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蝶兒可得意了,雖然身子虛弱得讓她得像過去一樣,成天躺在床榻上,即使偶爾坐起身或下床走走,不消片刻又會被催上床躺下休息。
但是身旁換了個伴,感覺就是不同,更別提這個伴還是之前始終對她視若無睹、避之惟恐不及的冷青龍。
唯一讓她覺得比較難忍的就是那三餐端來、苦不堪言的湯藥了。
“小翠,幫我偷偷端去倒掉好不好?”瞪着托盤上的瓷碗,她出聲求道。
“不行,小姐。”
十七歲的小翠原是跟在娘身邊的丫鬟,平時極好說話,對她這個小姐總是有求必應,將她服侍得舒舒服服的,唯有牽涉到她病弱的身子時,脾氣硬得氣人。還是先前負責照料她的小紫順她的意些,總不敢違逆她的命令,可惜因她上回發病沒照料好她,而被姨娘遣離調至別苑。
“拜託也不行?”她有氣無力的繼續掙扎。
小翠看了她一眼,柔聲問:“小姐,要不要奴婢去請夫人過來?”
“你威脅我?”
“奴婢不敢。但夫人交代過,如果小姐不肯乖乖用藥,就差人去請她過來。”
小翠一臉恭敬的回應。
蝶兒生氣的瞪着她,不再出聲,卻也將雙唇閉得緊緊的,一副抵死不從的倔強模樣。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
“還是要奴婢差人去請冷公子過來?”小翠沉靜了一會兒,忽然輕聲問。
蝶兒瞬間堂大雙眼,立刻衝口道:“我喝。”她才不要讓他看見她膽小的樣子,反正只是喝碗湯藥而已,屏住氣息,咕嚕咕嚕的就吞下去了。
小翠微笑贊道:“小姐真乖。”然後將溫熱的湯藥端至床邊,拿了條帕子,服飾小姐坐起身來,將湯藥喝得涓滴不剩。
“吃顆松子糖就不苦了。”放下湯藥碗,小翠趕緊將盛着點心的茶盤遞上。
蝶兒苦着臉,快速撿了顆糖塞進嘴裏,皺着眉頭好一會兒才逐漸鬆了開來。
房裏安靜了一會兒。
“他呢?”蝶兒忍不住開口問。
小翠按捺住微笑,不必問也知道小姐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她總覺得小姐好像特別在意冷公子,儘管冷公子對小姐總是冷冷淡淡的,一點也不像堡里的少爺們對小姐那般忍耐與疼愛。
小姐很喜歡冷公子。
“冷公子正在用膳。”她恭敬的回答。
“他吃飯怎麼這麼慢?”忍不住嘟囔。
按捺不住笑,小翠背過身端起托盤說:“奴婢這就去看看冷公子吃飽沒,如果吃飽了,立刻請他過來。”
“好,你快點去。”她一臉迫不及待。
小翠無聲的笑着,端着托盤出了房門,而躺卧在睡榻上的蝶兒則帶着一臉可愛的微笑,與迫不及待的表情盯着房門,就等那人出現。
今天,她還要他講故事給她聽。
歐陽爺爺有告訴她,只要她乖乖吃藥,把病治好了,就可以去好多地方玩。
歐陽爺爺還說江湖上有好多好好玩的地方,她一定會喜歡,不信的話可以問冷哥哥,因為冷哥哥都去過。
“真的嗎?”
