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大門砰然一聲,被帶上了。魏如峰的影子消失在門外。夢竹像個石像般挺立在屋裏,那"砰"然的一聲的門響,如同一個轟雷般擊在她心上,震痛了她每一根神經。"冷酷、殘忍、而無情!"這是她?還是命運?還是人生?還是這難以解釋的世界?她的雙腿發軟,扶着椅子,她的身子溜到榻榻米上。把前額頂在椅子的邊緣上,她喃喃反覆的呻吟的念着:"冷酷、殘忍、無情!冷酷、殘忍、無情!冷酷、殘忍、無情……"

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滴落在榻榻米上。

何慕天沉坐在椅子裏,眼睛對着窗子,愣愣凝視着窗外的藍天和白雲。陽光美好的照耀着。大地無邊無際的伸展着,清新而涼爽的空氣從大開的窗口湧進來,攪散了一夜所積的香煙氣息。何慕天滅掉了手裏的煙蒂,下意識的再燃着了一支,噴出的煙霧沖向窗口,又迅速的被秋風所吹散。坐正了身子,他揉揉干而澀的眼睛,試圖在腦子中整理出一條比較清楚的思路,但,用了過久的思想,早已使腦子麻木。他擺了擺頭,頭中似乎盛滿了鋸木屑,那樣密密麻麻,又沉沉重重。思想是渙散的,正像那被風所弄亂了的煙霧,沒有絲毫的辦法可以讓它重新聚攏。

有人敲門,不等何慕天表示,魏如峰推開門走了進來。撲鼻而來的香煙味幾乎使他窒息,依然亮着的電燈也使他愣了愣。伸手摸到門邊的開關,滅了燈,關上門,他走到何慕天身邊來,無精打採的問:"你一夜沒有睡嗎?姨夫?"

"唔,"何慕天不經心的哼了一聲,抬頭看了看魏如峰。

"你起來了?"

"我已經出去一趟又回來了,"魏如峰說,在何慕天對面坐了下來。"我剛剛到曉彤家裏去和她母親談了談,那是個專制而固執的母親,完全──不近人情!"何慕天的手指扣緊了椅子的扶手,眼睛緊緊盯着魏如峰,噴出一口濃重的煙霧之後,他沙啞的問:"她──怎麼說?"

"不許曉彤和我來往!除非──""除非什麼?"

"除非我和您斷絕來往,關係,及一切!"

何慕天一震,一大截煙灰落在衣服上。他凝視着魏如峰,後者的臉色是少有的蒼白、鬱憤、和沮喪。把手插進了濃髮里,魏如峰鬱悶的嘆了口氣,突然抬起頭來說:"姨夫,以前你到底對他們做過些什麼?你們真有很不尋常的仇恨嗎?"

"很不──尋常──"何慕天喃喃的念着說。

"姨夫,你能告訴我,當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何慕天默默的搖頭,停了好久,才振作精神的喘了口氣,問:"如峰,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愛曉彤,非娶她不可?"

"姨夫,你──我想,你該看得出來。事實上,不論情況多麼惡劣,不管環境的壓力和阻力有多大,我都不會對曉彤放手,我們彼此相愛,為什麼要犧牲在長一輩的仇恨里呢?"

"那麼,如峰,答應他們和我不來往吧!"何慕天率直而簡捷的說。

"噢,姨夫!"魏如峰喊了一聲,直視着何慕天的臉:"我不能!"

"如峰,"何慕天把一隻手壓在魏如峰的手背上,悵惘的苦笑了一下:"和我斷絕來往又有什麼關係呢?曉彤對你的需要比我對你的需要更甚,是嗎?你對她的需要也比你對我的需要更甚,是嗎?那麼,就答應他們吧!在你和我斷絕來往之前,請接受我一點小禮物,一幢小洋房,和泰安的股──""姨夫,"魏如峰打斷了何慕天的話:"這是沒道理的事!我既不想接受你的禮物也不要和你斷絕來往!決不,姨夫,我有我做人的方針,我要曉彤!也要您!"

"假若──做不到呢?"

"我會努力,總之,姨夫,我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是不是?"

何慕天凝視着魏如峰,不由自主的慨然長嘆。

"如峰,你會得到她!一定!我向你保證!"

"你──向我保證?"魏如峰疑惑的問。

"是的,我向你保證!"何慕天重複的說,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掌着煙的手是微顫的。努力的剋制了自己的激動,他用一種特殊的聲調問:"曉彤的母親──是──怎樣的?"

"你指她的外表?還是她的性格?"

"都在內。"

"你不是以前認得她嗎?"魏如峰更加困惑了。

"是的,我──認得。但──那是許許多多年以前了。"

"她的外表嗎?"魏如峰沉思了一下:"很憔悴,很蒼老,頭髮已經有些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很多,但是很高貴,很秀氣──曉彤就像她!脾氣呢?"魏如峰皺皺眉:"我不了解,她一定有一個多變的個性!在昨晚,我曾覺得她是天下最慈愛而溫柔的母親。今晨,我卻覺得她是個最跋扈,最不講理的母親!"

何慕天一連吐出好幾口煙霧,他的整個臉都陷進煙霧之中。閉上眼睛,他把頭向後仰靠在椅背上,竭力平定自己,讓一陣突然襲擊着他的寒顫度過去。再睜開眼睛,他看到魏如峰的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正直射在他臉上,帶着個懷疑的,研究的,和探索的神情。當他望着他時,他開了口:"姨夫,你的臉色真蒼白!你要睡一睡嗎?""不,沒關係。"

"姨夫,"魏如峰盯着他:"她是你的舊情人嗎?是嗎?"

"誰?"何慕天震動了。

"曉彤的母親!"

何慕天吸了一半的煙停在嘴邊,他望着魏如峰,後者也望着他。兩人的對視延長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然後,何慕天把煙從嘴邊取下來,在煙灰缸里揉滅,靜靜的說:"你可以離開了,我想休息。"

魏如峰站起身來,對何慕天再看了一眼,沉默的向門邊走去,走了幾步,他又折了回來,把手壓在何慕天的肩膀上,誠摯的說:"姨夫,不管已往的恩恩怨怨是怎麼一回事,我堅信你沒有過失。"

何慕天又輕顫了一下。

"不,"他安靜的說:"你錯了,我有過失,有很大的過失。"

"是嗎?"

