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接着,我病了。

一連三天,我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腦海里一直浮着何飛飛的影子,不論是醒着,或是睡夢中,我都看到何飛飛,用一對燃燒着的眸子瞪着我,用一雙冰冷的手抓緊了我,哀懇的喊:“藍采!你救救我吧!我要死了!你救救我!”

哦!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叫着,喊着,哭着,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哭得喘不過氣來,掙扎着要抬起身子來,於是,有一雙溫暖的手按倒了我,一個細緻的、輕柔的、而又焦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藍采,別動,好好的躺着,你在發燒呢!”

那是媽媽,我張開眼睛,一把抓住了媽媽的手,我喘息的,哭喊着說:“媽媽!你知道我做了些什麼?我殺了何飛飛了!媽媽!”

我尖聲的狂叫着:“我殺了何飛飛了!我殺死了她!我殺死了她!你知道嗎?媽媽!媽媽!媽媽!”

“噢,藍采,別哭,別哭,別哭!”媽媽拍撫着我,用冷毛巾壓在我的額上,不斷的拭去我臉上的汗。“那不是你的錯,藍采,那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是我的!是我的!”我大喊着,死命的扯住媽媽的衣服:“我拒絕幫助她!我讓她心碎的跑開,又阻止柯夢南去追她!我害死她了!我殺死她了!媽媽!是我的錯呀!媽媽!媽媽!”

我周身淌着汗,汗濕透了我的衣服、被單、和枕套。我不停的哭喊着,哭喊着,哭喊着……但是,我再也喊不回何飛飛了!那個天真可人的女孩子!那個時時刻刻把歡樂播散給大家的女孩子!噢!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每呼喚一聲,這名字就像一把刀一樣從我心臟劃過去。於是,我忽然停止了哭喊,像彈簧一般從床上坐起來,拉住媽媽的手說:“媽媽,我在做惡夢嗎?根本沒有福隆啦,露營啦,游泳啦這些事,是不是?何飛飛還好好的,是不是?媽媽,是不是?是不是?”

媽媽用悲哀的眼光看着我,我搖撼着她,大喊:“是不是?是不是?媽媽!你告訴我!何飛飛在哪兒?何飛飛在哪兒?”

媽媽拭去了眼中的淚水,用手抱着我,一疊連聲的說:“孩子,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於是,我大哭,哭倒在媽媽的懷裏,媽媽也哭,我們哭成了一團。可是,我們哭不醒何飛飛,哭不回何飛飛。

三天後,我的燒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軟弱、無力,而滿懷悲痛。我已經無法記憶我是怎麼被送回家的,也無法記憶何飛飛是怎樣被運回台北的。我最後的印象,就是沙灘上的一幕,何飛飛穿着火紅的游泳衣,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兒。

對我而言,這三天的日子,比三百個世紀還長久。奇怪的是,三天中,柯夢南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我也幾乎沒有想到過他。我了解,他現在的心情一定比我更複雜,更慘痛。

或者,他還會有些怨我,恨我。我是該被怨的,被恨的,經過了這件事,我知道,我跟柯夢南之間,一切都不同了,不單純了,也不美了。但是,我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思索我和柯夢南的關係,我全部思想都還停留在何飛飛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幻想整個的事件只是個夢,徒勞的渴求着醒來,醒來,醒來……醒來后一睜開眼睛,能看到何飛飛就在我面前,咧着嘴大笑着說:“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我是逗你玩的呢!冤你的呢!”

如果她並沒有淹死,如果整個只是她開的玩笑,我決不會和她生氣,我會抱住她,親她,吻她。只要……只要……

只要這不是真的!

第四天,懷冰來了,坐在我的床邊,我們相對無言,接着,兩人就抱頭痛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幫我擦着眼淚,一邊說:“藍采,你決不可以為這件事情怪你自己,決不可以太傷心!”

“是我殺了她!懷冰,是我殺了她!”我哭着說,固執的說。“你不知道,是我殺了她!她來向我求救,你猜我怎麼回答她?我說:‘你要我怎麼幫助你?愛情又不是禮物!’噢,懷冰,我殺了她了!她是安心去死的,我知道!”

“不,不,不是這樣的,”懷冰也哭着,緊攬住我說:“你聽我說,藍采,你不可以這樣想!出事的時候我也在,她是腿抽筋了,我聽到她喊哎唷,也聽到她呼救,可是那時候大家距離她都太遠,她一向就是任性的,你知道,我們拚命游過去,她已經淌到警界線外面去了,她還冒起來過兩次,等無事忙抓住她的時候,已經晚了。總之,藍采,這一切都是意外,你決不可以那樣想,你懂嗎?”

