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同樣的月色，也把另一個影子拖得很長，但那影子是孤獨的。
但夜已很深很沉了。
蕭峻孤獨地守候在一盞街燈下，引頸巴望着另一條巷子。
終於讓他等到了！她踩着微醉的步伐回家，嘴裏亂七八糟地哼着歌。
他快步走到江霧濃身邊，她霎時停住腳步。
她看到了蕭峻，下意識就想掏皮包里的化妝鏡；但只不過一下動作，她又放棄了。反正最難看的樣子都被他看見了，不差這一次……
“你跑去喝酒了？”他問她。
她點點頭，視線有些模糊。
“因為我老了。”她對他做出一個獃獃的樣子。
“什麼意思？”
她甩着皮包往前走，讓他跟在後面。
“因為我老了，所以眼睛老花看不清，思想有點退化，腳步緩慢許多，我這個江邊霧色濃，快要日薄西山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蕭峻嚴肅地追問。
她繼續往前走，腳步蹣跚。
“我突然覺得很無聊，追阿威很無聊，跟他說話很無聊，他看我很無聊，我看他也很無聊，我覺得自己很無聊……美麗也很無聊。”
美麗也無聊了？他很難相信江霧濃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是不是阿威又給你挫折感了？”他疑問道。
“他幾時給過我挫折感了？”她睜着天真的眼睛反問他。這使他心裏鬆了一口氣。
至少，她的臭美仍舊存在……
但是志氣喪失許多。
忽然，她停下腳步，在幾步路的距離下轉頭看他，令他也停下腳步。
“你覺得我美嗎？”她露出優雅的微笑。
似乎，他的視線也跟着迷糊起來；似乎，他們隔着水面遙遙相望。他看到在那方，有個佳人存在……
她的長發飛起來，臉上清潔得一如少女；她巧笑倩兮，模樣清純，態度落落大方；她身上的白色輕紗外套像一對翅膀——她變成了一個神奇的天使，好像只要她動一動星星手杖，世界就會變成五彩繽紛……
她是他的天使！
蕭峻終於明白了，尋尋覓覓多少日子，她就是他將守候下去的天使。
“你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
“比白雪公主還美？”
“比任何神話都美。”
她幽幽一嘆。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耶，我明明已經卸了妝，而且頭髮亂得像鳥窩，你卻還說我很美？好像這樣的我，根本就不需要做什麼努力了。”
他走近一步。
“不，你還是要把自己弄得更漂亮，好好妝扮自己，因為快樂的你才是你最美麗的時候。”
“你好像很了解我……”她眼皮半蓋下來。
“因為我想了解你。”
“男人了解女人不是先從外表開始嗎？然而你卻一直試探我的秘密。”
“可惜，我失敗了，你沒有秘密。”
“當然有。”她故意眼露凶光。“我的嫉妒、詭計多端、壞心眼、追金夢、勢利眼，一天到晚暗算小季，這些你都看不出來？”
“看得出來。”他再走近一步，來到她面前。
突然，她覺得心跳得很快，有股奇妙又自然的感受，卻一點都不會驚慌失措。
“會講出來的，就不是心眼。我所看到的是一個壞嘴巴、卻有一副好心腸的姑娘。我喜歡這樣的你。”
“我好像有點發燒了……”她摸着額頭說。
“那是自然的反應，被我感動的一種自然反應。”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被你感動？”
“因為我想。”
她深呼吸一口氣。“你想什麼？”
“想說服你。”
“說服我什麼？”
“喜歡我。”
心跳果然停止了。她可以感到心跳就在他說出愛意時乍停的一種震撼，好真實的感受，裝都裝不出來。
“你讓我覺得自己變成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了。”
“不論哪一種你，都是我所看到的江邊霧色濃的好景。”
“我應該快樂地投往你的懷抱嗎？”她驚喜地說。
“請。”
他張開手臂，做出準備迎接的動作。
她果然腳一蹬，就飛入了他的懷抱。
“我一定是醉了才會這樣！你明明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又窮又酸又像個木頭，為什麼我卻想着你，掛着你，念着你，甚至把快到手的鴨子放生了。像我這樣的女人，應該跟阿威配對才對。”她快樂地吶喊，拚命在他胸前揉擦。
“因為只有我能看見你最美麗的地方。”
“哪裏？”
“心。”
她快樂地閉上眼睛。
“我還有很多更美麗的地方，你有興趣嗎？”
“那是我最後的目的。”他輕輕吻了她。
她則發狂似地回應他，熱情得讓他差點承受不住。
“我們把時間往前挪一下好嗎？先進行最後的目的……”她在他耳邊吹氣。
然而他已經採取行動了……
???
