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乾隆一行人回了北京。
永琪、爾康由水路改走陸路。從巡撫衙門裏拉了十幾匹馬,馱了些藥材、茶葉,扮作藥茶生意的,帶着小燕子、紫薇坐車出了海寧城,逕往杭州而來。
因為沒有太后、乾隆,四個年輕人愈發自由自在,快樂得象群小老鼠。
小燕子嘰嘰喳喳地笑道:“這讓我想起了以前的那段逃亡生活,現在可要比那時舒服多了。”
紫薇、爾康相視一笑,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永琪說:“拜託,拜託,夫人該不會又想去鬥雞賭錢,或者偷柿子了吧?”
“永琪”,小燕子大叫一聲,很是生氣:“你怎麼這樣說我,那時候是萬不得已,連皇阿瑪都說我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對,對,土別三日當刮月相看,你不要離開皇阿瑪三日就讓我們刮目相看啦。”
“哼,那你就看着好了,”小燕子知道永淇存心逗她,轉過頭來只和紫薇說話不再理睬永琪。
紫薇、爾康無奈地搖搖頭,只笑不語,因為早已習慣了他倆的鬥法。
這樣連行了兩日,驛道景緻單調,小燕子不免覺得有些乏味起來。
紫薇說:“不遠就到杭州,那裏湖光山色相輝映,景緻好得不得了。”
小燕子聽了不由兩眼放光,高興他說:“那我們一定要多玩幾天。”
“好,誰敢不依你,我的姑奶奶。”永琪在一旁說道:“不如我們做些文字遊戲吧,也好打發打發時光。”
“永琪”小燕子又是大叫一聲,“為什麼總是和我過不去,你明知道一提吟詩作對,我的頭都大了!”
永琪委屈他說:“自從那次你離官出走之後,我可從不敢逼着你學習,否則我的頭會更大了。”
紫薇笑道:“小燕子,你就不要冤枉永琪了。師傅說得對,學習貴在自覺。要不是你自己懂得從永琪的立場去想,懂得為永琪的興趣去想,你學詩學成語也不會進步這麼快。”
爾康接道:“紫薇說得對,以前我們大夥想了那麼多方法都沒能讓你學會幾個成語。你自己一旦想通要學了,憑你的聰明靈俐,一個全新的小燕子要誕生也是很快的事。”
“可是我更喜歡以前的自己。”小燕子心有不平地抱怨了一句。
“你不喜歡做的事,我們都不會強求你做!我早就發過誓不再要求你。君子一言,八馬難追!再加九個香爐!”永琪在一旁誠懇地說道。
小燕子感動地一塌糊塗,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永琪,半天說了一句:“就為你的這幾句話,我也要成為你的驕做!”
“你已經是我的驕傲了!”永琪大聲說道。
大家都笑了起來。
“我來給你們說個笑話兒聽吧。”爾康說“這還是我以前從軍機處紀曉嵐那聽來的。”
“五叔祖和六叔祖是親兄弟倆,一道讀書一道兒進京。”
小燕子對永琪吐吐舌頭悄聲說:“又是讀書!”
只見爾康接著說:“誰知進了學,分出高低來,五叔祖每次都考得優等,六叔祖總在三四等上轉悠,宗學裏有了不同,跟着家裏對妻子們待遇也就不一樣了。”小燕子嚷道:“怎麼可以這樣!”
永琪說:“拜託你聽爾康講完好不好。”
爾康接著說:“場裏地邊送飯送水,鍋前灶后苦重家務都由六奶承擔,刺繡針線,掃地抹桌兒輕巧活給了五奶了。六奶心裏埋怒婆婆偏心,可自家男人不如人,也只好忍着。”
紫薇忍不住也插了句:“這樣可不太好。”
爾康笑着繼續說下去:“那年大考,兄弟兩人都去省里應鄉試,六奶心裏焦急,發榜頭天大早,懷裏揣了面鏡子,要‘鏡卜’一下自家男人的運氣。”
小燕子奇道:“什麼叫‘鏡卜’?”
“就是他們那兒女子自己占卦的玩意兒一六奶起了個大早,懷裏揣了一面鏡子,到觀音像前喃喃禱告:“南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威靈觀世音菩薩——保佑我男人高高得中,糊塗試官瞌睡撩高,狗屁文章胡圈亂點!”
爾康還沒說完,大家捧着肚大笑不止,跟着的侍衛們也笑個不住。
永琪道:“真是好禱詞,妙不可言!靈驗不靈驗呢?”
“六奶禱告完畢,掖窩裏夾了鏡子,躡着小腳掩門出來。”爾康一本正經他說:
“鏡卜的規矩是出門聽別人的第一句話,回來自己心裏推祥。六奶一心要個吉祥活兒,一路走一路念誦觀音菩薩,剛轉過一個街口,見兩個閑漢也是出門剛見面。當時六月天,正人伏,那兩人一,見面就拱手,一個說:三哥‘涼快’,三哥也說:‘涼快涼快!’——她就得了這‘涼快’兩個字,再也想不出來是個什麼意思。”
大家也借槽的,想不出來是個什麼意思。
“待發榜那日,天越發熱得讓人受不了,家裏人包餃子等消息兒,五奶和六奶都在廚下,一個懈皮兒,一個捏扁食,都熱的滿頭大汗。”
“過了正午,門外頭響起一片鑼聲,一群報子擁進家裏,大聲叫着‘發榜了!五爺高中了!’亂鬨哄地討喜錢,接着聽婆婆叫‘老五中了,老五媳婦出來涼快涼快!’五奶不言語,扔下餃子皮兒就去了。”
“哪有這樣的婆婆!”小燕子忍不住說道。
“六奶心裏壓着氣,滿頭大汗順着脖子往下淌,也不擦,只狠命推那懈杖,臉上頰上都是水,也不知是汗是淚。正在悲苦,外頭又響起一陣銅鑼聲,人們興高采烈吵吵嚷嚷‘六爺也中了,六爺也中了!賞喜錢吶!’六奶先怔了一下,霍地站起來‘吭’地把撤杖摜到面案上,擦一把汗,說‘我也涼快涼快!’一一一說罷突然想起‘鏡卜’的話,原來竟應驗在這個詞兒上!”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小燕子說:“應該是‘痛快痛快’而不是‘涼快涼快’!”
爾康說道:“這也是當年紀曉嵐陪皇阿瑪出巡時說笑取樂的,皇阿瑪當時就說‘雖是女人情趣,也頗有丈夫意味一一一擲而起,千古快事!”永琪贊同道:“皇阿瑪說得極是!”紫薇說道:“聽說紀大人少年時在河間書齋前掛過一幅‘蓋壓江南才子’的幌子?”