"是的,"何慕天點了點頭:"所以我會沒有勇氣去見他們!人,在年輕的時候,總喜歡把許多的不幸歸之於命運。年紀大了,經過一番冷靜的思考,就會發現命運常把握在自己的手裏,而由於疏忽,猶豫……種種的因素,而使命運整個改變!"他攤開手掌,又把手握攏,咬咬牙說:"許多東西,一失去就再也迫不回來!一念之差,可以造成終身遺憾!我怎麼會沒有過失?多少個人因我而轉變了一生的命運!我毀自己還不夠,還要連累別人。不止這一代,包括下一代!你,曉彤,霜霜……"他痛苦的搖頭,用手支住額:"我怎麼會沒有過失?怎麼會沒有?假如人發現了以往的錯誤,就能夠再重活一遍多好!"

魏如峰獃獃的望着何慕天,後者臉上那份痛苦的表情把他折倒了。他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近乎勸解的說:"姨夫,你是太累了,你應該多睡一會兒!你──還沒有吃早餐嗎?我讓阿金送上來如何?"

"別──用不着了!"何慕天說,迷惘的笑了笑。"不要為我擔心,如峰。人──必須經過許多的事情才會成熟,有時候,我覺得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成熟呢!最起碼,一碰到感情上的事情我就不能平靜,我不知道佛家無嗔無求的境界是怎樣做到的!"他嘆了口氣:"管你自己的事吧。如峰,你是個好孩子──但願你獲得幸福!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嗎?"

"什麼?"

"內心的平靜與安寧!只要有了這個,也就到達幸福的境界了。"

"謝謝你,姨夫,謝謝你的祝福。"魏如峰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說:"不過,我也同樣的祝福您──願您也能獲得幸福!"

何慕天聽着魏如峰的腳步走出房間,聽着房門被輕輕帶上的那一聲微響,再聽魏如峰的足音消失在走廊里。他感到一份難言的激動,魏如峰最後那一句話仍然蕩漾在他的耳邊,衝激在他的胸懷裏。他的眼眶濕潤了。再燃上一支煙,他對着煙蒂上的火光,立誓似的說:"他們一定要結婚!他們──如峰和曉彤!一定要!"

吸了一口煙,闔上眼睛,他希望能讓自己紛亂的思想獲得片刻休息。只要幾分鐘,能夠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煩惱,什麼都不思索!……只要幾分鐘就好了……房門砰然一聲被"撞"開了,一個聲音在門口喊:"看我!爸爸!"

何慕天回過頭去,霜霜正雙手叉腰,兩腿成八字站在房門口,上身穿着件黑白斜條紋的緊身套頭毛衣,下身是條同樣斜條紋的褲子,緊緊的裹着她成熟的胴體。猛然一眼看過去,她這身打扮像一隻斑馬!她昂着頭,那一頭燙過的短髮亂糟糟的拂在耳際額前,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用眼睛斜睨着何慕天,她說:"怎麼樣?你欣賞我的新衣服嗎?爸爸?"

何慕天本能的蹙了一下眉。

"別皺眉頭,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如果你不高興看,可以不看!但是,別一看了我就皺眉,好象我是個討厭鬼似的!"她走上前來,審視着她的父親:"你沒生病吧?爸爸?"

"你有什麼事嗎?"何慕天問。

"知女莫若父!"霜霜叫:"你就知道我沒事不會進你的房間?"她伸出一隻手來:"錢!"

何慕天望着霜霜,還沒開口,霜霜已經急急的嚷起來:"別──說──教!我要錢!"

何慕天嘆了口氣。

"霜霜,你──""爸爸,你又皺眉頭了!問你要點錢都這麼難嗎?你說過,你什麼都給我,滿足我,給我我需要的一切東西……"她大笑,說:"我需要的東西!事實上,我需要的任何東西,你都給不了,但是,錢你還給得了,難道你連這最後的一項也要吝嗇了嗎?"

何慕天再嘆了口氣。

"你要多少?"他忍耐的問。

霜霜伸出三個指頭。

"三百?"

"三千!"霜霜叫。

"三千?你用的不太多了嗎?"

"爸──爸!"霜霜不耐的喊:"你知道世界上最容易報銷的是什麼?鈔票!何況,那小傢伙身上經常連一個子兒都沒有!看電影,我何霜霜請客!吃飯,我何霜霜請客!溜冰划船,我何霜霜請客!誰不知道我何霜霜有個闊爸爸……"

何慕天一聲不響的掏出一疊一百元票面的鈔票,也不管數目有多少,往霜霜手裏一塞,說:"好了吧?"

霜霜聳聳肩,向房門口走去,走出了門外,又伸進頭來說:"給你一個藥方,可以治煩惱症。把頭放在自來水龍頭底下衝上半小時,你不妨試試看!"說完,"砰"的帶上房門,像一陣疾風般的捲走了。

立即,何慕天聽到汽車駛走的聲音。

何霜霜慢慢的停下了車子,看看手錶,八點二十五分!巷口靜悄悄的,一盞路燈在黑夜的街頭閃着昏黃的光線。她坐正身子,燃起一支煙,吸了一口,吐出一個大煙圈,望着煙圈衝出了車窗,再緩緩的擴散,消失在秋風瑟瑟的街頭。她嘆了口氣,下決心似的撳了三下喇叭,等了片刻,又撳了三下喇叭。然後,靠在座墊上,從容不迫的抽着煙,等待着。

一條黑影從巷口奔了出來,跑到車子旁邊,拉開車門,一張年輕的,稚氣未除的臉孔伸進車門,綻開的微笑里,有七分喜悅和三分意外。嚷着說:"嗨!霜霜,沒想到你今天來!"