當時,她聞言立刻看向站在一旁的他,他卻抿了抿唇才點頭,她開心的微笑了起來,然後歐陽爺爺又說:“你要乖乖躺在床上養病,無聊的話就叫冷哥哥跟你說說江湖上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也可以叫他講故事給你聽。冷哥哥很會講故事喔。”
之後,他每天都會進到她房裏來,雖然看起來還是不太想理她、有點討厭她的樣子,但是卻不會像之前那樣悶不吭聲的不理他,反而是有問必答。
他跟她說了很多好玩的地方——當然都是她問他答——告訴她哪裏開滿了漂亮的花,哪裏有着這世上最漂亮的船,還有哪裏的紙鳶最漂亮,還有好多好多的事。
她好喜歡聽他講話,更喜歡看他講到精彩處神采飛揚的模樣。
她記得有一次他說到有趣處還咧嘴笑了,讓她雙眼發直的突然覺得他真的長得好好看,比任何一個哥哥都好看。
房門“咿呀”一聲的被打開,她立即笑容滿臉抬眼望去,卻只見到小翠而沒見到他。
“人呢?”她問。
“回小姐,冷公子出堡去了。”
“出堡去了?”蝶兒的小臉一呆。“出堡去哪裏?”
“奴婢不是很清楚,只聽說要離開一陣子。”
一聽見“離開”兩個字,蝶兒驚得迅速從床上翻坐了起來。
“小姐!”小翠嚇得趕緊衝上前扶住她,怎知她接下來的動作竟是想下床。
“小姐,你要做什麼?你還不能下床,必須躺着休息。”
“我要去找爹。他不能離開,我的病還沒好,他不能離開!”
“冷公子只是離開一陣子,他還會再回來的。”小翠趕緊解釋。
蝶兒卻用力的搖頭,慌亂的說:“不會的,他不會再回來了。因為他不喜歡我,因為他討厭我。”說著,她陡然面無血色的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伸手按住胸口便昏厥了過去。
“小姐,你怎麼了?你不要嚇奴婢呀,小姐!”小翠被嚇壞了,扶着突然失去意識,虛軟的癱在她臂彎里的小姐,她驀然揚聲大叫,“來人呀,快點來人呀——”
又一次,邵家堡里德人差點被蝶兒的發病嚇壞了。
短短的半個月內,她竟然發病了兩次,比以前沒接受醫聖治療前更為頻繁、嚴重,這讓大夥不禁要懷疑這醫聖之名,該不會真如歐陽缺自己所說的只是“江湖謬讚”吧?
不過懷疑大夥都只敢放在心裏,而不敢說出口,畢竟醫聖可是大夥最後的希望,如果連這最後的希望都放棄了,他們的蝶兒該怎麼辦?
“如何?蝶兒她沒事吧?”一見歐陽缺診察結束,邵嘯天立即問。
“邵堡主請放心,蝶兒小姐只是情緒過於激動,加上上回發病,身子尚虛,一時之間才會昏厥過去,並無大礙。”歐陽缺說。
“真的嗎?”三堡主夫人擔憂的問,看起來有點不信。
“夫人,歐陽先生會這麼說就表示是真的,他沒道理要欺騙咱們。”邵三爺安撫的拍拍妻子的肩膀,然後目光銳利的看向歐陽缺,微笑說:“是吧,歐陽先生?”
“當然。”歐陽缺哈哈笑道,覺得這邵三爺還挺像只笑面虎的。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蝶兒好端端的為什麼會情緒激動?”邵嘯天質問服侍的丫鬟小翠。
小翠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悔悟的顫聲道:“都是奴婢的錯,奴婢不該告訴小姐冷公子出堡的事,小姐以為冷公子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情緒才會突然激動起來……”
此話一出,房裏一片靜默。
“沒想到起因竟又是小徒。”過了一會兒,歐陽缺搖頭嘆息,“邵堡主,老朽真是慚愧。”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邵三爺第一個忍不住出聲問。
三堡主夫人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口說:“看樣子,咱們的蝶兒喜歡上冷公子了。”
邵三爺呆了一呆,遏制不住的放聲怒吼道:“什麼?”