“是我殺她的!”我說:“怎麼講都是我殺她的!我曾經阻止柯夢南去追她,假若柯夢南追到了她,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你怎麼知道呢?藍采?”懷冰說:“說不定追到之後,悲劇發生得更大,你怎麼知道呢?藍采,別自責了,說起來,我也要負責任,假若我不發起這一趟旅行,噢,藍采!”她掩住臉,泣不成聲。“假如我們能預卜未來的不幸就好了!假如我們能阻止人生的悲劇……噢,藍采,我們是人,不是神哪!”

我們相對痛哭,哭得無法說話,媽媽也在一邊陪着我們流淚。哭了好久好久之後,我問:“何飛飛呢?葬了嗎?”

“沒有,明天開弔,開弔之後就下葬。”

“明天?”我咬咬嘴唇:“我要去!”

“你別去吧!”懷冰說:“你還在生病!你會受不了的,別去了,藍采!”

“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堅定的說。“明天幾點鐘?”

“早上九點。”

我沉吟了一會兒,輕輕的問:“她的父母說過什麼?”

“兩位老人家,噢!”懷冰又哭了。“他們不會說話了,他們呆了,傻了,何飛飛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好不容易巴望着讀大學畢業……噢!藍采!”

我們又痛哭不止,手握着手,我們哭得肝腸寸斷。啊,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們的何飛飛!

人怎麼會死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活生生的、能哭、能笑、能說、能鬧的人,怎麼會在一剎那間就從世間消失?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當我站在何飛飛的靈前,注視着她那巨幅的遺容,我這種感覺就更重了。她那張照片還是那麼“骨稽”,笑得好美好美,露着一口整齊的白牙齒,眉飛色舞的。她是那樣富有活力,是那樣一個生命力強而旺的人,她怎會死去?她怎能死去?

我們整個圈圈裏的人都到了,默默的站在何飛飛的靈柩之前,這是我們最凄慘的一次聚會,沒有一點笑聲,沒有一點喧鬧,大家都哭得眼睛紅紅的,而仍然抑制不住唏噓和嗚咽。柯夢南獃獃的站在那兒,像一座塑像,他蒼白憔悴得找不出絲毫往日的風采。我和他幾乎沒有交談,除了當我剛走進靈房,他曾迎過來,低低的喊了一聲:“藍采!”

我望着他,徒勞的嚅動着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也立即轉開了頭,因為眼淚已經充塞在他的眼眶裏了。我們沒有再說什麼,就一直走到何飛飛的遺容前面,我行不完禮,已經泣不成聲。懷冰走上來,把我扶了下去,我嘴裏還喃喃的、不停的自語着說:“這是假的,這是夢,我馬上會醒過來的!”

但是我沒醒過來,我一直在夢中,在這個醒不了的惡夢之中!

何飛飛的父母親都沒有在靈前答禮,想必他們都已經太哀痛了,哀痛得無法出來面對我們了。在靈前答禮的是他們的親屬。直到弔祭將完畢的時候,何飛飛的母親才走出來。她沒有淚,沒有表情,像個喪失了思想能力和一切意志的人,蒼老、疲倦,而麻木。她手裏捧着一疊厚厚的本子,一直走向我們,用平平板板的聲音說:“你們之中,誰是柯夢南?”

柯夢南一驚,本能的迎了上去,說:“是我,伯母。”

何老太太抬起乾枯而無神的眼睛來,打量着柯夢南,然後,她安安靜靜的說:“你殺了我的女兒了!柯夢南。”她把懷裏的本子遞到柯夢南手裏,再說:“這是她生前的日記,我留着它也沒有用了,幾年來,這些本子裏都幾乎只有你一個人的名字,我把它送給你,拿去吧!”她搖搖頭,深深的望着柯夢南,重複的說:“你殺了她了,我知道她是怎麼死的,你殺了她了!”

柯夢南捧着那些本子,定定的站在那兒,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那時臉上的表情,他的面色死灰,嘴唇蒼白,眼光驚痛而絕望。那位哀傷過度的老太太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們,就掉轉頭走到後面去了。柯夢南仍然站在那兒,頭上冒着汗珠,嘴唇顫抖,面色如死。

谷風走上前去,輕輕的拍撫着他的背脊,安慰的說:“別在意,柯夢南,老太太是太傷心了!”