“是呀,紀師傅的學問朝內確實是無人能比。”永棋嘆服道。
“紀大人年輕時以翰林出身,學問還是其次,詼諧機敏,老成練達確是罕見呀。”爾康感嘆道。
“對呀,所以我發現皇阿瑪最喜歡讓紀師傅作伴了,出巡也好,議事也好,總少不了他。”小燕子說道。
紫薇笑道:“關於紀大人的軼聞還真多呢。聽說有一次,皇阿瑪見塘里青荷婆姿,一朵朵蓮花含苞未放,矗在荷葉間,在風中搖曳生姿,不由心曠神怡,就對身旁的紀夫人說‘朕出一對,你不能遲疑,立刻要對出來一一一塘間荷苞,舉紅拳打誰?”“是!紀大人不假思索,應口對道:‘岸邊麻葉,伸綠掌要啥?’才思如此敏捷,真是難能可貴。”
爾康說:“還有一次君臣巡過一座橋,名叫八方橋。皇阿瑪詩興一一時來了,出了對‘八方橋,八橋方,站在八方橋上觀八方,八方八方八八方廣紀大人跪下叩頭,朗聲應道:“一一一萬歲爺,爺萬歲,跪到萬歲爺前呼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家都轟然叫妙。
小燕子指指前頭道:“好象那邊過來一群人。”
永琪手搭涼棚向北眺望,只見路旁樹蔭掩映,並不見人影,只聽到隱隱的獨輪車吱吱喳喳在樹蔭中由遠及近,還有人輕聲哼唱村歌。
爹娘生我八字差,破屋草庵佃戶家。
冬天破襖難遮鳳,夏季汗滴一摔八!
怎比未縣王老五,高樓水亭吃魚蝦。
我兒千萬多修福,修得來世娶銀娃……
聽着,小車已經推近來,原來不止一輛,是三個壯漢,都打着赤膊。前邊有小毛驢拽着逸通而行。三車秋西瓜,裝得滿滿的。層層疊疊顫顫巍巍過來,永琪見小車上坡艱難,忙命侍衛:“你們們發什麼呆?快幫一把!”幾個侍衛答應着,頓時將瓜車推到橋邊,就在路邊涼亭上歇氣兒。
“老二,老三給爺們弄兩個瓜解解渴兒!”
那個年長一點的,約三十四五歲,坐在亭柱石階上擦着汗,嗆喝着道。
“後頭那車熟得透!”
又謝着永琪、爾康他們。
“爺們,我們兄弟一路都犯嘀咕,怕上這個坡兒,誰知就遇上了爺這樣的善心人,不然真得卸了瓜慢慢搬運,那可不要到天黑才能卸完?”
正說著,老二老三兩人托着四個碩大的瓜過來,在石階上切開,口裏說道:
“請請請!”
張嘴吃了一大口。侍衛們見永琪、爾康沒動,誰敢先拿!倒是永琪先拿了兩塊,遞給小燕子一塊,眾人方才取瓜。
送瓜的老三笑道:“做生意的也有這麼斯文的,上回也是幾個茶商,竟像是餓死鬼托生的,吃得肚子這麼大還要殺瓜,眼都撐直了!”
他挺了肚子,兩手扎煞着攤開打着呢兒,惹得眾人捧腹大笑。
又道:“東家問我,大半車瓜都哪去了?我說他娘的翻車了,來了一群豬,被豬拱了。”
小燕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紫薇也抿了嘴,偷偷在一旁笑。
於是眾人講話,才知道這兄弟三個姓王,都是未縣方家的佃戶,都已三十多歲,還打着光棍。
永琪笑道:“你們這是給東家送瓜還是賣瓜?你們都是光棍漢,怎麼唱‘我兒修福,來世好娶個銀娃娃’。這不是打趣着玩么?”
王老三吐着瓜子,笑道:“窮開心!唱歌哪有那麼講究?我兒多修福是我們爹和我們爺的口頭禪。銀娃是個人,不是說銀娃娃。”
王老二說道:“那裏未縣有名的美人,長得白,所以叫她銀娃。”
老大卻在和爾康攀談着。
“唉……這是最後一茬瓜了我們孝敬方善人的,那是我們東家。人家是掛千頃牌的人,我們兄弟專給他老人家種瓜,方善人要去省城見巡撫老爺,帶了幾船瓜,都泊在下游,這是二公子要的,我們王家窪在下游,船走得慢,先推幾車送去,還有十幾船瓜,明天早上就運未縣去!”
“他家有多少人,要這麼多的西瓜?”小燕子有些奇怪地問。
老大顯而易見是個老成人,滋吧滋吧抽着旱煙,說道:“方家只有四口人,老爺子、老太太、大公子在蘇州,開了十幾個織坊,一百多架機子,織出的綢子都賣給了外國。大奶奶和二公子在家。不過恃候的人多,里裡外外管家婦才七八十個,還有看倉庫的、看家護院的,管燈火的,做針線的,又是三五十人。”
老二在旁插言道:“他家富得連府台也比不上!明天未縣過廟會。這秋老虎熱天瓜好賣,留些府里用,剩下的到廟會上,三下五去二就賣完了!”
小燕子歡喜地道:“廟會熱鬧么?”
老二說:“當然熱鬧,銀娃要扮觀音,可有的熱鬧好瞧了。”
小燕子按捺住喜色不再說話。
兄弟三人和大家閑話歇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永滇又仔細問了問銀錢兌換比價,乾隆制錢流通使用情形,主佃田租比例數目,說得十分投機,眼見天色不早了,三兄弟推車要走,大家也便起身。
“每人賞他們二十兩銀子!”永琪笑着踏鐐上馬,看着遠去的三兄弟。
“小四兒把銀子送去,就說爺賞他們娶親用的,結個善緣。”
小燕子在車裏說:“今晚我們住在未縣,明天看看這裏的廟會吧?”
