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廳里,夢竹的驚惶失措和驟然變色使他驚疑惶惑,而在驚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囑像電光般來到他的腦子裏。這裏面有什麼不對頭的事?何慕天一定預先已知道!到底這是怎麼回事?曉彤匆匆的跑出來了,一臉的焦灼和不安,對他劈頭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媽媽不舒服!"

魏如峰點點頭,想找到明遠告辭,但明遠不知何時也已不在房間裏了,只有曉白錯愕的瞪着大眼睛,坐在窗台上面。

魏如峰只得到玄關去穿鞋子,一面問曉彤:"怎麼了?我說錯了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明白。"曉彤困惑的搖搖頭。

"你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晚上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我……"

曉彤的話還沒說出口,屋裏傳來明遠嚴厲的一聲呼叫:"曉彤!進來!"

曉彤恐慌的看看魏如峰,掉頭向裏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說:"這事並不單純,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認為──""曉彤!"明遠又在叫了,這次的聲調已接近憤怒:"我叫你進來,聽到沒有?"

曉彤擺脫了魏如峰,急急的就跑到裏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門口,好半天,才回復過意識來,第一個來到腦中的思想,就是:"找姨夫去!謎底一定在他身上!"

跨上摩托車,他風馳電掣的向家中駛去。

夢竹聽到屋外送客的聲音,客人走了,然後一切又趨於平靜。她把臉緊埋在手心裏,喃喃的自語:"怎麼是這樣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麼呢?為什麼偏偏是這樣呢?"

有人走進來了,她把蒙在臉上的手拿開,看到的是明遠穿着拖鞋的一雙腳,她慢慢的仰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冷若寒冰的怒目。

"明遠!"她喊了一聲,又把頭埋進手心裏,渾身顫慄的、哭泣的、哀求的喊:"發發慈悲!我並不知道是這樣的!我並不希望是這樣的!"

曉彤跑進來了,跪在母親面前,她用雙手抓住母親的手腕,叫着說:"媽媽!這是怎麼回事?媽媽,你怎麼了?"

夢竹放下手來,她含淚的眼睛緊盯着曉彤,然後,她一把握住了曉彤的手,握得緊緊的,迫切而激動的說:"曉彤!如果你愛媽媽,你就對我發誓,從今起,你永不許理那個姓魏的,你答應我,和他絕交!"

"媽媽!"曉彤驚慌的大喊,如同被兜頭澆來一盆冷水,全身都冰冷了。"為什麼?媽媽,為什麼?"

"你發誓!曉彤,你立刻對我發誓!"夢竹喊,把曉彤抓得更緊。

"可是,"曉彤臉色蒼白,黑眼珠里盛滿了驚恐和哀求:"你說他很好,你說你喜歡他!"

"現在不同了!"夢竹叫:"你對我發誓!"她猛烈的搖着曉彤。"我不許你理他!永遠不許你理他!"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曉彤哭着叫。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許多"為什麼"像一個個大浪,排山倒海的對夢竹卷了過來。她閉上了眼睛,幾千萬個聲音在腦中翻攪掀騰呼叫──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第二部

時間:一九四三年地點:重慶幾度夕陽紅風中柳絮水中萍聚散兩無情!

幾度夕陽紅

薄暮時分。

室內靜悄悄的。

楊明遠坐在床上,倚着窗子,就着窗口射進來的昏黃的光線,專心一致的補着他那雙已經千瘡百孔的襪子。整個一間寢室內,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王孝城在修理他破舊的口琴,鐵片和螺絲釘拆了一桌子,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卻怎麼都拼不攏來,他一面在拼拼湊湊,一面在低低的詛咒。

暮色在室內加重,光線越來越暗了。

"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接着是王孝城的咒罵:"他媽的!"

楊明遠吃了一驚,針刺進了手指里,抬起頭來,他沒好氣的說:"怎麼了?你?"

"打蚊子!"王孝城頭也不抬的說,接着又是"啪"的一聲,和王孝城憤怒的喝罵聲:"他媽的,有朝一日,我不殺盡這些臭蚊子,我就不姓王!"

"那麼,你還是趁早改姓吧!"楊明遠說,慢吞吞的打了個結,咬斷了線頭,把襪子送到窗口去,仔細的審視着自己的手工。把補好的襪子從手上抽下來,拿起另一隻沒有補的套在手上,他數了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洞。"我打賭耗子在我的柜子裏做窩了!"

"喂,小楊,"王孝城叫:"燈點起來,怎麼樣?"

"沒桐油了。"楊明遠靜靜的說,開始穿針,穿來穿去,線頭就是不進針孔,他坐正了身子,伸伸脖子,嘆口氣說:"畫上十張工筆翎毛,也沒有補一雙襪子的工程大!"

"你那個還能叫襪子呀?"王孝城說:"叫魚網差不多,如果我是你,才不在這上面費工夫呢!"

"你有接濟,我呢?"楊明遠聳聳肩。

"接濟?誰的接濟到了?"門口傳來一聲興奮的叫聲,接着,一個人影從外面竄了進來,矮矮小小的個子,一對大眼睛,圓圓的臉,一股聰明調皮相:"王孝城,你的接濟來了?好呀,拿出來,看話劇去!"

"你聽清楚了沒有?"王孝城說:"嘰哩呱啦亂嚷,接濟來了,周末還會泡在宿舍里呀!"

"咦,宿舍里的人呢?"小個子張望着問。

"進城的進城了,沒進城的大概都去茶館了。"楊明遠說,終於把線頭穿進了針孔里,小心翼翼的拉出了線頭,他透了口長氣:"阿彌陀佛!"

小個子趕上前來,伸手奪過楊明遠手裏的破襪子和針線,一面嚷着說:"補這個做什麼,話劇看不看?"

穿了半天的線頭又被拉出來了,楊明遠跳下地來,氣呼呼的說:"小羅,我要揍你!搗什麼蛋嘛!以後全穿你的襪子,看吧!"

"哈哈,我的襪子已經屍骨無存,從上星期起,就根本不穿襪子了。"小羅笑嘻嘻的。

"什麼話劇?"王孝城問。

"江村和舒綉文合演的閨怨,有興趣沒有?"

"有興趣又怎樣?"王孝城無精打採的說:"沒錢!"

"我變個戲法給你們看!"小羅說,伸手在長衫口袋裏一陣摸索,摸出了兩張票來,往桌子上一放,得意的說:"瞧!這是什麼?"

"唔,"王孝城皺皺眉:"你哪兒弄來的?"

楊明遠拿起票來,仔細的看了看,不感興趣的放回桌子上,聳聳肩說:"我說呢,他那裏來的錢,看看日子吧,是上星期的票,小羅就是會這一套。趕快把襪子還給我,我就只有這麼一百零一雙!"

"我跟你們講,"小羅拿起票來,仍然興緻盎然的說:"我們混進去,國泰那個收票員,我已經和他混熟了,包管你們沒問題。江村和舒綉文的閨怨,他們說江村把白朗寧簡直演活了。你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說著,他轉身就向門口走。

"喂,等一等,"王孝城喊,一面望望楊明遠:"你呢?怎麼樣?去不去?""兩張票,怎麼去三個人?"楊明遠問。

"混進去呀!"小羅叫:"走吧,小楊,別那麼婆婆媽媽了。"

"你有車錢?"楊明遠懷疑的望着小羅。

"哈!"小羅笑着說:"男子漢大丈夫,老天給我們兩條腿做什麼用的?走呀!"

"從藝專走到國泰?"楊明遠問:"假若混不進去,這兩小時的路豈不冤枉?"

"做事全像你這麼瞻前顧後的,人就別活着了!"小羅說,把楊明遠的襪子扔在床上:"到底你們去不去?"