柯夢南一語不發的掉過頭來,捧着那些日記本向門口走去,他經過我的身邊,站住了,他用哀痛欲絕的眼光望着我,低低的說:“我們做了些什麼?藍采?”

我咬住了嘴唇,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柯夢南已經走到門口了,我下意識的追到了門口,抓住門框,我惶然無主的問:“你──要到哪裏去?”

他回過頭來看着我,他的眼光突然變得那麼陌生了。

“我──要去看一個人。”

“誰?”

“我父親。”他唇角牽動着,忽然凄苦的微笑了起來:“我該去看看他了。”他轉身要走,我忍不住的喊:“柯夢南!”

他再度站住,我們相對注視,好半天,他才輕輕的說:“藍采,你知道,從今之後,對於我──”他停頓了一下,眼光茫然凄惻。“──生活里是無夢也無歌了,你懂嗎?藍采?”

我凝視着他,感到五臟六腑都被搗碎了。我懂嗎?我當然懂。從今後,生活里是無夢也無歌了,豈止是他?我更是無夢也無歌了。

我沒有再說話,只對他點了點頭。

他走了,捧着那疊日記本,捧着一顆少女的心。

他走了。

何飛飛在當天下午,被葬在碧潭之側。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

我常回憶起何飛飛的話:“瞧,整個就像演戲,誰知道若干年後,咱們這場戲會演成個什麼局面?”

演成個什麼局面?我們是一群多麼笨拙的演員!還能演得更糟嗎?還能演得更慘嗎?到此為止,這場戲也該閉幕了。

那年冬天,水孩兒出國去結婚了,接着,美玲、小魏、老蔡……也紛紛出國。至於柯夢南,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

柯夢南離台的前夕,我和他曾經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做過一次長談。自從何飛飛死後,我很少和他見面,這是葬禮之後我們的第一次傾談,也是最後一次。我們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一直走到夜深。那又是個“惻惻輕寒翦翦風”的季節,天上還飄着些毛毛雨,夜風帶着瑟瑟的涼意。我們肩並着肩,慢慢的踱着步子,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步行於細雨霏微之中。

從化裝舞會那夜開始,我就不知有多少次這樣依偎着他,在街道上漫步談天,訴說著我們的過去未來。但是,這一次和以前卻是大大的不同了。我們都不再是以前的我們了,宇宙經過了一次爆炸后再重新組合,一切都已不復舊時形狀。我們談着,走着,都那麼冷靜,那麼客觀,又那麼淡然,就像兩個多年相處的老友,閑來無事,在談他們的狗和高爾夫球似的。

“這次去義大利,是學聲樂?還是作曲?”我問。

“主要是聲樂,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弦樂。”他說。

“要學幾年?”

“學到學成為止。”

“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他沒有答話,他的眼睛望着雨霧迷濛的前方,嘴邊浮起一個飄忽的微笑,這微笑刺痛了我,我發現我說的話毫無意義。我們沉默了很久,輕風翦翦,涼意深深,而細雨朦朧。好一會兒,他說:“藍采。”

“嗯?”

“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很美麗的時光,是不是?”

“唔,”我模糊的應了一聲,不太了解他這句話的用意。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段日子!”他輕聲的說:“那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部份。不過,藍采,”他看了我一眼:“你一向最崇拜真實,我必須告訴你,假若何飛飛復活……”

“我知道,”我打斷他:“你會愛上她。”

他低下了頭,沒有說話。我看看黑蒙蒙的天空,又看看那長而空的街頭。心裏十分明白,我的話說得還不夠貼切,事實上,他已經愛上何飛飛了。

“那是一個好女孩。”好半天之後,他輕聲的說:“假若你看過她的日記,那麼深情,那麼痴狂……噢!”他的喉嚨塞住了,他沒有說完他的話,他的眼光又投向空漠的雨霧了。彷彿那雨霧中有着他尋找的什麼東西。

“她不該把這份感情隱藏起來。”我低聲自語。

”她沒有隱藏,她一再表示,表示了又表示,我們卻從不重視她的話。”柯夢南嘆了口氣:“我是個傻瓜!”

我的心臟絞痛了起來,我已經沒有地位了!往昔多少恩情,現在皆成泡影。我畢竟沒有跟他遠渡重洋,跟着他去的,是何飛飛的影子。

“藍采。”他又叫了一聲。

“嗯。”我茫然的應着。

“你會不會怪我?”

