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

苔痕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清晨,曉霧未散之際,如蘋已經來到了那山腳下的小村落里。

雖然她只穿了件黑旗袍,手臂上搭着件黑毛衣,既未施脂粉,也沒有戴任何的飾物,但,她的出現仍然引起了早起的村人的注意。一些村婦從那全村公用的水井邊仰起頭來注視她,然後竊竊私語的評論着。一些襤褸的孩子,把食指放在口中,瞪大了眼睛把她從頭看到腳。她漠然的穿過了這不能稱之為街道的街道,隱隱約約的聽到一個女人在說:"又是她!她又來了!"

又來了!是的,又來了!她感到一股疲倦從心底升起,緩緩的向四肢擴散,一種無可奈何的疲倦,對人生的疲倦。走到了這村落的倒數第三家,她站住了,拍了拍房門。門內一陣腳步聲,然後,"吱呀"一聲,門拉開了,門裏正是老林──一個佝僂着背脊的老農。看到了她,他瞇了瞇視線已有些模糊的眼睛,接着就興奮的叫了起來:"啊呀!太太,你好久好久都沒有來了!"

好久好久?不是嗎?一年多了!最後一次到這兒是去年夏天,離開的時候她還曾發過誓不再來了,她也真以為不會再來了,但是,她卻又來了。

"老林,"她說,語氣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鑰匙。"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疊連聲的說:"上星期我還叫我媳婦去清掃過,我就知道不定那一天你們又會來的。哦,葉先生呢?"

"他明後天來,我先來看看!"

"好,好。葉太太,你們需要什麼嗎?"

"叫你媳婦擔點柴上去,給我準備點蔬菜,好了,沒有別的了,我們不準備待太久。"

"好的,好的。"

老人取了鑰匙來,如蘋接過鑰匙,開始沿着那條狹窄的小徑,向叢林深處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霧朦朧,她緩慢的向上面邁着步子,一面恍惚的注視着路邊的草叢和樹木。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終於穿出了樹木的濃蔭,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日光下的木板小屋,和小屋后那條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着日光,反射着銀色的光線。她站住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門上,仍然掛着其軒所雕刻的那塊匾──鴿巢。其軒的話依稀盪在耳邊:"鴿子是恩愛的動物,像我們一樣。"

是鴿子像他們?還是他們像鴿子?大概誰也不會像誰。鴿子比人類單純得太多太多了,它們不會像人類這樣充滿了矛盾和紊亂的關係,不會有苦澀的感情。如蘋沿着小徑,向小屋走去。小徑上堆積着落葉,枯萎焦黃,一片又一片,彼此壓擠,在潮濕的露水中腐化。小徑的兩邊,是雜亂生長着的相思樹和鳳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塊當初他們費了很大勁搬來的巨石上,已佈滿了青綠色的斑斑苔痕。如蘋在巨石邊默立了片刻,這斑斑點點的苔痕帶着一股強大的壓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層淚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微顫的手無法把鑰匙正確的插進那把生鏽的大鎖中,斑斑點點,那應該不是苔痕,而是淚痕,在一年多以前那個最後的晚上,她曾坐在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開了門鎖,推開房門,一股霉腐和潮濕的味道撲鼻而來。她靠在門框上,先費力的把那層淚霧逼了回去,再環視着這簡陋的小屋子。屋內的桌子椅子一如從前,那張鋪着稻草的床上已沒有被單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婦拿去用了。桌上,他們最後一夜用過的酒瓶還放在桌上,那兩個杯子也依舊放在旁邊。屋子的一角釘着一塊木板,木板上仍然雜亂的堆着書籍和水彩顏料。她走到桌前,不顧那厚厚的灰塵,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沉坐在桌前的椅子裏。

她一動也不動的呆坐着,沒有回憶,也沒有冥想,在一段長時間裏,她腦中都是空白一片。直到老林的媳婦帶着掃帚水桶進來。

經過一番清掃,床上重新鋪上被單,桌子椅子被抹拭乾凈,前後窗子大開,放進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氣,這小屋彷佛又充滿了生氣。老林的媳婦走了之後,她浴在窗口射進的陽光中,怔怔的望着牆上貼的一張她以前的畫,是張山林的雨景,雨霧迷濛的暗灰色的背景,歪斜掙扎的樹木。她還記得作畫那天的情景,窗外風雨凄迷,她支着畫架,坐在窗口畫這張畫,其軒站在她身後觀賞,她畫著那些在風中搖擺的樹木時,曾說:"這樹就像我們的感情,充滿了困苦的掙扎!"

大概是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這張畫面上佈滿了過分誇張的暗灰色。

那塊木板上堆積的書本,已被老林的媳婦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剛剛翻開,就落下了一張紙,紙上是其軒的字跡,縱橫、零亂、潦草的塗著幾句話: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這紙上的字大概是她離開后他寫的。翻過紙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萬的字,縱縱橫橫,大大小小,重重疊疊,反反覆覆,都是相同的兩個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驚嘆號:"如蘋!如蘋!如蘋!如蘋!如蘋!……"

她一把握緊這張紙,讓它在掌心中縐縮起來,她自己的心也跟着縐縮。淚珠終於從她的面頰上滾落。她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平躺在床上,讓淚水沿着眼角向下滑,輕輕的吐出一聲低喚:"其軒!"