"去!"王孝城說:"反正窩在宿舍里也是無聊,看不成就當是出去散步的,明遠,去吧!"

楊明遠看看小羅和王孝城,既然他們都去,一個人留在宿舍里飽蚊子可不是滋味,少數服從多數,還是去吧!換了一件長衫,三個人走出宿舍,繞出校門。從藝專到重慶市區,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走到盤溪,過河到沙坪壩,再搭車子經小龍坎、化龍橋等地到市區。另一條是走到相國寺,渡江到牛角沱,再經上清寺、兩路口、觀音崖、民生路到市區,前者路遠,後者是快捷方式。所以,一般窮學生都採取後者。走路到市中心,大概要走兩小時。

一經上路,小羅的精神就全來了,小羅是個標準的話劇迷,重慶市的話劇,他幾乎一個也沒錯過,而十次有九次是看白戲。談起話劇演員來,他更是如數家珍,誰的戲路如何,誰的扮相如何,誰長得頂漂亮,誰的聲音最好聽,簡直就說了個沒完。三個人里,楊明遠向來是比較沉默的一個,王孝城也不像小羅那樣活躍,於是,一路就聽小羅一個人高談闊論。

走到了民生路,他們選擇了從夫子祠到國泰戲院,正走着,小羅忽然碰了王孝城一下,低聲說:"看到前面那個梳辮子的女孩子沒有?"

"怎麼樣?"王孝城向前面看了看,看到一個少女的背影,兩條烏黑的長髮辮,扎着黑綢結,亭勻的身子,穿着件白底碎花的鯰紗旗袍。

"中大的學生背地裏都叫她作沙坪壩之花,是個寡婦的女兒,她父親以前也小有名氣,是個文學家,可是幾年前就去世了。"

"你知道得倒很清楚,"王孝城說:"現在她們家做什麼的?"

"什麼都不做,家裏有幾塊田,大概就勉強湊和着過日子,她是個女學生,今年暑假才高中畢業,聽說中大很多學生都在追求她。她也很大方,常和大學生們一塊兒玩。你們要不要認識她?我和她見過兩次,可以給你們介紹。"

"算了吧,"楊明遠不感興趣的說:"認識了幹什麼?"

"小楊天生是個煞風景的人!"小羅說:"你不想認識我就給孝城介紹!"說著,他拉着王孝城向前趕了幾步,喊了一聲:"李小姐!"

前面的少女回過頭來,楊明遠正好也走上前去,一眼看到了一張白白凈凈的臉龐,和一對盈盈然如秋水般的眸子,不禁本能的愣了一下。小羅已經熱心的嚷了起來:"李小姐,到哪兒去?"

"想去看國泰的話劇,"那少女站住了,微笑的說,一派落落大方的味道。"這麼晚了,多半沒有票了。"

"沒關係,我們也要去看國泰的話劇,正好,我們還多一張票,李小姐就和我們一起去吧!"小羅信口開河的說。

"那怎麼好意思。"少女雖然口裏這麼說,顯然卻並不是拒絕,而且,那坦然的微笑的表情說明了她還很高興找到了伴。"本來媽媽要和我一起來看的,臨時又不來了,大家都說這個戲好,我真不想錯過。"她解釋的說。

王孝城和楊明遠交換了一瞥,楊明遠還來不及代小羅擔心,小羅已在為他介紹了:"李夢竹小姐,這是我的兩個同學,藝專的高材生,王孝城和楊明遠。"說著,他笑笑,又加了一句:"他們都是真正念書的,不像我是玩的。"

李夢竹笑了,柔和的看了王孝城和楊明遠一眼,那對眼睛沉靜而溫柔,還帶着女性所特有的嫵媚。楊明遠向來見不得女孩子,一看到女性就要臉紅,面對着這樣一個年輕而出色的少女,他木訥的老毛病就發作了,一句話也不說。還是王孝城說了句:"我們一起走吧。"

四個人走成了一路,小羅開始在為"閨怨"作廣告了,雖然他根本還沒看過,卻大吹大擂,如同已經看了好幾遍似的,女主角演得如何動人,男主角演得多麼逼真,講得頭頭是道,甚至於對觀眾反應,都大加描寫:"演到最動人的時候,台下鴉雀無聲,所有的觀眾都含着一眶眼淚,人人想哭,又都哭不出來。台上台下的感情,完全糅和成一片……"

夢竹聽得十分動容,忍不住的問:"羅先生,你看了幾次?"

"我?"小羅呆了呆說:"還沒有看哩!"

"那麼,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夢竹詫異的問。

"報上廣告裏登的呀!"小羅理直氣壯的說。

夢竹笑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也笑了起來。楊明遠暗地裏拉了王孝城一把,低聲的問:"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還難保呢,他又拉上了這麼個女孩子,到底預備怎麼辦?"

王孝城攤了攤手說:"我怎麼知道?"

到了國泰戲院門口,鬧哄哄的濟滿了人,賣票處仍然排着隊,入口處也早已開始收票,人群在戲院門口擠塞着,其中以學生占絕大多數。小羅讓夢竹走在最前面,明遠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後。走到了收票的地方,夢竹順利通過,明遠指了指後面,也進去了。小羅把兩張假票往收票員手裏一塞,同時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潮擁擠的當兒鑽進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員已經認出票是廢票,就嚷了起來,明遠聽到後面一嚷,知道小羅出了毛病,他向來忠厚,不願顧了自己而丟掉朋友,就拉了夢竹一把,兩人又折回到入口處來。收票員看到他們兩個,就又叫了起來:"他們四個是一夥的,都沒有票!"

夢竹望了望明遠,又看看小羅。小羅滿臉尷尬,還在面紅耳赤的和收票員瞎吵。由於他們阻住入口的地方,人潮就在外面擁擠咒罵。夢竹立即了解是怎麼回事,打開手提包,她正想拿錢補票,一隻手橫過好幾個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員的面前,手中是四張特別座的票,同時,一個男性的,沉穩的聲音在說:"這四個人的票在這兒,誰說沒有票?"

收票員愣了一下,收了票,嘰咕着說:"有票不早拿出來,開什麼玩笑!"

四個人走了進去,都不由自主的望着那解圍的人,一個瘦高個子的青年,穿着件灰綢長衫,白皙的皮膚,一對黑而深湛的眼睛,看來恂恂儒雅,帶着股哲人的味道,正對着他們斯文的微笑着。顯然,他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後面還跟着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了然,不知是那個大學的學生。小羅、明遠、和王孝城等無緣無故收了人家四張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着,那群人中跑出來一個胖子,拿着把摺扇,滿頭的汗,一把抓住小羅,大笑着說:"好呀!你又玩老花樣了,那有帶着女朋友還看霸王戲的!"說著他又和夢竹打招呼:"李小姐,還記得我吧!"

夢竹微笑着點了個頭說:"是吳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羅一看到胖子,就把剛才那一點不自在全一掃而空,又興高采烈了起來,"什麼吳先生,就叫他胖子吳,否則,你叫他他也聽不見,還當你叫別人呢!"

胖子吳爽朗的大笑了起來,一面把那個穿綢長衫的青年拉到前面來,笑着說:"鬧了半天,全是熟人,來來來,大家介紹一下,認識認識!這位是今天請客的主人,何慕天,剛好他家寄了一大筆錢來,他是我們系裏最闊的一個,所以,大家敲他竹杠,要他請全班看話劇,幸好有幾個同學沒來,要不然呀,你們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報了!"