爾康一夾馬肚子,笑道:“我早就料到你會有這個主意的。”
紫薇在車裏也笑道:“有熱鬧的地方必有小燕子。”
未縣是個不小的縣城。大家進得城來,太陽已經西斜。
這時已是落市的時分,街道上熙熙攘攘儘是人,兩旁店鋪柿比鱗次。
花果行、陶瓷行、內肆行、成衣行、紙行、海味行、菜行、米行、鐵器行……還有什麼針線、扎作、綢緞、文房四寶行……
都掛着幌子,懶洋洋地在來往行人的頭頂上飄動。
小四兒幾個侍從分頭在城裏找店鋪,好半天才回來,說各店都住滿了,只十字街東一個叫“羅家客棧”的老店有一處東院住的人不多。
小四兒許了銀子又說了不少好話,竟說得老闆讓幾個客人遷往別處,騰出獨院來給阿哥、格格們住。
一切安置停當,小燕子便急着要到街上去。
爾康說:“這裏人生地不熟的,不要亂轉悠的好,還是先把縣令叫來,他是當地父母官,地方上利弊自然知道不少,和他先談談,再走走看看。”
小燕子很不滿意:“微服私訪,就是不要驚動官府啦,你這樣一叫縣令來,還讓不讓我們看廟會?”
紫薇也說:“一帶上了官場就難得見到真東西,我雖不懂官場上的事,但也覺得下級官員常用花言巧語矇騙上頭。”
永琪說:“爾康是為你們着想,體察民情固然重要,但你們的安全更為重要。”
“不如我和紫薇扮作男裝吧,”小燕子機靈一動說道:“這樣又省事又少麻煩。”
永琪、爾康相視一笑,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小燕子一蹦三尺高:“紫薇你扮個少爺,我來作你的小書童好不好?”
“不要,不要”紫薇笑道:“你本來就颯爽英姿,扮起男兒來一定風度翩翩,怎麼看也不象小書童的。”
“好了,好了,”永琪說道:“還是我們四個公子哥兒一塊去逛廟會吧。今日天已晚了,不如早早歇息,明天再去看熱鬧。”
“是,相公!”小燕子福了福,作了個鬼臉。
大家都笑了起來。
第二天,天剛剛亮,小燕子就起來,叫大家看廟會。
朗格等待衛早已知道必有此行,連夜商議好了,都扮作者熱鬧的香客暗暗地跟隨着。
這個時候,天剛剛平明,曉風拂樹,晨炊裊裊,秋天涼爽的夜氣尚未散盡。
小燕子拉着紫薇,爾康、永琪在後面,四個人一塊步行出了城。
只見街道上人流漸密,小車推着胡辣湯鍋子,毛驢馱着瓜果菜蔬,吹糖人兒的,賣油煎樟悻的,趕着驢群上牲口市的……一個個都興沖沖地趕着去廟會佔攤位兒。真正趕會的香客和看熱鬧的還不多。
大家興緻很高,一邊漫步走着,一邊仔細聽着這些小販們說笑對答。
永琪漸漸地和身邊同行的一個賣餛飩的中年婦女搭上了話:“老闆娘,一個婦道人家趕車走這遠的路,豈不太辛苦了?你家當家的呢?”
“晦,老闆吶!”那婦女牛高馬大,噪門好響,十分爽氣,“那死鬼的身板兒還不勝我呢!他起得早,割肉剁了一盤餡兒,剔骨頭時削了手指頭,找醫生包紮去了。順便再買些佐料——我們一家子的力氣活兒都是我的。你瞧,我沒纏過腳,出了名的馬大腳。嘿,篤!”她抽了那毛驢一鞭子。
爾康看她那雙天足,果真很大,踩在地上噔噔有聲,不禁微笑說道:“我們是外地客商,馬大嫂,我們那裏廟會,什麼瓷器吶,銅器啊,古玩、玉器的都上市。這裏關帝廟會怎麼儘是賣小吃的?”
馬大嫂一笑,說道:“客人您就有所不知了,今年大客戶不多,廟會場邊兒擠滿了難民,誰有錢去買那些東西?”
“啊!”爾康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小燕子在一旁卻聽得不甚明白:“什麼難民?”
“這位小爺”,馬大嫂說道:“這裏年年都有難民,各地難民都有,也有從關外來的,還有直隸的。今年山東遭災,自然就是山東難民多些。”
紫薇一直跟着在聽,問道:“大嫂這餛飩擔子,一天能有多少生意?養得住家么?你家一人一年要多少開銷?”
馬大嫂擦了一把汗,詫異地看了這四個青年公子,笑道:“你們不像生意人,倒像個中了狀元的巡按大人下來私訪的。”
又搖搖頭笑道:“這麼年輕,也不像呀。”
爾康笑着掩飾說:“我們是一時有興趣問問,我們也不是大買賣人。”
馬大嫂點點頭說:“也是,大買賣人准管我們這賣餛飩小吃的呢?”
“一天弄好了能掙三百個乾隆哥子,五口人吃飯穿衣,一天能余個五六十乾隆哥子,一年下來,盈餘個二十掛吊乾隆哥子,只要沒有災病,對付着總能過。”說到這裏笑了笑又說:“我們那殺千刀當家的還算計着在城邊買點地,找個長工種菜。”
“看來你家男人是個有心計的能幹人,一定能發達。”永琪被她一口一個“乾隆哥子”叫得全身舒但,高興他說道:“沒想到乾隆哥子這麼管用!”
“當然!難道你不用乾隆哥子,你是天上掉下米的?”馬大嫂笑得前仰後合。
“……起先哪,我們都用雍正制錢。乾隆錢個兒大,銅多,黃燦燦明悶閃,有一個就收減起來,放在忱人旁筐籮里給孩子們玩,還能避邪。後來就越來越多,做買賣的都愛要——聽說呀,乾隆爺在北京下聖旨,濟南城衛殺了十幾個收錢鑄銅器的——我說阿彌陀佛!原來乾隆哥子部叫銅匠們化了做茶壺了!”
正說著,自家毛驢注人家菜擔子上伸嘴,馬大嫂罵道:“死畜生,我抽死你這個鱉孫!”說著向驢猛抽一鞭,加快腳步去了。
永琪高興的像個孩子,沖她的背影叫道:“馬家大嫂,中午我們去吃你的餛飩!”