第一次認識其軒是在她的畫展里,一次頗為成功的畫展,一半憑她的技朮,一半憑她的人緣,那次畫展賣掉了許多,畫展使她那多年來寥落而寂寞的情懷,得到了個舒展的機會。就在她這種愉快的心情里,其軒撞了過來,一個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的站在她的面前。

"李小姐,讓我自我介紹,我叫葉其軒,是××報的實習記者,專門採訪文教消息。"

"喔,葉先生,請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來,還不脫稚氣,微微帶着點兒羞澀,喘了一大口氣說:"我剛剛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畫得真好。"

"那裏,您過獎了。"

"我最喜歡您那張'雨港暮色',美極了,蒼涼極了,動人極了!我想把它照下來,送到報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內光線不大對頭。"

她欣賞的看着這個年輕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錯,居然從這麼多張畫裏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張來,她審視着他光潔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襯衫領子,微笑的說:"葉先生剛畢業沒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學畢業!"他說,臉有些發紅。"你怎麼看得出來的?"

"你那麼年輕!"如蘋說。

年輕,是的,年輕真不錯,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奮鬥。剛剛從大學畢業,這是狂熱而充滿幻想的時候,自己大學畢業時又何嘗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間,幻想破滅了,美夢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虛和落寞,想着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朧的透視着窗外。直到其軒的一聲輕咳,她才猛悟過來,為自己的失態而抱歉的笑笑,她發現這男孩子的眼睛裏有着困惑。正巧另一個熟朋友來參觀畫展,她只得拋下了其軒去應酬那位朋友。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來,她發現其軒依然抱着手臂,困惑的坐在那兒。她半開玩笑的笑笑說:"怎麼,葉先生,在想什麼嗎?"

"哦!"其軒一驚,抬起了頭來,一抹羞澀掠過了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的說:"我想,我想,我想買您一張畫!"

"哦?"這完全出於意外,她疑惑的說:"那一張?"

"就是那張'雨港暮色'!"

如蘋愣了愣,那是一張她不準備賣的畫,那張畫面中的情調頗像她的心境,漠漠無邊的細雨像她漠漠無邊的輕愁,迷迷離離的暮色像她迷迷離離的未來,那茫茫水霧和點點風帆都象徵著她的空虛,盛載着她的落寞。為了不想賣這張畫,她標上了"五千元"的價格,她估計沒人會願意用五千元買一張色調暗淡的畫。而現在,這個年輕的孩子竟要買,他花得起五千元?買這張畫又有什麼意思呢?她猶豫着沒有開口,其軒已經不安的說:"我不大知道買畫的手續,是不是付現款?現在付還是以後付?……"

"這樣吧,"如蘋匆匆的說,"我給你一個地址,畫展結束后請到我家取畫。"她寫下地址給他。

"錢呢?"

"你帶來吧!"她說著,匆匆走開去招待另外幾個熟人,其軒也離開了畫廊。這樣,當畫展結束之後,他真的帶了錢來了。那是個晚上,他被帶進她那小巧精緻的客廳。她以半詫異半迷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勸他放棄那張畫,但是,他說:"我喜歡它,真的。我出身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幾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種亂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許多的錢,買你這張畫,該是我最正派的一筆支出了。"她笑了。她喜歡這個爽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說法,好象你是個很會隨便花錢的壞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點特別。然後,他用手托着下巴,用一對微帶幾分野性的眼睛大膽的直視着她,問:"請原諒我問一個不大禮貌的問題,李小姐,你今年幾歲?"

"三十二。"她坦率的說。

"三十二?"他揚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來像二十五歲,你的口氣聽起來像五十二歲!李小姐,你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充大的嗎?"

她又笑了。

"最起碼,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過二十二、三歲吧?"

"不!"他很快的說:"我今年二十八!"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說謊,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謊。在他這樣的年紀,總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際年齡大,等他過了三十歲,又該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際年齡小了。人是矛盾而複雜的動物。

"李小姐,"他望着壁上的一張舊照片說:"你有沒有孩子?"

"沒有。"她也望了那張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輕,死於一次意外的車禍,帶走了她的歡樂和應該有的幸福。將近五年以來,她始終未能從那個打擊中振作起來,直到她又重拾畫筆,才算勉強有了幾分寄託。

"他很漂亮,"其軒望着那個男人說,絲毫沒有想避免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怎麼回事?他很年輕。"

"一次車禍。"她簡單的說,她不想再談這件事,她覺得面前這個男孩子有點太大膽。

"他把你的一半拖進墳墓里去了!"他突然說。

她吃了一驚,於是,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憤怒。這年輕的孩子灼灼逼人的注視着她,在他那對聰明而漂亮的眼睛裏,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帶着的羞澀,這孩子身上有種危險的因素。

她挪開眼光,冷冷的說:"你未免交淺言深了!"

"我總是這樣,"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態寥落了起來,那份羞澀又升進他的眼睛中。"我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不管該不該說,對不起,李小姐。我想我還是告辭吧!這兒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張畫帶走嗎?"

看到他眼中驟然升起的悵惘和懊喪,她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他到底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大孩子,她為什麼該對他無意的話生氣呢?於是,她微笑着拍了拍沙發說:"不,再坐一坐!談談你的事!我這兒很少有朋友來,其實,我是很歡迎有人來談談的。"

他又坐了回去,歡快重新佈滿了他的臉。他靠在沙發中,懶散的伸長了腿,他的腿瘦而長,西服褲上的褶痕清楚可見。

他笑笑說:"我的事?沒什麼好談。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到台灣之後,父親的事業越來越發達,成了商業巨子,於是,家裏的人口就越來越增加……"他抬起眼睛來,對她微笑。"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妓女,也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像我那個六姨……反正,家裏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後,就只有分開住,大公館,小公館……哼,就這麼一回事。"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有兩個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親連正眼都不看她們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認為我的血統最可靠吧!"他揚揚眉,無奈的笑笑。

如蘋注視着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的旋轉,眼睛茫然的注視着杯子裏的液體,看起來有種近乎成熟的寥落,這神情使她心動。她換了一個話題:"你該有女朋友了吧?"

