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臘月十六,春節未至,石府卻提前換上了紅籠彩燈,因為石府內年事最高的長者關泰山,將過他的五十大壽。
石府行事一向低調,雖是顯赫一方的鉅富,卻難得有賓客滿座的盛宴。因為有生意上的應酬,石崖都盡量安排在外頭,一干比較接近核心的主事者,也經常在外頭東奔西走,歡聚一堂的情況就更難得了。
這天,石府特地請了一班戲班子表演,從“八仙賀壽”唱到“滿床笏”,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依照慣例,一干晚輩依序向壽星敬茶道賀,蕭韶九身為長媳當然不能例外,就算她在關泰山面前受過不少苦頭,亦要安安分分,恭恭敬敬地喚上一聲“爹”。
可關泰山領不領情便是另外一回事了,這名耿直的老人甚至不留半分情面,將她遞上的茶杯撥掉。
“我關泰山可沒福氣要出身富貴、高人一等的蕭家人,紆尊降貴地喚聲爹。告訴你,我自始至終都沒承認你這個媳婦,你若是還有一點點自知之明與廉恥心,就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態,讓人看了就生氣!”
流丹與敲冰兩人在蕭韶九身後怒目而視。
蕭韶九的眼光掠過關泰山身後一千面色各異的女眷們,淺笑,“不管如何,為人晚輩的禮數一定要盡到,老人家要見怪也是沒辦法的。”拉了兩名丫頭,她在憐憫與譏嘲中退場。
這種情況下,蕭韶九更有理由認為自己會被摒除在今晚的宴席之外,不過這次她卻猜錯了,壽宴上依然有她的座位,聽說是石崖安排的,想必是補償她早上所受的委屈吧,畢竟她這名悍婦難得表現得那般明理。
然而,這種“賞賜”帶給她的苦難卻大於榮耀,在這極度陰寒的天氣,雪已結冰,無法煨暖的床炕,令她整夜難以成眠,耗掉了她所有的體力與精神,若不是靠一身濃妝打扮,她慘白的臉色肯定會讓人以為她是哪來的孤魂野鬼。
更令人冰凍三尺的,是極度尷尬的處境。因為主子有意刁難,就不能怪一班下人的忽視及放肆了,眾多冷笑的面孔看不到一絲暖意,倒是難得出現一會的諸琅,會朝她瞥來關切的目光。
“柳堆雪沒來。”蕭韶九精神不振地看了一圈,終於找到了自己還不是最失敗那一位的證明。
“她也在老頭子那裏吃了排頭,不過,人家可比咱們有骨氣多了,與關老頭對着干,冷笑到最後呢!”流丹的口吻怨氣衝天的,還在為早上受的氣悶着哩。
“你這丫頭可要向敲冰學學,火爆的脾氣不改,遲早會闖禍。”蕭韶九笑容微斂了斂,凝聚的眸光定在入廳的高大身影上。
“小姐,是姑爺!我們要不要一馬當先迎上去?”
“沒精神,隨他了。”別開眼光,蕭韶九暗暗告誡自己,石崖不過是“陌生人”罷了,她賦予了他夫婿的名義,卻不會給他太多的關注,他休想撼動她心湖分毫。
遠遠地,石崖似乎朝她遞來深思的一眼,但沒定下太久,或許是她冷艷的扮相不合他意吧!
眾多一身素雅的女子很快一擁而上,她暗嘆自己錯過爭風吃醋的好時機了。
宴席中場之時,一名管事匆匆走了進來,附在石崖身邊低聲說了什麼,就見石崖離開宴席,旁邊幾人相繼露出一派喜色。
“祥叔來消息了。”鄭重其事的口吻讓人不注意也難。
蕭韶九眼望過去,看到一臉激動的關泰山在喃喃叨念。
“希望這次阿祥真能傳來確定的消息,找到那人的下落……”
“那人”是誰?不明所以的人不免暗暗好奇。
奸在石崖已走,沒有那麼大的壓迫力阻隔自由發問的空間,好奇的庄百妍第一個發問:“義父,‘那人’是誰?”
