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這是蘇家的地下室。蘇家有棟很漂亮的小洋房,有佔地將近八十坪的一個地下室。這地下室平常放着乒乓桌和桌球台,是蘇先生平時和客人們的娛樂室,所以還設有一個酒吧。今晚,他們拿走了乒乓桌也卸掉了桌球台,沿牆放了一排亂七八糟的靠墊充當椅子,酒吧枱上放了一大缸冰凍的雞尾酒(百分之九十八是果汁)。屋頂上,吊滿了綵帶和花球,牆上也掛滿了同式的綵帶和花球。整個地下室被弄得花團錦簇,熱鬧非凡。幾乎有一百多個年輕人擠在這室內,又跳,又唱,又舞,又大聲談話……把夜色都舞活了,把夜色都唱活了……這是年輕人的世界,這是屬於青春和歡笑的世界。

蘇檖檖穿了一身紅,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在室內穿梭奔跑着,招待客人,笑臉迎人,不斷的跳舞,不斷的笑。她並不很美,眼睛略小,嘴巴略大,身材也是胖乎乎的。但,青春和樂觀是她最大的優點。她爽朗好客,熱情坦蕩,對每個人都親切自然。因此,這些年輕人全做到了“賓至如歸”,幾乎是無拘無束的笑鬧,幾乎是笑翻了天,笑穿了那三層樓的建築。可慧在跳着狄斯可,正像她所預料的,她的舞姿那麼出色,立刻引得好多男生跟着她團團轉,排隊“預約”她的“下一支”舞。徐大偉也不吃醋,一本正經的當起可慧的“秘書”來了。居然拿出一本記事簿和一支筆,幫可慧“登記”舞伴的秩序。表現得那麼落落大方,而又把“護花”的地位踩得牢牢的,真讓可慧有些兒啼笑皆非。

“埃及人”遲到了半小時,他們一共是五個男生,只有一副鼓和四支結他,就不明白這麼單純的樂器,怎麼到他們手中就會製造出那麼炙熱活躍的音樂。他們受到旋風似的歡迎,可慧敢打賭,就是湯姆瓊斯來台灣,也不會比“埃及人”造成更大的轟動。高寒!唉!高寒!可慧望着他們之間那個主唱,那個被全校談論的人物,被半數女生秘密(或公開)崇拜的對象。他站在那兒,身材就比別人高了半個頭,抱着一支結他,他們五個人全穿着最簡單的紅色套頭毛衣和牛仔褲,每人脖子上都掛着一件代表自己的飾物。那麼簡單的打扮,反而更加襯托出他們的英風颯颯。尤其高寒。

高寒站在人群中央,他似乎才剛剛走進門來,站都沒站穩呢,一個結他音符已經從他手指尖端迸跳出來了。接着,更多的結他聲、鼓聲就如激流飛湍般一瀉而出,而高寒,他雙腿微分,挺直的站着,把頭髮輕輕一摔,張開嘴就唱: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我們每人快樂,因為我們能唱能跳又能活!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我們每人快樂,因為我們能愛能恨又能歌!”

哇呀!全場都狂叫了。全場都跟着唱生日快樂,因為“埃及人”是用“狄斯可”的節奏來彈的曲子,大家就跳起舞來,一面跳,一面跟着唱,把蘇檖檖圍在中間,蘇檖檖樂得臉都紅了,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她那一身紅,使她像一朵盛開的聖誕花。一曲既終,高寒絲毫不偷工減料,他熱烈的撥弄琴弦,伸手一招,他的弟弟高望就站在他身後,他們用兩支結他,加鼓聲的節奏,開始和音唱着:

“誰能告訴我,活着為什麼?六歲背書包,十六背書包,廿六書念完,成功嶺上跑,卅六公事包,數數比天高。人生不滿百,活着為什麼?……”

一段間奏,他自己笑了起來,那眼睛亮晶晶的閃着光,像兩盞燈,像兩顆星星……他的面容生動活潑,嘴唇厚得性感,牙齒白而整齊,那微褐色的皮膚和那頭又多又亂又不整齊的頭髮,使他渾身上下,都充斥着洒脫不羈的浪漫氣息。他一直笑,似乎連笑聲也成為間奏中的一種,然後,節奏一變,調子突然又輕快又活潑:“活着為什麼?為了要唱歌!活着為什麼?為了狄斯可!活着為什麼?為了要活着!”他們一齊大聲喊了句:

“拋開那些無病呻吟和夢話吧,他媽的!”

