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咬咬唇,把皮氅摺疊整齊,再拿下鳳冠,擱在皮氅上頭。「石敢當,咱們後會有期了。」她喃喃低語,聲音很輕很輕。
接着,茵茵抓起包袱,推開木門,飛身縱躍,潛入濃濃的夜色之中。
【第四章】
長亭外,古道邊。
夜色深濃,幾個時辰前的一場大雪,把四周都染上一片淡淡銀妝。
茵茵踏過厚厚的積雪,咚咚咚的跑上十里亭的階梯,把包袱擱在石桌后,這才坐下來休息。
原本以為,龍無雙既然猜出她要開溜,就會嚴加防範,派人在外頭看守。哪裏曉得,她從新房溜出來后,一路通行無阻,沒有受到任何阻礙,順順利利就溜出龍門客棧。
那個龍無雙,莫非以為,只是扔下兩句意味深長的警告,就能嚇得她不敢逃走,乖乖作石敢當的老婆?
哼,想都別想!
茵茵面向京城的方向,得意的哼笑幾聲,慶賀即使不靠長空的援助,也能開溜成功,甩掉那些客棧里的邪門傢伙,以及那個被她要得團團轉,卻仍視她為珍寶的石敢當——
想到他,成功的滋味,突然變得不再那麼甜美。
那個笨男人捧着餅回來后,發現屋內空蕩蕩的,新娘再度逃得不見蹤影,會不會暴跳如雷?不,照他的性子,只怕是會杵在那兒,好傷心、好傷心的看着她留下的鳳冠發獃——
該死,他傷不傷心,又關她什麼事?!
茵茵用力搖搖頭,把那雙太過真誠清澈的眸子甩出腦海,刻意漠視心中浮現的一絲絲罪惡感,強迫自個兒把心思擱回正事上。
夜半時分,亭內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但是她還是謹慎的左顧右盼,確定四下無人,才一拍石桌,飛身跳上亭子的石樑。
寶貝啊,她的寶貝啊,她這就來讓它們重回她的懷抱了!
小手在石樑間東摸摸西摸摸,找了一會兒,總算摸出一個用牛皮包裹的東西。
她面露喜色,翻身跳下來,伸出顫抖的小手,掀開軟韌的牛皮。當那疊菜譜映入眼帘時,她幸福的嘆了一口氣,忍不住捧起菜譜,緊壓在自個兒的心口。
噢,她的寶貝啊!
龍無雙猜得沒錯,這些年來,她所偷來的菜譜,的確都還在她的手上,她非但沒有放火燒了,反倒小心翼翼的保護着,每本菜譜都簇新完整,書頁上連道摺痕都沒有。
嘿嘿,這些菜譜可都是無價之寶呢!她是個貪吃之人,怎會不曉得這些菜譜有多麼貴重?只要先擱在身邊,藏個十年八年,往後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先前會扯謊,騙那些廚子們,說菜譜已經燒了,只是為了讓那些人死心!
確定寶貝菜譜沒有損傷,她又掀起牛皮,仔細找了找,卻發現裏頭除了菜譜,就什麼東西也沒剩下。
咦,怪了,沒有大哥的口信?
茵茵蹙着柳眉,重新把牛皮包上,再擱進包袱里,一邊納悶着,長空究竟是躲到哪裏去了。
難道,他還待在綺春園裏享福?不對啊,他們賺的銀子,不是老早被他花光了嗎?
青樓里最是現實,有銀兩的時候奉若大爺,沒銀兩的時候就棄如敞屣。一旦床頭金盡,就算他模樣生得再俊俏、嘴巴說得再好聽,也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被老鴇轟出來——
還沒能想出長空可能的下落,雪地里就傳來動靜。
茵茵全身緊繃,迅速摸出彈弓,扯緊牛筋,對着亭外喝問。
「是誰?!」
十里亭外,走來一個高壯得像大熊般的男人,大大的腳在雪地上踩出一個又一個窟窿。聽見那聲嬌喝,他停下腳步,沉聲答了一個字。
「我。」
是石敢當。
她訝異得唇兒微張,萬萬沒想到,兩人的「後會有期」,竟會來得這麼快!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她問。
「龍姑娘說的。」他還沒回客棧,就遇見了掌柜,傳來龍無雙的口信,說他的新娘子在洞房花燭夜裏就不安分,半夜裏跑來城外十里亭溜達。
可惡!