三個進門的媳婦中,關泰山只中意庄百妍,會讓柳堆雪進門,無非是想藉此羞辱蕭韶九。
對於三名妻妾,如果說石崖的不冷不熱讓人着急,那麼關泰山的偏愛無疑是坐上當家主母位置的指明燈。
加上關凌霜這一號人物從旁造勢,庄百妍的分量正在與日俱增中,可預料的是,若她提前生下石崖的子嗣,蕭韶九這名正室就永遠只有納涼的份了。
面對中意的媳婦,關泰山笑得一臉和藹,“那個人呀,是石府的大恩人,沒有他,我和霜兒兩條命恐怕早就沒了,石崖也不可能有今日成就。”
關凌霜搶着道:“這幾年我們都在努力找這位大恩公,可惜一直音訊渺茫,現在,像恩公那樣樂善好施、還不留名字、不求回報的人少了,更多的是——”她冷笑,“見利忘義、嫌貧愛富、背信忘義的勢利小人!”
“你們石府也沒善待我們小姐呀!”真是欺人太甚了!流丹霍地站出,怒回。
四周是倒抽口氣的響聲。
蕭韶九吃了一驚,在眾人未反應過來之時,已一巴掌甩在流丹臉上,怒斥道:“住口,誰准你這小蹄子出言不遜了?給我下去。”
流丹一呆過後,便在蕭韶九的眼色中醒悟自己做了什麼。
未來得及退下,首座的關泰山冷冷開口:“這放肆的丫頭就這麼讓她下去,我石府的家法何以立威?福嬸,你來念一念石府第十六條家法。”
“出言不遜頂撞主子者,掌刑,視情節而判輕重。”
“這刁婢犯事可不是一兩次了,當然該重判。”
“掌十下。”
男僕拿來木板。
蕭韶九一見,倒抽了口冷氣,“這丫頭是有不敬之罪,但念她年紀輕輕,今天又是……”
“休想,說起來,仆不教,主之過,今天網開一面只罰這個奴才。”關泰山冷笑,“我要讓你們明白,石府可不是隨便可以撒野的地方,至少有我老頭子在的一天還不行。行刑!”
“慢着!”木板子長長的足夠使力,十板過後,姑娘家的命還在嗎?蕭韶九猛地站起。
“慢着。”座上也有一人喊,童稚的聲音清脆而悅耳,竟是向來最孤僻寡言的諸琅。
眾人還在詫異的當口,小男孩又開口了:“關爺爺,今天可是你的喜日子,夾棍動粗的可不好看,這小丫頭也知錯了,姑且放過她,大家繼續快快活活喝酒好不好?”
“琅兒?”關泰山疑惑的眼光投射在諸琅身上,但很快地壓下疑惑,“好,有琅兒求情,我就從寬發落,掌兩下。”
關凌霜在旁涼涼地說:“別高興得太早,兩下刑罰還是夠打腫她一張臉,讓這賤婢大段時間驕橫不起來。”
兩名男僕前來架人,蕭韶九擋在流丹身前,“要罰罰我好了,這丫頭所有行為都是出自我這主子的教唆,她也是身不由己。”
“別以為我不敢動你!”關泰山的臉上蒙上煞氣。
兩名怒紅臉色的小丫頭對看一眼。
“請別為難小姐,要罰便罰,我流丹絕對不怕!”
“還有我,如果真要罰我們小姐,就全衝著我來好了!”
“好啊,好一對忠婢義僕,皮開肉綻的刑罰,別人躲還躲不及呢,這兩個倒凈往裏頭鑽。”
“哪像有些人呀,總是盛氣凌人的嘴臉。”反正要皮肉疼,索性說到底,流丹冷笑。
父女倆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關泰山怒喝:“將這兩個刁婢都給我拉下去,打到她們氣焰消失為止!”
“誰敢動她們?”蕭韶九一挺身,流於外的氣勢震懾住家丁之後,冷冷環看一周桌上的人,口氣譏嘲又無情,“關老爺子一家都是好人,而我蕭家就註定下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復了?今天,我保定了這兩個丫頭。”
蕭韶九狠狠一眼瞪去了丫頭將出口的話,“這世道也怪了,向來只有惡人欺人,不料好人倒欺上好人頭頂。只不過,老爺、小姐不覺得自己要是姓石不姓關,會來得更名正言順點嗎?”