怎麼在歌聲中還加上“他媽的”,可慧跳得汗都出來了,笑得腰都彎了。“世界不像你想像的那樣悲戚,

每當春風吹過,樹葉兒在枝頭綠呀綠,

夏天才剛剛開始,

蟬兒已經在樹梢譜着歌曲,

秋天是詩人的節季,黃葉飄呵飄呵落滿地,

冬天裏寒風雖然吹得緊,

沒有冬天怎知道春的美麗?

一年四季設想得那麼妙,

因為處處都充滿了生命與活力!

一年四季設想得那麼妙,

因為每一個生命都來得巧!”

他放下結他,又自己笑着,環室四顧,他的眼光注視着全場每一個人,當可慧和他的眼光接觸時,她感到心都跳了,臉都熱了。他沒有把眼光從可慧臉上移開,挑着眉毛,他大聲說:“如果你們不相信生命來得巧,回家問你們的爸爸和媽媽!許多年前那個晚上,他們干點別的,包管你們就來不了了!”哇呀!大家都快要笑瘋了,快要笑得暈倒了。高寒,你是天才,高寒,你是鬼才!高寒,你太絕了,太妙了。高寒,我服了你啦!接下來,高寒又唱了些歌,有的荒唐,有的古怪,有的胡說八道。但是,每支都使他們全場樂得發瘋,都使他們又吼又叫又鼓掌。這樣連續唱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結他、鼓聲、歌聲,忽然全停了,高寒站在那兒,高舉着雙手,全場都靜了下來,不知道他又要耍什麼花招?又有什麼新名堂。他站在那兒,眼光生動,神情鄭重,大聲的宣佈:

“今晚,埃及人的演唱到此為止,我們被請到這兒來,為了讓大家高興,可是,我們自己也要高興高興,所以,現在起,我們要加入你們啦!”他回頭叫了一聲:“放唱片!然後,去挑選你們的舞伴去!”天哪!他們居然帶了唱片來,誰知道,合唱團還帶唱片的?立刻,一支人人熟悉的“周末狂熱”就響了起來,同時,“埃及人”一聲吼叫,拋開了他們的樂器,他們就直衝進人群里來了。可慧只感到眼前一花,徐大偉已經被沖開了,她面前正站着一個笑容可掬的“埃及人”。她定睛細看,幾乎不能呼吸了,那笑望着她的,不是別人,而是高寒哪!

“可以請你跳舞嗎?”高寒問,笑嘻嘻的。

徐大偉擠回到她身邊,慢條斯理的從口袋裏掏出原子筆和記事簿:“高寒,根據登記,你現在排第七,中間還有六個登記者,你排隊等着吧!”要命的徐大偉,該死的徐大偉,這是高寒哪!誰要你多事弄什麼登記簿!她狠狠的對着徐大偉的腳就“跺”了下去。徐大偉咬咬牙,一聲不響,若無其事的抓來一個小個子男生:

“謝明風,”他喊:“輪到你了!你要不要棄權?”

“誰要棄權?”謝明風嚷着,立刻拉住可慧,把她拉得離開那個“埃及人”有十萬八千里遠,笑嘻嘻的對可慧作了個九十度的大鞠躬,就跳了起來。可慧有些啼笑皆非,說實話,她相當懷疑徐大偉的記事簿,她更懷疑,這個謝明風是和徐大偉同黨的。看樣子,徐大偉不是“老笨牛”的結拜兄弟,簡直是個“小陰險”!她只好和謝明風跳了起來。一面,她伸長脖子找尋那個“埃及人”。於是,她的心莫名其妙的怦然一跳,高寒已經找到舞伴了!當然,他怎麼會缺乏舞伴呢?但是,那舞伴不是別人,卻是與她有親戚關係的賀倩雲!