唐小季與江霧濃這一對好朋友，顯然心裏都埋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她們各自偷偷地找到了幸福。
首先江霧濃拒絕當模特兒了，派了另一個同事監督阿威的工作。
“唉呀呀……我這麼好的身材怎麼能讓別人看見呢？應該再選擇更好的時間引誘……嗯……阿威才對，我跟他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昧着良心說話，事實上她早就對阿威沒興趣了。
“對呀對呀，阿威這個人我從小就認識，他就是受不了美女的誘惑，只要霧濃你好好加油，阿威絕對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唐小季對阿威大有自信，否則哪敢說出這種話。
“阿威跟我，你跟蕭大哥，這就是咱們姊妹倆最完滿的結局。”江霧濃笑得花枝亂顫。
“是呀，說不定婚禮還可以一起舉行。”小季也勉強笑着，只是沒江霧濃那麼誇張。
“我們永遠都能成為全宇宙最要好的朋友。”
“至死不渝。”
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兩人笑完后各自背着對方哀聲嘆氣。
叫她怎麼傷她的心呢？
唉……這兩個手帕交都不肯傷對方的心。
但兩人的戀情卻偷偷進行得很順利。
阿威甚至連喜帖都印好了，他老早就想把小季娶回家。
“小季，嫁給我好嗎？讓我們罵到老，罵到死，永遠永遠不分開。”他兩手插進褲袋裏，在連一朵花都沒有的情況下跟她求婚。
而且誰會答應永遠不分開、罵到死的婚姻？但如果了解阿威的語言遊戲，大概就會原諒他粗俗的言語。
“別發神經了，我還不想那麼早結婚。”
“那我們一起睡好了，這樣我每天都可以看見你，不必擔心你哪天被車撞了，我就沒老婆了。”
唐小季瞪他一眼，他的意思是想說“同居”吧！
“不行。”她拒絕他，其實心裏是顧慮到江霧濃。
“難道你怕我看到你難看的睡姿？我記起來了，你的睡姿很像青蛙，翻身後又像狗爬式，起來的樣子又像一根柱子，哈哈……你實在很厲害。”
“我更厲害的地方就是打斷你的大牙。”她將手掌放在他臉上，在那裏佇留。
他深情地看着她，讓她的掌心感受他臉上溫度持續上升。
“小季，我真的每天每天都要跟你見面，連一秒鐘都不想跟你分開，但是你怕東怕西的，到底在擔心什麼？”
她心虛起來。
“我哪有擔心，只是……”她看一下阿威，像他這種粗枝大葉的男人，豈能了解女人友誼的深情所在？只怕她要是不小心漏了口風，這小子一定馬上跳到膿瘡面前叫罵。
她死也不講。
“我想等我們再多存一點錢。”
“這一點你放心，我已經存了很多很多的錢了。汽車買了，房子買了，連保險的受益人都填你的名字，你還擔心我會突然飛機失事嗎……”
她蒙住他的大嘴，俏臉布上深沉陰影。
“別拿自己開玩笑，你可以盡量嘲笑我，但別拿我的幸福來嘲弄。”
他悄悄把她的手移到胸口上。
她輕輕將臉頰貼在那裏，幸福感又掃去了她的陰霾。
“阿威，等我一下，我必須先解除一些小問題。”
“我老哥嗎？”
她嚇一跳，她差點忘了蕭峻可能也是一個大嘴巴。
“他……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失蹤了。”
“失蹤？”她抬頭驚奇地看他。
“根本沒再碰到他了，不知道他躲到哪裏去了！”阿威露出些許擔心。
而被阿威認為失蹤的人，他就躲在江霧濃住的公寓裏。
???