背後忽然泛生的寒意讓她止住了譏嘲,在沉滯住的氣氛中,她看到一臉陰沉的石崖,冬天的冷意因他的出現而加劇了幾分。
他狠狠地攫住她的手腕,字字冰冷無溫度可言,“我不打女人,你給我下去。”
“相公,一腦中靈光一閃,深吸了幾口,她匆地揚高聲音,“姓關的根本是個外人,蕭石之間,一干外人根本沒有置喙權利,你該將他關家人統統趕走。”
“該走的是你。你聽好了,我現在叫你收拾包袱,滾出我石府,好好想一想你那令人髮指的行徑,究竟配不配當石府的少夫人!”他真是受夠了這名跋扈的女人,手臂重重一撥,將她摔開十步之外,決絕的姿態不帶一絲情分。
“崖叔叔。”整個大廳只傳來諸琅擔憂的聲音。
但蕭韶九已經轉身低泣而去,退離這方舞台之外,沒人發現,原本應慘淡悲傷的容顏,卻掛着宿願得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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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春節,在歡天喜地的氣氛中到來,家家戶戶都忙着挂彩燈、貼春聯,震天的鞭炮聲點綴着喧鬧的喜樂。
蘇州城的妓院朝暮樓生意也是異常地好,因為生財有道的老鴨為招來更多的尋歡客,在樓中接連幾天舉行別開生面的“搶紅帕”、“點素娥”等活動,優勝者不可少的犒賞自然是美酒佳人。
這日下午,有個男子出現,他的眼光只在一大群尋歡客中梭巡了一回,然後精準地對上二樓包廂的一道閑散眼光,略一點頭,對一樓的眾多美人兒視若無睹。然而,他所流露的卓然氣勢,立刻招來了老鴇。
“我們找人。”男子低沉威嚴的聲音,適時制止了老鴇的喳呼,
老鴇稍一定眼,才見另一名貴氣的白衣公子施施然跟了上來,一雙泛帶桃花的眼眸凈往漂亮姑娘招呼,發現老鴇的注目,微微一笑。
“伺候得爺高興,有你打賞。”說罷,白衣公子掏出一錠沉甸甸的大元寶,老鴇登時笑開了眉眼。
“那爺你先請上樓。堂倌,好酒好菜伺候!”這樣出手闊綽的客人,可是妓院的大財神。老鴇臉色一百八十度大變化,歡天喜地下去了。
上了樓,二樓精雅的包廂里,一名身着粗布衣裳的男子正一手提着酒壺,半躺空中——不,細看方知,原來其身下橫綁了一根細繩,男子躺在上頭,就如同躺在結實的地板上,聽到推門聲音,他懶懶地回頭,露出他的濃眉大眼。
“真是稀客喔,大過年的,一位是洛陽鉅富,一位是國戚皇親,居然雙雙紆尊降貴來看望我這布衣平民,我真是受寵若驚。”
唐煜不敢置信地看着一室的清冷,“歌姬呢?美味珍饉呢?古大神醫,你該不會落魄到連個陪酒的歌女也要不起吧?”
男子咧嘴一笑,“美味沒有,酒倒有一點。至於歌姬,早先叫了一個,可惜那姑娘竟坐着打瞌睡,我憐她辛苦,勸她回去補眠了。”
唐煜噓他,“還好意思說呢,肯定是你又將人家叫來當壁花,遇到你這樣不解風情的客人,人家姑娘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
提起這個,連一向沉穩的石崖也忍不住莞爾一笑。
此時,老鴇帶着五六名年輕俏麗的姑娘進來,酒菜也輪番上了桌,不過眨眼下夫,原本清冷的一室成了酒色天地。
在三名風格各異的男子中,顯然屬風流放蕩的唐煜最為吃香;石崖則一臉威嚴,沒人敢輕易接近;而懶散的古焚琴住進朝暮樓三天來,怪異的性情早傳遍了整座大院,不解風情到令姑娘們倍感挫折。
老鴨討好說道:“三位客倌若還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一聲。”
依舊半躺窗邊的古焚琴忽然開口:“老鴇,昨晚樓里可是新來了一位吹簫的姬人?”
老鴇一怔過後,方始點頭道:“客倌真是奸耳力,是的。”
那邊喝酒的兩人聞言,將興味的眼光落在古焚琴身上,驚奇於一向不解風情的男子,居然關心起風花雪月的事來了。
因此,古焚琴還未開口,唐煜先敲槌定案道:“正巧,在座的另一位官人也是精通音律的知音人,那姬人能引起古大怪人的注意,定然有不俗的技藝,你就將她請上來為我們吹奏一曲吧!”