他望望她。

"拜託你!"

"真的沒有嗎?"她搖搖頭,"我可不信。"

"唉!"他嘆口氣,坐正了身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轉。

"是有一個,在師大念書。"

"那不是很好嗎?"她不能了解他那聲嘆息。

"很好?"他皺皺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氣壞透了,她總想控制我,動不動就莫名其妙的生氣,結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李小姐,"他望着她:"告訴我一點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的心理?"她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個女孩子就有一個的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的生氣,大概因為她恐怕會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時,也探測一下你對她的情感的深度。"

"用生氣來探測嗎?我認為這是個笨方法!"

"在戀愛中的男女,都是很苯的。"她微笑而深思的說。

"不過,我猜想她是很愛你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衡量她的話中的真實性。她又問:"你父親知道你的女朋友嗎?"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成這件事。他認為她可以做一個好妻子。我父親對我說:娶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至於還想要其它的女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實就行了。"

"唔,"她皺皺眉:"你父親是個危險的人物!"

"也是個能幹的人物,因為他太能幹,我就顯得太無能了。什麼都有人給你計劃好。讀書、做事,沒有一件需要你自己操心,他全安排好了,這總使我感到自己是個受人操縱的小木偶。老實說,我不喜歡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象這個'我'根本不存在!我只看得到那個隨人擺佈的葉其軒──我父親的兒子!但是,不是'我'!你了解嗎?"

她默默的點頭,她更喜歡這個男孩子了。

"就拿我那個女朋友來說吧,她名叫雪琪,事實上,根本就是我父親先看上了她,她是我父親手下一個人的女兒,我父親已選定她做兒媳婦,於是,他再安排許多巧合讓我和雪琪認識,又極力慫恿我追她。雖然,雪琪確實很可愛,但我一想到這是我父親安排的,我就對她索然無味了。我沒法做任何一件獨立的事──包括戀愛!"

如蘋看看這鬱憤的男孩子,就是這樣,父母為子女安排得太多,子女不會滿意。安排得太少,子女也不會滿意。人生就是這樣。有的人要"獨立",有的人又要"依賴",世界是麻煩的。其軒的茶杯喝乾了,她為他再斟上一杯,他們談得很晚,當牆上的掛鐘敲十一下的時候,他從椅子裏直跳了起來。

"哦,怎麼搞的?不知不覺待了這麼久!"他起身告辭,笑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難得這樣暢所欲言的和人談話!李小姐,你是個最好的談話對象,因為你說得少,聽得多。你不認為我很討厭吧?"

"當然不!"她笑着說:"我很高興,我想,今晚是你'獨立'的晚上吧!""噢!"他笑了。

他終於拿走了她那張畫,當他捧着畫走到房門口時,他突然轉身對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買你這張畫?我想把你的'消沉'一齊買走!以後,你應該多用點鮮明的顏料,尤其在你的生活里!"

說完,他立即頭也不回的走了。如蘋卻如轟雷擊頂,愣愣的呆在那兒,凝視着那逐漸遠去的背影。好半天,這幾句話像山谷的迴音似的在她胸腔中來回撞擊,反覆迴響。她站了許久許久,才反身關上房門,面對着空曠而寂寞的房子,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正充塞在每一個角落裏。同時,她覺得她太低估了那個大男孩子了!葉其軒成了她家中的常客。他總在許多無法意料的時間中到來,有時是清晨,有時是深夜。混熟了之後,她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羞澀,他爽朗而愉快。他用許許多多的歡笑來堆滿這座屋子,驅走了這屋子中原有的陰鬱。每次他來,主要都在談他的女友﹔又吵了架,又和好了,又出遊了一次,又談了婚娶問題……談不完的題材,她分享着他的青春和歡樂。

一天晚上九點鐘左右,他像一陣旋風一樣的卷進了她的家門。他的領帶歪着,頭髮零亂,微微帶着薄醉。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說:"走!我們跳舞去!"

"你瘋了!"她說。

"一點都沒瘋,走!跳舞去!我知道你會跳!"

"總要讓我換件衣服!"

"犯不着!"

不由分說的,他把她挾持進了舞廳中。於是,在彩色的燈光和使人眩暈的旋律中,他帶着她瘋狂的旋轉。那天晚上好象都是快節拍的舞曲,她被轉得頭昏腦脹,只聽得到樂隊喧囂的鼓和喇叭聲,再剩下的,就是狂跳的心,和發熱的面頰,和朦朧如夢的心境。

"哦,"她喘息的說:"我真不能再轉了,我頭已經轉昏了!"

