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艱難的選擇

第十一章 艱難的選擇

聽你之言,對女真尤為顧忌,那麼你所謂的北伐之說又有何企圖?”程老夫子突然問道。

“實際······”黃明晰道:“我覺得或有可為!”

程老夫子若有所思,吟道:“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他挺立身體,走出門庭,邊說:“你隨我到書房。”

屋裏幾人面面相覷,程納出聲抱怨道:“看不出大哥比我更能惹事!”

黃明晰不明所以。

程納道:“我只是偶爾讓他惱一下,今日你說的家國大事豈不使他憂上幾年?”

“大郎別胡說!”在老夫子面前不輕易出聲的程玉娘這時呵斥道:“阿爹願意聽這些的。”

黃明晰覺得有點抱歉,笑道:“好吧,是我的錯。”他琢磨不出老夫子的心思。除了西北外,宋人已經百多年沒歷戰爭,什麼北伐之類,按理應該不怎受吹捧。但是,他終究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別人怎麼想,涉及這個時代的教育和環境局限,非他能夠輕易揣摩出來。

下一步,事情會怎麼發展?自己如何應付?

推及源頭。被弘鶯鶯提醒之後,黃明晰就有預感,定是給王師中、馬政這些大官給盯住了,只是他心存僥倖,然而看看最近流言的擴散速度,在這通訊落後的古代,若無官府推動,那是絕無可能出現的奇迹。

對方到底想要自己做什麼?

從後世地史料可知。宋金之盟。王師中、馬政兩人起着重要地主導作用。難道這件事會落到自己一個海外歸來地蠻夷身上?

黃明晰想想自己與這個被後人認為是最愚蠢地盟約聯繫起來。頓時毛骨悚然。要青史留名也不是這個留法。

程家地書房在北邊。這裏原本有個斜坡。填平后隆上細沙石。又撒了一層石灰。在這基礎上築坯橫樑蓋瓦。此處風高光足。儲存了老夫子一生搜集地書籍。名家孤本書法大家地字帖甚至是漢代地竹簡都有。老夫子每月都要花上好幾天來曬書。

按黃明晰地記憶。老夫子總是在書桌前危襟正坐。執了一本書看得入迷。時不時露出個淺淺地微笑。又或側頭思考一會。並拿筆點墨在上面做個批註。老夫子對書比對人還尊敬。有時黃明晰會惡意地猜想。如果老夫子拿着一本黃色書籍是否也是恭恭敬敬一絲不苟······

黃明晰端了茶具進屋時。老夫子正全神貫注投入他地黃金屋顏如玉中。眉間皺成川狀。顯示鬱結在心。

他輕輕將茶具放在書桌一角,老夫子抬頭望了一眼,繼續奮筆書寫,不時從書架翻出一本古籍察看。古人寫文章是非常嚴謹恭敬的一份工作,如作詩,作到與前人同一個句子了,就在下面寫明“借句”或“借某某人句”。寫文章如果引用古人的話,或孔子的話,或蘇東坡的話,任何人的話而沒有寫明,很可能被人責備為不道德!

黃明晰微微笑着,拿了一團茶餅,先將餅茶烤炙,再敲碎碾成細末,用茶羅將茶末篩細,所謂“羅細則茶浮,羅粗則末浮。”

然後將茶末投入盞中,注入少量沸水調成糊狀,謂之“調膏”。再注入開水,用一種竹制的茶筅反覆擊打,使之產生泡沫(稱為湯花),達到茶盞邊壁不留水痕者為最佳狀態。蔡襄的《茶錄》記載,“神其面色鮮白,着盞無水痕為佳。”

這個便是北宋盛行的是點茶法。點茶程序為炙茶、碾羅、烘盞、候湯、擊拂、烹試,其關鍵在候湯和擊拂。北宋時期的文人雅士喜愛跟人鬥茶,考究的便是這一套妥為帶有小資色彩的功夫。

范仲淹《和章岷從事鬥茶歌》:“黃金碾畔綠塵飛,紫玉甌心翠濤起。鬥茶味兮輕醍醐,鬥茶香兮薄蘭芷。其間品第胡能欺,十目視而十手指。”