不料老鴇卻一臉遲疑,“可是……”
“快去快去,別掃了客人的雅興。”唐煜一遞銀票,那名財迷心竅的老鴇一見有白花花的銀子可以拿,什麼遲疑都拋到九霄雲外,喜孜孜地去喚人了。
“財大氣粗。”古焚琴咕噥了聲,翻身下繩,一雙眼定在不置一言的石崖身上,戲譫地道:“這位官人臉色黯淡,神沉光斂,思慮過多而心悸,敢問最近是否出現了什麼煩心事,讓你神疲氣損的?”
唐煜沒心少肺地笑,“還不是為了他那婆娘。明明對人家反感,還花了十箱白銀娶了她。而娶了她,將人家冷落在家裏就算了,現在竟然連人也趕回娘家了。你看他是何時得了自虐症,白白費了一番波折不說,還累人累己。”
石崖一灌下杯中的酒,眉頭緊擰,“我承認,在她這件事上,我確實處理得不完美。”特別是諸琅找他說了一番話之後,使他不得不正視他所厭煩的女人的事。
“你的表情告訴我,徘徊在你心口的不僅僅是這一件,還有什麼正困擾着你。”
“那女人困擾到我了。”
唐煜的一口酒噴了出來,張口凸眼,“別告訴我,你居然對一張塗脂抹粉的臉產生興趣!?”
石崖搖頭,“她的臉不過是一堆模糊印象。可是……有些時候她的神情非常特別,像演戲般無情冷淡,她沉靜下來,讓我總有莫名其妙的熟稔感。”
真是奇怪了,一個人怎麼有可能厭惡一個人時,還去注意對方這些?更別說那女人還時時激惱他、惹他厭惡了。
“完了!”唐煜哭喪着臉,“輸了一千兩不要緊,輸了面子、裡子才是重點。石崖啊石崖,那麼多千金小姐傾心於你,就連相國大人的千金也曾不吝向你表示好感,你連這位品貌雙全、家世一流的閨秀都對不上眼,反而對那種女人動心,分明是要害一干閨秀吐血身亡嘛!”
“這麼說來,我也想拜會拜會這位嫂子了,要知道軒揚對嫂子的評價還真是高得不得了,我承認他這人經常出現眼睛脫窗的狀態啦!但能給他定在‘好玩’檔次上的就不簡單了。他還叨念着呢,等忙完公事,一定要死賴在石府與嫂子好好培養一下感情,哪知人倒給你先趕走了,”
古焚琴正說著,房門匆咿呀一聲打開,出現老鴇諂媚的臉,眾人的眼光放在老鴇身後,沒人發現石崖匆地神色一動。
那是一名矇著白紗的蒙面女子,手持玉簫,渾身白衣勝雪,她輕盈盈地飄進來,又輕盈一福,舉手投足間散發的冷淡雅緻風情,使得一室的嫵媚女子黯然失色。
“這位就是客倌所點喚的姬人,客倌愛聽什麼曲子,凈可點奏。”
唐煜直勾勾的眼定在女子露出白紗之外的黑眸上,頓覺這女子一出現,早先還覺相當討喜的幾位姑娘索然無味起來,“想不到這小小朝暮樓居然還有此等佳人,玉容半遮,掩不住的秀色可餐。你叫什麼名字?”他揚起一向所向披靡的笑容。
滿心以為會看到眼前女子尖叫昏倒的模樣,哪知她淡淡一挑眉,低下了頭,“客倌愛聽什麼曲子?”
好冷淡的女子!唐煜興趣大增,不以為忤地笑,“演奏之事且慢,你可願陪我們幾個說說話?”
女子皺起一雙好看的秀眉,“小女子自愧貌丑不敢陪座,客倌若不是想聽曲子,那麼小女子告退。”
“哎喲喲,有話慢慢講嘛!”老鴇慌忙打圓場,“客倌別見怪,這位姑娘名喚九娘,並不是這裏的姑娘,吹曲子不過是串串場子,客倌還要姑娘陪酒,我敢打包票,樓子裏的姑娘環肥燕瘦,應有盡有,肯定能挑到您中意,”
“不必,今天公子爺還真只中意這一位姑娘。”唐煜打起官腔,將手中的摺扇往桌上重重一壓,露出拇指上偌大的玉扳指。
老鴇眼尖,看到扳指上面隱隱的龍紋雕鑲,以翡翠寶石紋鏤,名貴異常,更震懾人的是,“龍”可是皇家信物,普通的達官貴人可戴不起,這一身貴氣的公子究竟是什麼身分?
