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急草亂,浮雲蔽月。
四野暗了下來,幾株老榕樹在風驟的夜裏亂成黑的詭影,被梟啼出驚心異聲,樹葉擦出嘩啦噪響,間雜着紊亂的腳步,慌急氣息揉碎了夜色。
一名身穿醬紫蜀錦長袍的中年男子手提長劍,踉踉蹌蹌地跑着。男子腰腹處的紫袍顯經一利器割裂,自破綻處有血汨汨流出,污了袍裳。血滲污跡,隨着奔行之速漸見擴大。
血液的流失致使氣力衰竭,男子驀地膝蓋一軟,跌倒在地。他按住側腹傷口,以劍往地,撐着身體奮力地想站起來。
此時,又是一陣狂風掠過,捲起估葉敗草刮過他身上。浮雲緩移,半圓的月亮露出臉來,光芒侵臨大地,亮起橫在眼前的一柄劍──通體墨黑,劍身上鐫着連綿雲紋,自劍尖蔓延至劍柄,護手處鑲着兩粒豹眼般的寶石,反射月光發出綠幽幽的凶煞氣息。
「流……流星劍!」紫袍男子發出驚恐的叫聲。
嘶──飆風聲響起,一陣光芒亮了周遭的老榕,綠葉紛落,於墜地間染紅。
「咕──」夜梟長啼一聲振翅飛起,忒愣愣敲破暗夜。
風起,雲動,銀白冷月再度悄悄遮起了臉來。
天氣陽和,啁啾鳥鳴響在如煙綠蔭間。
武叔崇高踞在一株有着濃密枝葉的大樹上,背靠樹榦狀甚悠閑地晃着手中筆,看旁邊枝枒上不怕人的燕子追着一隻毛蟲啄。
「庚戌年三月……初九。」他一手拿着本簿子,一手拿着筆寫着,「己時,見鳥啄蟲……」邊念邊寫着,武叔崇忍不住打了個大呵欠,「驟興弱肉強食之慨,燕喙下蟲無生理……」
正寫着之間,他的耳朵抽動了下,敏銳地察覺西南邊正有人施展輕功向此處接近。
「終於來了。」伸了個懶腰,等了老半天,主角終於上場了。
早些時候他聽過傳聞,說橫行昆陽、長和鎮一帶地頭的幫派──「長蛇幫」被人踢館,且於當日訂下了決鬥之約。
本來像這種只在幾個城鎮活動的幫派是沒什麼好注意的,但「長蛇幫」幫主胡昆龍是名滿江湖、門人弟子超過兩百人的「白虹山莊」莊主──白述天的兒媳的弟弟,如果自述天介入的話,那這場決鬥可能會滿有看頭的。
雖然他不認為白述天會親自出馬來解決這種小事,但迫於職責所在,他還是得過來看看。
一、二……他仔細辨認腳步聲中顯示的人數,十六個人,其中一個武功高出儕輩。聽着那有別於他人的端煉步伐,武叔崇隱隱約約覺得這場架有可能打不成──如果那個踢館的小子怯於「白虹山莊」的威勢的話。
「這個幫手是誰呢?」武叔崇想着。
打疊起精神坐直了,放長了視線看着正前方的小丘,初春嫩草於其上隨風搖曳,鋪成一片如茵綠毯,千百朵野花如星般點綴其間搖曳,倍增睛春媚姿。
不一會兒,一行人站上了小丘的最高處,其中一個身長玉立,身穿天青色素麵長袍,腰間繫着藏青腰帶,懸着一柄白色劍鞘的長劍,劍柄處五彩斑爛,形如長虹。那是「白虹山莊」門人所使用的劍,一旦武功到了一定火候,莊主白述天便會賜給門下弟子一柄這樣的劍。
這人的臉武叔崇沒見過,但看他一臉滿是年輕高手特有的傲氣,猜想他應是「白虹山莊」的後輩新秀。而長蛇幫主胡昆龍跟在青衣男子身後,臉上略帶不忿。由此看來,武叔崇料定白述天不甚在意這檔子事。
「不過,該做的事還是得做啊!」武叔崇嘆着氣,拿穩了筆,專心地看着前方小丘上的動靜。
只見那十六個人站定后,遠遠地打西北邊出現了一個身影。
一身如被般深濃的純黑,在陽光碧草間分外顯眼。
黑衣男子氣定神閑地走上小丘,步履沉穩,彷佛只是無意間散步到這兒來的,身上也沒見兵器。他走到距離「長蛇幫」等人有十數步距離之處停下,形成兩相對峙的態勢。