"進來吧!"霜霜簡截了當的說。

曉白跨進了車內,霜霜立即發動了車子,小轎車像一條滑溜的魚,輕靈的滑向了黑夜的街頭。一連穿過了幾條冷僻的巷子,曉白四面張望了一下,懷疑的問:"我們到哪兒去?"

"開到哪兒算哪兒!"霜霜說,一隻手扶着方向盤,另一隻手取下了嘴角上的煙,斜睨了曉白一眼,後者那張坦率而帶着幾分天真的臉龐使她感到興趣,把煙遞到他面前,她捉弄似的說:"要抽嗎?"

"哦,哦,"曉白吃了一驚,看看那支煙,面有難色,霜霜嘴邊嘲謔的笑意加深了,挑了挑眉毛,她說:"怎麼?不敢抽?怕你親愛的媽媽罵呢?還是怕煙嗆了你的喉嚨?"

笑話!男子漢大丈夫!會連一支煙都不敢抽!他一把搶下了她手中的煙,送到嘴邊去猛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從口腔里衝進喉嚨,再沖向胃裏,他張開嘴,無法控制的大咳起來。霜霜縱聲大笑,方向盤一歪,車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杆上,踩住煞車,她笑得前俯後仰,曉白好不容易咳停了,狠狠的瞪着霜霜,一聲不響的再把那支煙送到嘴邊去抽,這次學乖了,他逼住煙,不讓它衝進胃裏,大部份都吐出來。一連吸了好幾口,終於勉勉強強可以抽了,霜霜仰着頭凝視他,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幾分讚許。

"不錯!曉白,算你有種!"

車子繼續向前駛去,似乎越去越荒涼了,城市被拋向後面,車子馳上一條黃土路,風從敞開的車窗中灌進來,帶着深秋的涼意。曉白伸頭對車窗外望了望,有些不安的說:"喂!霜霜,你這是開到什麼地方了?"

"管它呢!"霜霜不經心的說,加快了車行的速度。

"當心迷路,回不了家!"曉白說。

"放心!沒有人會劫走你!"霜霜說。"家,你那麼愛你的家嗎?"

"誰會不愛自己的家呢?"

"哼!"霜霜冷冷的哼了一聲。"你的家很溫暖,是嗎?有好爸爸,有好媽媽,還有個像顆小星星般的姐姐!"

"唔,"曉白皺了皺眉。"不過,這兩天可不大對頭。"

"怎麼呢?"

"自從昨天你表哥來了之後,家裏就不對勁了。好象,爸爸媽媽都不喜歡魏大哥。"

"是嗎?"霜霜從睫毛下盯着曉白:"為什麼?"

曉白學着霜霜的習慣,聳了聳肩。

"我怎麼知道!總之,家裏什麼都不對頭了,爸爸和媽媽吵架,媽媽又說姐姐,什麼戀愛太早啦,未見得可靠啦,然後,姐姐哭,媽媽也哭,爸爸摔畫筆砸東西,往外面一跑。這就是今天晚上的情形,如果你不在外面撳喇叭,我真不知道拿媽媽和姐姐怎麼辦好。霜霜,"他頓住,凝視着霜霜說:"為什麼女人都有那麼多的眼淚?"

霜霜注視着車窗外面,心緒飄浮在另一個境界裏,好半天,才幽幽的說了一句:"這麼看來,我表哥和你姐姐的事算是砸了,是不是?"

"砸了?"曉白搖搖頭:"一定不會砸的,媽媽喜歡姐姐,最後準是同意,而且,我也認為魏大哥很好,不知道媽媽爸爸為什麼不喜歡他?他比顧德美那三個哥哥不知道強了多少倍!我想,媽媽爸爸一定會想通的。"

"一定嗎?"

"當然,"曉白頗有信心的說:"魏大哥人長得漂亮,學問又好,又會說話,又……又……"又了半天,底下想不出還有什麼可"又"的,就下結論的說:"總之,魏大哥什麼都強,爸爸媽媽憑什麼看不上他?"

"那麼,為什麼又反對他呢?"

"我也不知道,他們關着門嘀嘀咕咕的說,我根本聽不清楚。"

車子猛然煞住了,霜霜說:"下車吧!"

"這是什麼地方?"曉白問。

"淡水河邊,我們可以沿着河堤走走。"

曉白下了車,四面張望了一下,果然是淡水河邊,但已遠離了市區,四周都是稻田,沿着河是一條黃土的堤,堤下有些草地,河水潺潺的流着,輕緩的水流聲像一曲沉oe□的樂曲。天邊掛着一彎下弦月,彎彎的像個小船,水面反射着點點粼光。

霜霜鎖住了車子,跳下車來,站在河堤上,風很大,她的短髮迎風飄動。把雙手叉在腰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說:"真美!真好!"

"噢,是的,真美,真好!"曉白望着霜霜修長的身子說。

"你在說什麼?"霜霜問。

"你!"

霜霜笑了,慢慢的搖搖頭。

"曉白,你是個傻小子!"她走過去,拉住他的手臂:"來,我們到河堤下面去看看!"

"那麼黑!"

"你怕什麼?鬼嗎?"

"笑話!"

"那麼來吧!別那樣害怕兮兮的,像個大姑娘!"

他們並肩走下了河堤,堤邊是軟軟的草地。秋蟲唧唧,流水淋淋,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風在水面迴旋。霜霜揀了一塊比較平坦的草地,毫不考慮的坐了下去,曉白也跟着坐下去,叫着說:"噢!有露水!"

"別管它!"霜霜說,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瞪視着黑黝黝的流水。好半天,才說:"我常常到這兒來,一個人坐一坐,想一想,聽聽水流的聲音,聽聽鳥叫,聽聽蟬鳴。我喜歡這兒,清靜、安寧,好幾次,我在深夜裏來,坐上一兩小時。"

"你不怕?"曉白詫異的問。

"怕?哈哈!"霜霜輕蔑的笑了兩聲:"我怕什麼?我那麼……那麼……"她在頭腦中收集合適的用字,忽然靈光一現,想了出來:"我那麼空虛,什麼都沒有,我還有什麼好怕呢?"