如果賀倩雲也是高寒自己“選”中的舞伴,那麼,高寒實在是有眼光的。倩雲今天穿着一身白,白綢衣,白綢裙,腰上綁着條細細的銀色帶子,她亭亭玉立,飄然若仙。可慧常想,天下的精英,都被賀家的兩姐妹吸收進去了。盼雲美得恬靜,倩雲美得瀟洒。如果今天能說動盼雲來參加這舞會,一定更精采了。可慧的眼光完全不能控制的追隨着高寒和倩雲。他們實在跳得很出色。狄斯可的缺點就在於不太便於談話,但是,他們卻在談話,他們利用每一個接觸的剎那交談着,高寒笑得爽朗,倩雲笑得溫柔。可慧真希望知道他們在談什麼。

一曲既終,徐大偉立刻送來了第二號,可慧恨得牙根發癢,但是,音樂又響起了,出乎意料,竟是一支慢三步。經過了快兩小時的“狄斯可”,大家都有些筋疲力竭,這慢三步來得巧,也安排得好。可慧心不在焉的和“第二號”跳,眼光就不能離開高寒。怎麼?他居然沒換舞伴!擁着倩雲,他們跳得親熱而輕盈,慢慢的旋轉,慢慢的滑動,他在她耳邊低言細語着什麼,她微笑得像夏夜裏初放的曇花。

接連五支曲子,可慧換了五次舞伴,高寒卻一次都沒換。終於,輪到高寒了。是一支慢四步,顯然,大家都已經跳累了。有很多同學都在牆邊的靠墊上東倒西歪起來了。高寒被徐大偉拉到可慧面前,他笑着,手腕中仍然挽着倩雲。

“終於輪到我了嗎?鍾可慧?”高寒問。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可慧屏息的問。

“倩雲告訴我的。”倩雲?他提起她的時候沒有連姓一起喊呵,那麼,他們早就認得了嗎?當然可能。倩雲在文學院三年級,主演過英文話劇,是學校里的高材生……但是,她和醫學院還是很遙遠呵!對了!他們同台演出過!在學校的同樂晚會中。怪不得他們那麼熟悉呢!“可慧,”倩雲開了口,很關心的,很溫柔的問:“我姐姐這些日子怎麼樣?”“不好。”可慧坦率的說:“一直不好。”

“唉!”倩雲低嘆一聲。“我媽想把她接回家來住,你回去問一問她願不願意,好不好?”

高寒在一邊站着,希奇的看着她們兩個。可慧猛然醒覺,再和倩雲談家務事,一支曲子就要談完了,那該死的徐大偉說不定又帶來了一個第八號,那麼,她就休想和高寒跳舞了。她抬起頭,望着高寒,嫣然一笑。

“我們跳舞吧!”“我們也跳舞吧!”徐大偉對倩雲說:“可慧說我跳狄斯可像大猩猩抽筋,但是,慢四步我還能勝任。”聚散兩依依5/29

倩雲微笑起來,頰上有個甜甜的小酒渦。可慧想起學校里有個男生,曾經在佈告欄里公然貼上一封給倩雲的情書,裏面就有一句:“如果我淹沒在你的酒渦里,死也不悔。”

現在,倩雲那令人“死也不悔”的酒渦就在忽隱忽現。徐大偉擁着她舞開了,可慧想得出了神。

“咳!”高寒重重的咳了一聲嗽。

可慧驚覺過來,仰起頭,高寒正專心一致的瞅着她,眼睛亮黝黝的帶着笑意。“我等了六支曲子,才輪到和你跳一支舞。”他說:“你能不能對我稍微專心一些?”

她的心又不規則的亂跳起來,臉紅了。等待了六支曲子,她又何嘗不是等待了六支曲子?她張大眼睛,望着面前那張微笑的臉龐,忽然覺得自己平日的利牙利齒全飛了,忽然覺得眼前只有他的臉孔,他的笑,他的眼神,什麼都沒有了。她連舞都不會跳了,因為她踩了他的腳。她心一慌,臉更紅了。他溫柔的把她攬進懷中,他的下巴輕輕的貼住了她的耳朵。

“是不是在想徐大偉?”他低聲問。“放心,徐大偉心裏只有你一個!”要命!她一跺腳,正好又跺在他腳上,高寒慌忙跳開身子,睜大眼睛,一副狼狽相。

“如果這麼不願意跟我跳舞,你直說就可以了!”他一本正經的。“我並不因為自己會唱幾支歪歌,就有任何優越感,我懂得不受歡迎的意義,不過,你表現的方法相當特別!”

他──媽──的!她心裏暗罵了一句粗話。眼睛睜得更大了,死死的,定定的,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

“要我把你交給徐大偉嗎?”他認真的問。

“你……你……”她終於冒出一句話來:“你快把我氣死了。”“怎麼呢?”他大惑不解。

“別說了!”她漲紅了臉,氣鼓鼓的。“跳舞吧!”