難怪江霧濃不再到唐小季那邊打擾了。
蕭峻被美人黏得脫不了身，而且每次下床都變成軟腳蝦。
不過他實在很喜歡這樣又黏又膩的女人，不但每天的睡衣都讓他血管爆裂，而且一心一意把他服侍得好好的，簡直就是男人心目中最完美的性對象。
但她似乎有點憂心。
“你千萬千萬別跟我提‘小季’，連‘小’字都不能講。”她嚴重警告他，因為怕他一提，她就會內疚個半死。
講難聽一點，她正跟好朋友的夢中情人在一起，而且這個情人真的很棒，小季從小就把他編入夢想里……
奇怪的事在江霧濃身上應驗了。她可以儘力引誘可能不讓小季幸福的男人，但對於好男人，她認為會帶給小季幸福的男人，她就不能這樣做了。這證明女人常用自己的“感覺”去“感覺”對方……
因為她很幸福，所以認為蕭峻也會使小季幸福，但她搶了小季的幸福……
可是她已經做了，而且幸福得無法自拔，所以對小季深深地感覺到內疚。
於是她只好一邊偷偷享受幸福的生活，一邊拚命內疚。
而被江霧濃厲聲警告的蕭峻，也就不提小季的事了。其實小季早跟他表白喜歡的人不是他了。
接下來就要看這對至死不渝的好朋友，如何妥善化解彼此的悲哀。
???
小季比較勇敢，她認為有必要跟江霧濃說明白。因為在公司里碰到江霧濃，她總是苦着一張臉，而且非常“蓄意”地躲她，使她有一股被好友背叛的預感。於是她當機立斷，與其任她形銷骨毀傷心欲絕至死，不如一棒敲醒她。
好不容易等到適合的機會，在公司的化妝室里，她打開門，發現江霧濃在化妝鏡前一邊畫眉毛，一邊傻笑。
說真的，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忽然碰到了江霧濃，唐小季一顆心仍差點跳出胸口。
江霧濃的反應更激烈，那道眉線竟畫到耳邊了！
她急忙擦掉眉線，臉紅、氣喘、心跳加速、全身發抖地，等候唐小季慢慢走到她身邊。
而那一小段路對唐小季而言，卻似千百里路那麼遠，她很困難地提腳走過去。
兩人都必須扶着梳妝枱，才能穩住不斷發抖的身體。
江霧濃想，唐小季到底知道了沒？
唐小季想，她到底有沒有預感？
兩人都不太確定，只好先用老掉牙的手段，先行試探對方。
“最近你怎麼都不來我家打地鋪了呢？”小季先問，其實每次打地鋪的人是她，但心虛的人總比對方矮半截。
“喔……呵呵呵……”江霧濃笑起來，一邊拚命想理由。
她實在很難得看見江霧濃笑得那麼難看，簡直就像哭。
“是這樣的，你知道我一向很受男人的歡迎嘛，當然一天到晚都有約會啦，好忙喔，跟我約會的人老是不放我！”
“誰？”小季問。
“啊！”江霧濃裝傻，暗中想咬掉自己的舌頭，怎麼把那個人說出來了。
“你跟誰約會？”唐小季奇怪地問。
“當然是……是……阿威。”
“阿威？”她尖聲叫起來。
“不行嗎？”她奇怪地問。
她瞪着眼看她睜眼說瞎話。阿威每天都跟她在一起，哪有時間再跟她約會？可見她對阿威的感情已經到了幻想的地步。
她實在不知道江霧濃對阿威用情這麼深……
“你當然可以跟阿威約會……我想他一定很高興有你這樣的女朋友。”她說完，暗自又想狠狠摑自己兩巴掌，明明想講實話讓她明白，結果謊言卻越扯越大。
江霧濃緊張得冷汗直流，幸好她都沒碰到阿威了……
“蕭大哥好嗎？”
“誰？誰？誰在說話！”江霧濃緊張得四處亂看，心臟差點裂開。
“我。”唐小季指自己，其實她是怕蕭大哥會跟她說什麼，所以想先探一下她的口風。
“你是誰？”江霧濃又睜眼說瞎話了，這是她還沒找到藉口前的直覺反應。
“我是唐小季。”
唐小季嘆一口氣，難不成膿瘡想阿威已經想瘋了。
“我當然知道你是唐小季，我只是在想，你跟我的感情有多深呢？”江霧濃想將話題扯開，卻讓唐小季陷入絕境。
“我們認識很久了……”唐小季說。