曉白注視着霜霜,她的話使他有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之感。但,想到她一個孤單單的女孩子,居然敢在深夜中到河堤邊來吹冷風,不禁衷心傾服,而更加對她刮目相看了。

兩人靜靜的坐了一會兒,霜霜說:"曉白,你姐姐很愛我的表哥嗎?"

"當然!"

"有多愛?"

"哈,愛慘了!"曉白微笑着說。

霜霜側過頭去,在幽暗的月色下打量着曉白的側影,從他的濃髮到他那方方的下巴──一張未成熟的男性的臉龐,具有着男孩子所特有的味道:馬虎、隨便、和漫不經心。她揚起了長睫毛,盯着他的眼睛看,被她的目光所刺激,他也側過頭來看她,對她展開了一個爽朗的,毫無保留的笑容。

"你在看什麼?"他問,語調魯莽而稚氣。

霜霜突然用兩條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身子勾向自己,一對大而美麗的眸子灼灼的逼視着他,挑戰似的問:"你呢?曉白?你愛我嗎?"

"我?"曉白一愣,霜霜這突如其來的親熱舉動使他大出意外,接着,血液就向他腦子裏涌去,他感到從面頰到脖子都發起燒來,面對着霜霜那對逼人的眸子,聞着她身上散發著的香味,也情緒緊張而心慌意亂起來,半天才訥訥的吐出幾個字:"我……我……我愛。"

"有多愛?"霜霜繼續問,瞇了瞇眼睛,帶着點捉弄的味兒。

"有……有……"曉白口吃的說:"有……數不清楚的那麼多!"

"是嗎?"霜霜仰起頭:"那麼,吻我!"

曉白大吃一驚,望着霜霜那向上仰的美好的面孔,和那微微翹起的紅唇,他受寵若驚而手足無措,對那張臉瞪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氣,像對付什麼大敵似的把頭壓下去。霜霜叫了起來:"哎喲,你弄痛了我!"她凝視着曉白:"天哪,你這個小傻瓜,難道連接吻還要人來教你嗎?"

勾下了他的頭,她把嘴唇慢慢的迎上了他的嘴唇,溫存、細緻、而冗長的吻他。曉白本能的抱緊了她的身子,在熱血的衝激和心臟的狂跳下,熱情的反應着她的吻。她把頭離開了些,注視着他。

"你學得很快,"她讚許的說,長睫毛在跳動,黑眼珠在閃爍。"你愛我?曉白?"

"愛!"曉白乾脆的說。

"全世界只愛我一個嗎?"

"只愛你一個。"

"終身不背叛我?"

"我起誓!"

"不必!"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一兩秒鐘,又揚了起來:"你願意為我做一切的事嗎?"

"願意!"

"無論什麼事?"

"例如──?"曉白有些不安了。

"例如叫你殺人。"

"為什麼要殺人呢?"

"假如──那個人欺侮了我!"

"當然,我一定宰了他!"曉白義憤填膺的,好象那個人已經在自己面前了。"曉──白,"霜霜的眼睛中流露着讚許:"你真是個傻小子!"沉思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來:"曉白,我問你,你愛我深,還是愛你姐姐深?"

"你和姐姐?"曉白面臨到難題了,咬了咬嘴唇,又皺了皺眉頭,才說:"這──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情。"

"如果我和你姐姐打架,"霜霜舉例說:"你幫那一個?"

"這──這──"曉白猶豫着,終於,用手抓了抓頭,笑着說:"你們不會打架,姐姐是從不和人打架的。"

"我是說──如果打了呢?"

"那麼──那麼──那麼我勸你們和解!"

"呸!"霜霜啐了一口:"見鬼!"

"怎麼?"曉白不解的翻翻眼睛:"你何必和我姐姐打架呢,你們應該做好朋友,你看,我和你這麼要好,姐姐又和你表哥那麼要好,你們也應該要好才對!""哼!"霜霜哼了一聲,眼珠在天空轉了轉,忽然說:"曉白,你覺得我表哥怎樣?"

"好極了,又漂亮又帥!"

"你贊成他和你姐姐來往嗎?"

"當然!"

"假如有人欺騙了你姐姐,你怎樣?"

"誰欺騙了我姐姐?"

"我是說'假如'!"

"我一定不饒他!揍他!"

"唔──"霜霜望着河水,支吾着說:"你知道我表哥的事嗎?"

"你表哥的事?"曉白皺着眉問。

"嗯,他的秘密。"

"他有秘密嗎?我不知道。"曉白搖頭。

"坐過來一點,讓我告訴你。"

曉白靠緊了她。星星在閃耀,河水在奔流,雲在移動,月亮忽隱忽現……夜逐漸深了。

放學了,曉彤背着書包,和顧德美步出校門。校門外暮色蒼茫,帶着寒意的秋風正斜掃着街頭。成群的白衣黑裙的女學生從柵門內一涌而出,像一群剛放出籠的小鴿子,吱吱喳喳的叫鬧着,在街頭四散分開。曉彤和顧德美說了再見,雜在學生群中,向公共汽車站走去。四周的同學們在推推攘攘笑笑鬧鬧,經過了一日繁重的上課之後,放學這一剎那就成了最美好的時光,笑聲此起彼落,夾雜着愉快而清脆的"再見"之聲。曉彤踽踽的向前邁着步子,低垂着頭,望着落日照射下的自己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她都恍如未覺,只深陷在自己孤苦而寥落的情緒之中。

四周漸漸安靜了,同學們都已搶先跑到公共汽車站去排隊,她獨自落在後面,緩緩的走着。一整天,坐在教室里也好,站在操場中也好,無論上課、下課,升旗、降旗……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老師的講解,同學的笑鬧……對她全像煙霧中的幻景,留不下任何清晰的印象。一次,顧德美拉着她的袖子說:"喂喂,你怎麼了?和你講了三次話你都聽不見!"

