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孫小姐被白雲送了回去,這場戰爭是我勝利了,可我真的勝利了嗎?幾個月以後,在我跟白雲回到北平的時候,我才見識到女人的嫉妒心是多麼的強烈:歡迎我們的不只是白雲的影迷,還有漫天的大報小報。巨大的黑標題寫着:“白雲的女人原是妓女”……
白雲更小心地將我保護起來,可他那些影迷一邊喊着“白雲,我們愛你,我們永遠支持你。”一邊趁他不備向我扔臭雞蛋。
真是搞不懂他們,不是說愛屋及烏嗎?怎麼……
哼,我才不在意,反正有虎子哥和菊兒在,又沒有一顆丟到我身上,可是,“咯吱……咯吱”這是什麼聲音?為什麼大家都看着我?哦,哦,好吧好吧我承認,我是恨得牙痒痒,也有一點兒受傷。這該死的孫嫣然、該死的這些報紙、該死的不接受我的多管閑事的人們。
白雲喜歡誰關他們什麼事,反正又不會輪到他們不過,我才不理他們呢,娘說過能管的管,不能管的不要去管、這些事情只能白雲去管。這場戰爭已經不再是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而是孫大小姐對上白雲了。
我沒做什麼,因為我知道,白雲不會放任這件事這樣下去的,我沒有那個能力也沒有那個必要強出頭。果然,幾天後報紙都轉變風向,大肆地頌揚我們。
我輕蔑地將報紙扔在桌上,報紙第一版上是雞蛋大的黑字:“為保清白烈女裝瘋,感天動地得遇白雲。”
哼,見風使舵。
江南和北方到底是不一樣的,江南建築纖巧玲瓏,精緻得讓人心動。北方的建築卻是氣勢磅礴.雄偉得讓人震驚。江南人纖巧,北方人高大、江南和北方有太多的不同,新的城市、新的人,極大的滿是了我們的新奇感。
我們在果子巷的一處民宅里安頓下來白雲自有他的事要忙,這幾天他又出門了,我們幾個人偷空溜到街市上去玩、
我和菊兒快樂地走在街上,虎子哥和楊帆就跟在身旁。我們去看雜耍,聽大鼓書,逛雜貨攤,沒人認出這個束着兩條小辮子,穿着藍布衣服的小姑娘就是最近攪得京師為之變色,纏着白雲的小狐狸精吧到北平那天,白雲執意要我和菊兒穿着那種欠蓬蓬裙的洋裝戴着圍了半幅面紗的帽子,原來。哦,是在這兒留下伏筆呀。好好玩,也好感動。白雲總是將我保護得很好。
據說愛情是狂熱的、猶豫的、猜忌的,像我們這樣的能算是愛情嗎?哦,哦,當然是了,這不,猜忌已經出來了,這當然是愛情。白雲快些回來吧,短短的幾天,這思念已經讓我坐立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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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祖上出過翰林,出過御史,幾代下來,府第便已可觀,加上這代趙老爺極富經營頭腦,將家族生意打理得有聲有色,在偌大的北平雖說不上是首富,但也是屈指可數的富戶廠。
位於虎坊橋的趙宅着實氣派,寬敞的朱漆大門,門旁蹲踞着兩隻張牙舞爪的雄獅,威風凜凜,栩栩如生;門裏一道高大的影壁,浮雕着青松迎客圖;走過二門才到主房,房屋高大寬敞,佈局錯落有致;趙宅的後園更是池水碧波,綠樹繁花,炎炎的盛夏一進來也只覺得幽涼怡人,園裏亭台軒榭輾轉相迎,讓人能在各個角度欣賞這美景。
曾雨柔站在游廊上四處張望,呈祥怎麼還不回來,說是想和她說幾句悄悄話,不讓人跟,這會兒又要吃冰鎮蓮子羹,跑去找人做,將她一個人丟在偌大的園子裏,也不怕她會迷路。
游廊那頭定過一個男人,雨柔見無處可避,索性大大方方地站在廊邊。抬眼看去,她竟不敢相信自己,黝黑的皮膚,修長的身體,熟悉的一張面孔,是他?會是他嗎?怎會是他呢?她心中湧起——陣狂喜,又立刻局促不安起來,手腳都覺得沒個放處。
整整衣衫,理理頭髮,地心裏怦怦地像急鼓一樣,想看他又不敢.抬頭瞥一眼,義趕緊將眼光放在自己的腳尖上。
那人一見她,也是一怔。然後竟急奔過來,—把將她攬在懷裏,“我在家找了你半天,你們上哪兒去了,菊兒他們呢?”