這時,「長蛇幫」眾人微微退後,讓那個「白虹山莊」的門人站在前頭。
只見黑衣男子年紀不過十八、九歲左右,身材高姚,面容清雅,一雙劍眉飛揚桃脫,其下一對鳳眼靈動有神,微翹唇角意氣風發,亮出一副初生之犢的無畏態勢。
「只找了一個幫手?」黑衣男子開口,一張瓜子臉上兩道眉毛挑出輕蔑,丹鳳眼裏滿是不在乎,顯是沒將「白虹山莊」放在眼內。
青衣男子上前一步,供手為禮,態度不亢不卑,確是名門風範。
只見他開口說道:「在下『白虹山莊』弟子──凌康,此次奉敝庄莊主之命,前來替『長蛇幫』向您討個公道。望閣下能為那命喪閣下之手的兩條人命給『長蛇幫』一個交代。」
「『白虹山莊』?」黑衣男子笑了,「你以為抬出這四個字就嚇到我嗎?」笑容據傲,凌康為此不由得眉頭一皺。「沒錯,這次是我出手在先,可『長蛇幫』魚肉鄉里,死有餘辜。我路見不平,鏟凶除惡,自認理直氣壯,不需向任何人交代。」
「閣下好大的口氣,兩條人命僅憑『路見不平』四個字即想輕易帶過?」凌康此話一出,身後的長蛇幫眾紛紛點頭出聲附和。
「哼!『長蛇幫』找了你來,不就是來替他們打架的嗎?說這麼多閑話作啥?拔劍吧!咱們手底下見真章,誰贏了,誰就有理,豈不爽快?」
「行走江湖,講究的是天埋人情,燕少俠這般唯力是尚,怕難服人心吧!」
「婆婆媽媽的廢話真多!當日放過『長蛇幫』,是因為他們抬出了你們『白虹山莊』的名號,我才會跟他們訂下這個決鬥之約,既是決鬥,怎能不打?如果你怕了我燕拂羽,交出你的劍,我就放你走。」
聽到這句話,凌康忍無可忍,決心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目中無人的小子。
「既然燕少俠不願善了,在下也唯有奉陪了。」說著,凌康一抱拳,接着便飛快地抽出長劍,三尺寒霜速如電閃,直指燕拂羽面門。
燕拂羽側身避過,手腕一抖,自袖口處掣出一柄約同下臂般長短的短劍來,通體漆黑,士鐫着連綿雲紋,劍身極細,寬不及半寸,卻較一般長劍略厚,遠望直如根針似的。
武叔崇一見這把劍,立時心頭劇震。
「流星劍!」凌康看到燕拂羽手中短劍,額上竟冒出了冷汗。
畢竟是劍術名家子弟,對於史上名劍的樣貌形態自是瞭然於胸,因此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把劍。
他沒想到,這柄幾度易手的名劍竟然會在這裏出現。由於心生對流星劍的懼意,凌康攻勢略頓。
「你倒識貨。」燕拂羽冷笑,挺劍遮上凌康手中劍。
凌康害怕流星劍鋒銳難當,回劍改削燕拂羽中盤,可燕拂羽緊黏而下,速度快過他,迫使雙劍正面交擊。
凌康不敢硬碰,急忙變招。燕拂羽跟着以快打快,以流星劍頻擊凌康手中長劍。
只聽到「叮叮」連響,劍刃交擊聲不絕,火星竄冒。數招過後,凌康發現流星劍並非如傳聞中鋒利,削鐵如泥,一時信心倍增,劍法凌亂之勢立祛,重又將師傅「白虹劍法」使得一絲不苟。
雙方一來一往,打得難分難解,躲在遠處樹梢上的武叔崇看得大呼過癮。兩人都是江湖上未傳名號的新秀,但比較起來,燕拂羽的功力要高出一籌,且所使劍法武叔崇前所末見,不知是哪門哪派的劍法。要是他四弟武季在場,想必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這時,武叔崇眼尖地注意到旁邊觀戰的胡昆能使了個眼色,「長蛇幫」眾人悄悄移動腳步,分散站立,武叔崇才推測出他們的意圖時,就見其中靠近燕拂羽的兩個人射出暗器。