她猝然醒悟,瞠目望着顧德美,她只感到心底一陣絞痛,而淚珠溟然欲墜了。顧德美愕然的放鬆了她,她掉頭望着窗外,心中又迷迷糊糊起來,凝視着遠山白雲,她又再度陷進凄迷恍惚之中。

轉了一個彎,繞過一根電線杆,她依循着每日走熟了的路徑向前走,頭始終低垂着沒有抬起來。走過了電線杆之後,一個人影擋住了她,同時,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曉彤!"

她抬起頭來,迎着了魏如峰迫切而痛楚的眸子,她站定,仰視着這張臉。突來的意識又牽動了心底的創痛,她閃動着眼珠,淚水迅速的濡濕了睫毛,魏如峰握着她手腕的手加重了壓力,低低的說:"上車去,曉彤,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魏如峰跨上了摩托車,曉彤順從的坐在後面,習慣的用手環抱住魏如峰的腰。馬達發動了,車子風馳電掣的在街道上疾馳。只一會兒,車子停了,曉彤跳下車來,才發現他們正停在"鈴蘭"的門外。魏如峰帶着曉彤走進去,在他們的老位子上坐下來。魚池中綠葉亭亭,幾條紅色的熱帶魚正在水草中來往穿梭。

魏如峰的手伸過了桌面,握住了曉彤那柔軟,白皙的小手。

"曉彤!"他低喚。

"嗯?"她抬起一對朦朦朧朧的眼睛。

魏如峰默默的搖頭,蹙起了眉峰。

"別這樣看我,"他說:"你的眼睛使我心碎。"他拿起曉彤的手,用嘴唇緊貼上去。"曉彤,告訴我,你相信我嗎?"

曉彤點點頭。

"愛我嗎?"

曉彤再點頭。

"那麼,曉彤,"魏如峰懇切的說:"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嗯?"

"你必須答應我。"魏如峰說:"無論在怎樣惡劣的情況之下,我們要堅定我們的立場!換言之,不管現實對我們的打擊有多大,你決不能軟弱和屈服。"

曉彤困惑的望着魏如峰。

"你懂了嗎?曉彤?"他渴切的望着她:"我有沒有向你求過婚?曉彤?我現在向你正式的求婚,曉彤,你願嫁我嗎?"

曉彤閉了一下眼睛,兩顆大淚珠從睫毛上跌落,沿着蒼白的面頰滾了下來。魏如峰伸過手去,托起曉彤的下巴,用大拇指抹掉了她頰上那兩顆晶瑩的淚滴。顫聲說:"曉彤,你不知道我多麼愛你!"

"我知道,"曉彤含着淚點頭:"我知道。"

"那麼,說你願意嫁給我!"

"難道你還不明白?"

"我明白,但是我要聽你親口說!"

"如峰,"曉彤痴痴的望着他:"我願意嫁給你,一百個願意!"

"好,"魏如峰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臉上帶着個堅決而果斷的神情,彷彿一個臨上沙場的鬥士。"曉彤,我就要你這句話,有了你這句話,我就什麼都不管,我要盡我的全力來爭取你!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打倒我或挫折我!"他用兩手把曉彤的手闔住,握緊,似乎想把自己身上的力量藉這雙手灌注到曉彤的身上去。"可是,曉彤,你必須和我站在一條陣線上,不能動搖。如果你動搖了,我就有千千萬萬種力量,也都沒有用了,你懂嗎?"

曉彤慢慢的點點頭。

"今天早上,"魏如峰頓了頓,說:"我到你家裏去過,和你母親談得很不愉快!"他盯着曉彤:"你母親堅持反對我們來往。曉彤,你要站在我這一邊,說服你的母親,或者征服你的母親!而你,決不能被你的母親說服或征服。你能不能堅定你自己?"

曉彤濕潤的眸子遲疑的轉動着,手指無力的在魏如峰掌心中顫動。

"可是──"她輕輕的說:"我從沒有違背過媽媽什麼。"

"這次事情不同了,是不是?"魏如峰有些焦灼的說:"如果你再順從,就是埋葬我們兩個人的幸福!曉彤,曉彤,我就怕你這份柔順,你一定要堅強,一定要!"

"可是,可是,"曉彤咬着嘴唇說:"我不能和媽媽對立,我不能!媽媽會傷心……"

"為了怕你母親傷心,你就犧牲掉我們兩個人嗎?為了怕你母親傷心,你就不怕別人傷心?而你母親反對我的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立!她把上一輩的仇恨記在我身上,這完全不合理!我奇怪在二十世紀的現在,還有像你母親這樣頑固的人!她太自私,曉彤,她太自私!"

"你怎能這樣說媽媽?"曉彤蹙着眉說:"你根本不了解媽媽,她不自私,她從來就不自私,她盡量要我快樂……她……"她低下頭,凝視着桌上的咖啡杯,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低低的說:"她是個好媽媽。"

魏如峰把曉彤的手握得更緊,搖着頭,嘆息着說:"曉彤,你怎麼如此善良而單純?善良得讓人不能不愛你。在你面前,我實在自慚形穢!"他再嘆了口氣,放開她的手,用一隻手支着額,另一隻手無意識的拿着小匙攪着咖啡。片刻之後,他想起夢竹曾要他在何慕天和曉彤中選擇一個,如果同樣的問題,曉彤會如何處理?他抬起頭來,注視着曉彤說:"我問你,曉彤,假如有一天,你必須在你母親和我中間選擇一個,有了我就失去你母親,有了你母親就失去我,那麼,你選擇誰?""噢!"曉彤輕喊:"那是殘忍的!"

"你告訴我,曉彤,如果有那麼一天,你一定要面臨選擇的時候,你選擇誰?"

"我要你,"曉彤怔怔的說:"也要媽媽。"

同樣的答案!

"假若這兩個不能同時擁有呢?曉彤,你給我一個確定的答覆,"她再逼緊一步:"因為,據我看來,你已經面臨到這種局面了。告訴我,你要誰?"