何慕天仍然帶着他那個斯文的微笑,安閑的望着明遠等人,胖子吳又拉了三個人來介紹着說:"這是我們系中三寶,乾脆連姓帶名都省了,就叫他們大寶二寶三寶就行了,還有個特寶到那兒去了?喂!"他大嚷着喊:"特寶!"

"少缺德好不好?"三寶之一敲了胖子吳一記,說:"大庭廣眾,這樣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胖子吳旁若無人的東張西望了一陣,看看無法找到特寶了,就又忙着把何慕天身邊的兩個女孩子介紹給小羅他們,一個是個瘦高條,黑皮膚,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樸素的陰丹士林旗袍,鼻樑上架副近視眼鏡,一目了然是那種標準的流亡學生,胖子吳介紹出她的名字是"許鶴齡"。另一個則長得小巧玲瓏,小圓臉,大眼睛,嘴角邊兩個深深的小酒渦,忽隱忽現,一股嬌滴滴的味道。胖子吳笑着說:"這是我們國文系之花,蕭燕,不過,我們都叫她小飛燕。雖然喊她小飛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會飛掉。"

大家都笑起來了,蕭燕瞪了胖子吳一眼,笑着說:"你再不口角積點德,當心嘴巴生瘡!"

"好了,小羅,輪到你來介紹一番了。"胖子吳說。

於是,小羅也把明遠等一行人分別介紹了一遍,然後,大家走進場去找位子坐下。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舉,買的全是頭三排的票,坐定后,明遠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聲說:"彆扭!讓中大的請客!"

"改天回請他們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的說。

夢竹靜靜的坐在那兒,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羅,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藝專的學生間,總有些猜忌,友誼是很難建立的。平常,中大總以正式大學自居,對藝專難免輕視。而藝專的學生,又都有兩個大特性,一是窮,二是狂。像今天這種情形,藝專能和中大玩到一塊兒,倒是不常見。當然,這要歸功於何慕天那四張票。想着,她不自主的就扭過頭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個男性的側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堅定的嘴。

胖子吳在人群中騷動了一會兒,然後一包瓜子從遙遠的角落裏傳了過來,何慕天抓了一把,遞給夢竹,夢竹又抓了一把,傳給小羅,小羅把整包往楊明遠身上一摔,叫着說:"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誰有五香豆腐乾?本人徵求!"

全體中大的學生都鬨笑了起來,原來許鶴齡皮膚黑,又平平板板的沒有身段,所以男學生們給她取了個缺德的外號,叫"五香豆腐乾"。小羅不知原委,聽到大家笑,以為嘲笑他窮得沒錢買豆腐乾,就昂昂頭,大模大樣的說:"有什麼好笑?咱們藝專,男生窮,女生丑,這是人盡皆知的。窮又有什麼關係?有朝一日,我有了錢,五香豆腐乾算什麼?在座的都有份!"

本來大家已經笑停了,給他這麼一說,又都笑了個前俯後仰。許鶴齡氣得臉色發白,又不好發作,只得板著臉坐着,不住的把眼鏡拿下來擦,擦過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來。

蕭燕看不過去,一心為許鶴齡難堪,就哼了一聲,氣憤憤的說:"這算什麼名堂?見鬼!"

小羅以為蕭燕在罵他,就伸過脖子來說:"你別見怪,我又不是說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丑"而發,心想蕭燕又不是藝專的,幹什麼生這個多餘的氣,就急不擇言的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此話一出,中大那些學生更是笑得彎腰駝背,氣喘不已,許多人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蕭燕脹紅了臉,氣得嘟起嘴來大罵:"出門不利,碰到這種冒失鬼!"

小羅皺皺眉頭,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茫然的回過頭來看着楊明遠,傻不愣登的說:"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出門不利?誰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凶了,楊明遠雖不明白癥結所在,但也體會到小羅鬧了笑話,又氣小羅在公共場合里旁若無人的亂嚷,把什麼"男生窮,女生丑"都喊出來,場中又有不少藝專的女學生,這一下豈不是自找麻煩,就也沒好氣的說:"誰是冒失鬼?當然是你啦!"

小羅用手摸摸腦袋,困惑的轉過頭來,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的坐在那兒,帶着個有趣的表情看着他,就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反正不能讓別人白請客,挨挨罵也就算了。"

大家又笑了,幸好"當"然一聲開幕鑼響,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笑聲才算是止住了。夢竹望着台上,紅色的幕幔正被緩緩拉開,展露出裏面的佈景。全場都逐漸安靜了下來,沒有一點聲音。她不經心的嗑着瓜子,卻感到有人不在看台上,而在看自己。她回過頭來,接觸了何慕天深思而帶着幾分恍惚的眼光,她的心臟猛跳了兩下,臉上就不知所以的發起熱來,調回目光,她定定的看着台上,不再往旁邊看了。

散戲后,已是夜深。人像潮水般湧出戲院,劇情仍然緊扣在每個人心上,站在涼風習習的街頭,大家才回到現實中來。夢竹急於回家,小羅和楊明遠、王孝城是決定照原路走回去,雖然何慕天堅邀大家同路搭車到沙坪壩,但,小羅等堅持要走回去,理由是:"那麼好的月亮,那麼涼爽的夜風,又剛看了那麼動人的一個話劇,必須走走談談,才夠詩意!"

於是,他們分作了兩路,小羅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說:"今天領了你的情,改日我有了錢再請你,李小姐交給你了,拜託送她回家!"

何慕天目送小羅等一群走遠,回過頭來,下意識的又望了望夢竹,夢竹也正望着他,那樣寧靜安詳的一對眸子!當他想捕捉那眼光時,它已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了。他愣了愣,有種突發的,觸電般的感覺,直到胖子吳一聲大嚷:"還不去等車,站在路邊發神經病嗎?"

他才驚醒過來。於是,大家向停車站走去。

小羅和楊明遠等走上了路,踏着月色,迎着涼風,向觀音崖、兩路口的方向走。小羅聳聳肩說:"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很夠味兒!"

"什麼叫味兒?"楊明遠問:"我就討厭他那股味兒!彷彿比別人高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滿優越感的樣子,是個標準的闊公子而已。別人買了票看話劇,他呢,好象是專門為了看那個李小姐的!"

"你怎麼知道他在看李小姐?"小羅問:"敢情你也沒看話劇,一直在看他們,是不是?"

"哼!"楊明遠哼了一聲:"別逞口舌之利!反正我不喜歡他這個人,尤其他那對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對漂亮的眼睛有什麼不好?"小羅說:"我就喜歡他那對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給人一種──"他想了半天,跳起來說:"對了,詩意的感覺!"

"詩意?"楊明遠皺皺眉:"你什麼都是詩意,別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斷他們說:"別吵了,我維持中立。不過,我有個發現,李夢竹長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綉文?"小羅問,點點頭說:"確實有一點!"

楊明遠不再說話,他腦中浮起的是兩對眼睛,一對屬於夢竹的,沉靜溫柔。另一對屬於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這兩對眸子在相迎相接……他摔了摔頭,管他呢,想這些做什麼?無聊!邁開大步,他下意識的加快了行路的速度,彷彿有誰在催促他一般。

車子停在沙坪壩,夢竹雜在一大群中大學生群中下了車,站在停車處,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鬧不停的學生們。夜已經很深了,風從曠野中吹拂過來,帶着田野和夜露的氣息。天邊上,一彎下弦月在雲層中掩映。她深吸了口氣,夜色使人頭腦清醒,精神振作,和那些人點了點頭,她說:"我回去了,謝謝你們今天的請客!"