於是,一下子,音樂慢下來了。慢狐步,藍色幽暗的燈光,抑揚輕柔的音樂,熏人慾醉的氣氛。他攬着她,她的頭斜靠在他的肩頭……如詩,如夢……如遙遠的過去的美好的時光。她眩惑了,迷糊了。似真?似幻?她弄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就這樣,慢慢的轉,慢慢的移動,慢慢消失的時間裏。讓一切都慢下去,慢下去,慢得最好停住。那麼,當什麼都停住了,她還有一個"現在",一個夢般的"現在"。

終於,夜深了,舞客逐漸散去。他擁着她回到她家裏。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她始終還未能從那個旋轉中清醒過來。下車后,他送她走進房門,在門邊幽暗的角落裏,他突然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捉住了她的。她掙扎着,想喊,但他的嘴堵住了她。而後,她不再掙扎,她弄不清楚是誰在吻她,她閉上眼睛,感到疲倦,疲倦中混雜着難言的酸澀的甜蜜。

他抬起了頭,亮晶晶的眼睛凝視着她。然後,一轉身,他離開了她,跳進了路邊等待着的車子裏。她注視着那車子迅速的消失在暗黑的街頭。車輪彷彿從她的身上,心上壓擠着輾過去。她覺得渾身酸痛,許久后才有力氣走進家門。

回到卧室里,她在梳妝枱前坐了下來,鏡子裏反映出她緋紅的面頰和迷失的眼睛。她把手按在剛被觸過的嘴唇上,彷佛那一吻仍停留在唇上。她試着回憶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魯莽。她疲乏的伏在梳妝枱上,疲倦極了。一個大男孩子,一個魯莽的大男孩子,在她身上逢場作戲的取一點……這是無可厚非的……她不想多所要求,他只是個魯莽的大男孩子!

這一吻之後,他卻不再來了。她發現自己竟若有所失。無時無刻,她能感到自己期待的狂熱。屋子空曠了,陽光晦暗了,歡笑遁形了,而最嚴重的,是她自己那份"尋尋覓覓"的心境。什麼都不對了,她無法安定下來。那男孩子輕易的逗弄了一隻迷失的兔子,又頑皮的把它拋到一個茫茫無邊的沙漠裏。這只是孩子氣的好玩,而你,絕對不應該對一個孩子認真。他走了,不再來了,他已經失去了興趣,又到別的地方去找尋刺激了。這樣不是也很好嗎?她無所損失,除去那可憐的自尊心所受的微微傷損之外。否則,情況又會演變到怎麼樣的地步?是的,這是最好的結局,那麼,她又不安些什麼呢?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每一天都是同樣的單調,同樣的充滿了令人窒息的苦悶。她又重新握起畫筆,在畫紙上塗下一些灰暗的顏色……和她的生活一樣灰暗,一樣沉悶,一樣毫無光彩。於是,有一天當有人敲門,她不在意的拉開房門,卻又猛然看到是他的時候,緊張和震驚使她的心臟狂跳,嘴唇失色。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來了三個朋友,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他把他身旁那個嬌小而美麗的女孩子介紹給她:"林雪琪小姐。"

她多看了這小女郎兩眼,蓬鬆的短鬈髮托着一張圓圓的臉,半成熟的眼睛中帶着一抹探索和好奇,小巧而渾圓的鼻頭,稚氣而任性的小嘴巴。她心底微微有點刺痛,一種薄薄的,芒刺在背的感覺。多年輕的女孩,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清新得讓人嫉妒。

"請進!你們。"她說,聲調並不太平穩。

其軒望着她,她很快的掃了他一眼,他立即臉紅了,眼睛裏有着窘迫、羞澀,和求恕。

"我帶了幾個朋友來看你,他們都愛藝朮,也都聽說過你,希望你不認為我們太冒昧。"他說,聲音中竟帶着微顫,眼睛裏求恕的意味更深了。

"怎麼會,歡迎你們來!"

於是,她被包圍在這些大孩子中了,他們和她談藝朮,談繪畫,談音樂,談文藝界的軼事,氣氛非常之融洽。只有其軒默默的坐在一邊,始終微紅着臉不說話,他顯然有些不好意思,為了那一吻嗎?她已經原諒他了,完完全全的原諒他了。

然後,當他們告辭的時候,他忽然說:"李小姐,明天我們要到碧潭去野餐,準備自己弄東西吃,希望你也參加一個!"

"我嗎?"她有些意外,也有點驚惶。

"哦,是的,"圓臉的小女孩說話了:"你一定要參加我們,其軒說你很會說笑話,又無所不知,我們早就想認識你了。"

她看看其軒,她不知道其軒如何把她向他們介紹的?其軒又窘迫了起來,她只好說:"好,我參加。"

第二天,這些孩子們開了一輛中型吉普來接她。她望望扶着方向盤的其軒,其軒回報了她一個微笑。

"放心,"他說:"我有駕駛執照,絕對不會撞車!"

撞車?她心頭一凜,不禁打了個寒噤,她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車禍,她那年輕的丈夫。她的表情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頓時消沉了下去。為了不掃他們的興,她故示愉快的上了車,才發現車上鍋盆碗灶齊全,彷彿搬家似的。

這是一次難忘的旅行,在車上,他們又說又笑,又叫又鬧,開心得像放出柵檻的猴子。她無法不跟着他們一起笑,只是,她感到自己的心境比他們老得太多了,聽着他們唱:"恰哩哩恰哩恰砰砰……"

她只覺得心酸。一種疲倦感,不,她不再是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他們划船,跳蹦,叫鬧。等到做午餐的時候,她才驚異的發現這些孩子居然沒有一個會做飯。大家圍着她,要她指導,她笑着說:"怪不得你們要我參加呢,敢情是要我做廚子呀!"

"噢,不敢當!"一個說:"我們分工合作吧,我管起火!"

"我管放鹽!"另一個說。

"我管放醬油!"

"我管洗和切!"

"我管──"其軒四顧着說:"我什麼都不會,這樣吧,我管打蛋!"