曉彤定定的望着魏如峰,大大的眼睛裏蘊蓄着哀傷,還有更多的固執的深情。"我沒有選擇,如峰,"她慢吞吞的說:"因為我只能有這一種選擇:我要你,也要媽媽。"

"假若──"魏如峰加強語氣說:"你不能都'要'!"

"那麼,"曉彤凄涼的微笑了:"如峰,真有那一天,我就──誰都不要了。"

魏如峰感到心底一陣抽搐,不禁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戰。

他在曉彤的眼底看到了些什麼東西,屬於危險的東西!他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麼,那顆小小的,易感的心!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握得那麼緊,彷佛怕她逃走或消失似的。帶着不能抑制的顫慄,他祈禱般的說:"我不再向你多要求什麼,我不再向你多說什麼!老天,但願它能保護你,保護你和我,和一切善良的人,使我們都不受傷害!"

曉彤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了,打開大門,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雙手托着下巴,愣愣的發著呆的曉白。接着,就聽到屋裏明遠的咒罵聲。曉白看到了曉彤,把兩隻手一攤,低聲說:"爸爸在和媽媽吵架。"

"為什麼?"曉彤問。

"還不是為了你和魏大哥的事,還牽扯到什麼何慕天,過去未來的,我也聽不懂!"

曉彤脫了鞋子,走上榻榻米,才跨進父母的房間,明遠就停止了正說了一半的話,雙目灼灼的望着曉彤,把她從頭看到腳,然後冷冷的哼了一聲,望着夢竹說:"你的寶貝女兒回來了!五點鐘放學,七點半到家,隨便和男朋友在外面遊盪,看樣子,是頗有乃母之風!"

夢竹的臉色雪白,嘴唇上毫無血色,像一根木頭棍似的直直的坐在床沿上。頭髮零亂,眼眶深陷。她愣愣的望着明遠,抖動着嘴唇無法出聲,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明遠,你……你……你怎麼能這樣說?"

"我說錯了嗎?"楊明遠仍然冷笑着:"她不是你的寶貝女兒嗎?你寵她、慣她、縱她,勝過你對曉白的關心一百倍!為什麼?你喜歡她,她身上有誰的影子……"

"明遠!"夢竹叫。

"哼!你的女兒!你的好女兒!和你同樣有眼光,能選擇到泰安紡織公司的小老闆,有錢、有勢、有人品……"

"明遠,我求你!"夢竹用手蒙住臉,痛苦的扭動着頭:"你這樣逼我,到底是要怎麼樣?別把孩子的事和我們自己的事弄混,好不好?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談,行不行?"

"你怕談嗎?夢竹?你還是怕面對現實?曉彤!過來!我有話問你!"

"明遠!"夢竹緊張的叫,哀懇的望着楊明遠。"明遠,請你──"她掉頭轉向曉彤:"曉彤,爸爸生你的氣,你還不趕快過去,向爸爸道歉,認錯!"眼淚湧進了她的眼眶,忍着淚,她憋着氣說:"曉彤,過去!對爸爸說:'爸爸養育了我十八年,而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以後我將處處聽爸爸的話,請爸爸原諒我!'說!曉彤,對你爸爸說!"

曉彤木立在那兒,母親的樣子使她驚嚇,爸爸的神情讓她恐懼,她惶然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猶豫着沒有開口。

夢竹淚水迸流,用手捂着臉,她哭泣着喊:"曉彤!我叫你說!你聽到沒有?"

"噢!媽媽!"曉彤恐慌的喊,轉向了父親:"我說!我說……爸爸養育了我十八年,我……我……"

"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夢竹提示着曉彤。

"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曉彤像小孩念書一樣機械的重複着夢竹的句子。

"哼!"楊明遠打斷了她們:"夢竹,你不必這樣導演曉彤演戲!這樣與事實又有什麼幫助?你不要想逃避真正的問題。"

"明遠,我只希望你仁慈一點!"夢竹說,放低了聲音,她像自語般又加了一句:"曉彤還小,請讓她在人前能抬得起頭。"

"別忘了她的男朋友!"明遠說。

"她會和他斷絕的,"夢竹說,轉頭對着曉彤:"是不是?曉彤?你要聽媽媽的話,是不是?你對我發誓,你永不理魏如峰……"

"哈哈,"明遠冷笑了:"夢竹,有什麼用呢?你想想以前,你母親對你的管束,有用沒有?如果她會聽你,今天放學之後又到了哪裏去了?她離不開那個魏如峰,就像你以前……"

"明遠!"夢竹猛的跳了起來,直視着楊明遠的臉,一種悲憤的情緒衝進了她的血管里,她的忍耐力已經到達崩潰的地步,像一座壓力太大的火山,她無法控制自己的爆發。渾身發著抖,她對楊明遠大嚷了起來:"你到底要怎麼樣?我說東你就說西,我說西你就說東,一定要跟我彆扭到底!你是什麼意思?什麼居心?當初不是我綁着你的脖子逼你娶我的,你覺得冤枉,覺得不甘心,我們可以離婚!你不必要挾我,諷刺我,指桑罵槐的到處找麻煩!事情發生了,你不和我站在一條路線上來挽救和彌補,反而處處和我對立!你倒是希望怎麼樣?你想讓這個家庭破碎?那麼,我們離婚算了,我對你已經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

"好,"明遠也跳了起來,白着臉說:"你沒良心,夢竹,想想看,為了你,我放棄繪畫,為了她,我吃了多少苦,帶着你們逃難,現在,你想離婚……"

"不是我想離婚!是你想!"夢竹叫。

"到底是誰先提到離婚的?"明遠也叫:"你說你對我受夠了,我問你,我怎麼對不起你了?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我知道你為什麼想離婚,我知道因為你又找到了──""明遠!"夢竹大叫:"你公平一點吧!請你!請你!請你!"