「嘶──嘶──」破風聲輕響,燕拂羽察覺有暗器及身,連忙一個回身揮劍打落。
「卑鄙!」燕拂羽楊起兩道劍眉,怒火大熾。
「你自──」凌康也發現「長蛇幫」的人暗施偷襲,一下子也是怒火中燒。在兩人決鬥之時有人以卑鄙手段相助,這對決鬥者是相當失禮的。
但「長蛇幫」的人可管不了那麼多,一心想打倒燕拂羽,爭回在昆陽鎮上一役時被燕拂羽殺傷了幾名幫眾的面子。
於是又有好幾個暗器射出,盡朝燕拂羽身上招呼。
胡昆龍大喝一聲,抽出軟鞭加入圍戰,幫着凌康對付燕拂羽。
這時,只見燕拂羽一身黑袍鼓脹起來,明明沒有風,但他的衣服卻似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拉扯着,如風吹拂。
手中流星劍漆黑的劍身隱透紅暈,紅光由劍柄處直竄至劍尖,整把劍直如一塊燒紅的烙鐵。倏忽紅光穿出劍尖,不過尺許長的黑劍瞬間變成一柄近三尺長的血紅長劍,劍頂紅光閃爍不定,如一族騰躍火焰。
流星劍凌厲的殺氣滿布四野,斷草亂飛,「長蛇幫」眾人不自禁地顫抖後退。
凌康有師命在身,強壯膽氣迎上燕拂羽手中的火紅流星。他挺劍欲擋下燕拂羽刺向胡昆龍的一劍,但當他手中劍才碰到流星劍上的紅芒時,不聞金鐵交擊之聲,劍身已從中斷為兩截。
「你們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此時燕拂羽的憤怒和他手中的血刃一般無二,俱化成張狂的舞爪熾焰。
紅芒暴長同時,一名急於逃命的長蛇幫眾後背噴出血液,一聲長號后驀然仆倒。只見燕拂羽身形疾如飛鳥,手中劍化作一道虹弧,襲向胡昆龍。
紅色流星光芒曲彎如橋,繞過胡昆龍防禦之招,精準地切進招中破綻處,瞬間鞭斷血濺,胡昆龍喉管被斷,一大叢鮮血隨風激稱,染紅了驚呆的凌康身上青衣。
燕拂羽看了凌康一眼,隨即撇下他,轉向追殺其餘長蛇幫眾。
衣黑如夜,劍紅如火,整座被碧草覆蓋的小丘如被一黑一紅的兩股旋風席捲。眨眼間,那十五個長蛇幫眾只剩兩、三個竄逃。
初臨戰場的凌康見傷屍遍野,心中懼意一盛,嚇着持着斷劍撒腿就跑。
遠處武叔崇為燕拂羽的心狠手辣撟舌不下。雖說「長蛇幫」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轉瞬間十數人盡數死傷,實在可怖。
武叔崇振筆疾書,在簿子上寫着──
庚戌年三月初九,流星劍重見武林,劍主燕拂羽重創「長蛇幫」。
寫畢,抬頭只見燕拂羽已解決掉最後一人,也收了流星劍。武叔崇趕忙將簿子塞回懷裏,拿起掛在一旁樹枝上的包袱,朝燕拂羽離去的方向追去。
他打定主意,要緊跟着燕拂羽,一刻都不能讓他跑出視線之外。
流星劍現世,看來一場江湖風波已如雲破日見般揭起了序幕。
流星劍,是大約一百年前,由鑄劍名家鐵叟以天石內所含異鐵,費時十年精心所鑄。
劍成后第一代主人莫步凡一日內以流星劍滅「雷澤堡」,流星劍立時名動江湖,引起各方覬覦,導致三月後莫步凡慘死群攻之下。
他死後,流星劍於一年內數度易主。各門各派的劍者為了奪此神兵利器,親族同門相殘的慘事屢見不鮮。最後,流星劍落入當時天下第一劍客──玉海真人手中,他是保有流星劍為時最久的一位。