她被他清爽的男人體味包圍着,腦中—陣昏眩,耳中聽到他怦怦的心跳強而有力,她又羞又喜又驚又怕,想要掙開,渾身卻使不出半分力氣來。只覺得他像火一樣圍繞着她、地將乒塞進她和他之間,貼在他胸上,想推開他,卻感覺到他強健的胸肌下,心臟有力的震動,竟像鮮活的生命。
“想我了嗎?”他競嗓音暗啞地貼在她耳邊低喃,熱熱的氣噴在她耳際,她只覺得渾身酥軟,若不是靠在他懷中她幾乎要癱倒在地了。
他放開她,用於握住她的肩頭,“你怎麼會在這裏?”
”足呈樣帶我來的。”
“呈樣?這丫頭,她怎麼知道你?有沒有人為難你?你怎麼這身打扮,不過很好看,我喜歡。”他看了看她,一件象牙白的小襖,一條過膝的百折藍長裙子線條優美的小腿上套着一雙雪白的長襪,小巧的系帶黑皮鞋擦得亮亮的,“像是個女學生呢,想我了嗎?”
她要暈了。
“你怎麼了,怪怪的。”
看着她羞紅的臉,嬌羞的眼神,他突然推開她厲聲問:“你是誰?”
還不待她回答,路那邊衝過一個纖巧的身影,一邊喊着,一邊像幼鳥歸林似的撲向他。
他將她抱起,轉了一個大圈才放在地上。那女孩大叫:“二哥,我可想死你了。”
“傻丫頭,都長這麼高了。”他輕輕點了下她那跑得通紅的臉蛋,寵溺地笑着。
“對了,二哥,這是我同學曾雨柔;雨柔,這是我二哥,大名鼎鼎的影帝白雲,我可沒有吹牛哦。”和哥哥親熱了半晌,呈樣才想起互相介紹。回頭一看,卻見雨柔滿面的紅潮還沒退去,再一看自己的哥哥,黝黑的一張面孔也漲成了紫色。
“怎麼了,你們。”
“哦,我剛剛認錯人了。”白雲尷尬地向雨柔道歉,“對不起,曾小姐,唐突了。”
“啊,怎麼會呢,像雨柔這樣漂亮的女孩天下怎麼會有入跟她相像呢、”她拉過白雲,拉下他的頭輕聲說:“這種追女孩子的老土把戲也敢使?爸媽很喜歡雨柔呢,加把勁兒,把她追到手,我好想l讓她做我的嫂子呢。”
白雲寵溺地捏了捏她翹翹的鼻尖,“小丫頭,別亂說話,這回我倒真給你帶了個嫂子回來。在我現在住的地方,改天帶來.準保嚇你一跳。”
呈樣不滿地皺着眉頭嘟着小嘴,“還有什麼樣的女人會比雨柔更美更好嗎?她又溫柔又可愛,你娶雨柔好了,而且呀,雨柔還是你的影迷呢。,’
“現在不告訴你.等我帶她回來嚇你—跳。”
久別重逢的喜悅讓兄妹二:人興奮不已,有說不完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早祥才扎着白雲回來,“你要成親怎麼也得爹娘同意,要是那女人不好,我可不贊成。”
他要成親了?成親?雨柔只覺得腦中響過一聲炸雷.把什麼都炸光了.只剩下這兩個字。
“你怎麼了?”白雲走過去扶住搖搖欲墜的她,與玉瑛—模—樣的面孔讓白雲對她多了份關注。
定了定神,雨柔擠出—抹笑容,“沒事,我只是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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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地被送回家,雨柔搖搖晃晃地推開大門,一股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暖暖的,甜甜的,將她的心神稍稍安撫了一下。她直接走回屋子裏,一頭栽在床上。
“怎麼了?”伴着溫柔的聲音,一隻暖暖的手覆上她的額頭,“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柔兒,你病了嗎?告訴娘你哪裏不舒服,娘去請個大夫來看看好不好。”
“娘,我真的沒事,只是有點兒中暑。”
“姐姐,你回來了,給我買的風箏呢?”