事實上,應該只謝謝何慕天,但她一籠統的都謝了進去。

那些學生們都是回中大的。只有夢竹住在鎮上。她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來,以一副安閑的態度說:"我送你回去。"

然後,在一大串的"再見"聲中,他們分成了兩路。何慕天傍着夢竹,緩緩的向鎮上走去。月色淡淡的塗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水田裏,蛙鳴正喧囂着。夢竹低着頭,凝視着石板隙縫中偶爾長出的幾叢青草,和路邊時常飛掠過來的一兩隻螢火蟲,靜靜的向前走着。走了一段,感到身邊的人過於沉默,她好奇的抬起頭來,有些詫異的望望何慕天,後者臉上有種深思的神情,顯得專註而嚴肅,彷彿在考慮什麼問題,而對周遭的一切──包括夢竹在內,都漠不關心。覺得沒有什麼話好說,夢竹又低下頭去,繼續瀏覽着路邊的小飛螢,一面用她的全神,去領會着夜色中的一切:神秘的、美好的、和幽靜的。就這樣,他們一直走到了夢竹的家門口,夢竹站住了,抬起頭,對何慕天沉靜的一笑,輕聲說:"到了。"

"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驚訝,茫然的抬起頭來,凝視着夢竹。"謝謝你送我。"夢竹說。

何慕天繼續凝視她,嘴唇微微的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夢竹有些困惑,他想說什麼嗎?她下意識的等待着,而沒有立即打門。但是,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就一直默默的望着她,始終沒有開口。那對深而黑的眸子裏,閃爍着一些特殊的東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動。這深沉的凝視使夢竹又一次的心跳,多動人的一對眼睛!然後,突然間,他摔了摔頭,好象猛的振作了起來,說:"那麼再見了!"

夢竹怔了怔,還來不及答話,何慕天已經掉轉了頭,向來時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風裏,他的綢質長衫飄飄蕩蕩,頎長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別有一股飄逸的風度,望着他昂着頭,瀟瀟洒灑的獨自消失在月光下,夢竹感到一份奇異的困惑和迷惘。倚着門框,她獃獃的佇立着,一直忘了打門,直到門猛的開開了,一個梳着髻,穿着短衫的小腳老婦人,攔門而立,她才驚醒過來。回過頭,她對老婦人不經心的看了一眼,無精打採的說:"是你,奶媽,你還沒睡?"

"睡?我怎麼睡?"老婦人沒好氣的說:"我的小姐,半夜三更還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麼能睡?我睡了,誰給你等門呀?"

"奶媽!"夢竹把眉頭一皺,生氣的說:"你越老就越喜歡胡說八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嘛!"

"我說錯了什麼?你別以為我沒看到,我在窗子裏看了你們半天了,兩個人站在門口,面對面的……你不要以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誰都看得清楚。我告訴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身分……"

"奶媽!"夢竹跺了跺腳:"你怎麼了?你這個嚕囌脾氣到底改不改?"

"我嚕囌,我是嚕囌……"奶媽嘰咕着,一面向裏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奶長大的,我才不對你嚕囌呢!女孩兒家,半夜三更才回來,還和那些大學生……"

"奶媽!"夢竹叫。

"好,我不說就不說,等將來高家……"

"奶媽!"

"好好好,我以後就再也不說你,不管你!"奶媽挪動着一雙小腳,搖搖擺擺的走進裏面屋子,又回頭交代了一句:"你媽要你回家之後到她屋裏去,她要訓你呢!"不等夢竹答話,她又加了一大串:"給你煮了兩個敲敲蛋,非吃不可哦,這麼晚回來,空着肚子怎麼睡覺?女孩兒家不作興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貼后心……"

夢竹望着奶媽的影子隱進了屋裏,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天哪,難道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會變成這樣嚕里嚕囌的嗎?穿過了堂屋,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摸着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着了洋火,點起桐油燈,罩上燈罩。然後,面對着一燈如豆,在椅子裏沉坐了下來。

夢竹是半個四川人,他們家原是從北方移來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親根本就在四川長大,她的母親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們全家都住在重慶市內,她父親是個標準的讀書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創業。平日吟詩作對,花鳥自娛,也始終沒有做過什麼事,只靠她祖父遺下來的幾畝薄田過日子。這樣混了大半輩子,坐吃山空,田地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苦,等到中日戰事一爆發,重慶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價猛漲。夢竹的父親就乾脆把重慶市內的房子賣了,而在沙坪壩買了這幢小房子,遷居沙坪壩。這一舉倒是很聰明的,後來重慶市內大轟炸,他們的舊居也被炸毀,而沙坪壩始終沒有什麼大影響。三年前,夢竹的父親去世,這兒就只有夢竹的母親和奶媽,三個女人過着日子。她們把田地租給別人種,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過得十分艱苦,但和一般戰時的人比,也就勉強算過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裏,夢竹凝視着那一盞油燈發獃,心裏亂糟糟的,好象充塞着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奶媽的那一句"將來高家……"使她心情大壞。高家,高家!她與高家有什麼關係,她討厭高家!咬着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麼深,那麼黑,那其中跳動的小火焰就像面前這盞桐油燈……算了,她坐正身子,見過一次而已,算什麼呢?自己真是有神經病了!

奶媽推門而入,把兩個"敲敲蛋"往夢竹面前一放。所謂"敲敲蛋",是把整個的蛋,連皮在滾水中煮上幾秒鐘,就撈起來,裏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狀態,然後敲開一個小口,吸吮着吃。據說這種半生半熟的蛋營養價值最高,奶媽對"敲敲蛋"簡直是迷信,每天總要堅持着讓夢竹吃一兩個,而夢竹對這種蛋已經吃得深惡痛絕,一看到敲敲蛋,眉頭就鎖起來了。

"別皺眉頭,"奶媽站在桌子旁邊,一副監視態度:"趕快吃了到你媽屋裏去,你媽在等你呢!"

"要罵我嗎?"夢竹問,無精打採的望着那兩個蛋。

"唔,今天──"奶媽欲言又止,說:"趕快吃呀!"

"今天怎麼?"夢竹抓住她的話頭問。

"沒怎麼!"奶媽叫着說,把蛋敲了口,送到夢竹鼻子前面來:"好小姐,趕快吃了吧,不是三歲大的娃娃了,還要我老奶媽來喂你嗎?"

"今天一定有事,"夢竹說:"你不說,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說!"

夢竹望了望奶媽,奶媽拿着蛋,挺立在那兒,板著臉,一點也不肯讓步的樣子。無可奈何,她接過蛋來,一面吸吮,一面說:"你可以說了吧!今天有什麼事?"

"沒什麼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來過了!"

夢竹一口蛋吮了一半,聽到這句,整口蛋全噴了出來,本來就不喜歡吃這種半生半熟,充滿腥味的蛋,再加上這句話,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裏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閉上眼睛說:"不吃了!"

"你看你,"奶媽一面收拾着桌上的蛋殼,一面急急的說:"這就又發急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兒家,總不能跟着媽媽一輩子呀……"

"你不要女孩兒家、女孩兒家的好不好?"夢竹氣呼呼的說:"當了女孩兒家就該倒霉嗎?"

"哎喲,"奶媽叫:"這就叫倒霉了嗎?那麼,那個女孩兒家會不倒霉呢?人家高家……"

"不要講了!"夢竹叫。

"好好好,不講不講,"奶媽忍耐的說,嘆了口氣:"你媽在等你呢,快去吧。"

"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說我睡了。"

"那怎麼成?快去吧,不是三歲的小娃娃了,你媽也不會怎麼說你的,有我呢!"