立即,大家七手八腳的忙了起來,火生起來了,煮了一鍋雜和湯,亂七八糟的什麼東西都有。其軒管打蛋,拿了一個小飯碗,打了四個蛋,滿溢在碗口上,戰戰兢兢的端着,一面小心翼翼的用筷子調着。但是,碗小蛋多,一面調,一面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弄得滿手滿身都是。他自言自語的說:"我以為找了個最簡單的工作,誰知道卻是天下最難的一件工作!"

如蘋正在爐子邊忙着,一回頭看到其軒那副扎手紮腳的狼狽樣子,不禁噗哧一笑。她從其軒手中拿過飯碗,把蛋傾在一隻大碗裏,然後熟練的調着,其軒"哦"了一聲說:"原來換個碗就成了,我這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算了吧!"雪琪笑着說:"你還聰明一世呢?別丟人了!"

說著,她對他親昵的擠了擠眼睛。

忙了半天,總算可以吃了,每人添了一碗湯,如蘋才吃進口,就全噴了出來,又笑又咂嘴的說:"老天,誰管放鹽的?打死了鹽販子了!"

大家嘗了嘗,就都大笑了起來,整鍋的湯全算白費了,如蘋也不禁笑彎了腰。雪琪一面笑,一面跑過去抓住其軒的手說:"是你!我看到你放了半碗鹽進去!""胡扯!"

"你不許撒賴!"雪琪笑着,和其軒扯成一團:"你故意搗蛋,又不歸你放鹽!"

"罰他!罰他!罰他!"大家起鬨的叫着。

"好,我甘願被罰!"其軒嚷着:"你們說吧,罰什麼?"

"唱歌!"眾口一詞的叫。

其軒斜靠在一棵相思樹上,略一遲疑,就唱了起來。他的眼光在天邊的白雲上輕輕掠過,然後停在如蘋的臉上,眼睛裏有一簇小火焰躍躍欲出的迫着她,她心中微微的一動,起先,只覺得他的歌喉十分低柔動人,接着,她就聽出了他的歌詞:我有訴不盡的衷情,不敢向你傾吐,只有在夢中,把真情流露。

……

忽然間,她覺得天與地都消失了。忽然間,她明白一切了。這個男孩子並不單純,所有的舉動都是故意的,打蛋,放鹽,唱歌……他只是要她歡樂,要她笑,要引發她那年輕人般的熱情……她木立着,眼眶逐漸濕潤,她明白了,明白得太多太多,這男孩子並不頑皮,並不是逢場作戲,他是真正的在戀愛,可怕的戀愛!她無法忍耐的轉開身子,悄悄的溜出了人群,溜進了吉普車中,獨自的坐在車裏,她覺得如置身大浪中,暈眩而迷茫。

這一天的歸途里,雪琪是最沉默的一個,她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種強烈的敵意注視着如蘋。如蘋知道她已看出來了,看出如蘋自己所體會到的,但她不想解釋,也無法解釋。

其軒把車上的人一個個的送回家裏,把她留在最後。當車子停在她家門口時,他跳下車子,扶着門問:"請不請我進去?"

她知道不應該讓他進去,但是,面對着他那哀求的目光,那羞澀而微帶怯意的表情,她竟無法拒絕。他跟着她走進室內,默默的坐進沙發椅里,她倒了一杯茶給他,他接過去,然後,兩人都沉默無語,只脈脈的互相凝視。她心中翻攪了起來,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在二人之間醞釀,她覺得嘴唇發乾,心跳加速。而他那熱烈如火的眸子帶着燒灼的力量逼視着她。

好半天,她才聽到他在說:"那一晚之後,我不敢來了,你知道?我不敢單獨來見你,怕你把我趕出去,所以,我拉了他們一起來,我幾乎不能面對你……你,怪我了?"

她猛烈的搖搖頭。她的視線模糊,心情迷亂。在這模糊和迷亂的情況中,她看到他站起身來,向她走近,他那年輕的臉龐在她面前擴大。她心底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當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手臂時,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種微妙的期待的情緒。她恐慌的望着那向她低俯的頭,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的凝視着他的。然後,當一聲輕喚從他的喉頭沙啞的迸出:"如蘋!別躲開我!"

她就整個的癱軟了下去。

一段如瘋如狂的日子。

她第一次發現靜卧在自己血管中的感情竟然如此強烈,一旦衝出體內,就如火山爆發般不可收拾。漠視了輿論的批評,漠視了親友的諫勸,漠視了許多鄙夷的眼光和苛刻的言論。她悠然的沉醉在那濃烈如酒的情意里,竭力想去追尋一份如詩如夢的感情生活。但是,周遭的"人"畢竟太多,儘管她不在意,但卻避免不了許多無謂的"干擾"。於是,當他興沖沖的跑來說:"我發現一間森林中的小屋,我已經把它買下來了,托一個老農照管着。你願意和我去過過魯濱遜飄流記里的生活嗎?"