玉海真人死後,流星劍再度引發無數爭奪殺戮,持有流星劍者最後大多慘死血泊之中。
直至數十年前,江湖傳說「十二快劍門」公孫寧獲得此劍,時值「十二快劍門」內有門主奪位之爭,無力庇護公孫寧,因此四處逃竄的公孫寧於東南海角一帶消失無蹤,流星劍也就這麼跟着消失在江湖上。
豈料,流星劍竟在數十年後的今日落在燕拂羽手上,而「燕拂羽」這個名字也跟着「流星劍」三字一起,在短短的時間內傳遍武林。
回憶起祖父武旭槐所寫的流星劍史,武叔崇不禁對武林未來的局勢感到憂心。
他武家從高祖起就開始收集江湖上的大小消息,而後在祖父手裏起始一一彙編成冊,成為一套完整的武林史錄。一直到他這一代,武家五兄弟──武伯屹、武仲岐、武叔崇、武季蹺、武孟岫──仍然持續從事這項家傳祖業。
但在江湖上,武家的名頭卻不甚響亮,只因為他們在記錄事件之時,一向謹慎地不涉入其中,只當個純粹的旁觀者與記錄者。
武崇叔跟着燕拂羽身後已經有好幾天了,燕拂羽也早發現他的存在,可無論他用任何方法都甩不掉武叔崇,有時他猛然回頭想看看跟着他屁股後面的人到底是誰,也屢屢失敗──因為武叔崇反應機敏,總是搶先一瞬隱匿起來,叫燕拂羽看不見人。
為此,燕拂羽氣得幾夜睡不着。雖然他感覺得出武叔崇跟着地似乎沒有惡意,但這樣一步一趨的,就像身邊有隻怎麼趕也趕不走的蒼蠅在飛來飛去似的,惱人至極。
後來,燕拂羽買了匹俊馬代步,一上馬就撒開馬蹄急速飛奔,本擬這樣一來就可以甩掉身後這隻蒼蠅,誰知過沒多久,那熟悉的視線又黏到身上來,看得他身上幾億個毛細孔一個個發癢起來,而幾次回頭,卻都只看到個馬屁股,鞍上空空如也,氣得他破口大罵。
可對方的修養極好,不管他怎麼罵他祖宗十八代,還是連個屁響都沒有。到最後,燕拂羽也沒轍了,只好隨他跟着。
這一日,天空裏堆着厚厚的烏雲,路旁青山黯沉。不多時,天上雷電竄動,烏雲滾涌如潮,接着,豆大的雨點便打了下來。
一片片樹葉被雨點打得垂頭喪氣,原本塵土飛揚的道路成了黃泥攤,到處坑坑窪窪,水流四竄。
全身濕透的燕拂羽促馬快跑,待好不容易穿出了山林后,便見路旁有座小茶棚,茅頂木柱,四面敞空,裏面擠了一堆過路行人,想都是來避雨的。
此時,燕拂羽靈機一動,來至茶棚外下了馬,將馬栓在圍欄上,逕自進入茶棚。
老闆忙忙地上前招呼,臉上堆滿了笑。
「客倌,這邊請。」老闆招呼着,領燕拂羽到一桌空點的座頭上,「幾位客倌不好意思,挪點兒位置,小店地方小,委屈客倌們啦!」老闆對幾個行商模樣的人不住陪笑彎腰,那些人才挪了個位子出來。
「下雨天,生意好啊!」燕拂羽笑着坐下,隨和地跟老闆招呼了聲。
「托福托福。客倌您稍坐,我馬上幫您倒茶來。」老闆拿掛在脖子上的布擦凈了一個杯子放下,隨即轉身忙砌茶去了。
燕拂羽笑吟吟她望向來路,這麼大的雨,看樣子一時三刻是不會停的,他就不信老跟着他的那隻蒼蠅不怕雨淋。就算對方是鐵鑄的筋骨,耐得住雨,可他要是賴在這裏不動,三、兩天下來,那人也非得出來找東西吃不可。
心中盤算打定,燕拂羽露出胸有成竹的得意微笑,氣定神閑地看着雨中山林,藉以打發時間。
不一會兒老闆提着大茶壺過來,替每桌客人倒了茶水。
燕拂羽喝着熱茶,身心不由得為之一暖。
這時,馬蹄聲響起,燕拂羽立刻抬起眼端詳來人。
先看馬,只見馬正是他看熬了馬屁股的那匹,由此他確定騎在馬上的人必定是那個一直跟縱他的傢伙。但當他看到對方時,他忍不住張大了眼睛──