這個時候日頭已上三竿,不知不覺永琪四個人己隨人流出了城西。
未縣,有個關公廟。這關公廟香火好,經歷代善男信女修築,越修越壯觀。
三丈高的主殿掩在老槐松柏問,左右偏宮亭謝台閣,碑蠍畫廊錯雜林立,在陽光下雲蒸霞蔚,蔥蔥籠寵。
廟前有一塊空場足有一頃多地,西邊已用竹木搭起戲台。
小燕子蹦蹦跳跳,東看看西瞧瞧,和紫薇不停說笑着。
一些生旦凈丑已在上裝,鑼鼓家什打得丁當響,十幾個道士指揮着進場的小商小販們在場邊布攤兒,空場上香客正在涌人,有說書的,打把式,變戲法的,走江湖賣膏藥的,東一簇西一簇人團團圍着看。
還有拆字算命的,高高掛着太極圖幌子,端坐在木桌子旁給人推八字,看手相,說得唾沫星子四濺。
小燕子近上前去,坐在算命攤邊看起相來。
“這位公子爺真是福大命大。”算命先生仔細看着小燕子的手掌說道:“雖然會有不少坎坷波折,但最終還是會逢凶化吉,頤養天年。”
永琪賞了點碎銀子給那先生,拉了小燕子就走。
小燕子說道:“還不少坎坷波折,我看是大多坎坷波折,不過常常逢凶化吉,倒是說的不錯。”
紫薇感嘆道:“我們的路是走得好艱苦,每次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是,我們還是一一走過來了。面對再多的困難,我也深信:人定勝天,事在人為!”
爾康說:“對,有志者,事竟成!”
永琪對小燕子說:“你竟然還在算命,命運應該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知道了”,小燕子說道:“就是紫薇常唱什麼‘山無棱大地合,你是我永久的天堂,’山怎麼會沒角,天地怎麼會合在一塊呢?所以可以改成“山無棱,天地合,小燕子快樂才沒有!”
眾人聽了一一愣,忍不住都笑了。
永琪、爾康、小燕子、紫薇繼續漫步在四處遊走。
朗格等十幾個大小侍衛扮作香客散在四周,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圍在左右,一個個把心提着,眼睜得很圓,哪敢有點疏忽?
永琪隨意遊覽着,見如此熱鬧不堪,有些擔心擠壞了小燕子、紫薇。
轉臉笑道:“太陽曬得頭昏,馬大嫂餛鈍攤兒搭有布棚於,那邊人少有風,我已有點肚餓了。我們到她那裏喝餛飩去!”
爾康、紫薇、小燕子答應着,往餛飩攤走去。
“哎呀,老闆!您們真是說話算話,真來吃我的餛飩來了?”
馬大嫂眼尖,遠遠見他們走過來,一邊給客人端湯,一邊眉開眼笑地大聲迎接。
她真的很利索,永琪、爾康、小燕子、紫薇剛落座,她就遞過芭蕉扇、柳葉茶。
永琪剛喝了一口茶水,她又遞過涼毛巾請他們擦汗。
恰好一陣涼風吹來,把大家一身躁熱頓時驅走了。
小燕子不禁大聲說道:“把你們的點心盡情端上來!”
一時杉由煎餡餅、蒜料涼粉、燙麵餃子、小悻悻什麼的擺了一小桌子。
馬大嫂端上湯來,笑嘻嘻地說:“他們先吃着熱熱肚子,餛飩現吃現下,下得早了沒嚼頭!”
小燕子早起沒吃早點,肚裏空空的,此時吃得樣樣鮮美。
小燕子見紫薇捏拿擺着不敢放肆吃,便指着餅、大蔥,說:“這有你們山東人最愛吃的,這時候我們又是什麼格格貴人,不用謙那麼多吧。”
正說著,外面過來三個漢子,都是藍色布袍子,袍角掖在腰帶上,敞着胸打着酒唄闖了進來,瞪着眼找座兒。
馬大嫂慌得忙迎了上去,滿臉堆着笑說:“申家三位爺,您好,歡迎一起兒駕臨啦!地方小,客人又多,不比城裏房子寬敞,三位爺們將就點了,這邊桌子乾淨,請到這邊坐!”
三個中年長一點的,長着一臉絡腮鬍子,冷笑一聲說:“你就這麼奉承的?”指指小燕子、永琪他們那張桌子說:“叫他們挪一挪,那邊風大!”
說著就要過來,朗格一直站在棚邊,一見有人要鬧事,使了一個眼風,幾個侍衛不聲不響地湊近了棚子。
“這是我們包的桌子”小燕子氣得有些臉色發白。
永琪道:“你們這麼橫?就是不包,我們先來,你們後來,也得有個規矩呀!”
馬大嫂見狀,早已過來,笑道勸說:“大爺,您老人家一向體恤我們小本生意的……回頭我給你老人家磕頭,陪罪……”又回頭對馬大叔說:“搬張桌子到這邊來,涼風吹過來一樣的涼爽……”說著連拉帶拽地將三個人拉到桌邊坐下了。
小燕子氣猶不消,爾康怕她又要惹事朝紫薇使使眼色。
紫蔽會意地點點頭,按按小燕子的手,輕聲道:“不要和他們一般計較。”
但這樣一來,大倒了小燕子的胃口,餛鈍上來也沒細細品嘗,胡亂喝了幾口便起身,伸手摸出一錠銀子來,大概一二十兩的樣子,看也不看往桌子一放說道:“馬大嫂子,給你錢!”
爾康生怕多事,笑着說:“我們老相識了,下回再未吃了你再找吧。”說完起身便走。
馬大嫂見他們出手如此闊綽,嚇了、大跳,反覆看那銀子,白燦俐刺目耀眼。旁邊申家三兄弟卻己看得熱了眼,交換着眼色,申三便起身過來,笑道。
“別是假的吧?如今造假銀的可多着,給我看看!”
說著劈手便奪。
“慢!”永琪不等他摸到白銀子,一把便抓住他的手脖子,微微冷笑道:“就算是假的,也要馬大嫂說!”
申大、申二早已霍地站起身來,申三在永琪手裏掙扎了兩下,卻似被老虎鉗子夾定了,紋絲不動,便知來人的厲害,另一手指定永琪叫道:“大哥二哥,這是一群劫庫的強人,快拿住去丁大人那兒請賞!”
申大、申二兄弟倆吼了一聲:“兄弟說的是!哪廟的神?吃到我們頭上了!”說著撲身便上,把小燕子那張飯桌踢翻到一邊。
馬大嫂要上來拉,馬大叔死死扯住說:“你得且忍,咱們誰也惹不起……”
小燕子再也忍耐不住,跳起來說:“你們算哪根蔥,要打架是嗎?”
朗格見這情形,一個眼風掃過去,三個小侍衛“呀”地大叫一聲,猛撲過來。頓時,申家三兄弟臉上都像開了果醬鋪子一般五色俱全,一個個被摔得四腳朝天。頓時,看熱鬧的人都圍了過來。
申家兄弟是本地的地痞子,學過幾手毛腳功夫,哪禁起大內高手的拳腳?
那申大叫道:“這幾個傢伙會邪術!去,叫兄弟一一一你們有種,一個也不要走?”