他聳聳肩,頗有種受傷似的表情。不再說什麼,他擁住她重新跳舞。可慧用牙齒咬住下嘴唇,心裏在翻江倒海般的轉着念頭,機會稍縱即逝呵!鍾可慧!全校的女孩有半數都為他傾倒呵,鍾可慧!你只能跟他跳一支舞,但是,你傻裏傻氣的在做些什麼呵?鍾可慧!

“聽我說──”她突然開了口,同時間,無巧不巧,他也開了口:“為什麼──”他怔住了,她也怔住了。然後,他們相對而視,忍不住都笑了起來。她問:“你要說什麼?”“你要說什麼?”他反問。

“你先說!”“你先說!”他笑着:“我要說的話沒有意義,因為我正想找句話來打開我們之間的冷場,我必須很坦白的告訴你,你使我有些窘,我很少在女孩子面前如此吃不開。”他揚揚眉毛,那眉毛多瀟洒呵!“說吧,你要我聽你說什麼?”

“我……我……”怎麼回事,她又說不出話來了。偏偏這時候,曲子完了。她正怔在那兒發愣,那該死的徐大偉居然真的拖了個“第八號”來了,一面對高寒說:

“高寒,讓位!”高寒緊緊的盯了可慧一眼,表情尷尬而困惑,他微微對她彎腰,轉身要走開了。可慧大急之下,尊嚴、矜持、害羞……都飛了。她迅速的攔住了高寒,既不理會徐大偉,也不理會“第八號”,她對高寒飛快的說:

“現在這個世界男女平等,我能不能請你跳這支舞?”

“噢!”高寒一怔,笑了。“當然能,太能了!”

“喂喂,可慧,”徐大偉攔了進來:“你不能亂了秩序……”“去你的鬼秩序!”可慧對徐大偉忍無可忍的喊:“我已經被你折騰夠了,你少胡鬧了!”

徐大偉默然後退,她挽住了高寒,一下子就滑到屋角去,離徐大偉遠遠的。“我要告訴你,”她說:“我和徐大偉根本沒有什麼。他故意做出這副姿態來,他相當陰險。”

“哦。”高寒凝視着她,眼光深沉。“他並不陰險,他用心良苦!”他一臉的鄭重和嚴肅。“徐大偉很好,你將來就會發現,像他這樣的男孩子不多。現在,肯對感情認真的男孩子越來越少了。拿我們‘埃及人’來說吧,我們每個人都很容易有女朋友,所以,我們每個人都很‘遊戲’,你懂嗎?”

不懂!可慧蹙起眉頭,有股莫名的怒氣在胸中激蕩。誰要你來稱讚徐大偉?誰要你來聲明立場?虛偽呵,高寒!虛榮呵,高寒!當你以為我拒你於千里之外時,你受傷了;當你發現我可能對你認真時,你又來不及的想逃走了!可惡的埃及人,可恨的埃及人!

“放心!”她衝口而出:“你對我而言,只是一具木乃伊!”

“呃!”他幾乎踉蹌了一下,面對她氣呼呼的臉,忍不住失笑了。“木乃伊不會唱歌,木乃伊也不會跳舞!”他的眼光又在閃爍了,他無法掩飾他對她的興趣,他的聲音裏帶着笑意。“所以很恐怖。”她正色說:“想想看,你是一具又會唱歌又會跳舞的木乃伊。”“你說得我也恐怖起來了。”他聳聳肩膀。“你等於說我是個行屍走肉,你罵人的本領相當高明。”

“不是高明,是高寒!”

“呃?”他又聽不懂了。

“令人寒心的高個子!”她的睫毛往上翻,抬頭看他,他確實高,比她高了一個頭。“這就是你!”

他更深的看她,從她的眉毛,眼睛,一直看到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看樣子,我給你的印象很壞!”他說。

“不不不!”她慌忙搖頭,眼光透過他,看到別處去。“你根本沒有給我什麼印象,談不上好壞!”