“我?怪你?”我望着他,他的眼光已從雨霧中收回來了,關注的凝視着我,那眼光非常溫柔,溫柔得使我不能不幻覺往日那個他又回來了。但,我並不糊塗,他的關注中有着濃厚的友情,卻絕非愛情。“不,柯夢南,”我語音含糊的說:“別提了,我想,我們有生之年,都會想念一個人,何飛飛。經過了這件事,我們不可能再重尋那段感情了,一切都已經變了,是不是?”

“是的,”他點點頭,深深的望着我。“不過,藍采,你仍然讓我心折。”

我凄苦的笑了笑。

“答應我一件事,藍采。”他振作了一下,說。

“什麼?”

“和我通信,把你的情況隨時告訴我。”

“我會的。”

他站住了,我們彼此凝視着,雨霧飄在我們臉上,涼涼的,風捲起了我的衣角,吹亂了我的頭髮。他幫我拉起了風衣的衣襟,扣上大襟前的扣子。在這一剎那間,我們覺得彼此很接近,很了解,但,往日的一切,也從那翦翦微風中溜走了,我們彼此了解,彼此欣賞,卻不是愛情!

“你真好,藍采。”他說:“我走了之後,會想念你的。”

“我也會。”我微笑的說。“還會回來嗎?”

“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他堅決的說。“這兒是我的土地呀!”

“你回來的時候,我要去飛機場接你。”我說。

“一言為定!”他說,也微笑着。“不論是多少年後,你一定要到飛機場來!”

“一定!”

“勾勾小指頭吧!”他伸出小手指,我也伸出小手指,我們在雨霧中勾緊了手指頭,他笑着說:“好了,這下可說定了,不許賴,也不許忘!”

我們凝視着,都笑了起來,笑得像一對小孩子,一對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好開心好開心似的。可是,當我回到了家裏,我卻哭了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我為所有我失去的歡樂而哭,為死去的何飛飛而哭,為那段隨風而去的愛情而哭……

媽媽攬住了我,不停的低喚着:“藍采,藍采,藍采,藍采。”

“媽媽,”我哭着,緊抱着她,把我的眼淚揉在她的身上。

“為什麼人生是這樣的?為什麼我要遭遇這些事情?”

“別哭了,孩子,”媽媽擦拭着我的眼淚說:“沒有人的生命里是沒有眼淚的,看開一點吧!你還年輕呢,在繼起的歲月里去製造歡笑吧!”

“可是,媽媽,”我哭着說:“失去的是不會再回來了。”

“誰沒有‘失去’的東西呢?”媽媽說:“有的人比你失去的更多!擦乾眼淚吧,藍采,讓我們一起來等待吧!等待一個充滿歡笑的日子!”

“即使有那個日子,也和逝去的不同了!”我啜泣着。

是的,絕不可能再有這樣日子了,那些瘋狂的、歡笑的、做夢的歲月!

日與夜其遷逝兮,春與秋其代序。

歲月的輪子不停的轉着,轉着,轉着……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季節如飛的更遞,一年,一年,又一年……就這樣,十年的日子滑過去了。

十年間,一切都不同了,我們有多少變化!當年瘋瘋癲癲的一群,現在都相繼為人父或為人母了。結婚的結婚,出國的出國,奔波於事業的奔波於事業,忙碌於家庭的忙碌於家庭,再也沒有圈圈裏的聚會了。非但沒有聚會,即使是私下來往,也並不太多。可是,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爐火仍然燒得很旺,水孩兒坐在火邊,沉思的握着火鉗,下意識的撥弄着爐火。她的臉被火光映紅了,依舊有“水汪汪”的皮膚,和“水汪汪”的眸子。懷冰用手托着腮,依偎着谷風,眼睛迷茫的瞪着天花板上的吊燈。紫雲彤雲兩姐妹也安安靜靜的斜靠在沙發中,三劍客、無事忙、紉蘭都沒有說話,室內顯得那樣靜,只有爐火發出輕微的爆裂之聲,和窗外那翦翦微風拂動着窗欞的聲響。我們都無法說話,都沉浸在十年前的往事裏,那些瘋狂的、歡笑的、做夢的歲月!