他握拳叉腿地支着架子,看看永琪他們,就是不敢再上。
小燕子逗樂着:“你們有種,上來打過呀。”
正在僵持間,圍的人群一陣騷動。
人們亂嚷嚷:“銀娃來了!”
又有人喊:“銀娃扮觀音走會兒嘍,快看哪!”
接着一個大漢闖進圈子,沖申大喊道:“洪三爺那邊等得焦急,快去快去!”申大指着永琪他們說:“這幾個外地人,想在這裏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三爺急着用你的人,回頭再說這些事!”
“是,那我們就去!”申大咽了一口唾沫,回頭說:“有種的不要走!”帶着申二、申三擠着出去,霎時不見了。
紫薇見小燕子氣得呼呼直喘氣,生怕她又命侍衛去追打,把聲勢鬧大了,忙溫言勸道:“和他們生氣不值得。”
永琪冷笑着出了棚。
棚外空場上已是萬頭攢動,鑼鼓聲雜着爆竹聲響成開鍋稀粥一般。
只見路中間走過來一隊耍龍舞獅子的,在前面開道。
金童、玉女、阿難、木吁種種扮相的,跟在後面,甩着衣袖飄帶,紙花紛紛墜地。
中間簇擁着一台用四人轎改成的蓮花寶座,上面端坐着一位面容嬌好的女子,鵝蛋臉、柳葉眉、丹鳳目,抹着紅櫻唇,一身漢家宮裝。
右手五指井攏豎在胸前,左手持着凈瓶楊柳,隨着震耳欲聾的鼓樂,那蓮座像船一樣緩緩起落,在陽光照耀下,真是既端麗又飄逸,似在凌空飄渺間。
小燕子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剛才的不快拋到九宵雲外;此刻興高采烈的東張西望,邊看邊拉着紫薇讚歎個不停。
永琪、爾康緊張地跟在她們身邊。
郎格幾個小心冀冀地圍護在一旁。
“小燕子,不要再往前擠了!”
“這麼好看,你不要攔着我嗎,”小燕子興奮得不得了,用力擠上前去。
“小心!小心!大家不要走散了!”爾康看到人山人海,急忙警告。
小燕子那裏聽他說這些,已經奮不顧身,拚命研逛人群,要去看個仔細。
她東一鑽,西一鑽,轉眼就淹進人群中,沒了影子。
永琪很不放心,追着小燕子而去。
爾康緊緊的跟在紫薇身邊,紫薇本來也要去看看,但人潮一波一波的擠着,再加上很熱,就退在了後面。
朗格,小四兒等人也被擠得東一個西一個,但眾人啊眼光都不敢離開永琪、爾康他們四個。
突然就聽的對面人聲鼎沸,只見一群人打成一團。
隨即響起婦女的尖叫聲、孩子的哭聲,路邊一溜賣湯餅、小吃的攤子被踩得稀巴爛,人們叫罵著,有的混進去廝打,有的哭爹叫娘抱頭鼠竄,一群難民乘機便哄搶吃的用的。
一個廟會勝況,轉眼就被攪得昏天黑地。
朗格連忙命人去圍住了紫薇、爾康,自己帶上人趕忙去保護小燕子、永琪。
“是怎麼了?”爾康有些怒氣“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侍衛飛跑過來,稟道:“那邊打起來了,先是洪三帶人搶銀娃,把扮相的人捅倒了兩個,接着難民起鬨,搶東西打人。”
“快派人去縣府帶人來彈壓!”爾康並不慌亂。
“是!”那待衛飛跑着又去了。
紫薇有些擔心:“小燕子他們到哪去了?”
爾康安慰道:“別擔心,有永琪跟着她,朗格也帶人過去了。”
此時廣場上亂成一團。
看熱鬧的香客紛紛四散逃竄,小商小販們嗆喝着,護着攤子擔兒,車兒往廟裏躲。
洪三的那一夥正在將“蓮台”砸得稀碎,和扮戲班的人打成了一片,那個如花似玉的銀娃擠在中間拉來。
拽去,揉搓得不成模樣……
小燕子本已擠得很近前,見這場景非常氣憤。
回頭對永琪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動手搶人,氣死我了,我要去……”
話沒說完就被永琪一把拉住不放手:“拜託你,不要又弄得天下大亂,人仰馬翻!”
“現在已經是天下大亂,人仰馬翻了……”小燕子熱血沸騰。
倆個人正在爭論間,申家兄弟擁護着洪三胖子,在靠戲檯子一邊用小旗指揮,任誰撲上去都被打得鼻青眼腫。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青布長衫的年輕人,飛越眾人頭頂,直奔洪三胖子。
他手裏拿着劍,快如疾風;飛撲到洪三身邊。
手裏的長劍寒氣森森,寒先閃閃,像閃曳般指向洪三的脖項,申家三兄弟還沒回過神來,只聽得洪三胖子顫顫巍巍的聲音,“住手…住手,都給我住手!”
申家三兄弟見那年輕人一雙大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們,手中的劍橫在自己老闆的脖子上,雖然一句話也沒說,但氣字軒昂中有一股不敢違抗的氣勢,慌忙高叫着吩咐手下:“住手!兄弟們都住手!”
眾人都是一呆,眼光不由自主往他們那邊望去。
“哥哥,哥哥!”小燕子不看則己,一看就興奮得一塌糊塗。
永琪也是眼中一亮,那身材高大挺拔,長得濃眉大眼的青年男子正是蕭劍。
蕭劍此刻卻沒注意到小燕子、永琪,他只是轉過頭來對洪三沉沉的說道:“還不叫他們放下手中的武器?”
“是!是!”洪三雙腿一直在抖個不停,“大爺饒命!”
蕭劍冷笑着不言語。
這時,幾十個衙役帶着當地保丁趕到了。見這情形一擁而上,擒住了十幾個難民和洪三的打手們,有幾個被打得渾身是血,躺在地上掙扎,還有想趁機大搶大打的,見勢不妙,扔下手中菜刀、棍子之類四處逃竄。
縣令丁大人見官衙佔了上風,忙過來謝蕭劍。
“多虧勇士相助,請問尊姓大名?”
蕭劍卻說道:“滅了本地惡霸就沒了亂源,其餘的事都好辦。”
永琪在一旁聽得暗暗嘆服,小燕子正要跑上去相認,被永琪使了個眼色攔住。那縣令還在勸說:“勇士可否往衙府長談一敘?”