“呃?”他又“呃”了一下,好像喉嚨口被人塞了個雞蛋。“罵夠了嗎?”他問。“罵?”她挑高眉毛,在人群中找尋徐大偉。“我什麼時候罵過你?我從不對不值得的事浪費口舌。”她看到徐大偉了,他正在跟蘇檖檖跳舞。“好了好了,”高寒用手把她的腦袋轉過來,強迫她的眼光面對自己。“我們休戰,怎麼樣?”他的眼睛炯炯發光,唇邊漾着笑意。她不語,慢慢的把視線從他面孔上垂下來,用手撥弄着他胸前的一件裝飾品──一個獅身人面像。

“獅身人面像是什麼意思?”她哼着問,不願講和的痕迹太快露出來。“是合唱團的標誌,我們每人都有一樣埃及人的東西,例如金字塔、人面相、古埃及護身符……我選了獅身人面像,因為──我是屬獅子的!”“屬──獅子?”她眼珠轉了轉,想推算他的年齡,忽然間,她發現自己上了當。“胡說!”她叫着:“十二生肖里哪兒有獅子?”“有有有。”他拚命點頭。“我是屬第十三生肖,剛好是獅子。”“哦。”她咬咬嘴唇。“你屬第十三生肖,獅身人面,換言之,就是‘人面獸心’的意思。”

“噢,”他低頭瞅着她:“你又罵人了。女孩子像你這麼利牙利齒,實在不好。讓我告訴你,可愛的女孩都是溫柔親切的,像你……”“我不可愛!”她瞪着眼睛,鼓圓了腮幫子,氣呼呼的嚷:“我也不溫柔!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欣賞我!我就是這副德行!”

他皺起眉頭,詫異的研究她。

“奇怪。”他喃喃自語。“真奇怪。”

“什麼東西奇怪?”她忍不住問。

“有人屬第十四生肖,屬青蛙,你信不信?”

“什麼屬青蛙?”“你啊,你是屬青蛙的!”

“胡說八道!”“如果不屬青蛙,”他慢吞吞的說:“怎麼腮幫子一天到晚鼓得像青蛙的大肚子一樣呢!”

她揚起睫毛,張大眼睛,想生氣,兩腮就自然而然又鼓了起來,鼓啊鼓的,她卻驀然間大笑了起來。高寒瞪着她,看到她那樣翻天覆地的笑,忍不住也笑開了。他們的笑把所有的人都驚動了,一時間,整個房間的人都忘了跳舞,大家停下來,只是詫異的看着他們兩個相對大笑。聚散兩依依6/294

天氣由微暖轉為燠熱好像只是一剎那間的事,當花園裏的茉莉花驀然盛開,當玫瑰花笑得更加燦爛,當那小尼尼已長大到長毛垂地……盼雲知道夏天又來了。奇怪,人類生老病死,每天都有不同的變化,而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卻永遠這樣固定的、毫無間斷的轉移過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帶着尼尼,盼雲在花園中澆着花草,整理着盆景。不知從何時開始,鍾家這份整理花園的工作就落在盼雲身上了。這樣也好,她多多少少有些事可做。每天清晨和黃昏,她都會在花園中耗一陣子,或者,這是奶奶和文牧有意給她安排的吧,讓她多看一些“生機”,少想一些兒“死亡”。可是,他們卻不明白,她每天看花開,也在每天看花謝呵。

澆完了花,她到水龍頭邊洗乾淨手。抬頭下意識的看看天空,太陽正在沉落,晚霞在天空燃燒着,一片的嫣紅如醉,一片的絢爛耀眼。黃昏,黃昏也是屬於情人們的。“早也看彩霞滿天,晚也看彩霞滿天”,這是一支歌,看彩霞的絕不是一個人。如果改成“早也獨自迎彩霞,晚也獨自送彩霞”,就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她慢慢的走進客廳。整個大客廳空蕩蕩的,奶奶在樓上。翠薇──可慧的母親──出去購物未歸。文牧還沒下班,可慧已經放暑假了,卻難得有在家的日子。這小姑娘最近忙得很,似乎正在玩一種幾何學上的遊戲,不知道是三角四角還是五角,反正她整天往外跑,而家中的電話鈴整日響個不停,十個有九個在找她。唉,可慧,青春的寵兒。她也有過那份燦爛的日子,不是嗎?只是,短暫得像黑夜天空中劃過去的流星,一閃而逝。她在空落落的客廳里迷惘回顧,鋼琴蓋開着,那些黑鍵白鍵整齊的排列,上面已經有淡淡的灰塵了。這又是可慧乾的事。她最近忽然對音樂大感興趣,買回一支結他,彈不出任何曲子。又纏着盼雲,要她教她彈鋼琴,彈不了幾支練習曲,她就叫着:“不!不!不!我要彈歌,小嬸,你教我彈歌,像那支‘每當春風吹過,樹葉兒在枝頭綠呀綠’!”