她低咒了一聲,這才知道龍無雙不是全無防範。
石敢當踏入十里亭,掏出懷裏的紙袋,送到她眼前。「你要的餅。」他輕聲說道,呵出口的氣都化為暖暖的白煙。
「謝了。」茵茵順手拿過紙包,手心就驀地一暖。
即使冬夜冷寒,他又揣着餅追了一段時間,紙包里的水晶餅卻仍有餘溫。這個男人,只因為她說要吃餅,就冒着刮骨裂膚的寒風,跑過大半座京城,把餅鋪的人挖起來,特地開爐做餅給她吃嗎?
「天氣冷,我們快點回去吧!」石敢當開口,還挪動龐大的身子擋在亭口,替她阻去刺骨的寒風。
茵茵看了他半晌,非要用盡全力,才沒讓手心的那股暖流,瀰漫進她的心口。她轉開小腦袋,不去看他的表情,先把水晶餅塞進包袱里,接着轉身就走出十里亭。
石敢當閃身擋在她面前。
「娘子,你走錯方向了,城門在另一邊。」
「要回去,你就自個兒回去吧!我不奉陪了。」
黝黑的臉上閃過困惑。
「你不回家嗎?」
「回家?那裏又不是我的家,我根本就沒有家!」她是個騙子,怎麼能夠在一個地方久待?
「可我們已經成親了,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啊,龍姑娘說了,夫妻就該住在一塊。我現在住龍門客棧,你當然也該住那兒。」
「你想把那邪門客棧當家,我可不想!」她看了他一眼,一股奇怪的感覺,咕嚕嚕的從心底湧出來,讓她愈來愈不舒服,她騙人騙了這麼多年,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那是什麼?是罪惡感嗎?
老天,她是聽過這三個字,卻從來不曾體會過!為什麼這個笨男人,竟有能耐讓她的心裏這麼不舒服?她甚至無法直視他的眼睛!
「你別再跟着我,我說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她扭開臉兒,用怒氣遮蓋那陣令她不知所措的罪惡感,還伸出雙手,用儘力氣去推他,想逼他讓路。「你走啦走啦!走開——我叫你走開啊!」
黑眸里的光芒轉為幽深,任憑她亂推亂罵,他卻仍然注視着她,杵在原地不動如山。
茵茵推得手兒酸疼,卻還是推不開他。
好,山不轉路轉!這傢伙不想讓路也行,頂多她多走幾步路就是了!
她轉了個方向,離開小徑,踩進陰暗的雪地里,執意要離開,遠遠的避開石敢當。雖然還不知道大哥的行蹤,她卻急着要走,就怕心裏那陣不舒服的感覺,會因為他的口氣、他的眼神、他的表情,變得愈來愈濃烈——
石敢當亦步亦趨,也跟着踩進雪地里。
「但是,你不是說了,只要救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
「那是騙你的。」
「可是,你已經嫁給我了。」他固執的提醒。「兩次。」
「你——她忍無可忍的回頭,氣得猛跺腳,鞋兒在雪地上亂踏。「你到現在還不懂嗎?眼我拜堂成親的男人,沒有一百個,也有八十個,那對我來說,根本是家常便飯。我從頭到尾都是在騙你啊!」她重重踩進雪地,聽到樹枝被踏斷的聲音,腿窩處還隱約的一疼,像是被樹枝掃着。
還來不及察看,寂靜的曠野卻轟出一聲巨吼。
「不要動!」石敢當腥慌∶急┖啊
這句話可是茵茵的罩門。
長年的詐騙經驗,讓她一聽見這句話,本能的就開始拔足狂奔。
沉重的腳步聲轟隆隆的逼近,她回眸一望,卻被他的表情嚇得魂飛魄散。
也不知道是她說的哪句話,終於把石敢當刺激得凶性大發,那張黝黑的面容上,再也不見半分溫和,反倒變得獰猛嚇人,撲向她時的模樣,簡直像是要吃人的惡鬼。
「站住!」
他吼道,探手要抓她。
「想都別想!」茵茵跑得更快。
對!生氣吧生氣吧,愈生氣愈好!這才是她熟悉的反應,這麼一來,她心上那股不舒服的感覺,也能沖淡不少,她可以說服自己,石敢當跟其他男人沒什麼兩樣。
前方有處梅花林,她想也不想,矮身就竄了進去,在梅樹之間靈巧的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