她立即欣然而雀躍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到小屋中來。

多麼醉人的歲月!每一天都是從愛的蜜汁中提煉出來的。

他們擺脫了許多人的煩擾,除了享受握在他們手中的日子之外,他們連天和地都不管!足足一個月,他們沒有走出叢林。

他們彼此發掘着對方靈魂深處的美和真,把它和自然揉和在一起。她發現他是個具有藝朮頭腦的人,他懂得生活和情感的藝朮化,他們在林中漫步,讓山林草木分享着他們的歡樂。

在這兒,他們遠離了"人"的抨擊,山林草木是他們最好的朋友,因為它們不懂得嘲笑。

每日清晨,他們跑到叢林深處去拾掇朝露,去研究日出,彼此笑鬧得像兩個小孩。有時,他們也到群山深處去做一番"遠足",日暮時分,在煙靄和蟬鳴聲中回到他們的小巢,那份安謐和悠然自得真難以描述。"歸路煙霞晚,山蟬處處吟。"這是詩般的生活。深夜裏,相偎在窗下,燃起一個小火爐,溫着老林給他們送來的自製米酒,淺斟慢酌,享受着"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情調,這是詩般的歲月。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世界上還有其它的人類,忘記了除了他們的鴿巢和叢林之外還有其它的土地。有時,她望着他隨隨便便的披着衣服,斜倚在窗前雕刻,或吟詩,或低唱,襯着他的,是窗外綠蔭蔭的鳳凰木,和遠處藍澄澄的天,她就會不由自主的,陷進一種恍惚的,忘我的境界中,直到他對她湊過來。

"想什麼?"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耳垂和面頰。

"不想什麼。"她迷迷糊糊的說。

他審視着她,深吸了一口氣。

"你知道,如蘋,你太動人了。好象是躲在一層薄雲的後面,我總怕自己會把握不到你。"

"是嗎?"她問,也凝視着他,於是,她也感到了那層掩護着他的薄雲,浮動在他和她之間。一陣不祥的感覺由她心中升起,她知道,就是這兩層薄雲,終會迫使他們離開。相愛的人並不見得能彼此相屬,她深深的了解,她想他也了解,為了這個,他們從不敢計劃未來,為了這個,他們也從不敢放鬆握在手裏的今天。

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起永不離,我和你共始終,任日轉星移。

他把嘴湊在她耳邊,輕輕的唱着。磁性而低沉的調子顫悠悠的敲進她的內心深處去。她又神思恍惚了起來,幸福的杯子已經裝得太滿了,她怕它會溢了出去。

終於,這第一次的隱居生活結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里。

那天,老林的兒子要到城裏去,問他們需不需要帶點東西來。其軒已吃厭了蔬菜雞蛋,就要他買些牛肉和香腸。晚上,老林的兒子把東西送來就走了。發現有做熱狗用的那種小臘腸,其軒高興得跳了起來,立即拈了一根放進嘴裏,可是,他被那張包臘腸的報紙吸引住了。

"什麼事?"如蘋問。

"沒什麼。"其軒一把揉縐了那張報紙。

"給我看!"如蘋搶過去,攤開那張報紙,於是,她看到一則觸目的尋人啟事:其軒兒:速歸家,一切不究。男兒在外,偶一荒唐,尚無大礙,但不可沉迷。與你偕游之女子,目的何在?需款若干可解決糾葛?盼實告。雪琪亦念念不忘舊情,諒你年輕,涉世未深,歸家后必不深究,若再耽延不歸,必當報警搜尋。父字如蘋注視着這一則尋人啟事,頓時間,感到那如詩如夢的情致蕩然無存,而受辱的感覺正從心中茁長出來,蔓延全身。其軒對她撲過來,緊緊的擁住她,用吻堵住她的嘴。但他的熱情安慰再也敵不過那一則啟事的殘酷,她無法反應他的熱情,只能獃獃的木立着。其軒凝視着她,迫切的說:"你不必在意這些事,我父親怎麼能了解我們這份感情?"

"下山吧!"她輕輕的說。

"不!"

"我們總不能在山上待一輩子,是不?"她說,忽然感到自己已超脫了情人的地位,變成了他的大姐姐。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別傻!"她苦澀的說:"真要等警察來捉我們嗎?要報上註銷醜聞來嗎?""這並不醜惡!"他生氣的說。

"美與丑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她寥落的說:"看你從那一個角度,和那一個立場去看。"

"我不管!"他任性的說:"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下山去,明天我們下山。"她說:"你父親以為你被我綁票了,回去告訴你父親,這個女人是不要錢的。"

她走到床邊,躺在床上,整個晚上不能入睡。他伏在枕上凝視她,兩人都默默無言。第二天早上,他們略事收拾,下了山。

重新回到人的世界裏,她才知道她為這兩個月"尋夢"的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沒有人再理會她,親友的嘲笑,鄰里的譏評,使她完全孤立了。一下子之間,她數年來的人緣和聲望全毀於一旦。她成了眾人口中的蕩婦,那些自命清高的女人對她側目而視,一些曾追求過她的男人更表現了最壞的風度:"原來是看上了小白臉哦,□□!"

"豈止是小白臉?還是百萬財產的繼承人呢!"

"怎麼也不自己衡量衡量?人家父親的姨太太,個個都還比她年輕呢!"

"瞧她平日那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的勁兒,好貞節的小寡婦呀!"

"這才是地道的風流寡婦呢!"

這些謾罵和指責成了一層層翻滾的浪潮,而她就睜着一對迷茫的眼睛,在這些浪潮中載沉載浮,一任浪潮推送衝擊。

而他,那個漂亮的大男孩子,仍然要往她的家裏跑,他看來比她更哀苦無告,更惶然失所。她不忍看他那凄惶而無所歸依的眼睛,那樣茫茫然如一頭喪家之犬,她更無法抵抗他從內心所發出的呼喊:"這樣下去我要發狂,我不能生活!如蘋,我們結婚吧!"

"傻話!"

"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那是傻事!"

"結婚是傻事嗎?"

"和我結婚是傻事!"

"請你──""不行!"