“給我買的大刀呢?”
一對弟妹嘰嘰喳喳地在她床邊跳鬧。
“去去去,上一邊兒玩去,沒看見你姐姐不舒服嗎?”
柔柔的兩隻小手輕輕貼在她臉上,“姐,我還有個大桃子,你吃了病就好了。”
“姐,我也有,你吃我的吧。”
“乖,我沒事,我只是有點兒太熱,你們去玩吧,娘您也去忙吧,我歇一會兒。”
“真的沒事?”
“沒事。”
晚飯後,曾母拉着雨柔的手坐在床沿,“柔兒,你今天去了趙府是嗎?”
“是。”雨柔勉強應道。
“是不是……趙家人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曾母小心地問道。
“娘……”雨柔待要否定,可眼眶內的淚水卻禁不住要滴落下來。
“柔兒,當初我們是看趙家小姐人不錯,才不阻攔你和她交往,雖然你爹在趙家的商行做事,可咱們也不比人低一等,你不需要委屈自己的,如果她或者是她家裏人欺負你……”
“娘,不是這樣的,我真的只是不舒服。”
“真的只是不舒服?”
“真的,看您都問了幾遍了。”
“我從沒看你這樣失魂落魄過,我養了你這麼多年,還不知道你?別把不開心的事憋在心裏。你爹也不放心你,特意叫我細問你,”
“娘你們真好,我真開心是你們的孩子。”雨柔含着淚撲人曾母懷中。
“傻丫頭,說什麼呢,你是我們的女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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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兒,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兒回見,家世雖然差了點兒,但她父親我也認識,是個很本分的人。她配你也不算辱沒了你。”
白雲但笑不浯,“怎麼,你不想要她這樣的女人嗎?”
“我當然要這個樣子的,但卻不是她。”
“哦?’趙老爺狐疑地看了白雲一眼,“你別以為你從外面帶個女人回來我不知道,聽說那女人是個妓女。”
“她不是妓女,她只是在妓院裏長大而已。”
“從妓院裏長大的不是妓女是什麼?她使了什麼狐媚手段讓你這樣死心塌地地待她?”
“長在妓院就是妓女,那長在皇宮的都是皇上,長在深山的都是野獸了?”
“別狡辯。”
“什麼是狡辯,她本就是個乾乾淨淨的好女孩,你知道她為了保全自己,跳出那個火坑她吃了多少苦嗎?!”白雲說著已有一些激動。
“哼,我只知道她出身低賤,我絕不允許這樣的女人進門,污了趙家的門楣。琪兒,婊子無情,她只不過是為了你的錢你的名罷了,你要是沒了錢她還會跟你嗎?”
白雲氣惱得不能自己,在自己的父親面前他無法掩藏自己的真實情緒,“趙先生,難道你忘了,我的身份也不過是個戲子,若真如你們說的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那也罷了,我們這對無情無義的男女正好湊成一對。而我,趙先生,容我提醒您一句,我姓白,我娶誰,我做什麼,都不會辱沒你趙家的門楣。”
趙老爺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白雲眼中閃過一絲小忍和內疚。
“你滾,我不想再見你!”