她怔着。是流行歌曲嗎?她從沒聽過。而可慧已瞪圓了大眼睛,驚詫得就像她是外星人一般。

“什麼?這支歌你都不知道?我們同學人人會唱!”

是的,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豈止一支歌?她低嘆一聲,走到琴邊。找了一塊布,她開始細心的擦拭鍵盤,琴鍵發出一些清脆的輕響。某些熟悉的往日從心底悄悄滑過,那些學琴的日子,那些沉迷於音樂的日子,以至於那些為“某一個人”演奏的日子……士為知己者死,琴為知音者彈哪!她身不由己的在鋼琴前面坐了下來。如果文樵去后,還有什麼東西是她不忍完全拋棄的,那就是音樂了。她撫摸着琴鍵,不成調的,單音符的彈奏着。然後,有支曲子的主調從她腦中閃過,她下意識的跟着那主調彈奏着一個一個的單音……慢慢的,慢慢的,她陷入了某種虛無狀態,抬起了另一隻手,她讓一串琳琳琅琅的音符如水般從她指尖滑落出來,……她開始彈奏,行雲流水般的彈奏,那琴聲如微風的低語,如森林的簌簌,如河流的輕湍,如細雨的敲擊……帶着某種纏綿的感情……滑落出來,滑落出來。這是一支歌!不是鋼琴練習曲。一支不為人知的歌,盼雲還記得在法國南部那小山城的餐館中,一位半盲的老琴師如何一再為她和文樵彈這支曲子,他用生疏的英文,告訴文樵,這是他為亡妻而譜的,盼雲當時就用筆記下了它的主調,後來還試着為它譜上中文歌詞:“細數窗前的雨滴,細數門前的落葉,晚風化為一句一句的低語: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傾聽海浪的呼吸,傾聽杜鵑的輕啼,晨風化為一句一句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這支歌只譜了一半,幸福的日子裏譜不全凄幽的句子,或者,當時聽這支歌已經成為後日之讖,世界上有幾個才度完蜜月就成寡婦的新娘?她咬着嘴唇,一任那琴聲從自己手底流瀉出來。她反覆的彈着,不厭其煩的彈着。心底只重複着那兩個句子:“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她不知道自己重複到第幾遍。躺在她腳下的小尼尼有一陣騷動,她沒有理睬,仍然彈着。然後,她被那種愴然別緒給捉住了,她彈錯了一個音,又彈錯了一個音。她停了下來,廢然長嘆。一陣清脆的鼓掌聲,可慧的聲音嚷了起來:

“好呀!小嬸!你一定要教我這支曲子!”

這小姑娘何時回來的?怎麼悄悄進來,連聲音都沒有?或者,是她彈得太忘形了。她慢慢的從琴鍵上抬起頭,漫不經心的回過身子,她還陷在自己的琴韻中,陷在那份“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夢也依依”的纏綿情致里。她望着可慧,幾乎不太注意。但是,可慧身旁有個陌生的大男孩忽然開了口:“當你重複彈第二遍的時候,高八度音試試看!”

她一驚,愕然的望着那男孩,濃眉,大眼,熱切的眸子,熱切的聲音,熱切的神情……似曾相識,卻記不起來了。可慧已輕快的跑了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小嬸,我跟你介紹,這就是高寒。我跟你提過幾百遍的,記得嗎?高寒,”她望向高寒。“這是我的小嬸嬸!她是音樂系的,大學沒畢業,就嫁給我小叔哪!”

高寒定定的看着面前這個年輕的女人。中分的長發,白皙的面頰,黑得深不見底的眸子,缺乏血色的嘴唇,心不在焉的神情,還有那種好特別好特別的冷漠──一種溫柔的冷漠,飄逸的冷漠,與世無爭的冷漠……她似乎活在另一個世界裏,那件黑襯衫,黑裙子,黑腰帶……他打賭他見過她,只是忘了在什麼地方見過。可是,這是一張不容易忘記的臉,這是一對不容易忘記的眼睛……他努力搜尋着記憶。尼尼跑過來了,頸子上的鈴兒響叮噹,像陽光一閃,他叫了起來:

