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拒絕
人有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
立德的人是聖賢,他們不一定有大學問和大功業,為國為民者是此輩。立言的是才子,有大學問和大智慧,但思想境界未必很高。立功者看他是否合乎道德,合者是英雄,不合即是奸雄。
此三者道盡世人追求的最高理想。
楊時於世間,有立言之功。此人一生精研理學,特別是他“倡道東南”,對閩中理學的興起,建有篳路藍縷之功,被後人尊為“閩學鼻祖”,楊時之後,有羅從彥、李侗、朱熹相繼承傳。
黃明晰聽了老夫子的話,一時怔呆,楊時雖然不過是個**品的芝麻小官,但他發跡於宣和年間,官是越做越大的。並且作為洛學門人之首,在民間的聲望一時無二,已經是泰山北斗級的人物。
能入他門下,不說升官發財,單是在學問上就對自己的創立學說,引入自然學科,有很大的幫助。況且楊時活動範圍在於江南,那裏百多年內都不會受到戰火摧殘,海貿繁榮,正好發揮自己在經濟管理學方面的長處,毫無疑問這是一條更通坦舒適的道路。
如果是登州十六秀士,恐怕早已轟然應諾。
黃明晰原以為自己會欣然答應,可是他卻臉紅臉白,陷入天人交戰之中。
黃明晰不懂戰爭,他害怕見血,害怕死亡,他嚮往安安穩穩的生活,賺錢致富改善生活,著書立說贏取聲望。可是,若要讓他避居江南,他卻猶豫了。
他可以預見神州日後數百年的大劫,金人來了又去,蒙人來了又去,清人來了又去,洋人來了又去,壘壘白骨,滿地血腥。
他可以對即將到來的民族災難視而不見?還有他的朋友兄弟和好不容易發展起來的事業根基都在這宋地的邊境,他輕易可以拋棄?
他惘然了。
一直以來。他是真地有意做點什麼。只為改變華夏未來八百年地沉淪。著書立說都是基於這個目標。但是啊。面對滔滔地歷史潮流。他時常感覺無力應對。
程老夫子靜靜地等他回應。
黃明晰道:“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潮起潮退。日落日升。我能奈何?”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老夫子念了幾次。字眼簡白。寥寥三句。卻已將千年地興亡輪替說得透徹明白。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老夫子肅容。一字一頓地說:“東邪!知可而為者。伊尹、周公之類是也。知不可而不為者。伯夷、柳下惠等是也。知可而不為者。巢許之類是也。知不可而為之者。孔子是也。若不知可與不可者。不足論矣!”
知道不可為而不去做,不如知道不可為而量力去做。黃明晰豁然開朗,抬頭說:“老師,原諒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知其不可而為之,我回到這個時代,回到這個邊境之地,或許是老天的主意,或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偶然,但是既然身處此境,不做點什麼,我當真不服。只能儘力去做,不奢望能幹多大的事,只望給後世之人留下一些能夠崛起強盛的種子,也便滿足了。”
見面前的學生挺立如松,嘴唇緊抿兩眼清澈如有光華,璀璨不可逼視。心道:不言當今,卻言後世。竟有天下事盡在意料中的自信,好狂妄的口氣!不愧“東邪”的字號。
“東邪有何打算?真按外面所說的去北伐?”程老夫子十分失望,不過有了近一年的相處,他熟知這弟子獨立性很強,輕易不受他人干擾,這一刻雖失望卻也不意外。
北伐?他搖搖頭。為將來的戰亂做一些準備功夫,並不意味着要拋頭顱灑熱血,何況他也不想被馬政牽着鼻子走。
笑了笑,他避而不答,斂容拜道:“說來,我與老師更加投契,於學問上又見解另類,恐怕未必為龜山先生接受。所以,這一生只願在老師門下聆聽聖賢佳音,舒解心胸氣志,不想再另投他人了。”
聽到黃明晰真誠慕孺之話,老夫子心中暗喜。他稍一沉吟,點頭說:“聽你此語,心中自有乾坤,我不逼你說。你自己的前程,且回去好好考慮。記住一點,老師之所以是老師,是以傳道授業解惑,你若心有存疑,切勿悶在心裏。”
黃明晰心中感激,深深地躬身施了一禮,這才徐徐退去。
回到客廳,見玉娘正忙着收拾屋子,滿額是汗。而程納則像大老爺般哼着曲子獨自樂。黃明晰踹他一腳,說:“牛高馬大的也不幫妹妹一下。”
程納呲牙笑道:“大丈夫處世,當掃天下,安事一屋?”黃明晰裝模作樣,義正辭嚴地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兩人不禁發笑。
“這幾個月你也辛苦了,以後我提你工資為月薪二十貫錢,再加特別獎金十貫,有這個錢,足夠雇一兩個手腳麻利的僕人了。男子漢大丈夫,手不能抬,肩不能抗,還要妹妹照顧,像什麼話!”