夢竹嘟着嘴,斜睨着奶媽,滿臉的猶豫和不情願。奶媽是夢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進了李家門,她自己那個差不多時間生的女兒交給了鄉下人去養,她來做夢竹的奶媽,兩年飽下來,她疼夢竹勝過了疼自己的女兒。等夢竹斷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雜務,時間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兒子獨立了,女兒嫁人了。剩下她一個孤老太婆,就乾脆把李家當自己的家一樣住下了。對夢竹她有一份母親的疼愛,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過因為是看着夢竹長大的,自然也有點倚老賣老。夢竹對她,也是相當讓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媽推推她的肩膀說。

"好,去去去!"夢竹一跺腳,站起身來說:"反正又是要挨罵的!"噘着嘴,她向母親房裏走去。

李老太太年輕時是個美人,原出生於書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親這一代,已經沒落了。由於貧窮而又傲氣,李老太太的婚事就變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歲那年,才嫁給夢竹的父親。而夢竹的父親比李老太太還要小三歲,因為這個關係,李老太太在家庭里一直是掌握大權的人,夢竹的父親脾氣比較隨和柔弱,她母親卻剛強堅定。所以,別人的家庭里,是父嚴母慈,夢竹的家庭中,卻是母嚴父慈。從小,夢竹就很怕母親,李老太太有種天生的威嚴,和說一不二的作風,她的話就是法律,即使對這個唯一的女兒,她也是不常假以辭色的。

夢竹走進母親房裏時,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着床欄杆。床邊的小桌上亮着一盞桐油燈,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鏡,在燈下看一本彈詞小說"筆生花"。聽到門響,她抬起頭來,望着走進門來的女兒。取下了眼鏡,她沉着臉,用冷靜的聲調說:"過來!夢竹!"

夢竹有些膽怯,還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興,仍然皺着眉,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邊。

"坐下來!"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夢竹默默的坐了下去,不敢看母親,只低垂着頭,望着棉被上的花紋。

"抬起頭來,看着我!"李老太太命令的說。

夢竹不得已的抬起頭來,用一副被動的、忍耐的神色望着母親。李老太太的眼睛是嚴厲而銳利的,在夢竹臉上搜尋的注視了一圈,然後問:"今晚到哪兒去了?"

夢竹囁嚅着,說不出口。

"對我說!講實話!"

"看話劇去了。"夢竹低低的說,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結果你去看話劇去了!嗯?"

"大家都說那個話劇好,"夢竹低聲的解釋:"路上碰到幾個藝專的學生,我知道他們是去看話劇,就結伴去了。"

"誰送你回來的?"

夢竹俯下了頭。

"說呀!"李老太太厲聲的說。

"一個──中大的學生。"

"好,又是藝專,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虧你還是出自書香世家的名門閨秀!你想丟盡父母的臉?讓你父親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我──我──我又沒有做什麼。"夢竹翹起了嘴。

"沒有做什麼!"李老太太沉着聲音說:"你還說你沒有做什麼!你別以為我整天關在家裏不出門,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學生稱你作沙坪壩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沒有常常跟他們混在一起,他們怎麼會叫你作沙坪壩之花?多麼好聽的名稱,沙坪壩之花!你要丟盡李家的臉了!我問你,你怎麼和他們攪在一起的?"

"根本就沒有'攪在一起',"夢竹委委屈屈的說,"還是畢業旅行到南溫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學生,大家就在一起玩過,後來,常在鎮上碰到。偶爾和他們在茶館裏坐坐,喝杯茶,隨便談談而已。他們中大的學生就是喜歡稱人家這個花那個花的,他們自己學校里,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還有校花院花……他們也沒有什麼壞意思。"

"好,你還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學生泡茶館,看話劇,玩到深更半夜回來!你還有一篇大道理,你認為被稱作什麼花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嗎?你一個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學生鬼混,你叫我怎麼樣向高家交代?"

夢竹迅速的抬起頭來,望着母親說:"是高家來說我的壞話,是不?他們要是不滿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

"好哦,你說得真簡單!"李老太太把臉一板,厲聲說:"夢竹!我告訴你,你和高家這件婚事,你願意也好,你不願意也好,這是你父親生前就訂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們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夢竹咬緊了嘴唇,臉色發白,半天,才幽幽的說了一句:"我們李家什麼都沒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氣得眉毛都豎了起來,她瞪着夢竹,看了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兒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規矩!我對你說,以後你永遠不許和那些大學生交往,否則,我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操心!我說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還要面子!"

夢竹凝視着母親,她了解母親的個性,知道她的話並非"威脅"。緊閉着嘴,她不再說話,可是,心頭卻湧起了千萬股的委屈和傷心,高悌!見了人只會傻笑,獃頭獃腦,話都說不清,半個白痴!自己就該把一生的幸福作這樣的犧牲?逐漸的,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又沿着面頰流了下來,滴在衣服上。看到她流淚,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軟,她吁了一口氣,帶着種疲倦的神色說:"夢竹,你要知道,我是為了你好!"

夢竹默默的搖了搖頭,淚水成串的滾了下來。

"不,"她哽塞的說:"你不是為了我好,如果為了我,你不會勉強我嫁給高悌,我沒有一分一毫喜歡他。人怎麼能和一個自己討厭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這也是你當初自己願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歲,你們要我答應,我當然都依你們。"

"反正,這事已成定局!沒有什麼話可講了,人家高家的孩子對你可是真心,又沒有吃喝嫖賭的壞習慣,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呢?現在,你去睡吧,我的話也說夠了,總之,你要為家庭名譽着想,一個女孩子,只要錯一點點就永劫不復了,你一定要潔身自愛!現在,去睡吧!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夢竹慢慢的站起身來,背對着母親,用手帕拭去了臉上的淚痕,輕聲的說:"生命,是為什麼呢?我連交朋友的自由都沒有,如果你連我的呼吸都包辦,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嗎?"

"夢竹!你在嘀咕些什麼?"李老太太皺着眉問。

夢竹回過頭來,望着母親,仍然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輕聲說:"你是我的母親,但是,你了解我嗎?你知道我對感情有一份美麗無比的夢想,絕不是高家那個白痴所能滿足我的,你懂嗎?你知道那些大學生的身上有什麼嗎?有活力,有生命,這是我們家裏所沒有的!你懂嗎?你知道我需要些什麼?不是你的教條,不是你所要維持的虛面子,是歡笑和快樂!還有一樣──愛情!我正等着它來臨,我會歡迎它的到來。我還年輕,為什麼不能享受生命?你無法扼殺我,你也不該扼殺我!"

"夢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麼鬼東西?"

"我?"夢竹臉上浮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我嗎?我在念經。"

"念經?"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念什麼經?"

"喇嘛經!"夢竹說著,掉轉頭就向門口走去。李老太太氣得臉發白,望着夢竹走出室外,她憤憤的把書丟在桌子上,脫衣準備就寢,一面喃喃的自語:"女大不中留,這孩子越來越沒樣子,還是趁早讓她和高家結了婚算了,否則,遲早要出問題!"

夢竹頂撞了母親那一句,才覺得一腔鬱氣,稍稍發泄了一些,回到卧室里,挑亮了燈,她了無睡意的坐在桌前,用手托着下巴,獃獃的對那燈光上的火焰發愣。是的,生命,生命屬於誰?自己件件事都得聽別人的安排嗎?生命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一聲門響,奶媽又挪動着一雙小腳,慢騰騰的走了進來。

"好小姐,你還有一個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夢竹轉過頭,瞪視着奶媽。奶媽捧着一個敲敲蛋,送到夢竹的面前來。夢竹對那敲敲蛋注視了幾秒鐘,抬起眼睛,安安靜靜的說:"把它丟垃圾箱吧!"

"說得好!小姐!"奶媽嚷着說。

"我說,把它丟垃圾箱吧!"夢竹堅定的說:"以後,敲敲蛋也好,推推蛋也好,我都不吃了!"