黃明晰這一手是跟弘鶯鶯學的,他現時的手藝只是普普通通,一連串做法下來便去了大半時辰。開水霧氣騰騰,茶香裊裊,漸漸充盈整個書房。

老夫子停下筆來,兩眼含笑地看着這個年輕人專心致志地擺弄茶具,安靜寧和的氣息讓這個堅持蠻夷短髮習俗、總是精神翼翼散發無匹銳氣的年輕人一時有種“和其光、同其塵”的柔和。

黃明晰是個很特別的人,從他落腳大謝島以來,屢次讓人指點為蠻夷,卻能一臉淡然處之。有時候老夫子甚至隱隱覺得在他眼裏,或許自己和其他士子村民才是蠻夷,那是一種內在的自信又或驕傲,帶着一種世外之人淡看紅塵俗世的清高和譏嘲。這一點,雖然他從沒說出口,但已經漸漸影響到其他人。

黃明晰近年多來的說書,還有偶爾出口的新鮮見識往往精彩到讓人擊掌,現時,即使是自己門下那些學子恐怕也很難在他明亮的眼神中公然指責他的出身。而且,這小子在數學方面有着深厚的造詣,他在桃花塢教出幾十個弟子任何一個都不輸於外面的帳房先生。

老夫子藏有黃明晰現時寫的三本書,就是那兩本個數學和一本管理學,只不過他對上面奇怪的符號看不懂,所以從未宣之出口。

能夠有能力著書的,都是一代大家之才。相比起來,平常黃明晰偶爾出口的狂言,老夫子也就不以為然。老夫子認為他是一把未出鞘的劍,“世上無人知其犀利,唯吾獨知之”那種伯樂遇見千里馬的喜悅讓老夫子不禁竊笑。

程老夫子突然嘆道:“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意為我老了,不中用了,管不得那麼多事了。

黃明晰立刻回道:“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意為孔子那麼憂國憂民,日常生活仍然保持爽朗的胸襟,活潑的心情,挺拔於塵俗之中,你老夫子何必感嘆。

兩師徒均是相視一笑。

老夫子從書架上翻出一封信。

黃明晰不覺眼的瞧到幾個字,字體清秀工整,一筆一劃嚴謹有道。

老夫子未立刻說是什麼事。他似是問黃明晰,似是自言自語:“古聖曾說,君子結黨,小人朋比。今觀我大宋新舊之爭,哪個是黨哪個是比?”

北宋年間,興起的儒士們卻對“黨”有了新的理解。與只認為“小人有黨”不同,士大夫提出不僅小人有黨,君子亦有黨這一驚世駭俗的見解,最著名的當數歐陽修,他認為,君子行守道義,愛惜名節,如果君子們聯結起來互相扶持,在修身和治國上都更能相得益彰。其他名士如范仲淹、司馬光、蘇軾、秦觀等人也有類似的言論。

赫赫有名的王安石和司馬光,因為政治立場的不同,他們從相互仰慕的好友變為針鋒相對的死敵,又各自帶領支持自己的優秀士人互相攻伐不休。

司馬光和王安石死後,朝廷的分裂並未因各自領袖的去世而停止,黨爭反而愈演愈烈,兩派輪番執政,政策變換不定,民眾深受其害,投機的小人反倒在其中左右逢源,黨爭也從先前君子們的爭原則變成小人們的爭利權,國事日非。

黨爭到了北宋末年,蔡京為首的新黨佔了上風。神宗時期的各個名人大儒都已作了古,又至十年前的元祐黨人碑被毀(徽宗崇寧元年,蔡京為宰相,盡復紹聖之法,並立碑於端禮門,書司馬光等三百零九人之罪狀,后因星變而毀碑。)期間風風雨雨個中辛酸,一路走來的人均難以言語。

新黨舊黨,還有夾在其中搖擺不定的蘇軾一派蜀黨,孰對孰錯?若說王安石是錯的,然而新黨對朝廷財政的確有幫助,否則也不會屢受官家恩寵,若說王安石是對的,那麼新黨擾民斂財,為新法家破人亡者數不勝數,實是萬死難辭其咎。

老夫子未待黃明晰回答,接著說:“龜山先生私信以我,說:‘今天下上至朝廷大臣,下至州縣官吏,莫不以欺誕為能事,而未有以救之!’‘今天下非徒不從上令,而有司亦不自守成法其如法何?’‘免夫之役,毒被海內,西城聚斂,東南花石,其害尤甚。前此蓋嘗罷之,詔墨未乾,而花石供奉之舟已銜尾矣。今雖復早前令,而禍根不除,人誰信之?’”