只見對方身量頎長,穿着樸素灰布直裰,頭戴軟巾,背着一個包袱,一副典型書生裝扮。面如冠玉、眉目精緻,極為俊挺斯文的一張臉,簡直就像戲台上扮的落難公子,會有着令風塵佳人一見傾心、傾囊相助,有朝一日終得紅袍上身,娶個公主當駙馬爺般命運的傢伙。
武叔崇一下了馬,就飛快地竄進店內,珍而重之地掏出懷中簿冊,檢查着有沒有淋濕。
所幸他先在外頭包了塊防水油布,因此手中簿子只略濕了封皮,裏面完好無恙,不然他就要上吊了。
要不是為了這個東西,他才不會進茶棚躲雨呢!
但為了怕濕氣滲入,損了裏面文字,他還拚命吹着封面,把它吹乾。他一心只放在手中簿冊上,對他人的眼光及老闆的招呼全然無視。
燕拂羽萬萬沒有想到,一直跟蹤着他的竟會是這樣一個斯文書生,周身沒半點兒江湖味兒,叫他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認錯了馬屁股。
武叔崇察覺燕拂羽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抬起頭。他想,燕拂羽一定認出他了吧!不過,認出來就認出來,不理他就行了。但這一抬頭,就看到燕拂羽目瞪口呆地直盯着他看,臉上神色詫異已極。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勁,便不理會燕拂羽,逕自將簿子重新用油布包好,揣進懷裏。
確定放好后,這才打量着店內。見沒空的位子,他也不請人挪動,只是自己在一張桌子上拿了茶杯,用袖子隨便抹一抹,自個兒走去向老闆要茶水,倒了茶后,便靠着門旁柱子喝了起來,再不看燕拂羽一眼。
可燕拂羽還是死命地盯着他看,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直看了好幾遍,就是無法從武叔崇那張滿不在乎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
這會兒,燕拂羽捺不住性子了。
幾天來被蒼蠅跟前跟後,用盡了方法后,還是看不到對方到底長得是圓是扁,早叫他悶了一肚子氣。
而現在看到了人,卻偏偏無法確定,叫他氣上添煩,怎麼也壓不住那氣,一拍桌子就站起身來,唬得其它客人一陣抖,整個茶棚靜了下來,只剩雨打屋頂的聲音。
「一路上跟着我的到底是不是你?」燕拂羽怒瞪着武叔崇,劈頭直問。
武叔崇決定跟他裝傻到底,反正燕拂羽也沒證據。
他回頭看着燕拂羽,故意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裝出一副書呆樣,反問道:「這位兄台是跟在下說話嗎?」
「哼!你跟我裝傻?」燕拂羽挑眉,「爽爽快快地回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來那麼多彎角好拐?藏頭縮尾的,算什麼英雄好漢?」說著,他手腕一抖,就將流星劍給掣了出來往桌上一刺。
老闆跟眾客人看燕拂羽亮出了武器,一下子如潮水般散開,全擠到其餘的三個角落裏,留燕拂羽跟武叔崇兩人對峙。
眾人簌簌發抖,可要他們離開這間茶棚,卻又不敢,只因武叔崇就站在進門的柱子邊。這群怕成池魚的無辜路人里有些人打着翻過欄杆逃跑的算盤,可想歸這麼想,就是不敢動。
大雨密敲如鼓,眾人的心也像吊桶,七上八下。