白雲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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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獃獃地坐在階上捧着腮數星星,才從北數過來,數着數着就亂了。天上的星星也眨着一雙雙倦眼,容忍我無聊的舉動。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白雲今晚回家以後就將自己關在屋子裏,像一隻負傷的野獸。誰也不許接近,連我也在內。我敲過一次門,他惡聲惡氣地叫我走開,我很擔心他。
北平的夏末,風已經有些涼了,我搓搓涼涼的手臂,又走到窗下。
屋裏黑黑的,我輕輕敲了一下門,低聲叫道:“白雲,我很擔心你。”
門“呼”的一下開了,出乎我的意料,我被嚇了一跳,還沒等我回過神來,我被擁進一個微顫的懷抱,我連忙緊緊回抱住他的腰。我在等他向我傾訴。
他將臉埋在我的頸窩處,聲音低低啞啞的道:“我父親,他……”
我立刻明白了,不過也好,事情總是要來的,早點兒面對也好。早在我們剛到北平時,面對大報小報的批評時,我已明白。
對於他的家族來說,白雲是個叛逆者,但我知道,對於白雲,他還是放不下家裏人的。他渴望得到家裏的認可和支持,雖然他倔強地不肯承認。現在,我是又一次和解破裂的罪魁禍首。我無法說什麼做什麼,也不能說什麼做什麼。
我靜靜地抱着他,好半天他才鬆開我。我扭亮燈,他有些害羞有些彆扭,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這個大男人,他並不明白,女人並不完全喜歡永遠金剛不敗的那種男人,他偶爾的脆弱會讓我心疼,會讓我想保護他,也會讓我更愛他。
我輕輕對他說:“我愛你。”看着他下巴快掉到胸前的樣子我心裏壞壞地笑了。
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將我抱進懷裏,“小妖精,我也愛你呀。”他大叫着,一把推開門,將我拉到院子裏,對着掛在暗藍色天幕上的月亮大喊道:
“我——白雲,愛玉瑛。”那喊聲那麼響,在寂暗的夜裏傳出好遠好遠。我似乎能聽到那聲音遠遠地撞到了山上又彈回的聲音。
我的心裏一下子就被什麼漲滿了,滿得讓我喘不過氣來,滿得要從我眼中溢出了。我將臉埋在他的胸前,對着他的心臟說:“我——玉瑛,愛白雲。”我低喃着,一遍一遍地。
他也低下頭,一句一句在我耳邊應答“我——白雲,愛玉瑛。”他說給全世界聽,我說給他的心聽。
天亮了,嬌嫩的朝陽從東方鑽出,如此的鮮紅亮麗,將縷縷柔光撒下,驅走了黑暗。那月,慘白地掛在西方的天際,眷戀着不肯離去。
我們就這麼靜靜地坐着,看日升月落的天體運行。我和他同時長嘆一口氣,相視一笑。我摸着他頰邊新生的青胡碴。那胡碴硬硬的,有些許刺手,麻麻痒痒的感覺讓我喜歡。
“吱嘎!”西廂的門開了,菊兒端着銅盆一邊打着呵欠一邊走出,到了近前才看見我們相擁坐在階上。我和白雲還沒在人前這麼親近過,她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嗯。”她乾咳一聲,決定裝作什麼也沒看見,臉卻騰的一下子紅了,轉頭想走開,我卻不願放過她,她的表情那麼可愛,不逗逗她怎麼行。
“菊兒。”
她站下,訕訕地不知該說什麼,眼神緊緊地勾在鞋尖上,好像那上面突然生出一朵花來。
“菊兒,你的眼睛怎麼紅紅腫腫的。”我的關切換回她一記白眼。
“不知哪家的貓半夜不睡,在叫春,吵得入睡不好。”
我和白雲都臉上一紅,這丫頭也太沒大沒小、沒上沒下了。
“要吵又不早點兒吵,害人家擔心了一晚上。”她嘟噥着。
我翻白雲相視一笑,口是心非的小丫頭,明明心裏頭記掛着我們,嘴裏卻拐彎抹角地罵人。
我抱緊白雲,他輕輕地在我臉上香了一記。我愛他,他愛我,世上再沒比這更重要的事了。是吧,在戀人眼中,相愛是這世上的首件大事啊。我們相擁坐在台階上,誰也不想動。
虎子哥起來了,也紅着眼睛;李嬸,張伯,阿標都起來了,路過院子的時候都吃了一驚,也都會心地一笑。雨過,天總算晴一些了。然後他們都很小心地盡量不到這邊來,把靜靜的小院留給我們。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着享受這難得的寧靜,彷彿這就是天荒地老。
“對了,玉瑛。”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我見着一個人。”
喔,我懶洋洋地應着,在他懷裏昏昏欲睡。
“一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哦,一模一樣的人,一模一樣的人?一模一樣的人!”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抓緊他的手臂,“姐姐,會是我姐姐嗎?我尋了那麼久的姐姐,和我流着同樣血液的姐姐?”