蕭劍笑道:“我只是碰巧路過這裏,見這地霸實在可惡,才忍不住出手的,區區微薄之力,大人又何必如此多禮。”
永琪邊走過去邊忍不住贊道:“微薄之力,也謙虛了,所謂擒賊先擒王,可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蕭劍聞聲一望,眼裏不由綻放出異彩來。
永琪生怕小燕子毛毛躁躁泄露了身份,飛快接口說:“一蕭一劍走江湖,千古情愁酒一壺!蕭兄可還記得我們艾家兩兄弟?小燕子早已在一旁歡跳雀躍不停,見時常想念的兄長就在眼前,一時倒不知要說什麼好了。朗格等人自然會意,忙去遣開丁大人,衙役等人。這時,爾康、紫薇等人已趕過來。只見銀娃已被人出。一個熱火朝天的廟會已如鳥獸散,滿地是遺落的鞋、帽、衣帶、破鍋、爛盆,還有東一灘西一灘的斑斑血污。小燕子再也剋制不住自己,飛跑上前喊着:“哥哥!哥哥!”
蕭劍也滿臉笑容地伸開雙臂一把抱起小燕子,連着轉了幾個圈才將她放下,興奮地和大家打招呼:“怎麼這麼巧,在這衛碰上廠你們?”
爾康笑道:“要遇上你這個“兩腳踏翻塵世路,以人為蓋地為廬’的蕭大俠還真是不容易呢。”
紫薇也笑盈盈地上前來見禮。
小燕子拉着蕭劍的手,說道:“紫薇、爾康剛才你們沒過來看真可惜,我哥哥好厲害呀,他一飛過去就抓住了洪三那個大胖子。他好偉大,劍上一點點血都沒沾就把那些地痞流氓全鎮住.....。”永琪也贊道:“兵不血刃,真是有四兩拔千斤之妙呀。”
蕭劍笑着搖搖頭:“我們不要站在這個地方說個不停了。”
轉過頭來看看樂得神顛顛的小燕子,蕭劍感覺鼻子一酸,忙掩飾着笑着把小燕子緊緊摟在身邊。
與蕭劍重逢,帶給了大家莫大的喜悅,人人都沉浸在歡欣里。
回到客棧,大家聽蕭劍說起他回雲南大理探望義父的情形。
蕭劍說:“那兒山明水秀,真是一個很美麗很美麗的地方,我真希望將來有機會你們能去看看!”
“會有機會的!”紫薇肯定地說著,爾康的手己緊緊地握了過來。
“後來聽說皇上出巡江南,我想你們一定也跟着就趕着過來了。”
說到這裏蕭劍停了一下。
本來上次離開北京,借口是回雲南看義父,實際卻真是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了。但自從認了小燕子這個妹妹,心裏就總是有一份剪不去的牽挂,何況還有爾康、永琪、紫薇這些“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的好朋友。
而且,自從紫薇、小燕子婚禮的那一天起,那一個與他撞了個滿懷,讓他如夢似幻的晴兒怎麼也無法走出他的腦海。
他直往江南而來,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最想見誰,或者都想見見吧。
永琪見蕭劍在沉思,就談道:“川貴的苗民叛亂,皇阿瑪已趕回北京。臨行命我和爾康,繼續南巡體察民情。”
“這一路收穫真還不少,”爾康感慨道“讓人大長見識了。”
“是呀,”永琪也深有所感他說:“以前在宮裏只聽得軍機處奏報難民情況,沒想到南來走走,才發覺難民問題已如此嚴重。”
小燕子義憤填膺地說:“每個地方都有惡霸壞人,真是氣死人了。”
“一路過來,沒想到,以‘魚米之鄉’著稱的江南也有那麼多荒廢的土地”,紫薇也不禁皺了皺眉頭。
蕭劍見眾人這副樣子,倒也有些驚訝,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們個個都操勞起國政來了?”
紫薇也笑了笑說:“我和小燕子倒不是操勞什麼國政,在宮裏待得久了些,出來看一看,才感覺老百姓過日子的艱難。”
蕭劍的臉色慢慢也嚴峻了一些,說道:“這些年來我走南闖北,要論起感慨來不知要比你們多多少了!”
蕭劍略一沉吟,繼續說著。
“現在那勸減祖命令和鼓勵墾荒的法子都挺好的,只是一天半日也難見功效,急也是急不來的。只有慢慢等土地兼并放緩了,荒地開墾多了老百姓有了吃的,地方也就安定了。”
永琪此時想起一件事來問道:“蕭劍,你在江湖上行走,對白蓮教,可曾有所耳聞?”
蕭劍看了永琪一眼,坦誠地說道:“何止有所耳聞,社會貧富差距這麼大,也就難怪有人聚眾鬧事了。”
爾康贊同地說:“我看朝廷堵截平亂白蓮教的法於是冶表不能治本,只有真正解決土地糧食問題,這個人下才能真正太平。”
蕭劍欣賞地看着爾康贊道:“你的見識真是非同一般。堵截抓逮的到還好,若是堵截時間長而無所獲,再加上各地流竄的難民,只怕要出更大的亂子。要知道‘積水成淵,蚊龍生焉’。”
永琪、爾康聽到這裏都不由一震,都對蕭劍這番見地暗暗佩服不已。
永琪此時誠懇他說:“蕭劍,你這次回來就不要再‘一蕭一劍走江湖’了好不好,與我們南巡,一塊回北京,我們需要你。”
爾康也明白了永琪的意思,含蓄地說道:“你們方家從來都有為理想而獻身的傳統,為民效力應該可以成為每個有正義感的人的理想吧?”
紫薇也趁熱打鐵他說:“小燕子只有你這一個哥哥,你怎麼忍心和她長期別離呢?”
“是呀,是呀,哥哥,我常常作夢都夢見你,你不要離開我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想念你,對了,還有晴兒也常提起你!”小燕子邊撒嬌邊懇求道。
“晴兒也提及過我?”蕭劍脫口問道,感覺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
“當然吶,我們以前所有的‘驚心動魄’都給晴兒講過,晴兒對你是久聞大名,好象響雷打在耳朵邊。”小燕子一臉認真地說道。
大家聽到後面那句都知道她老毛病犯了,全忍不住一笑。
“晴兒就是你所說的註定要用生命來寫故事的人,你們還沒見過面吧,真是有些可惜!”紫薇嘆道:“離京這麼久了,我真是有些想念晴兒了。”
蕭劍又想起那滿懷的一撞,那如夢似幻的微笑,不禁出了神。
“哥哥,哥哥,你答應我們好不好?”小燕子的喊聲驚醒了蕭劍。
蕭劍點點頭憐惜而寵愛地看着小燕子,有力地說道:“好的!”