武叔崇看着燕拂羽,想來他是爆炭性子,沉不住氣,竟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現出了流星劍。這下,倒是他不好了,裝傻裝過頭,把燕拂羽的氣給激了上來。
「唉!」武叔崇嘆了口氣,雙手交握在肚子前。「是我的不是,在這裏給燕少俠賠罪了。」說著,他立刻向無拂羽拱手鞠躬。這一賠罪,就算是認了。
「認了就好。」燕拂羽滿意地抽起流星劍,重又坐了下來,流星劍就這麼放在桌上。「現在你說,你一路跟着我幹什麼?」
「這個嘛──」武叔崇沉吟着,看了眼流星劍,「在下奉勸燕少俠還是把劍收起來的好。」
「我沒問你這個。」燕拂羽聽見武叔崇的勸告,反而挑釁似的將手從劍柄上移開。「這把劍──如果你想要,就來搶啊!搶得到,就是你的。」
武叔崇看着燕拂羽的舉止,忍不住搖了搖頭,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說實在話,他相當懷疑燕拂羽這種個性,再加上身懷流星劍這等人人覬覦的寶物,能不能在江湖中混上一個月。
他實在不想看到燕拂羽年紀輕輕就死在別人手上。
當武叔崇正想再勸時,卻見茶老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撲向燕拂羽,一手朝着流星劍抓去。
燕拂羽鳳眸中厲光一熾,握住了流星劍柄,一揮一帶間,血線飛掠,茶棚老闆一條手臂上立時多了一道冗長傷口,尖厲慘叫劃破雨聲。但他心中對流星劍的慾望之深,竟讓他不顧手傷,旋足飛踢燕拂羽,另一隻手點穴止血畢,迅即再度抓向流星劍。
這時,燕拂羽心中驚凜,不想這茶棚老闆竟是武林中人,剛才他竟沒有看出來,那他所喝的茶水……有此疑慮,燕拂羽心神無法寧定,因此竟一時忘了還招,後退了一步才避過那一踢。
就在燕拂羽向後退卻時,人群里突然伸出四隻手來,一左一右地抓向燕拂羽。
見他前後左右皆無閃避騰挪之處,武叔崇心中一急,就想出手相幫,但他想起家規嚴禁介入江湖爭鬥,因此遲疑着沒有動手。
卻見燕拂羽在危急之中猛然提氣,抖開箝制,同時將身子一矮,着地伸腿橫掃茶棚老闆的下盤,逼出一個空隙之後即行滾開,旋又飛快地直身遞劍,辣招逕取對方一隻完好的手臂!
但此時另外兩個人夾擊了過來,燕拂羽不及使完這招,立刻變招相應。
茶棚里其餘貨真價實的善良百姓早已顧不得外面的大雨,連滾帶爬地翻過欄杆逃命去了,僅剩武叔崇站在一邊觀戰。
只見局面又恢復三對一的態勢,人多的那一邊雖完全占不到上風,可要燕拂羽在幾招間解決也難,四人就這樣纏鬥着。
只見那三人使出看家本領纏着燕拂羽,而此刻燕拂羽只想快點結束這場戰鬥,但猛然間一股暈眩竄起,叫他身子不由得一晃。那三人見狀,更加卯足了力氣纏住燕拂羽。
本來燕拂羽心想對付這種小角色用不着使出流星掩日劍法的,可腦海里的白霧逐漸擴大,視線也漸見不清……為求速戰速決,他不得不運起心訣。
倏忽,只見流星劍紅色劍芒輝耀,畫出一道長橋,只一招,那三人頓時了帳。
燕拂羽收了流星劍,萬顧不得其它,衝出茶棚,翻身上馬,冒着大雨一抖韁繩,縱馬馳去。
武叔崇見狀,只好他跟着出去淋雨。
遠遠地,燕拂羽氣急敗壞的聲音穿透雨聲傳了過來,喊着──
「別再跟着我!」
「這個辦不到!」武叔崇響應,一踢馬腹,同着燕拂羽離去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