"好小姐,空肚子睡不着!"

"我說,我不要吃!"夢竹站起身來,把奶媽和敲敲蛋一起往門外推,說:"告訴你,生命是我自己的!"

奶媽被推到門外,門立即闔攏了,奶媽獃獃的站着,望望手裏的敲敲蛋,又望望那關着的門,不解的搖搖頭:"怎麼搞的?敲敲蛋和生命有什麼關係?"

再搖搖頭,她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走到後面去了。

小羅躺在床上,腿架在床欄杆上,瞪着天花板發獃。王孝城正吹着他那走調的口琴,碰到有吹不出聲音的地方,就把琴在凳子上狠敲幾下,再送到嘴邊去吹。荒腔走眼的琴聲在室內斷斷續續的響着,這正是中午的時分,宿舍里有三五個同學在睡午覺,其它的都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氣候燥而熱,窗外是炎陽高照,室內燠熱得如同蒸籠。王孝城的口琴又吹不出聲音來了,他把琴一陣猛敲,同時低低的發出一連串的咒罵。小羅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回來,望了望王孝城說:"我看算了吧,你在吹些什麼?招魂曲嗎?"

"招你的魂!"王孝城罵著說,一面用衣袖擦汗。

"明遠到哪兒去了?"小羅對挨罵向來不在乎,看了看明遠空着的鋪位問。

"鬼知道!"

"怎麼了?你?誰惹你了?"

王孝城把口琴拋在床上,嘆口氣說:"家裏再不寄錢來,就只好去當棉被了。"

"你愁什麼?"小羅笑嘻嘻的說:"你還有棉被可當,我呢!棉被早就到估舊貨的攤子上去了。這樣也好,四大皆空,就無憂無慮了。"說著,他對王孝城伸開了手:"喂,香煙來一支!"

"去你的!"王孝城說,"昨天還有半支藝專牌香煙,今早已經報銷了!"所謂藝專牌香煙,是藝專的門房,用煙絲自製自卷了來賣給學生們的,價格算得非常便宜,學生們稱之為"藝專牌香煙"。

"唉!"小羅收回手,嘆口氣。

"嘆什麼氣?"王孝城說:"你四大皆空,不是無憂無慮嗎?怎麼又嘆起氣來了?"

"四大皆空都沒關係,八大皆空也無所謂,只是肚子空不好受。"小羅愁眉苦臉的說。

"我告訴你,"王孝城想起什麼來了,壓低聲音說:"昨天晚上我看到吝嗇鬼掩掩藏藏的帶了一包東西回來,偷偷的塞到他的柜子裏,八成是吃的,你要不要去檢查一番?"吝嗇鬼是他們同寢室的一個同學的外號。

"真的?"小羅翻身坐了起來,四面看了看,那位外號叫吝嗇鬼的同學並不在室內。"當然啦,先把它充公了再說!"說著,他站起身來,毫不遲疑的走到吝嗇鬼的柜子前面,一兩個聽到他們談話的同學都從床上伸長了脖子來張望,小羅一面打開櫃門,一面嚷着說:"要吃東西的準備!"然後,他把手伸進柜子裏去一陣亂摸,接着,就大叫一聲:"我的媽呀!"

大家都被他嚇了一跳,全從床上坐起來,伸頭去看。只看到小羅的手從柜子裏抽了出來,跟着小羅的動作,一包五香豆腐乾跌落在地下,散了一地,而小羅手裏還提着一樣東西,原來是只活蹦活跳的大肥老鼠。小羅提着老鼠的尾巴,那老鼠正吱吱的亂叫亂掙扎着。大家全鬨笑了起來,小羅把老鼠舉得高高的,氣憤憤的說:"真有鬼!五香豆腐乾不拿出來請人吃,塞在柜子裏請耗子吃!真是吝嗇到了家!"

"小羅,"一個同學笑着說:"你如果中飯沒吃飽,把這耗子送到廚房裏去,煮他一碗清燉耗子湯吃吧!"

"假若還吃不飽哦,"另一個同學說:"咱們宿舍里還有一樣特產,臭蟲!再來個炒臭蟲吧!"

"還可以來個油炸跳蚤!"

"太油膩了,再加個涼拌蒼蠅吧!"

"好豐富!大菜一桌!"

小羅已拉開嗓子,用飯店堂倌的口吻,大聲唱了起來:"炒臭蟲,油炸跳蚤,涼拌蒼蠅,外加清燉耗子湯一個喲!多放辣椒!"

全寢室都大笑了起來,笑聲中,還夾着那隻老鼠的吱吱怪叫,正笑鬧成一團的時候,楊明遠滿頭大汗的跑進了寢室,叫着說:"發公費了,趕快去領!"

此話一出,全寢室的人都振作了,忙着起床穿衣服,跑出宿舍,楊明遠把兩個公費口袋扔在桌子上,說:"小羅和孝城的,我已經代領了,"他一眼看到小羅,就咦了一聲說:"你手裏是個什麼玩意兒?"

小羅跳蹦着跑來拿起口袋,笑着說:"第一件事,藝專牌香煙!"

"喂,"王孝城說:"你這隻老鼠捨不得扔了,是不是?真的想清燉耗子湯吃呀?"

"小羅,還有你一封信,"楊明遠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淺藍色的信封,故作神秘的送到鼻端去聞了聞,哼了一聲說:"唔,有一陣香味,真好聞!"又把信封揚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的念着信封上的字:"國立藝朮專科學校西畫系一年級,羅文先生親啟,重慶市舒寄。唔,姓舒的,這姓好怪呀,王孝城,你聽說過有姓舒的人嗎?舒服的舒?"

"哦,"王孝城煞有介事的眨眨眼睛,和楊明遠像演雙簧似的,一股思索的樣子說:"好象沒聽說過,除非是──唔,對了,閨怨的女主角,舒綉文!"

小羅"呀!"的一聲驚呼,因為他曾寫過一封情意纏綿的信給舒綉文,回信竟然落在楊明遠手裏,這還得了!他對着楊明遠沖了過去,手裏那隻老鼠就順手一拋,搶下了楊明遠手裏的信。剛好門外一個同學走了進來,只看到一團黑溜溜的東西對自己迎頭飛來,以為是小羅拋給他的什麼好東西,就下意識的伸手接住,誰知一接之下,毛茸茸,軟綿綿,吱吱亂叫,低頭一看,不禁"哇呀!"的大叫了起來,鬆了手,那隻老鼠落在地下,立即一溜煙的鑽到床底下去了。王孝城跺跺腳,惋惜的說:"一碗好湯沒有了。"

那位新進來的同學,外號叫做"木瓜",有點木頭木腦,獃獃的站在門口,還傻裏傻氣的問:"你們這是新發明的什麼遊戲?"

這兒,小羅搶過了楊明遠手裏的信封一看,下款寫的是"中大吳寄",根本不是什麼"舒寄",才知道上了楊明遠和王孝城的當,氣得抬起頭來,狠狠的看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一眼。

楊明遠和王孝城都相視而笑。小羅拆開信,看了一遍,就蹙蹙眉,回憶似的想了想,接着就尷尷尬尬的笑了。笑着笑着,不禁越笑越厲害,最後,簡直成了捧腹大笑,王孝城說:"這個人發神經病了,什麼事這麼好笑?"