“馬爾吉斯狗!”同時,盼雲注意到他脖子上那個“獅身人面”了。多久了?尼尼都快半歲了呢!時間滑得好快呀!原來這就是高寒,這就是可慧嘴裏夢裏心裏縈繞不停的高寒!就是會唱歌會編曲而又學了最不藝術的醫學院的高寒!就是把徐大偉打入一片愁雲慘霧中的高寒!她望着他,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心不在焉的說:

“請坐。”她拍拍沙發。“可慧會招呼你。我不陪了。”她彎腰抱起地上的尼尼。“慢一點!”高寒衝過來,站在鋼琴前面。“我們見過,你忘了?”他指指小狗。“沒忘。”她淡淡的一搖頭。“謝謝你把它讓給我,瞧,養得不錯吧!”“很不錯。”他伸手摸摸小狗,尼尼對他齜齜牙。“忘恩負義的東西,想凶我呢!”可慧好奇的跑過來,望望高寒,再望盼雲。

“怎麼,你們認得呀?”她詫異的問。

“等於不認得,”盼雲又恢復了她的心不在焉。“一個偶然而已。”她轉身又要往樓上走。“等一等。”高寒再度攔住了她。“你剛剛彈的那支曲子,叫什麼名字?”她側着頭想了想,神情黯淡。

“沒有名字吧!”她的神志飄向了久遠以前的小山城,飄向了另一個世界。“沒有名字。”

“你有沒有試着用結他彈這支曲子?”

“結他?”她怔怔。“我不會彈結他。”

“我保證,”高寒熱烈的說:“用結他彈出來會有另一種味道。可慧,你有結他嗎?”

“有呀!”可慧熱心的叫,急於要顯露一下高寒的技術。“我去拿!”可慧飛奔上樓。盼雲帶着一種懶洋洋的倦怠,斜靠在鋼琴邊,用手指無意識的撫弄着尼尼的腦袋。她沒有再看高寒,她的思想飄移在虛幻里。可慧跑回來了,把她的結他遞給高寒。高寒接過來,調了調音,撥了撥弦,瞪了可慧一眼,笑着罵:

“屬青蛙的,你真懶,弦都生鏽了!”

可慧作了個可愛的鬼臉,伸伸舌頭,也笑着頂回去:

“屬獅子的,你少神勇,有結他給你彈已經不錯了!”

高寒在沙發背上坐下來,撥了幾個音,然後,他臉上那種嘻笑的神色消失了,變得鄭重起來,變得嚴肅起來,那曲子的音浪琮琮的流瀉……盼雲的注意力集中了,她驚奇的望向高寒,他居然已經記住了整條曲子!只一會兒,她就忍不住放下了懷中的小狗,她坐回到鋼琴邊,對高寒微微點了點頭。高寒會意的走到琴邊,在一段間奏之後,盼雲的鋼琴聲響了,高寒的結他成了伴奏,他們行雲流水般配合著,彈到一個地方,盼雲的鋼琴和不上去了,他們同時停了下來,高寒說:“這樣,我們把主調改一下,有紙有筆嗎?”

可慧又飛奔着送上紙和筆。

高寒在紙上划著五線譜和小蝌蚪,寫得快而流利,遞給盼雲看:“這樣,你彈第一部的時候,我彈第二部,你彈這三小節的時候,我不彈,到下面一段,我彈的時候,你不彈。我們試試看。”他們又試了一遍,鋼琴和着結他,像一個美妙的、小型的演奏會。可慧聽得悠然神往,心都醉了。她伏在鋼琴上,含着笑,望着盼雲那在琴鍵上飛掠過去的手指。那纖細,修長,而生動的手指。盼雲忽然停住了,深思的望着琴鍵。高寒也停住了,深思的望着盼雲。“第二段第三小節的問題。”高寒說。

盼雲拿過紙和筆,改了幾個音符,高寒伸頭看着,一面用結他試彈。盼雲放下紙筆,又回到鋼琴上,他們再一次從頭彈起。多美妙的曲子!多美妙的配合。琴聲悠揚而纏綿,溫柔而清脆,細緻而凄怨,美麗而婉轉……在暮色中叮叮咚咚的響着,委委婉婉,如夢如歌。

一曲既終,他們同時停止演奏。彼此互望着,高寒的眼睛中幽幽的閃着光,盼雲的面頰上微微有層紅暈。可慧發瘋般的鼓着掌,興奮得滿屋子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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