“我還不太確定,只知道她叫曾雨柔。”他欲言
“怎麼?”我焦急地問,“她怎麼了?”
“不,沒什麼,她……她很好。”
“我要去見她,你帶我去見她,我要見她,我要穿什麼衣服?我……”
白雲打斷我神經質的自言自語,“你不認為多了解她一點兒再去相見會比較好嗎?也許她並不是你的姐姐;也許她的情況不允許你們相認;也許,有太多的也許你必須考慮到。而且,即使相認你也必須找一個好點兒的機會。”我痴痴傻傻地望着他點頭。
“哎!”他輕嘆一口氣,將我的頭按在他懷裏,“你呀,一提你那姐姐你就整個變了一個人,你的伶牙俐齒哪兒去了,你的刁鑽古怪哪兒去了。”他的話中有掩不住的醋意,愣了半晌,我輕輕推開他,有些不確定地問:“你……你是在吃醋嗎?’’
紅潮在他黝黑的皮膚下涌動,形成美麗的棕紫色,“我?怎麼會。”那紅潮更明顯了。
“還說沒有。”我在他耳邊呵着氣,手指在他腋下亂動。
“好啊,你欺負我。”他也伸出手向我腋下攻來,我們兩人笑鬧作一團。
“哎,哎,我已經不行了。”我的笑聲已經有了顫音,四肢酸軟地攤在草地上。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就癱在我的身邊,我們就這樣並着頭躺在草地上,讓溫暖的陽光照在我們的臉上。
“跟我去見我父母吧。”
“哦?……好……可是……”
“我必須盡點兒孝心,”他轉過頭來,對準我的眼神,委屈你了。”
愛一個人,為他吃點兒苦,受點兒罪也是應該的。我可以想像我將面對的是什麼,而我並不覺得委屈。
我們又重躺回草地上,看天上飄過的那朵白雲,“哦,玉瑛……”他突然支支吾吾地說道,“我和你姐姐,在你心中誰更重要一些?”
啊?這怎麼可以比,我真想反問他一句,我和你的事業在你心裏誰更重要一些?我的話到了唇邊又被我吞回肚裏。我不要問了,不要問,我怕聽到的答案是我不能接受的,甚至我怕他會猶豫,就像我現在的猶豫。在這世界上,在所有的女人中他最愛我,這就夠了。
“說呀,”他催我,“這很難比較嗎?”他口氣中竟有一些受傷。
我衝著他甜甜地笑着,媚惑地眨着眼睛,“我愛你!”
