的不滿,她用力的咬住下唇,一直到她嘗到一絲鹹味,才知道她竟咬傷了自己。
“諒諒,跟媽媽回家去,乖,媽媽不是故意打你的,你別生媽媽的氣,要聽媽媽的話,當個好孩子。”邵飛知道再讓情況僵持下去,可能會一發不可收拾,只好勸着女兒。
“爸爸!”諒諒撇撇唇角,淚水在眼眶打轉着。“我聽媽媽的話,不惹媽媽生氣,當個好孩子,你會來看我嗎?”
“會!”他好想好想把她擁在懷裏,又怕這麼做會引起陳柔兒的反彈,只好克制住自己。“只要媽媽不生爸爸的氣,爸爸會去看你的。”
“媽媽……”她想問什麼時候媽媽不生氣了,但一見到陳柔兒嚴厲的眼光又住了口。
“走!我們回去!”陳柔兒抱起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原本一切會風平浪靜,沒想到引起更大的波濤洶湧,人還是無法勝過天的冥冥安排。
☆☆☆
陳柔兒的反應只能用大發雷霆來形容。
“同居”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如此發脾氣,當然,林怡芝和沈馥早已抱着被刮、被大罵的心理準備。
“柔兒,我們會這麼做完全是為了你好。”沈馥抱着自首無罪的心情。
“讓我成為‘笑柄’是為我好?”她痛恨如此尖酸刻薄,卻無法控制自己。“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任由人擺佈。”
“柔兒,你明知道我們沒有這個意思,我們只是希望你和邵飛可以破鏡重圓。”林怡芝也加入遊說。
“邵飛,邵飛!他到底給了你們什麼好處,為什麼你們是我的好朋友,卻會幫着他?我真的很懷疑我們是不是朋友?!”她有被出賣的感覺。
“就是因為我們是你最最最好的朋友,我們才會幫他,難道你以為我們會害你嗎?”沈馥恨不能拿個什麼東西敲醒她。“難道你心盲、眼盲了?邵飛的真心真意連我們都感覺得出來,為什麼你獨獨感受不到?”
“我早是沒有‘感覺’的人!”
“說謊不打草稿的人是你!”沈馥衝進卧房,拿出面小鏡子丟給她。“你自己照照鏡子,你現在的模樣完全是被愛滋潤過的,你說你沒有感覺,你敢發誓嗎?啊?”
像被拆穿西洋鏡,陳柔兒羞赧的脹紅了臉。
林怡芝扯扯沈馥,示意她不要大過分了,沈馥給了一個“安啦”的眼神。
室內陷入一片沉寂。
“媽媽,爸爸——”一直不敢說話的諒諒以為沒事了。
“閉嘴!”像是老羞成怒,陳柔兒抓起報紙捲成長條狀抓狂似地打着她,一邊打一邊哭着:“你枉費我懷胎十月生下你,在你心中只惦記着他,我呢?我呢?”
“媽媽,我也愛你,媽媽,我也愛你。”
她高舉的手在半空停住了,報紙也落在地上。
兩個母女抱在一起哭成一團,沈馥和林怡芝也跟着落淚。
對於陳柔兒失控的情緒,她們都明白,那全是因為她還愛着邵飛。
“柔兒,原諒他吧!孩子是不能沒有父親的。”沈馥乘機勸着她。
“不!”她的回答仍教她們跌破眼鏡。“我不會原諒他的!”
如果有權選擇世上最頑固的女人,非她莫屬。
事到如今,她們也幫不上忙了。
邵飛——自求多福吧!
☆☆☆
常言道:“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但是對溫德明、吳孟遠和沈至中而言,他們卻有坐困死城、坐以侍斃的感覺。
“孟遠,你別老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晃得我的頭一點也不靈光。”溫德明抗議。
“不走動走動,我的頭腦無法運轉。”吳孟遠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頭。
“那你想出什麼好方法了嗎?”因邵飛的關係,沈至中也成了他們的朋友。
吳孟遠搖搖頭、攤攤手,一副愛莫能助狀。
沈至中看着一旁沉默抽着煙的邵飛,他臉上的蒼老、憔悴和落寞令他於心不忍,這實在不是一個四十不到的男人該有的表情,但他卻又無法幫上一丁點兒的忙。
電話鈴乍響,打破一室的沉寂。
溫德明的距離最近,所以電話就由他接,只聽到他“喂”了一聲后,眉心就開始慢慢聚攏,只差沒打上結,一直到掛上電話都沒聽到他說任何話。
“誰打來的?”吳孟遠問。
“怡芝打來的。”
“怎樣?她們那邊的情形如何?柔兒有什麼反應?”
溫德明嘆了口氣,搖搖頭,沒敢把諒諒挨打的事說出來。
不需要任何回答,他的表情已經給了他們最好的答案。
“柔兒還真不是普通的冥頑不靈,難道她不明白從頭到尾都是為了她、邵飛還有諒諒嗎?為什麼她就不肯多‘想’那麼一下?”
對陳柔兒的冥頑不靈沈至中早就見識過了。
“邵飛,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能有什麼打算?”他一臉的苦笑。
“難道你不想挽回?”
“我束手無策!”他現在就只有這四個字。
“難道你想放棄?”吳孟遠不以為然地吼了起來。“如果你想放棄,當初你為什麼還要我們幫你?讓我趟這渾水?好啦!現在我們被冠上背叛兩字,你才說你要放棄,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有沒有種?”
“吳先生,邵飛他心底已夠苦了。”
“苦?!要不是我和他有事業上的來往,我會痛揍他一頓,讓他清醒清醒,他現在跟縮頭烏龜有何兩樣?他根本就是在逃避!”吳孟遠愈說愈激動也不理會一旁溫德明的阻止。
“是!我是縮頭烏龜,我是沒有種,我不是男人,我在逃避,那你打我啊!”他恨不能有人可以打上一架。
“你以為我不敢?”吳孟遠當真捲起袖子、扯松領帶。
“孟遠!”
“邵飛!”
沈至中和溫德明一人拉住一個。
“我今天一定要揍揍他。”
“來啊!”
兩人像出了軌的火車頭,沖了上來扭打成一團,其實邵飛一直處在挨打的角色,他任吳孟遠捶打,卻一點也不覺得痛,反而歡迎這樣的肉體折磨。
原本溫德明和沈至中想上前阻止,但卻又很有默契似的站在一旁,他們明白邵飛只希望藉由肉體上的疼痛來減輕他心裏的疼痛。
“醒了嗎?我不准你逃避,知道嗎?”吳孟遠揪着他的衣領、扯着喉嚨大叫着:“你還有諒諒,你難道不愛她、不管她了嗎?”
如被澆了一頭冷水,他的意識完全清醒過來。
諒諒!對了!他還有一個女兒。想到在醫院那一幕,他忍不住流下淚來。
“記住!你必須成為‘捍衛戰士’,而不是‘逃兵’,為了女兒、為了你和柔兒的將來,還有……”
“還有什麼?”他一愣。
吳孟遠拍拍他的臉頰,縱聲大笑。
“你忘了這幾天你和柔兒是如何‘努力’?說不定現在她的肚子裏正孕育你們另一個孩子,所以你一定要奮戰到底!”
是啊!他都忘了這件事,也許真的有那個奇迹……
“謝謝你的提醒!”他感激涕零。
“加油吧!”吳孟遠伸出手為他打氣,溫德明和沈至中亦是。
他握了握他們的手,為他們的將來,他要做一個奮戰到底的捍衛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