是的,十年,好漫長的一段時間!這十年的歲月對於我是殘忍的。首先,自柯夢南走後,我就神思恍惚了達一年之久。一年後,我振作起來了,也獲得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在一個私人的商業機構里當英文秘書。我正以為新的生命從此開始,媽媽就病倒了。那是一段長時間的掙扎,媽媽患的是肝癌,輾轉病榻整整三年,三年中,我要工作,我要侍候媽媽,我要應付龐大的醫藥費,而媽媽終於不治。當媽媽去了,我認為我也完了,媽媽臨終的時候,曾經握着我的手說:“你多少歲了?藍采?”

“二十五。”我啜泣着回答。

“都這麼大了!”媽媽唇邊浮起一個滿足的微笑,說:“還記得你小時候,膽子那麼小,一直不肯學走路,每次摔了都要哭,我用一根皮帶綁着你,牽着你走,你仍然學不會,後來我拿掉了皮帶,不管你,你反而很快就會走了。”她笑着凝視我,慢慢的說:“二十五,你不需要皮帶了,你會走得很穩。”

她去了。好久好久,我總是回憶着她的話,每當我午夜從睡夢中哭醒過來,或絕望得不想生存的時候,我就想着她的話。是的,我該走得很穩了,我不能再摔了。咬着牙,我忍受了許多坎坷的命運,孤獨的在這人生的旅程上走了下去。

可是,生命里是無夢也無歌了。我這一生,只有一次驚心動魄的戀愛。此後,這一章里就是一片空白。柯夢南剛走的時候,我們還通過幾封信,等到媽媽卧病之後,我再也沒有情緒和時間給他寫信了。他接連給了我兩封信,我都沒有回復,他也不再來信了。接着,我又幾度搬家,當媽媽去世后,我也嘗試的給他寫過一封信,這封信卻以“收信人已遷移”的理由被退了回來。從此,我和他失去了聯絡,事實上,整個圈圈裏都沒有他的消息了。

但,十年後的今天,他要回來了,不再是當年那個默默無名的男孩子,而成為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聲樂家。整個報章上都是他的消息,他將回國演唱一個星期,然後繼續去義大利學習。報章上一再強調着:“名聲樂家柯夢南先生不但年輕即享有盛譽,且至今尚未成婚,這對國內的名媛閨秀,將是一大喜訊,據可靠人士稱,柯先生此次回國,也與婚事有關。”

是嗎?誰知道呢?還沒有結婚,為什麼?在海外沒有合適的對象嗎?忘不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嗎?當然,我不能否認,他回國的消息給我帶來不小的震撼,往事依稀,舊夢如煙,回首前塵,我能不感慨?!

“好了,我們研究研究吧!”無事忙打破了室內的寂靜,把我們從十年前拉回到現實。“我們到底怎樣歡迎柯夢南?”

“為他舉行一個宴會如何?”小俞說。

“他這一回來,參加的宴會一定不會少,”懷冰說:“而且,他總免不了要吃我們幾頓的,這還用說嗎?我覺得,總該有點特別的花樣才好,想想看,我們原是怎樣的朋友!”

“起碼我們要舉行一次郊遊,”谷風說:“像以前一樣的,找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去吃吃烤肉。”

“再到谷風家去瘋一瘋,鬧一鬧,跳一跳舞,”小張接口:“當然,他免不了要為我們唱幾支舊歌,這是不收門票的,你們還記得他最愛唱的那支‘有人告訴我’嗎?”

我們怎會忘記呢?怎能忘記呢?太家都興奮起來了,提起舊事,又給我們帶來了當年的熱情,大家開始七嘴八舌的作各種建議,關於如何去歡迎那位天涯歸客,如何重拾當年的歌聲笑痕。大家都說得很多,要再舉行郊遊,要去碧潭划船,要吃烤肉,要舉行舞會……要這個,要那個,要做幾千幾百件以前做過的事情……談得熱鬧極了。只有我和水孩兒說得最少,我是心中充滿了亂七八糟的感觸,簡直分不清楚是怎樣一種感覺,酸、甜、苦、辣、咸各種滋味都有,再加上幾分喜悅,幾分惶惑,和幾分感傷,把我整個胸懷都脹得滿滿的,再也沒有心思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至於水孩兒呢?她的沉默應該也不簡單吧。五年前,她從美國回來,離了婚,淡妝素服的來探訪我,那時我剛剛喪母,正是心情最壞的時候,坐在我的小書房裏,我問她:“你為什麼回來?”