“官人這是以權勢壓人嗎?九娘也不是不識事務之人,非要給人嚇一嚇,迫一迫才甘願就範,今天九娘破例一次,但不知公子爺是否出得起價錢。”
“天下間還沒我唐煜出不起的價錢,你說。”唐煜自負一笑。
女子自衣袖間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兩?”他當是什麼天價哩,唐煜自衣袖拿出一張銀票,說道:“這是一張二百兩的票子……”
哪知那女子搖了搖頭,“小女子指的是一百兩黃金,而且,只限官人一位,其他兩位官人也想讓小女子陪酒說話,一人一百兩黃金。”
一百兩……黃金!?獅子大開口!一干人瞪凸了眼珠子,連唐煜自認闊綽,也不禁吞了吞口水。
至於潦倒如古焚琴者,更誇張地搗緊嘴巴,就怕自己多嘴說了句話,到時褲子當掉也湊不齊半兩黃金,更別說百兩了。
女子福一福身,“看來各位客倌皆有難處,小女子告退。”
這未免也太侮辱人了吧?唐煜正想忍痛挨宰,一個低沉的聲音比他早一步叫了出,當他發現出聲的是石崖時,驚訝得幾乎掉了下巴。
“一百兩黃金,我出,姑娘留下陪我。”
那女子微退一步,“不值得的,一百兩黃金可是普通人家好幾輩子的積蓄,大爺這麼輕易就擲在一名不相干的女子身上,只為陪酒聊天,何必呢?”
“若我說值得呢?”石崖淡淡一笑,表情高深莫測。
女子微穩了身形,力持鎮定,“那好,可小女子有一樣可要事先說明,小女子雖淪落風塵,可出身正經人家,所以不願以真面目示人,官人不許查看小女子的相貌,也不許追問我的出身。官人若不信守,小女子立刻便走。”
“好,這是一百兩黃金的票子。”掏出銀票,那女子見狀伸手出來,他笑紋微動,出其不意地伸展雙臂,將她收納入懷中,那張銀票輕佻地塞入她襟口裏面。
“呀!”女子吃了一驚,石崖俯低頭,看到她眼中一晃而過的驚惶,他露齒一笑,笑得譏嘲。
“你沒說不許我的摟抱,不是嗎?”說罷,將她安置在自己的腿上,心裏為她那輕盈的重量而暗暗詫異不已。
這種姿態太親昵了!女子一雙縴手抵住他胸口,拒絕更親密的接觸,嬌小的身軀無法自主地打起顫來。
“你的腰可真細。”扣着她的腰肢,迫她更貼近他,看着她明凈的眸子罩上迷離的水意,無助又羞怯,與剛剛談判的她判若兩人。
存心讓她更難過,他附嘴在她耳邊呵氣,“你不曾被男人碰觸,對嗎?”
她又一陣顫,瑟瑟如秋葉。
“石崖,你嚇到人家姑娘了。”唐煜終於找到發話的聲音,不敢置信地瞪着糾纏着的男女,他從來不知道石崖一狂放起來,居然會這樣。
“豈只是嚇到,她看起來快昏倒了。”古焚琴一雙眼停頓在女子身上,若有所思的。
“我……只是來陪酒說話的,可沒允許你調戲我……”女子說出的話薄弱而無力,古焚琴說得對,她隨時會昏厥過去。
“陪酒說話就是包括了調戲這一項,館子裏的規矩,難道你還不明白?”捉下她的手,他為那冰冷的溫度而皺眉。
“一百兩黃金可以包下整個朝暮樓。你放了我,黃金我不要了……”他可是奸商啊,怎麼可能有頭腦不清的時候?還是,他瞧出了不對勁的地方?
“女人,你的膽子大到敢在男人面前玩弄伎倆,難道沒有膽陪我玩完這場遊戲?”他邪笑,溫熱的唇附上去,在她馨香的頸子上啃咬一口,聽到來自於她的抽氣聲,“別為我心疼銀子,先想想你的清白,你說,在遭受這樣的對待之後,你還能跟別的男人嗎?”