小羅把信箋送到楊明遠和王孝城面前來,邊笑邊喘氣邊說:"五香豆腐乾,五香豆腐乾……"接着又是笑。

楊明遠和王孝城莫名其妙的接了信箋,看到下面這樣一封信]

:"小羅:你知道你這渾小子闖了多大一個禍?那天你帶着小姐看白戲,是我們不該多事把你帶進去,請你看了話劇,還惹出一個大麻煩,真是我們該倒霉!早知道會如此嚴重,那天就應該讓你們出出洋相看不成!這也都怪我們那位何慕天的心腸太好,惹上了你這個標準的掃帚星!我還是從頭說明白吧,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們同學群里的一位名叫許鶴齡的女同學,外號是'五香豆腐乾',這是全中大人盡皆知的事。偏偏你這位老兄竟在大庭廣眾下'徵求五香豆腐乾',這也罷了,後來又說些什麼'在座都有份',這又罷了,當我們小飛燕干涉時,你居然還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這一下,你可以想像兩位小姐氣成什麼樣子。而那天,我們男同學錯在不該大笑。而今,兩位小姐遷怒在我們身上,和我們展開了個'沉默抗議',無論對那一位男同學,都相應不理。五香豆腐乾還沒說的,小飛燕是我們的靈魂!小羅呀小羅!你可以為我們想想,這一來,我們的生活里還有快樂么?近來,全宿舍都無精打采,最後商量結果,是追究禍首──你!於是,與小姐們進行和談,結論是,由你作東道,請我們這一群──包括幾位女同學,在盤溪的茶館中,備茶一桌、酒一桌,小菜、花生、瓜子各若干,請客。日期已擇定為本星期六下午三時,想必那時你們本月份公費已發,必定荷囊充實,希望準時到達勿誤!再者,昨日在鎮上碰到李小姐,已經代邀星期六一同來玩。希望你們別黃牛,否則就太不好意思了。祝快樂胖子吳"楊明遠和王孝城看完了信,兩人相對注視,回憶那天晚上的種種情形,不禁也都大笑了起來。笑完了,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好了,小羅,你現在預備怎麼辦?"

"怎麼辦?"小羅揚揚眉毛,拍了拍剛剛拿到的公費口袋,豪放的說:"胖子吳寫了這麼一大堆,你猜是為什麼?不過要敲敲我的竹杠而已,他們算準了,我們該發公費了,又知道我小羅最愛請客,所以借題發揮,找到了我來作東道!這又有什麼關係,請就請吧!"

"請就請吧,你的口氣不小,"楊明遠說:"你算了沒有,一共到底有多少人?我初步估計,起碼十五個人以上,假若還要喝酒的話,你這個月的公費大概就該全體報銷了!"

"報銷就報銷!"小羅洒脫的摔摔袖子:"一個月的公費,換一次豪舉的請客,過癮!"

"過癮?"王孝城笑着說:"花光了再去當褲子吧!"

小羅昂頭一笑,把公費塞進了衣服口袋裏,向門口走去,一面得意洋洋的搖頭晃腦的念着李白的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星期六,在盤溪的茶館裏,真可說是盛會。十五、六個學生把那間小茶館鬧得天翻地覆,他們把桌子併攏起來,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幾盤瓜子,只那麼一卷,就全光了。小羅站在人群中,派頭十足,拚命叫老闆拿酒來,瓜子來,花生來!

"只管拿來,只管拿來,有我付帳!"他拍着胸口,好象他是個百萬富豪。

夢竹也來了,她穿件白底子粉紅碎花的旗袍,依然垂着兩條大髮辮。臉上沒有任何脂粉,水紅色的嘴唇和面頰仍舊顯得紅灧灧的。眉線分明的兩道眉毛下,是對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她文文靜靜的坐在那兒,用一種旁觀者的態度,悠然的望着那群笑鬧着的大學生。她的旁邊,就坐着楊明遠和王孝城。小羅張牙舞爪的跑來跑去,拚命鼓勵大家"多吃一點"。

"不要怕!你們儘管吃,這一個小東道我小羅還做得起。夥計,再拿一盤五香豆腐乾來!"

王孝城望望楊明遠,壓低聲音說:"他又犯毛病了,饒請了客,還得挨罵,你看吧!"

夢竹也已經知道"五香豆腐乾"的典故,不禁抿着嘴微微一笑。明遠把頭靠近她,微笑着說:"你看他闊氣得很,是吧?他床上的棉絮都沒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為:'四大皆空'!所謂四大,是說床上空,衣櫃空,荷包空和頭腦空!"

夢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來,她看到坐在她對面的一個人,正用對深湛的眼睛,默默的注視着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觸,就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連招呼都沒有打,好象根本不太認得她似的,又垂下頭去,悶悶的喝着酒。

她有些發怔,偷偷的窺視着他,他的臉色微微發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關係,那對漂亮的黑眼睛裏充塞着迷離和落寞。

低着頭,他只顧着喝酒,彷彿在這兒的目的,就只有喝酒這唯一一件事。

小羅幾杯下肚,已經有些醉了,站在桌子旁邊,他開始指手劃腳的述說老鼠趣事:"……喝,一包那麼好的五香豆腐乾,就全請了耗子了,你們說冤不冤……""我的天哪,"蕭燕坐在小羅旁邊,嘆了口氣說:"他老兄怎麼專揀該避諱的說呢!"說著,她拉了拉小羅的長衫下擺:"你就坐下來,安安靜靜的喝兩杯怎麼樣?"

"別拉我!"小羅低下頭來說:"我的衣服不經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這一百零一件,拉破了沒得換。"

"我的天哪!"蕭燕搖着頭叫。

桌子的另一邊,有五六個學生開始談起時局來,許鶴齡也加入了關於時局的討論。這一談就勾起了許多人的愁懷和憤怒,罵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談越激烈。一個半醉的同學開始唱起流亡三部曲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兒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興奮和傷感。因為大部份的學生,都是流亡學生,人人都有一番國讎家恨,也都飽嘗離家背井和顛沛流浪的滋味。於是,一部份人加入了合唱,還有些埋頭喝酒。桌上的氣氛由歡樂一轉而為沉重感傷。一個戴眼鏡的學生,也就是外號叫特寶的,握着酒杯,搖頭晃腦了半天,嘴裏念念有辭:"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後,突然間冒出了兩句詩來:"遍地烽煙家萬里,錦江數見菊花開……"

念完,瞪瞪眼睛,又開始"仄仄平平"起來,原來他在作詩,顯然這首詩很難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領,只一個勁兒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然後,他推了推坐在他身邊的何慕天,嚷着說:"喂喂,我這首詩怎麼只有兩句呀?還有兩句到哪裏去了?"

"我怎麼知道?"何慕天悶悶的說,仍然埋頭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個矮個子說。

"到哪裏去了?"戴眼鏡的伸過頭去。

"給耗子偷吃了!"

許多人笑了,這一笑,才把那濃重的感傷味兒趕走了不少。王孝城和小羅爭論起白楊和舒綉文的戲,這一爭論,大家都紛紛參加意見,桌上重新熱鬧起來,嗑着瓜子,吃着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的聊聊,這是件大樂事。

胖子吳提議的說:"我們來組織個南北社如何?"

"什麼南北社?"小羅問。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吳說:"我們這些愛聊的,來一個定期聚會,例如每個星期六,在茶館中聚聚,談談,輪流作東請客,不是別有滋味嗎?"

"對!"小羅一拍桌子,高興的大叫:"這樣,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贊成贊成!南北社,不如叫龍門社。"

"叫什麼社?"蕭燕沒聽清楚。

"龍門者,擺龍門陣之意也。"小羅學着胖子吳酸溜溜的說。

"我的天哪!"蕭燕眨眨眼睛,閃動着小酒渦叫。

夏季的午後,天氣變幻莫定,帶着雨意的風開始從嘉陵江畔卷了過來,烏雲層層堆積,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遠處的山谷里,雷聲隱隱的在響着。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頭來,望着外面說。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動的開口說話。

確實,要下雨了,一陣電光夾着一聲雷響,大雨頃刻間傾盆而下,雨點打擊在屋頂上,由清晰的叮咚之聲轉為嘩啦一片,疾風鑽進了茶館,掃進不少雨滴。頓時間,暑氣全消而涼風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羅高興的揚着頭大叫:"過癮,過癮!"