她仆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痛哭起來。楊明遠站在那兒,劇烈的喘着氣,瞪視着雙肩抽動的夢竹。半晌,他冷哼了一聲。憤憤的走到玄關去穿上鞋子,大踏步的走到門外去了。坐在玄關的曉白愕然的問了一句:"爸爸,你到哪裏去?""砰"然一聲門響,算是明遠的答覆。

這兒,曉彤被父母的爭吵嚇得目瞪口呆,而那些爭執,對她而言,全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隱隱的明白,問題的癥結似乎出在自己的戀愛上。何以一晝夜之間,會天地變色?

她無法明白。望着父親負氣而去,又望着母親伏枕痛哭,她感到無法言喻的恐怖和驚惶。走上前去,她用手攀住夢竹的肩膀,柔聲的,怯怯的叫:"媽媽!媽媽!別哭,媽媽!"

每次看到母親流淚,她就有也想流淚的感覺,聽到夢竹哭得那麼沉痛,她也泫然欲淚了。

夢竹一下子翻過身來,淚水迷濛的眼睛盯在曉彤的臉上,抓住曉彤的手腕,她厲聲的說:"告訴我,你放學後到哪裏去了?是不是又去會見了魏如峰?是不是?"

"媽媽!"曉彤惶恐的喊。

"是不是?"夢竹的聲調更加嚴厲:"對我說實話!"

"媽媽!"曉彤哀求的凝視着夢竹。

"說!"

曉彤垂下眼睛,如同待決的囚犯,輕輕的點了兩下頭。

"他到校門口去找我的。"她低低的說。

夢竹氣得全身抖顫。

"曉彤,你怎麼這樣不爭氣?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為什麼不聽?為什麼不聽?"瞪視着曉彤,突來的怒火,以及積壓的鬱氣同時在她體內迸發,舉起手來,她對着曉彤的臉揮了過去,她把所有的悲哀、怨恨、憤怒、痛苦都集中在這一巴掌上,全揮向了曉彤。可是,當她那清脆的一聲耳光響過之後,她看到的是曉彤瞪得大大的眸子和倏然變得慘白的面孔。

那張小小的,柔弱的臉龐上沒有憤怒和反抗,所有的只是懷疑,驚愕,和不信任。那對疑問的眼睛使夢竹的心臟一下子沉進了地底。十八年來,她從沒有碰過曉彤一根手指頭,今天竟然會對她揮去一掌。望着逐漸在曉彤蒼白的面頰上呈現出來的手指印,她也因自己的舉動而愣住了。

母子兩個彼此愕然的對視了片刻,曉彤的大眼睛裏漸漸布上一層淚影,迅速的,淚影變為兩潭深泓,盈盈然的盛滿在眼眶裏。她沒有放聲痛哭,也沒有訴說辯解,只是無聲的啜泣起來。淚珠紛紛亂亂的滾落,紛紛亂亂的擊碎,母親這一掌似乎根本沒有給予她肉體上絲毫的痛楚,真正痛楚的地方,是在內心深處。她從沒想到母親會狠下心來打她,因而,這一掌,彷彿將她的世界整個擊碎。

夢竹的意識回復了過來,曉彤無聲的低泣和抽噎令她全心震顫,曉彤為什麼該挨這一巴掌?為了她愛上了一個值得愛的青年?這一拳打上的是曉彤的臉,實際上應該打向她自己!她伸手一把拉過曉彤,不由自主的緊緊的攬住了她,淚如雨下。"曉彤,曉彤,曉彤!"她喊:"我沒有想打你!我真的沒有想打你!"

"媽媽呀!"曉彤發出一聲喊,用手環抱住了夢竹的腰,這才迸發出一陣嚎啕大哭。把滿是淚痕的臉在母親懷裏揉着,她不住的喊:"媽媽呀!媽媽呀!"

母女二人由相對注視又變為相擁而泣。曉白在門口,伸着頭張望着。女人!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眼淚?但是,他自己的鼻子裏也沒來由的有些酸酸的。於是,他看到夢竹在給曉彤擦眼淚,一面擦,一面斷斷續續的說著一些戀愛的大道理,無非是勸曉彤放棄魏如峰。但,曉彤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一個勁兒的哭。然後,曉彤鑽回到她自己的屋子裏,關上紙門,哭聲仍然隱隱約約的傳了出來,夢竹也坐在床沿上流淚。他嘆了口氣,坐回到玄關的地板上,這個家!怎麼辦呢?

三聲汽車喇叭聲傳了過來,他精神一振,側耳傾聽,又是三聲喇叭聲。他穿上鞋,打開大門,悄悄的溜了出去。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少,夢竹從床沿上站了起來,茫然的走到梳妝枱前。曉彤的哭聲已停,或者,她哭累了而睡著了,她想去看她,但,鏡子裏的自己吸引了她的目光。蓬亂而乾枯的頭髮,瘦削而蒼白的面頰,紅腫而無神的眼睛……她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對着鏡子,喃喃的問:"這是我嗎?這是我嗎?"

多少年以前?小粉蝶兒!沙坪壩的美人!這鏡子裏的,已經是個老婦人了。她搖頭,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大門發出一聲微響,有人進來了。是誰出去沒有關門?進來的是明遠嗎?只要他一回來,冷戰又要開始,她下意識的害怕再見到他。但,來人遲遲沒有動靜,她知道他已經走上了榻榻米,他為什麼停在門口而不進來?她轉過身子,面對着房門口,慢慢的張開眼睛。

一剎那間,她覺得地動屋搖,身子搖搖欲墜,扶牢了梳妝枱,她呻吟了一聲,立即再閉上眼睛。直等到那陣旋轉乾坤的大震動過去之後,她才能再張開眼睛,直視着門口那個木立的男人!