老夫子苦笑,續道:“但是,誰是禍根?是否除了蔡京、童貫、朱勐、王鞴之流,國便安寧?若是追溯其本源,那麼安石變法之功之過如何評定?幾十年變法於大宋是否有利,若無利,為何至今仍然施行?”

黃明晰這才知道老夫子手中的書信來自何方神聖。龜山先生楊時是程門四大弟子之一,他與游酢便是流傳千古的“程門立雪”的主人公,當年他與游酢學成南下之時,伊川先生程頤目送他倆遠去,曾感慨地說:“吾道南矣!”。

此時已是北宋末年,程門四大弟子中的謝良佐、呂大臨已逝,游酢晚年醉心佛學,違反二程勿討“釋氏之學”的戒語而惹同學爭議,楊時便成為當今二程‘洛學’的“掌門人”。

“當年伊川明道兩位先生反對新法,而龜山先生又將今時萎靡局面歸過於安石及其新法,但是我總想,當初天下皆呼:安石不出,乃蒼生何?又推及至今新法仍存,安石新法本應有其理由的。”程老夫子憂心忡忡地說:“不能溯其根本,辨明其優其劣,另尋他法以取代新法,只管他是安石即反之,只管新法即反之,於蒼生有何益?蔡京一流即使驅離,另一個蔡京又至矣。”

黃明晰微微一愣,忽然發覺眼前的老夫子未必就是食古不化的封建腐儒,他這些思想的尖銳深邃和看問題的眼光實足比擬後世。

對於安石變法的評價千年難得一統,黃明晰不過是個二十齣頭的小子,即使因在網絡信息爆炸的原因而所學甚博,但要究其根本,並提出回天之道,未免有點不自量力。

不過,黃明晰知道也老夫子只是在發牢騷,他從神宗時期到現在,新舊之爭都看在眼裏,又見國事日非,今日再給自己以北邊女真的事刺激了一下,難免心情鬱結。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經註:周是博遍之法,故謂為忠信。比是親狎之法,故謂為阿黨。孫綽說:理備故稱周,無私故不比。”黃明晰聲音在茶霧中縹緲傳開,說:“依我看來,經注又或孫綽都沒着重提到一點:君子的胸襟和眼光。

周,容納周全也。長短相形,高低相對,陰陽平衡,萬事萬物都有其兩面性,十全十美之事物並不存在。所以善戰者,未算勝而先算敗;為政者,未慮其得而先慮其失。一個政策有人反對,便意味其有不妥之處,君子因此能容人,君子能以此看出自己的不足並加以改之。

黨爭之禍,源於兩黨的不周,王介甫與司馬君實均難辭其咎。若能與蘇軾蘇學士一般,只觀‘免役法’之益處,不以其是新黨的建議而廢之,黎民便從此得福了。”

老夫子點頭道:“一語中的,黨爭幾十年,士人只論己對敵錯,卻無容忍之心······可是,在那種失去理智的鬥爭中,何等清醒之士才能看出世無十全十美之法,禍事全因不能容人而起?”他一時心情激蕩,最後均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

“東邪今日,給我甚多驚喜。”老夫子拿起茶杯搖了搖,用茶蓋將茶葉撥弄開來,緩緩喝了一口,說:“只是我也有一言奉勸。橫渠先生(張載)少喜談兵,曾有意建功立業,其時范文正公勸曰:‘儒家自有名教,何事於兵!’然後才有‘關學’之立。”

“我一直在考慮,其實以你的天分,在我門下卻是屈才。這是給龜山先生的一封手書,我打算薦你到他那裏就學,你意下如何?”程老夫子拿出剛剛寫就、筆墨未乾的紙張,攤在黃明晰面前,道:“東邪,切勿為一時少年意氣,輕視有用之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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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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