小燕子一笑,立即歡躍起來:“哇!我太高興了!哇!我要飄啊飄,飄起來了!”她挽住蕭劍的胳臂喊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大家都感染了這份喜悅,人人笑得好燦爛!
蕭劍的唇邊也綻着笑意,他說:“明天我們就去杭州,那是個美麗的不得了的地方,雖然我們的祖居不在了,爹娘的信也找不到了,但那是我們倆出生的地方,我要帶你去好好逛一逛。”
蕭劍帶着小燕子、永琪、紫薇、爾康幾個在西湖上遊覽着。
在蘇堤白堤上漫步了一會,眾人在第一橋上望湖山深處,只見竹木陰森,蒼翠重疊,不雨而潤,不煙而暈,山秀麗,挺拔之表。
紫薇心想:“袁中郎初見西湖,比作是曹棺初會洛神,果然是令人目眩神醉呀。”
爾康說道:“此時此景,倒計我想起袁中郎說的,山色如娥,化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續,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
邊說邊含情脈脈地看着紫薇,紫薇會意地笑了笑。
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塊,心裏都是甜甜柔柔的。
蕭劍幼小的時候來過西湖幾次,但那時還不解景色之美,這次重來,身邊多了個快樂不停問東問西的妹妹,才愈發深深領悟到這山容水意,花態柳清。
大家遊逛了半日,蕭劍說:“我們去看飛來峰吧。”
於是雇了一輛馬車往靈隱去看飛來峰。
飛來峰高五十丈許,緣址至顛皆石,樹生石上,枝葉光怪,石牙橫豎錯落,似斷似墮,一片空青冥冥。
蕭劍一時興起,對眾人說:“我們上去看看。”
仰望三竺,但見萬木參天,清幽欲絕,蕭劍道:“那邊更好!”
五個人下峰,緩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走去。
走出二十多丈,忽然有兩名身穿藍布長袍的壯漢迎面走來,見到他們五個時不住打量,臉上露出奇怪的神色。
小燕子悄聲說:“這兩個人會武功。”
蕭劍笑道:“你的眼力還不錯。”
語聲還沒落定,迎面又是兩人走來,一式打扮,正閑談風景,聽不出是哪裏的口音。一路上山,遇到這樣穿藍布長袍的人共有十幾個。
大家感到詫異,小燕子看得眼都花了。
永琪心裏納罕琢磨着:“難道是什麼江湖幫會,武林宗派在此聚會不成?”
爾康此時已是暗暗戒備着,畢竟這種情況太不尋常了。
轉過一個彎,正要走向上天竺觀音廟,忽聽山側琴聲朗朗,夾有長吟之聲,隨着細碎的山瀑聲傳過來。
只聽見那人吟道:“僧煞碧樹牆外,更有秋影無賴。鎮日匆匆惹人憂,填盡一江詩債。秋來秋去,都被風華愁壞。離愁在抱,江草奏菱時。吟斷情腸,山雲瑟瑟。難忘折翼之悲,九囊三湘同懷……”
紫薇驚訝地望了爾康一眼,說:“聽這詞曲,這個人真是來歷不凡。”
爾康贊同地點點頭,又說:“可惜大過於悲涼了些“填盡一江詩債”,蕭劍搖了搖頭說:“雖然才華橫溢,但此人似乎心債太重,竟是用填盡一江來形容。”
小燕子叫道:“聽你們評來評去的,不如前去瞧一瞧,就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廣說著循聲急步走了過去,大家緊緊跟隨着她。只見山石上坐着一個書生打扮的人正在撫琴,年紀約在二十歲上下,旁邊站着一個枯瘦的老者,對面坐着一,個十二、三來歲的孩童。永琪心中突然一凜,覺得這撫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識,那人形相清秀,氣度俊雅,越看越覺得容貌很熟悉,卻一時想不起在那裏見過剎那間心神恍餾,竟如身在夢中一般。這時那老者和孩童已見到他的五人,也凝神向他們這邊細看,似乎想過來說話。那撫琴的青年書生三指一劃,琴聲頓絕。待他一轉過臉,永琪猛然認出他來,驚呼道:“易可?”
那人站起身來,拱手道:“可是等艾兄台么?”
永琪已大步走上去拱手回禮道:“正是,正是。剛剛聽賢弟雅奏,詞曲從前都不曾聽過,是兄弟的新作嗎?”
易可笑道:“這是小弟的近作,讓兄台見笑了。”
永琪說:“高明,高明,詞中那句、填盡一江詩債’最好。”
易可臉上露出欣喜神色,道:“艾兄竟然還記得曲詞,請過來坐坐。”
於是眾人都走了過去,一一相見完畢,施禮都坐下。
待永琪介紹到小燕子時,易可不由多瞧了小燕子幾眼。
小燕子見易可長的眉目如畫,面白如玉,櫻桃小口,俊雅可人,心中頓起好感,於是張口問道:“你是本地人嗎?和艾琪是老朋友嗎?”
易可笑道:“我就是本地人,上次在山東和艾琪兄台街頭偶遇,幸虧有艾兄仗義相助……”
小燕子頓時大感興趣,問道:“發生了什麼事,發個了什麼事?”
易可微微一笑,把上次在街頭狠揍惡霸的事說了說。
小燕子猶不解恨似的說:“可惜我不在,要不然絕不讓那個南一霸溜走。”
眾人聽了都是一笑。
永琪向易可介紹蕭劍說:“這就是我上次給你提到的那位‘兩腳踏翻塵世路,以天為蓋地為廬’的朋友。”
易可拱拱手道:“久仰!久仰!”
蕭劍說:“兄弟年紀輕輕,聽琴聲似更已歷閱滄桑,這倒給我有些不解了。”易可道:“實不相瞞,小弟父母早亡,自小被一位世伯撫養,遊歷江湖有好幾個年頭,我沒去過的地方也不多了。近來因世伯有事找我,剛從山東趕了回來,因難得回趟家鄉,今天又遇到了艾兄,真是有緣份。”
蕭劍聽他說起身世與自己頗為相似,不禁大有惺惺惜惺惺之意。
永琪這時卻笑道:“原來兄弟上次街頭買藝是真人不願露相之意。剛才我們一路上山,遇見遊客甚多,不知與兄弟可有什麼關係?”