頎長的身子,黑而深湛的眼睛,恂恂儒雅的風度……儘管時間在他臉上已刻下了痕迹,儘管瀟瀟洒灑的長衫已換成西服,儘管當日的豪情已變為中年的沉着,儘管……儘管有那麼多的變化!但是,這個人!就是把他燒成了灰,磨成了粉,化成了泥……她仍然能一眼就認出來!這個人!何──慕──天何慕天像一根石柱般,挺立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望着眼前這個女人。乍一相見的那份激動,如同有個轟雷在他體內炸開,把他炸成了幾千幾萬的碎片。好長一段時間,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攏,他也才重新有了視覺和模糊的意識。夢竹的憔悴、蒼白、瘦弱、枯瘠……幾乎已使他不能辨認。不過,透過那對燃燒着的大眼睛,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個女孩:垂着兩條烏黑的大髮辮,閃動着一對秋水般的明眸,容光煥發的追尋着歡笑和美夢,他眨眨眼睛,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着的又是那憔悴而蒼白的女人──夢竹!這就是夢竹?時間何等殘忍的在她身上輾軋過,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迹!但,輾軋着她的僅僅是時間嗎?還有沒有別的東西?

感情的負荷,生活的擔子……種種種種!昔日的夢竹已經不存,他幾乎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跡,他是那個謀殺者,不見血的謀殺!他閉上眼睛,靠在門檻上,他已經殺死了夢竹!殺死了當年那個夢竹!

再張開眼睛,夢竹的影子在水霧中晃動,頭髮、面頰……

都那麼朦朦朧朧,只有那對眼睛卻如兩道刀光,冷冰冰的刺向他的心靈深處!她的背脊慢慢的挺直了,和當年一樣,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顆倔強的心!看到她帶着滿身心的創傷,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樑,何慕天心為之碎,而腸為之摧。忍不住的,他低低的、祈求似的喊了一聲:"夢竹!"

夢竹全心悸動,這一聲呼喚距離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是從何處傳來?這個叫她的人是誰?何慕天?那一個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現在的何慕天?夢裏的何慕天?愛着的何慕天?恨着的何慕天?陰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頭,吸了一口氣,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聲調,冷而僵的說:"你要什麼?你來幹什麼?"

"夢竹,"何慕天勉強維持着不穩定的聲音:"你──能不能──和我談談?"

夢竹回頭看了看拉攏着的那兩扇紙門,曉彤在裏面!她的女兒,她和何慕天的女兒!無論如何,她不能讓曉彤知道她與何慕天的關係!無論如何,這一段罪惡的歷史必須保密!

防禦及衛護的本能使她警覺,她以充滿敵意的眼光瞪着何慕天,血液在她體內迅速的運行着。也好!和他談談!把這多年的帳算算清楚!將近二十年的債也該有個總結算!也好!談就談吧!你陷害了我還不夠?又讓你的內侄來招惹曉彤?談吧!如果你還有一絲良心,看你能說出什麼來?她毅然的挺了挺胸,隨便的攏了一下頭髮,決心似的說:"好,但不能在這兒談!"

何慕天點了點頭。

"出去找個地方坐坐如何?"

夢竹走到紙門邊,拉開一條小縫,向裏面看了看,曉彤合衣側卧在床上,正像夢竹所猜測的,在過度的疲倦和傷心下,昏昏然的睡著了。枕上淚痕未乾,睫毛上依然濕潤。她拉好了紙門,回過身來,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門,把大門關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的問:"魏如峰給你的住址嗎?"

"不!"何慕天說:"是王孝城。"

夢竹不再說話,她和何慕天的見面所引起的激動仍未平息,心臟始終在猛烈的跳動着,腦子裏的思想像走馬燈般飛快的旋轉。每一秒鐘﹔過去、現在、未來!未來、過去、現在!不知有幾千萬種紛紛雜雜的念頭在腦海中同時出現,她必須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亂的心緒,平定那份燒灼着她的憤怒的激情。何慕天也默默不語,從他急促的呼吸聲,可以辨出他的緊張和激動,決不亞於夢竹,而且還比夢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亂的情緒。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揮手叫住了一輛出租車。近來,他自己的車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車,沒有他的份兒,他出門反倒都坐出租車。夢竹沉默的坐進了車子,她並不關心車行的方向,只緊張的在腦子裏安排着要和他"談"的話,可是,腦子裏塞滿的是那樣的一堆亂麻,她怎麼都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車子停了,她下了車,發現自己停在一個深宅大院的前面,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和她示威似的聳立着,她愕然的問:"這是什麼地方?"

"我的家。"何慕天說。

他的家?許許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門前!也有着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所不同的,那是昆明!這是台北!那時,她懷着一個美夢!現在,她懷着一個碎夢!所相同的,他的豪華如故!她的寒傖也如故!那時,他主宰着她的命運,現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運!她凝視着何慕天的側影:依然那樣漂亮,依然有着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風度!想必,這些年來,他的生活美滿幸福,而她呢?她咬緊嘴唇,血液向腦子裏涌去,在這一瞬間,她又看到了當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來,踅踅於寒風瑟瑟的街頭,無處可歸的自己!

門開了,何慕天收起了鑰匙。月光下,呈現在夢竹眼前的,是通向車房的水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五彩繽紛的花壇,以及水珠四瀉的小噴水池。何慕天讓在一邊,帶着幾分不自然,輕輕的說:"進來吧,我想還是在家裏談比較好些。"根據他的經驗,霜霜出去了就不會早歸,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夠安安靜靜談一談的地方,恐怕還是家裏。

夢竹跨了進去,走進客廳,阿金迎了出來,詫異的望着夢竹,奇怪着主人怎麼會帶進這樣一個衣着隨便的女客!何慕天對阿金揮了揮手,說:"泡兩杯茶送到我房間裏來,告訴任何人不要來打攪,有客來就回說不在家!"

阿金更加詫異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間中待客就不常見,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絕無僅有的事!何況,看何慕天的神情,這位女客的身分似乎不大尋常!她好奇的看了夢竹一眼,不敢多說什麼,泡了兩杯茶,送進何慕天的房裏,就默默的退了出去。何慕天關好了房門,走到桌子旁邊,夢竹正坐在桌前。一時間,兩人面面相對,都有種奇妙的緊張和尷尬。何慕天取出了煙,掏出打火機,手指是顫抖的,一連好幾下,才把打火機打着,燃着了煙,他深吸了一口,在擴散的煙霧中,望着夢竹憔悴的臉龐,他再一次覺得淚眼迷濛而喉中哽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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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度夕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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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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