"如蘋,你是殘忍的,惡毒的……"

"別發脾氣,"她鎖着眉,"結婚"是一個禁果,雖誘人,她卻不敢伸手去採摘。"讓我們再接受一段時間的考驗。"

於是,他們又回到了山上。

這一次,山上似乎沒有上一次那麼美了,小屋中的情調緊張而不和諧,叢林中處處煙雲密佈,生活如拉得太緊的弦,有一觸即斷的危險。他們的爭執頻頻出現,對於未來的需求越渴切,則對目前的偷偷摸摸越不滿。逃開了"人"的世界並沒有解決了"人"的問題。他們開始吵架,為了各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吵架,故意尋找對方的錯處,然後又在眼淚和擁抱中和解,彼此自責是個大傻瓜。可是,和解之後的氣氛也不寧靜,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熱情代替了以前像流水般優美的情致。這樣,不到一個月,他們就自動結束了小屋中的歲月。

然後,他們又上過三次山,一次比一次的氣氛壞,一次比一次的氣壓低,一次比一次更不歡而散。

終於,那最後的一天來臨了,在那小屋中,他們爆發了一次有史以來最大的爭吵,起因於她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寫給雪琪的信,事實上,信只起了一個頭,潦草的寫着幾句想念的話,但她無法忍耐的暴跳了起來。

"下山去!回去!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身邊去!"她叫。

"別胡鬧,我一點都不想雪琪!"

"那麼,這封信如何解釋?"

"我要正常的生活!"他叫了起來:"我厭倦了山上!我要正常的交遊,正常的朋友,和正常的家庭!我不能永遠在山上躲起來,除了小屋就是樹木,整天見不到一個人!"

"那麼,下山去!為什麼你要我跟你到這兒來?"

"除了在山上,你肯跟我在一起嗎?"他逼視着她:"嫁給我,做我的妻子!"

"你不會是個忠實的丈夫!"她叫,避開了真正不能結合的原因,故意拉扯上別的。

"你怎麼知道?"

"有信為證!在是情人的時候就已經不忠,還談什麼婚後?"

"你胡扯!你明知道我的心,你亂說!你可惡,可惡透了!"

他漲紅了臉,大聲咆哮着。

"心?我怎麼能知道你的心?雪琪既年輕又漂亮,我又老又丑,她是金子我是鐵,你當然會愛她!我知道你愛她,你一直愛她!"

"你瘋了!你故意說謊!"

然後,爭吵越來越厲害,兩人全紅了臉,彼此直着脖子大吼大叫,吵到後來已弄不清楚是為什麼而吵。只是,都有一肚子要發泄的鬱悶之氣,藉此機會一泄而不可止。兩人全喊出一些不可思議的,刻薄而惡毒的話,攻擊着對方。最後他突然大聲的喊出一句:"你讓人受不了!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這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

像是一陣戰鼓中最後的一聲收兵鑼響,這一句話平定了全部的爭吵。她愕然的站在那兒,面色由紅轉白,終至面無人色。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慘切的注視着他,微微張着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然後,她慢慢的轉過身子,走出小屋,疲乏的坐在門前那塊巨石上。

他立即跟了出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哀懇的望着她的臉:"如蘋,對不起,對不起。"他顫慄的說:"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那麼說。"

她默默的望着他,大眼睛裏盛着的只有落寞的失意。緊閉着嘴一語不發。

"如蘋,請原諒我。"他懇切的握緊了她的手,坐在她腳前的草地上。

"這樣正好,是不是?"她輕輕的說,語氣平靜而蒼涼,一絲余火都沒有了。"現在分手,彼此都沒有傷害得太深,正是分手的最好時刻。如果繼續下去,我們會彼此仇視,彼此怨懟,那時再分手就太傷感情了。"

"不!"他叫:"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一點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沒有!我愛你!我要和你結婚!"

她搖頭,凄涼的笑笑。

"結婚?有一天,我們會面對着,終日找不出一句話來談。你正少壯,而我已老態龍□,那時候,你會恨我,怨我,討厭我,我們何必一定要走到那個可悲的境地呢?"

"不會!如蘋,絕對不會!"

"會的,絕對會!記得你剛才說的話嗎?我相信你是無心的,但是,如果我們結婚,有一天我就真會成了一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

"你不要這樣說,行嗎?如蘋,我不會放你的,隨你怎麼說,我都不會放你的!"

"那麼,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坐坐,好不好?你去睡吧,夜已經很深了。"

"不!讓我陪你坐在這裏。"

"不要,我要一個人想一想。"

"如蘋,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他仰視着她,然後,他緊緊的抱住她的腿,像個孩子般哭泣了起來。他哭得那麼傷心,使她那一觸即發的淚泉也開了閘。就這樣,他們相對哭泣,如同兩個迷途的孩子。然後,他哽塞的說:"我們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蘋,我們被這世界上的人已經播弄得夠了,我們不要再管那些閑言閑語,下山去,結婚吧,好不好?"

"其軒,你真要我?"她從淚霧裏凝視着他。

"是的,難道你還懷疑?"

她嘆了口氣。

"好,我答應你,我們明天下山去結婚!"

"真的。"他跳了起來:"你不騙我?"