我給不了他答案,只能給他一個承諾。果然,這三個字是萬靈的符咒,他一聽就樂上了九霄,哪裏還會繼續向我要答案。
那片雲緩緩飄過,我心裏慢慢生出一絲不安,近鄉情怯吧。我那沒見過面的姐姐,曾是我生存下來的希望,是我自我救助的動力。可她也許從不曾知道我的存在。
我已不像當初那麼的單純樂觀。即使知道我的存在,她也許並不像我這樣渴望相見。我對於她,也許不是驚喜,而是驚訝和驚慌。因為我必然將擾亂她的生活,將她從熟知的一切中拖離。
我要去見她。但我怎麼去見她?我必須想一想,我必須知道她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才好和她相認。她是我的姐姐,這世上惟一和我血脈相通的親人,我必須得謹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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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趙府宏大的氣勢來講,我顯得過於弱小。那高大的建築群給我一種很強的壓迫感。我的手和白雲的手緊緊相握,兩人的手心已是濕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誰的汗。
他捏捏我的手,向我鼓勵地一笑,我也回握他,回他一笑,但是,老天,我的嘴角好沉。
“沒關係的,屋裏沒有吃人的老虎。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我嘟囔着給自己打氣。
“喂,怎麼了?”白雲好笑地拉回我。
“哦,哦。”我訕笑着扭回身子,“門口的石獅子很好看,嗯,很漂亮,我好想仔細再看一看。”我用力地點着頭想增加些說服力。
他只是瞭然地笑着,我的假笑一下子就垮了下來,不顧旁邊僕人好奇的目光,我苦着一張臉,“人家真的很緊張嘛,一場決不會贏的仗還必須要打。”
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拍拍我嘟得鼓鼓的臉頰,“昨天是誰拍着胸脯說一切有她就沒問題的?好了,好了,都到這裏了,難道還能打退堂鼓不成?”
我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桿,“好了,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隨你一起了。”
“用不着視死如歸這麼嚴重吧,你呀,怎麼跟楊帆學的越來越滑頭了。”
“誰跟楊帆學了,我用得着跟楊帆學嗎?”
“是呀,他作怪比不上你高竿,行了吧?”他寵溺地捏一捏我的鼻子,“別以為你搞的鬼我不知道,哼,我只是不跟你計較罷了。”
我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幾句說笑衝散了我的緊張。可當我們穿過重重的庭院走進主屋的時候,我的手心又汗津津的了。
“玉瑛,這是我的父親、母親。”他的聲音在深深的屋子裏迴響着,形成一種奇怪的振音。
“見過伯父伯母。”我恭敬地行禮,一抬頭,正看見趙老爺板得長長的青灰色面孔。縱有心理準備,仍不免心裏一驚。那是一張老年版的白雲的臉,那上面的紋路刻畫著他不容辯駁的威嚴他是瘦削的,雖兩鬢已斑白,但並不顯老。他是儒雅幹練的,同時也是專制嚴厲的。
相較於趙老爺來講,趙太太要和藹很多。微胖的身上是件藕合色的低領半袖旗袍,頸下二串瑩潤的珍珠,襯得臉潤潤的,俊眉修目,歲月並沒有過多抹煞她的美麗。她偷偷地拉拉趙老爺的袖子,試圖讓他仰到天上的臉垂下來一些。
“哼!”趙老爺將袖子一甩,甩開她的手。趙太太無奈地將目光轉向我們,“琪兒,你爹爹就是這臭脾氣,你……啊!老爺,你快看,琪兒領回的人是誰呀!”