“你別……這樣……”細碎的聲音夾在喘息中。
她抖得更厲害了,眼中的冷靜完全潰亂,正是石崖所要的效果,他遊離的手停在她喘急的心口,語氣轉為壓迫:“說,你可認得我?”這女子帶給他強烈的熟稔感,明知道不大可能,但他仍忍不住往那個方向猜測。
“石崖……”臉色愈來愈凝重的古焚琴忽然開口。
話才脫口,房門砰地一大聲被撞開了,七八名差役舉着兵器闖了入來。身後的一名冷艷美人高聲叫道:“就是他們!逼良家婦女的淫賊就在這裏!不能讓他們跑了!”
這是什麼狀況?官兵居然到妓院裏捉淫賊,這未免太滑稽了點吧?可這一切發生得又快又突然,沒辨個清楚,眾多差役已一哄而上,不得已,石崖放開懷中的女子,怕施展拳腳會傷着她,哪知他一放手,女子立刻被那名冷艷美人扶走,百忙中不及思索,伸手揮去,卻只扯落一方面紗,而他也在驚鴻一瞥中看到女子的廬山真面目——
那是一張美麗但雪白得幾近透明的臉。
一瞬間,石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受到那麼強烈的震撼,這一愣,一名差役的木棍向他狠狠掃來,他側身避過,已沒了女子蹤影。
更多官兵湧入,蘇州府的知縣甚至親自督陣,原因是這是朝暮樓名妓賽召憐姑娘報的案,一直覬覦美色的知縣,豈有不更加賣力表現之理?
而,當唐煜出示了身為當今皇上最寵信的十八皇爺的信物之後,知道自己冒犯了不該冒犯的人的知縣,立刻羞愧離去。
當天晚上,唐煜命人將整個朝暮樓搜查一遍,並沒有白衣女子的任何蹤跡,她像是憑空消失了般。
召來賽召憐問話,她說白衣女子只是她幾天來,偶爾邂逅的一位性情相投的好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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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曦,三匹駿馬出現在城郊官道上。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要在這種時辰趕路?”旁邊一位歪着頭猛打呵欠的男子咕噥。
“如果你還想讓一大群人圍着你,甜膩膩地爺長爺短,那你留下,恕我們兩位不奉陪。”其他兩人相視一笑。
“下一站揚州嗎?”
石崖遙視前方,神情複雜莫名,“是的。”
“佳人故里呵,怎麼,要不要去拜見‘岳父’呀?聽說蕭八兩為人勢利,但不知夠不夠諂媚?嗯,去試試好了,財大氣粗地在他面前炫耀一回,如果需要,本王還可為你造勢……”唐煜一想起好玩的事,瞌睡蟲也跑光了。
石崖不贊同地瞪了他一眼,“別忘了去揚州是為了公事。”
宮裏有一批絲綢年貨,在途經蘇州與揚州兩府問的官道失竊,震驚了朝廷,唐煜自告奮勇承攬了此事。
半個月來,官府嚴令緝查,所有的絲綢貨物一律被扣,不得通關,石崖手下的一宗單子也受到扣留,因此,他與唐煜兩人大過年奔波在外,表面上他只是前往疏通關節的商人,暗地裏,他還輔助唐煜調查這個案子。
“公務之外的娛樂嘛!”唐煜弔兒郎當地笑,覺得石崖年紀輕輕就像個小老兒似的,讓人忍不住想撩撥撩撥,“只可惜,昨晚的白衣美人兒……”
石崖揚起馬鞭狠狠揮落在馬上,鞭尾差一點掃到唐煜英俊的鼻子,“別打她主意。”
另外兩人聞言,差點跌落馬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美人兒何時成了你的所有物了?”
石崖薄唇抿成冷厲的線條,“倘若她真是我所猜測的那個人,你們連想都不能想!”
官道分叉在即,三人勒停了駿馬。
“石崖,我一直不明白你當年特意與我結交的動機。”古焚琴不改一臉閑散。
“那是我直覺將來會有需要你幫助的一天。”
“有的。”古焚琴咧嘴一笑,眉眼眯成莫測高深的線條,拍了拍背後的包袱,“這麼多年來,我在你那裏不花分文地拿了這麼多珍異藥材,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份人情,遲早要還的。”而且,可預見就在不久后了,他略一抱拳。“那麼,我們在此分手吧。”
互道了珍重,駿馬揚起的塵囂,在冷清的春日早晨里,迅速趨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