"好一陣及時雨!"胖子吳和小羅呼應着。

夢竹凝視着窗外的雨簾,一條一條的雨線密密的把空間鋪滿,透過雨,遠山半隱半現的浮在白蒙蒙的霧氣里。茶館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綠草打得搖搖擺擺,一棵老榆樹飄墜下幾片黃葉。這一陣雨並沒有持續太久,二十分鐘后,雨過雲收,太陽又穿出了雲層,重新閃熠的照灼着。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着水,青草經過一番洗滌,綠得分外可愛,在陽光下嬌柔的晃動。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樹上下翻飛嘻鬧。

"好美!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着外面說。"但是,只是我們看見的這一面!你怎能望着茁長的青草樹木,看着翻飛的蛺蝶蜻蜓,想像着血腥一片的戰場?"掉轉頭來,他的眼光似有意又無意的在夢竹臉上溜了一圈,夢竹立即垂下了眼帘,注視着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詩嗎?"戴眼鏡的特寶鼓勵的問。

"今天肚子裏只有酒,沒有詩。"何慕天說。

"詩?"胖子吳揚起頭來,指着夢竹說:"這裏有一位女詩人,你們可別錯過,她父親是有名的詩人,她是家學淵源,女中的著名才女!"

"是嗎?"特寶傻傻的伸過頭來,從眼鏡片底下盯着夢竹看,好象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實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吳問:"來一首夏日即景好了。"

"誰說我會作詩?"夢竹逃避的說:"我倒聽說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外號叫小李白。"

"這兒就是!"特寶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舉着酒杯,被他一推,灑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來,慢條斯理的擦着衣襟上的酒,特寶還不住的嚷着:"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給李小姐聽聽!"

"我沒有詩,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說,仍然在抹拭着衣服上的酒。可是,接着,他就豪放的一仰頭,念了兩句:"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視着夢竹,眼睛奇異的閃爍着,裏面似乎包含了幾千幾萬種思想和言語。

夢竹愣了愣,心臟又反常的加快了跳動,一種突然而來的激情使她興奮了。她大膽的迎接着何慕天逼視過來的目光,勇敢的回視着他。然後,她把兩條小辮子往腦後一摔,用種挑戰似的口氣說:"我不喜歡感傷味太重的詩詞,何必一定要'為賦新詞'而'強說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應該承認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兒未乾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閃耀,一對粉蝶在短籬邊追逐。她望着,亮晶晶的眼睛裏含着笑意,仰了仰頭,她用清脆的聲音念出四句話:"雨余芳草潤,風定落花香,時見雙飛蝶,翩翻繞短牆。"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說:"我胡謅的,別笑哦!"

特寶把眼鏡取下來,仔細看了夢竹一眼,又把眼鏡戴上,搖頭晃腦,仄仄平平"的審核夢竹的詩錯了格式沒有,接着就一拍桌子,對何慕天大叫:"小何,咱們的中國文學系,慚愧!"

何慕天不說話,只深深的凝視着夢竹,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垂下眼睛,注視着酒杯里的液體。他的臉色更加蒼白,酒似乎無法染紅他的面頰,那對黑眼珠迷濛得奇怪。從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的蕭索了起來,顯得那樣的無精打采,從這一刻起,一直到他們的歡聚結束,他沒有再講過一句話。

聚會結束時,已經是明月初升的時候,小羅跑去結了帳,把整個公費口袋傾倒在櫃枱上,還差了好幾塊錢,小羅笑嘻嘻的說:"欠了,你記帳吧,下次還!"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額數補足了。然後和大家走出茶館,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談不完,中大的學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羅、楊明遠和王孝城則可直接回藝專,大家在茶館門口分了手,夢竹既然住在沙坪壩,當然由中大的負責送回家。小羅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羅喊住了:"有你一封信。"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小羅,就返身和中大的學生坐上了渡船。夢竹站在船舷邊,風把她額前的短髮吹得飄飛不已,水中,一彎明月在搖晃動蕩。她注視着水,卻從眼角偷偷的望着何慕天,後者正斜靠在船頭,寥落而寂寞的仰視着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鬱。她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除了一彎孤月,和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麼都沒有。船里胖子吳在唱着京戲,哼哼唧唧的,特寶還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辭的作他那首沒完成的詩,蕭燕在輕唱着"燕雙飛"。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吳說:"李小姐,和我們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須馬上回去,已經太晚了!"夢竹說著,飄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的看着嘉陵江,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夢竹的話。

"那麼,我送你回去。"胖子吳說。

"不,不,不用了,"夢竹說,失望使她的心臟絞緊:"鎮裏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的掃了何慕天一眼,後者正全神集中的望着岸邊的草叢,草叢裏,無數的螢火蟲在閃爍。

"那麼,我們就真不送了,"胖子吳洒脫的說:"再見!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

"再見,"夢竹揮揮手,孤獨的向鎮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螢火蟲在她腳下前前後後的繞着。螢火蟲,螢火蟲就那麼好看嗎?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覺混合了夜色,對她重重疊疊的包圍過來。

小羅和明遠等回到宿舍。小羅往空床上一躺,拆開了何慕天遞給他的信封。一張大額的鈔票落了下來,數額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來,憤怒的說:"什麼話?以為我小羅請不起客嗎?"

可是,接着,一張信箋也落下來,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寫着幾句話:"相信我們都同樣漠視金錢,假若能用金錢買來快樂,相信我們都不會吝嗇區區的幾塊錢。可是,錢對我的意義和你的意義又不太相同,我從來不虞匱乏,但卻能了解連買一支'藝專牌香煙'的錢都沒有時是何滋味,假若你看得起我,像我對你的欣賞同樣深厚,那麼請讓我付這次的茶酒之資。我冒昧的把錢這樣給你,因為我把你當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會以我的行為為忤。慕天"小羅抬起頭來,把信箋給王孝城和楊明遠看,一面用手枕着頭,瞪着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后,嘆了口氣說:"這是一個有心人,我欣賞他!"

楊明遠哼了一聲,向窗口走去,一面說:"闊公子的作風,反正他有錢,怎樣做出來都漂亮!"

"你對他有成見,"王孝城說:"我看得出來,你不知道看他什麼地方不順眼!"

"才沒有呢,只覺得他有點怪裏怪氣。"明遠說。

"無論如何,"小羅從床上跳了起來,向門外走去,同時高興的說:"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夠派頭,也夠交情!"

"你到哪裏去?"王孝城問。

"買香煙!"小羅揚了揚那張鈔票,又大聲嚷着說:"今天晚上,請全宿舍吃擔擔麵消夜!"

"天哪,"王孝城望着他的背影說:"四大皆空,沒辦法,只能四大皆空!"何慕天跨進了沙坪壩鎮口上那家小茶館,在靠窗的角落裏,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來。茶館的小夥計不待吩咐,就依照何慕天的習慣,送上一壺白乾,一盤滷菜,和一碟花生。何慕天靠進椅子裏,慢慢的斟上一杯酒,寥落的啜着。窗子外面,可以看見青石板的小路,路邊是平伸出去的綠色草坪,一直延展到嘉陵江畔。江邊的路並不平整,曲折凹凸,沿着河岸,疏疏落落的有些白楊,也有些柳樹。柳條長長的飄着,在初秋的晚風中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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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度夕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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