怎麼了?我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月白色的改良旗袍,下擺和前襟綉着荷花,沒什麼不對勁呀,我摸摸頭髮,整整齊齊地梳在腦後,沒有絲毫不妥。
趙老爺將目光掃過我,然後他顯然吃了一驚,來回又重新打量了我之後,將目光定在白雲臉上:“琪兒,你終於肯聽爹爹的話了。”
我不明白他聲音中的喜悅從何而來。
“來,琪兒,過來。”趙老爺微笑着向白雲招手。那樣鐵青的長臉突然變成笑眯眯的方臉,我還真是一下子適應不過來。
“曾姑娘。”趙太太笑吟吟地來牽我的手,我愣愣地不知該如何反應。
“娘,”白雲止住她,“這是玉瑛。”
“哦,曾玉瑛,很好聽的名字。”
她的串很美,十指尖尖,圓圓胖胖的,手背上有小巧的窩坑。握住我的手,我的意識中只剩下這種柔滑溫軟韻感覺——好似她是母親的感覺。我有一瞬間的失神。
可是我知道,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我要澄清嗎?這柔滑溫軟的手——好似她是母親的感覺。
“我沒有姓,我叫玉瑛。”我輕輕地抽出手,垂下眼睛,堅定地說。我輕輕將兩手交握,好讓那溫暖別那麼快散去。
趙太太的笑僵在臉上,她求助似的望向白雲。
“這是我帶回的那個女孩,她叫玉瑛。”白雲靠近我,輕輕將手放在我交握的手上。
“啊?這不是曾姑娘嗎,琪兒,別和我們開玩笑。”趙太太想笑卻又笑不出來,五官生硬地扯了個笑容,實在是彆扭。
“雨柔,你怎麼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一個清脆的聲音,打破了一屋的尷尬氣氛,一道嬌小的人影從外面飛奔過來,到了門口,她緩住沖勢,規規矩矩地走了進來。眉目間依稀有趙太太的影子,透着一股靈秀氣。
“爹、娘、二哥。”站在趙太太身邊,她立即恢復了滿面的飛揚神采,不再低眉垂目,“好啊,二哥,那天你還說……嗚哦,今天就把雨柔帶過來了,好本事。”
說著她親親熱熱地用手肘頂了一下我的腰,眨眨笑眯眯的眼睛打趣着道:“雨柔,你呀,怎麼能這麼痛快呢,怎麼也得吊吊他的胃口。”
話已至此,我怎能不明白.原來她家人屬意的,是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也許是我姐姐的那個人。我心裏一下子有什麼翻攪了一下,一股酸酸的味道淡淡悠悠地頑固地繞在我心上。
“呈祥,我說過要嚇你一跳的嘛。”轉過身面對趙老爺,他的聲音變得沉重而有力,“我對您說過,我要的的確是這樣的女人,這就是我從揚州帶回來的女人——玉瑛,不是曾小姐。”
三個人全呆住了。
“可是……”
“可是她……”
“這世上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多了,說不定我們是親戚呢。”我輕聲乾笑着說。
“哼,你……你和雨柔才不是親戚呢。”呈祥氣鼓鼓地反駁道,“你只是迷住我哥哥的狐狸精,你才不配和雨柔做親戚呢……”
欲蓋彌彰,我有意說我和曾雨柔有關係,就是要人認為我們沒關係,為什麼要這麼說?潛意識裏我是想保護她的,為什麼?我是自慚形穢嗎?
白雲握緊我的手,也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他就站在我身邊,保護的意味那麼明顯,“呈樣,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哥哥,你就不該如此羞辱我的妻子。”
“趙先生,趙太太,我今日攜未婚妻前來拜望……”耳邊,他的聲音漸漸地淡開去,他的聲音那麼生疏有禮,可我知道,他又多麼渴望能被家人認可和重新接受。
他從十七歲那年離家出走,十年了,歲月的風霜已將他雕琢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沒幾個人再能認出他就是趙家的二少爺,他也不願讓人知道這一點。剛開始他所從事的事業是不被家族所接受的,而現在他是不想將危險帶給家人。雖然在他心中家人還是最重要的。
他沒有詳細地告訴我他從事的是什麼危險的事,只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有位公主,愛上了一位勇敢英俊的神秘武士,他告訴她,他出身高貴,但不能泄露來歷,他要求她不要打開他的箱子。愛情使公主信任她的愛人,但很長時間過去了,她敵不住大家的質疑,漸漸對她的愛人失去了信心。當她打開那隻禁忌的箱子,發現他確實是血統高貴的神仙,可他卻必須離開她了。就如他在來時對她說的一樣。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失去對他的信任,會不會也像那位公主那樣,控制不住揭開迷底的渴望。我只知道,現在我信任他,沒來由的信任他,不管他對也罷、錯也罷、好也罷、壞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