易可一愣,說道:“艾兄誤會了,我家世伯雖然有些錢勢,在富甲天下的江南一帶卻也算不上什麼。上次街頭買藝也是出門在外手頭沒錢,萬不得己。”說到這裏指着那老者說:“當時祖孫相稱也是為了方便,不過易或是我家老僕,我心裏確是一直把他當祖輩老人看待的。”
那老者此時又上前來重新見過禮,永琪才明白這祖父原來是老僕,細想當時情形,心中疑團消失不少。
小燕子聽到他被迫街頭買藝賺錢餬口,不禁嚷道:“我也街頭買過藝呀,不過那卻是很久以前了,運氣比你好一點點的是沒有遇上惡霸。”
蕭劍、爾康都知道她在講流亡途中那段事,不禁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紫薇說道:“久聞江南山水天下無雙,今日來到杭州,果然名不虛傳,不但峰巒佳勝,而且人傑地靈。”
小燕子笑道:“你雖然不是江南人,你的琴也彈得很好,詩也做的很好,我卻不會彈琴也不會作詩,雖是江南人,但肯定不是什麼才俊。”
說得眾人都是哈哈一笑。覺得這個小燕子直爽坦誠的可愛。
易可因見蕭劍隨身帶了蕭,便說:“這位大哥想必是高手,就請吹奏一曲如何?”
蕭劍也不推辭,拿出蕭來說道:“那就獻醜了!”
於是悠悠吹奏起來,吹的是一曲“行雲流水”,大家凝神傾聽着。
一曲既終,易可問道:“大哥是否到過塞外?”
蕭劍說:“我確實從歸來不久,不知大哥何以得知?”
易可說:“大哥蕭聲不象一般人的凄婉狹隘,而是平野壯闊,讓人想起辛稼軒的詞,‘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蕭劍見他果然知音,心裏十分歡喜。
永琪心中更是愈來愈驚奇,這個易可簡直就象紫紫一樣,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不,他比紫薇更了不得,紫薇不會武功,他卻還有一身好功夫呢。
不知為何,想到這些,永琪心中有些喜歡又有些不服,年輕人爭強好勝的意氣一上來,他就拿定了一個主意。
“不知杭州這地方几月飄雪?”
眾人都是一愣,不能明白他怎麼突然有這樣的問題。
永琪微微一笑,已起句吟道:“天上一片雲落下雪紛紛一半兒送梅花一半兒蓋松林還有剩餘零星霜送與桃花春。”
蕭劍聽他吟的並不是詩句,而是詞令,心裏也明白了幾分。
不加思索,應聲道:“我來接一段。”
“天上一陣風落下三酒瓮”“不通不通。”小燕子馬上叫道:“哪有這樣的事?風能把酒瓮子吹上天去?”
易可說:“我們沿海這一帶刮颱風,廟裏那三千斤的大鐘還被吹出幾百里呢?要是掀翻了酒鋪子,落下三瓮酒有什麼稀罕?”
永琪對小燕子說:“你不要亂搗蛋,聽蕭劍說。”小燕子見永琪說她,有些不高興,但忍了忍沒發脾氣。
蕭劍接著說道:“一瓮送李自一翁送詩聖侄有半瓮杜康酒送與陶淵明!”
小燕子不甘示弱,忙道:“我也有了,我也有了。”說罷念道:“天上鳳一陣容下五萬全”“這裏錢莊子被龍捲風給卷了。”
大家聽到這裏,知道她有些賭氣都笑了。
“忙將三萬來營運。一萬金買田置產五千金孝敬爹娘還剩五千金邀游四海到處喝酒去!”
大家聽了都不禁大聲喝起彩來:“錢這樣用倒真是用到了地方。”
爾康笑道:“小燕子,這麼有經濟頭腦。定是你們府里的財務總管了。””
“我們家沒被她折騰一空,淪落街頭賣藝就是好事了。”永琪也樂了打趣道。小燕子此時不禁有些躊躇滿志,得意起來。
易可慢慢停了笑,說:“我也來湊湊趣。”
”天上一聲雷落下雨淋淋一半兒打巴蕉一半兒灑溪林還有剩餘零星雨送與歸鄉斷魂人。”
眾人都感覺一涼,一時不知要說什麼為好。
紫薇此時不禁細細打量着易可,只見他一雙大大的眼珠黑漆漆的,彷彿始終帶着微笑,只是一盯着人看時,才帶出一絲深沉的憂鬱,偶爾一轉盼回,似乎又在做視周圍的一切。
邊看紫薇心裏邊暗暗稱奇。這時,爾康說道:“不如我們來對聯吧,這樣更有意思一些。”於是朗聲念道:“律身如秋水”紫薇張口便應道:“恭事惟忠謹”眾人都說好,不愧是才女紫薇。
紫薇接著說:“若敬解語能傾國,”
易可笑道:“任是無情也動人”蕭劍說:“這倒不象是對聯,倒象是在聯詩了。”
永琪躍躍而試“我來一句‘端雲承輦獻嘉祥’,”
蕭劍說:“對‘玉食歡心葷萬方’可成么?”
大家都說好,唯獨易可微微笑着並不吭聲。
爾康見此況不由心念一動,對易可說道:“兄台文雅出眾聽兄台詞曲卻有些寥落,難道是學政無目,以致兄台科場失利嗎?”
易可道:“小弟一介書生,落泊江湖。以不碌碌庸才,功名得失與我無緣。實在是小弟無意作官。”
永琪說:“難道易兄弟就此終身埋沒?”
易可道:“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眾人一聽此言,不覺都有些面容變色。
易可卻彷彿視而不見,繼續說道:“其實賊匪和官家僅一牆之隔,所以有成者王侯敗者為寇這一說。”
眾人心中更是異常驚訝,唯有小燕子還似懂非懂,說道:“官也有好官、壞官之分,不能一概而論吧。”
易可道:“姑娘說得好,官有好壞之分,賊何嘗沒有好壞之分呢!我在江湖上識得一位朋友,依眾位看來是匪賊一路,斷無忠厚之道可言的,不過他有一首詩卻也令人深思:關河鎖帶路渺茫。妙手空空新戰場,憑君莫賦高軒過,卸防明珠丟錦囊!”
爾康長嘆一口氣說道:“有這樣的人才墮人泥塵。真是朝廷的損失。不過易兄說得有理,所謂‘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凡事不能強求。”
不知不覺中,天色將晚。
易可說道:“今日認識各位,真是人生之幸,卻不知何時才有緣再聚。小弟願為大家再唱曲。”
說罷調弦按微,鏗鏗鏘鏘的彈起來,只聽他唱道:“將那三春看破。桃燈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甚麼天上天桃盛雲中吉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自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樹下鬼吟哦更兼着,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析磨。似這般,生關死卻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婁上結着長生果。”
歌聲既落,四座寂然,永琪久久地凝視着易可,覺得他總在一團迷霧中,很想看清楚又不能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