“水土不服,”她淡淡的笑着,笑得好凄涼:“我過慣了亞熱帶的氣候,那兒太冷了。”

於是,我沒有再問什麼,我們默默的並坐在窗前,坐了一整個下午,迎接着暮色和黃昏。

而今,她沉默的面龐不僅喚回我五年前的回憶,也喚回我十年前的回憶,在福隆海濱的帳篷里,她曾無巧不巧的和何飛飛先後向我述說她的隱情。現在,何飛飛墓草已青,屍骨已寒,我再也無法喚回她。而水孩兒卻風姿楚楚,不減當年!或者,我可以為她做一些什麼,柯夢南尚未結婚,不是嗎?

“想什麼?藍采?”彤雲打斷了我的思想:“你怎麼一直不說話?你同意我們的提議嗎?”

“當然,”我說:“我沒什麼意見。”

“記住,”水孩兒安安靜靜的插了一句:“節目單里別忘記一件事,我們要去何飛飛的墓前憑弔一下。”

“是的,”懷冰說:“我們是應該集體去一次了,假若……”

她沒有說完她的話,但是,我們都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假若何飛飛還活着有多好!那麼,今晚的討論就不知道會熱鬧多少。可是,如果何飛飛還活着,一切又怎會是今天這樣的局面呢?

“我們來具體研究一下吧,”祖望一向是我們之中最有條理的人。“報上說他是明天下午五時半的飛機抵達,我們當然要去飛機場接接他,要不要準備一束花?”

“準備一束菊花吧,”懷冰說:“台灣特產的萬壽菊,有家鄉風味。”

“好,那就這樣吧,花交給我來辦,當天晚上,我們就請他去吃一頓,怎樣?”祖望繼續說。

“這要看柯夢南了,”紫雲接口:“你怎麼知道他當天晚上的時間可以給我們?人家還有父母在台灣呢!”

“我打包票他寧願跟我們在一起而不願和他父母在一起,他母親又不是生母,而且……想想看,我們當初是怎麼樣的朋友!”懷冰又說了一次,有意無意的看了我一眼。

“好,算他可以和我們聚餐,晚上,我們一定有許許多多話要談。那就別提了,一塊兒到谷風家去吧,怎樣?”祖望望着谷風。

“當然,”谷風馬上應口:“一定到我家去!和以前一樣!多久沒有這樣的盛會了,我和懷冰準備消夜請客!”

“第一晚去谷風家,第二、三、四晚他要在藝術館演唱,當然我們每場都要去聽的,是不?”祖望問。

“我負責買票的事好了。”小俞說:“聽說票已經都訂完了,我要去想想辦法。”

“第五天到第七天他都沒事,我們一天去情人谷吃烤肉,一天去烏來,一天……”

“別太打如意算盤,”小張說:“他現在回來是名人了,難道就只陪着我們瘋!”

“我打賭他這一個星期都會跟我們在一起,他那人又重感情又念舊,說不定一星期後,他根本不回意大利了。”小俞說,“瞧吧,假若我的話不靈,我寧願在地下滾。”十年過去了,他那動不動就“滾”的毛病依然不改。

“那麼,我們明天是不是分頭去機場?”小何問。

“還是到藍采家集合了一塊兒去吧!”谷風說:“我們這支歡迎隊伍要浩浩蕩蕩的開了去才過癮,也給柯夢南壯壯聲勢!”

“你們猜他看到我們會不會很意外?”紉蘭問。

“說不定,”紫雲說:“他一定沒料到我們會有這麼多人去!”

“我真希望馬上就是明天下午,”彤雲說:“真希望看看出了名的柯夢南是副什麼樣子!”

“我打賭他不會有什麼改變,”小俞說:“一定還是那樣溫溫和和的,親切而又熱情的!”

“我真想聽他唱!”紉蘭說:“等不及的想聽他唱!藍采,你猜他會不會在演唱會裏唱那支‘有人告訴我’?”

“我們建議他唱,好不好?”彤雲興奮的喊着:“為我們而唱!”

“他一定會唱的!我打賭!”小俞叫着說。

“我也猜他會唱!”小何說:“還有那支‘給我夢想中的愛人’!”

噢!明天!明天!明天!等不及的明天!柯夢南,他可曾知道我們今夜的種種安排嗎?他可曾知道空間和時間都沒有隔開他的友人們嗎?柯夢南,柯夢南,你多幸運!

夜深了,我們的討論也都有了結果,一切要等明天見了柯夢南再作進一步的計劃。我的客人們紛紛起身告辭,我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去,在他們興奮而熱情的臉上,我彷佛找回了一部份失去的歡樂和青春。望着那飄着細雨的夜空,我的情緒恍惚而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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