"我騙過你嗎?"她凄然微笑着問。

他狂喜的擁住了她,他們吻着,笑着,又哭着。然後他們相偕着回到小屋裏,為了這個喜訊,他們開了一瓶帶來的葡萄酒,相對淺酌,相對祝福。躺在床上時,他熱心的計劃着他們那即將成立的小家,熱心的詢問她的意見,廚房裏是否電器化?陽台上要不要佈置一個屋頂花園?還有──孩子,一群孩子,越多越好!她也愉快的和他研討,直到他睡熟。

她望着他已平靜入睡,就悄悄的溜下床來。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凝視着他那張年輕而漂亮的臉,心中一陣酸楚,不禁凄然淚下。在床前站了好久好久,她竟無力舉步。最後,她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張紙條,簡單的寫着:其軒: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準備再和你見面,讓我們保留對彼此的那份深愛和柔情,以代替如果結婚可能會有的仇恨及厭惡。其軒,請原諒我不得不爾,因為我愛你太深。

如蘋

她把紙條壓在酒瓶下面,流着淚走出小屋。可是,當她置身在屋外那凄白的月光下,望着前面的小叢林,望着那隱約如雲的鳳凰木,和相思樹夾道的小徑,她再也無法舉步了。

她跌坐在門前的巨石上,這兒,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們愛的痕迹,每一棵樹上都有他們彼此的手印,而她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望着這一切一切,她哭了起來,她一直坐在那兒哭,不停的哭,直到天光透亮,曉霧蒙蒙,她才站起身來,拖着沉重的腳步,一邊哭,一邊踉蹌的衝下了山。

她知道其軒發現她出走後會發狂,會到她的家裏去搜查她的下落,因此,她不敢回台北。幸好她帶的錢不少,她向南部跑,又轉向了東部,然後,在東部山區的一個小村落里,名副其實的蟄居了一年多。

而今天,她又回到這山上的小屋中來了。

太陽已慢慢的向西移,窗檻上的樹影漸漸偏倚而清晰起來。她仍舊仰卧在床上,怔怔的望着屋頂,屋頂上的橫樑上面,有一隻大蜘蛛正忙碌的在吐絲結網。她奇怪,它肚子裏怎麼有那麼多吐不盡的絲?閉上眼睛,她讓那酸澀凄楚而疲倦的感覺慢慢的在身上爬行。一個人躺在這屬於兩個人的天地里,這是多麼折磨人的感情!她不了解自己為什麼要多此一舉的到這兒來?是為了悼念一段已成陳跡的感情?還是找尋一段失落了的感情?睜開眼睛,她又看到那隻結網的蜘蛛,她不是也在結網嗎?所不同的,蜘蛛的網用來網別人,而她的網卻用來網自己。

太陽更偏西了一些,不能不起來了。她站起身,走到小屋后的一個小棚子裏,這棚子還是其軒和她一塊兒搭起來的,用來當作廚房用。竹子的牆被煙熏黑了多處,這也是愛的痕迹。她嘆口氣,起了火,煮了兩個雞蛋吃,這是她一日來唯一進食的東西。

回到小屋裏,她默默的在室內尋視,牆上有一面小鏡子,這是他刮鬍子的時候用的,懸挂得較高。她走過去,在鏡子中反映出她蒼白瘦削而憔悴的臉,遍佈皺紋的眼角,和乾枯的皮膚。一年,好長的時間,已葬送了她的青春,把她送入了老境。在這張蒼老的臉的後面,她彷佛又看到其軒那年輕、漂亮的臉,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

"對的,是應該這樣。"她喃喃的說,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回到桌前,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兩天前的報紙,報紙的第三版上,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新聞,和一張結婚照片。

商業巨子葉××之公子葉其軒,與名門閨秀林雪琪小姐昨日完婚,一對璧人,郎才女貌,將於婚禮后赴日本作為期一月之蜜月旅行。昨日葉林二府,登門道賀者約近千人。

她望着那張不太清楚的結婚照片,新娘笑得很甜蜜,年輕的臉上有着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新郎呢?她辨不出他的笑是真心還是無奈?她也辨不出那對眼睛中的一絲茫然是因為對過去事迹的留戀,還是對未來前途的企望?不過,她能深深的領會到,這個漂亮的大男孩子距離她已經非常遙遠了。

拋開了報紙,她走出小屋,屋外的落日迎接着她。她緩緩的沿着小徑向叢林走去,林中落葉遍地,樹木都已枯黃。她熟練的來到一棵白楊之下,在樹榦上,她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兩行清晰的雕刻的字跡:葉其軒李如蘋在此結婚。特請白雲青天為證婚人,諸樹皆我嘉賓。

她望着望着,字跡越看越模糊,淚霧把什麼都淹蓋了。白雲青天為證婚人,多美!她抬頭向天,天際正有一絲白雲飄過,她跟蹤着它的蹤跡。只一忽兒,雲飄走了,飄得毫無蹤影,她低下頭來,淚珠滾在落葉上,新的落葉又滾落在她的衣襟上。

黃昏近了,一日的流連已近尾聲,她又該下山去了。慢慢的,她踱出了叢林,她又看到那塊巨石上的點點苔痕了,她走過去,輕輕的撫摩着那些苔痕,這就是一段愛情所剩下的東西?右邊的一棵相思樹,正把重重疊疊的樹影加在蒼苔的上面。她抬起頭來,遠處的山凹中,正吞着一輪落日,夕陽蒼涼的照着大地,照着有人及無人的地方,照着飄着落葉的樹梢,照着有情及無情的世界。她凄苦的微笑了,想起賈島的詩:夕陽飄白露,樹影掃青苔。

這是秋日黃昏的寫照。一陣風來,她感到秋意正瀰漫著,她有些冷了。用手撫摩着手臂,又摸摸面頰,秋意是真的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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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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