“你是說二十錢,而不是說貫錢?”程納有點昏乎乎的。
“你手下的幾個工匠我每月給五貫錢的工薪,學徒幫工也有一貫兩百錢,你是他們的主事,我暫時每月給你二十貫,以後的研發有進展的話另有大賞。”黃明晰笑道。他的錢來得不難,花出去當然不心痛,何況給的是自家兄弟,自然一點也不吝嗇。
“玉娘,你聽到沒有,老子可是有錢人了!”程納一蹦而起。月薪也有二十貫,在後世就是五千的水準,登州地區的縣官也不外如是。當然,當官的福利好,還有糧食衣物等等生活用品免費發送。
程納這麼高興也是有原因的。以他這個年齡若是不考科舉的話,便是需要出來做事了,畢竟家裏良田都已抵給人了,總要找條活路,即使像楊時這般大儒也不過辛辛苦苦做個地方知縣芝麻小官。沒點家財,文士未必能夠風流。
一般而言,程納日後定下來的路都是依靠老爹的關係,投入他人門下做下吏。程納對此十分反感,機器設計局是他自認為最好的去處。
黃明晰嘆氣,道:“瞧那點出息!”
玉娘將粘在臉龐的亂髮梳理開來,笑道:“黃大哥常說的,你既然有所付出,理應有所收穫。機器設計局裏你出力多,自然要有報酬,何須欣喜若狂?!”
黃明晰點頭,又瞧着香汗淋漓的玉娘,玩笑似地道:“反正都夠錢請人。妹子閑着也是閑着,聽說你精於計算,不如替我將賬簿接下了,我也同樣給你工資。”
說來這個時代對女子還算開放的,啟蒙階段也允許男女孩童共同讀書識字,不像後世那般講究“女子無才是德”。像玉娘這般出身大儒之家,詩書是精通的,《女訓》《女誡》等也讀得不少,將來要“持家有道”,算術食貨經書等自然需要有所涉獵,在這個荒蕪的島嶼上算是難得的人才。
事實上,這個時代繼承了唐代的開發作風,男女之防僅限於某些腐儒的口,並非普羅大眾的觀念。蘇軾被貶惠州時,向朋友轉送侍妾,後人以無情來斥責此種行為,卻不知這個時代,侍妾只是一個職業。你用錢買侍妾,那麼兩人會約定一個服務期限,待期限結束,則可自由去留。無論男女,處女情節都是淡薄,用明清時代遺留下觀念去指責宋人,有點不公正。
玉娘道:“玉娘才學不足,可不敢接工作。我聽說黃大哥晚上會給人講授經營之道算術之法,玉娘也想湊合聽聽,不知可否同意?”
“同意,保證兩手兩腳舉高贊成!”黃明晰大喜,連忙道。這可不是義務教育普及年代,每一個懂字的人才都是珍稀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