“一起進入大學，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做功課……”
唐小季想起來了。
“有一次作弊還被抓到。”
“結果你死不承認考卷是我抄給你的。”江霧濃也記得很清楚。
“因為你知道我們英文都很差，所以花好幾天時間猛K英文，那時你還瘦了三公斤……”
“你也一樣啊！還把房租借給我去買衣服，結果自己被房東趕出去！”
“結果那次我們躲在教室睡了一個晚上。”
“哪有睡，我們聊了一個晚上。”
“都是你在說……”
“如果不是你，我要說什麼？”
她們笑起來，笑得很痛苦，笑到把眼淚都擠出來了。
“我們好像真的很好呢……”唐小季咬着嘴唇說。
江霧濃突然嚴肅起來。
“小季，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我的自信都是你給我的……”江霧濃突然哽咽起來。“如果……如果……不是你，我恐怕連一個朋友都沒有，我恐怕……恐怕就要孤獨到死了。”
唐小季再也受不了似的，用力攬住江霧濃的肩膀。
“我一直很怕承認你是我的朋友，你那麼美、那麼聰明又善良，每次跟你在一起，我就會很自卑，但是事實上我們確實一起度過女孩子最棒的歲月，不論喜或悲，我們到現在還在一起，如果不是最好的朋友，那又是什麼？而且……”連唐小季也哽咽起來。“你還放棄留學機會，特地回國與我相聚！”
江霧濃受不了，肩膀抽了一下，哭倒在小季懷中。
“那是因為我很寂寞嘛，沒有你的日子，我覺得好寂寞……”
唐小季也淚眼婆娑了。
“我也是，雖然想騙自己說沒有你的存在，我才會像個女人，但是我竟不會恨你一次又一次破壞我的姻緣，我想……我想我真的很喜歡你……”
“你這麼說，叫我怎麼承受得住，怎麼承受……”
“我不知道女人的友誼是否能夠維持一輩子，但至少到現在為止我們仍然在一起，而且希望一直下去……”小季振作精神，該說的話終於要說了。“霧濃，我想問你，如果有一天我結婚了，而且對象是你非常喜歡的男人，你會有什麼反應？”她已經說得非常含蓄了，她說的是阿威。
江霧濃卻立刻想到蕭峻……
她想過很多次，想盡各種辦法阻止可能失去蕭峻的痛苦，但一旦被人說出心事，她還是止不住滿溢的淚水。
“小季，我不想跟你說謊，我很痛苦……真的痛苦，我從沒想過會如此用心對待一個男人，但我做到了，我真的……很愛他。”
唐小季明白了，不過她以為江霧濃說的那個男人是阿威。
她笑得好苦、好酸。
“是不是我們註定要成為敵人，而不是朋友？”
江霧濃以為觸怒了她，心生惶恐。
“小季，別這樣說，我只要你這個朋友！”
她拍拍江霧濃，忍着滿眶淚水安慰她。
“我知道，我知道……”
而她自己的心，又有誰能安慰呢？她看着江霧濃嬌弱顫抖的肩，心裏知道，她比自己更需要男人的保護……
她的江霧濃，天生就是上帝為男人塑造的理想伴侶，如果經過這次打擊而使她失去靈魂依託，她就失去做“江霧濃”的意義，在未來的日子裏，她將如何妝扮自己呢？
唐小季突然覺得痛心，為江霧濃感到痛心。如果沒有阿威，她也許猶能盲盲目目、痴痴獃呆地生活；但江霧濃若失去了信心，膿瘡將如何妝扮自己……
她吸了一下鼻子，很深的另類痛苦自骨髓底處蔓延攀上，她大概知道要怎麼做了。
她再一次緊緊攬住江霧濃弱小的肩膀，用一雙強而有力的翅膀保護她。
“霧濃，你放心，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永遠永遠在一起的……”
她痛苦地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