“小聲點。”三堡主夫人輕斥。
自古,疼女兒的父親總是沒辦法接受女兒有喜歡的人這件事,邵三爺也不例外。只聽他壓低聲吼道:“什麼喜歡?蝶兒才幾歲而已,別胡說八道。”
倒是邵嘯天堡主,這個蝶兒的親生父親,在一陣呆愕與一陣複雜表情過後,反倒露出了若有所思與計量的神情。
“歐陽先生,不知冷公子是否已有婚配?”他出聲詢問。
“大哥?”邵三爺驚聲叫道,臉上儘是震驚與難以置信的表情。
“尚未?”歐陽缺回答。
“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然冷公子尚未婚配,不知歐陽先生覺得蝶兒如何?配不配得上……”邵嘯天話未說完,便被激動的三弟打斷。
“我反對,大哥,蝶兒年紀還小,現在談這個還太早。”邵三爺大聲說。
“只是訂親,並未要她現在就出嫁。”
“現在訂親也太早了。”他堅決反對。
“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邵嘯天沉聲道。
見大哥一臉不由分說的表情,邵三爺真是又悶又氣,身為蝶兒生父的大哥的確有這個權利決定女兒的婚配,但是他也是蝶兒叫了快十年的爹呀,難道就不能也擁有一點表決權嗎?感覺悶氣就要臨近爆發點,他抿緊唇瓣,不發一語的轉身離開。
邵嘯天不是沒看見三弟不滿,也知道他為何生氣。事後他會向他解釋自己這麼做的理由,眼前最重要的還是得先為蝶兒爭取到這門親事才行。
“歐陽先生,不知您意下如何?”他又問。
他記得歐陽先生說過,像蝶兒這類先天性的心疾要治癒是不可能的事,任何靈丹妙藥都只能達到緩和病情的效果而已,換句話說,這心疾是要跟着蝶兒一輩子的,就跟蝶兒她親娘一樣。
這麼一來,若要蝶兒永葆安康,最好的方式及時幫她找個懂醫術的夫婿,端看這一點,這世上除了醫聖唯一的關門弟子冷青龍之外,還有更適合的人選嗎?更別提蝶兒也喜歡他了。這便是他此刻正在打的如意算盤。
歐陽缺也不是白活這六十年,腦筋一動便想通邵堡主想結這門親事的原因。
他轉頭看了下躺在病榻上的小女娃,她的長相長得還挺福氣的,雖患了先天性心疾,卻不像是個短命之人,好生調養照顧的話,要活個五、六十年應該不會是難事才對。況且她還是邵家堡的掌上明珠,這個有着雄厚財力、聲名遠播,又受江湖正派人士讚譽有加的邵家堡……
沉思了一會兒后,他點了點頭:“就這麼辦吧。”
“意思是您答應這門親事了?”邵嘯天頓時喜形於色。
歐陽缺點點頭,“但是有件事,老朽想讓邵堡主知道。”
“歐陽先生請講。”
“青龍七歲之後才跟着老朽,七歲之前的事他已全不記得,老朽並不清楚他真正的身世來歷。”
此話一出,房裏頓時陷入一片沉靜之中。
邵嘯天從沒想過這事,一位能讓醫聖收為徒的少年若不是名門之後,至少也是身家清白,沒想到……
“歐陽先生是如何遇見令徒的?”他沉吟半晌后,出聲詢問。
“八年前的冬天,在一間破廟裏遇見的,當時他身染重病,醒來后一問三不知,老朽見他可憐,便將他帶在身邊,之後發現他聰明機智,便轉收為徒。”
“那他的姓名?”
“因為是在寒冷的冬天遇見的,老朽便為他取名姓‘冷’。至於青龍兩字,則取自他身上的一塊青龍玉佩。”
“青龍玉佩?”
“嗯。”歐陽缺輕輕地頷首。“老朽想,那塊玉佩極有可能和他的身世有關,所以這幾年行走江湖,老朽也曾明查暗訪過,卻始終一無所獲。”他嘆息道。
“那是怎樣的一塊玉佩?”邵嘯天好奇的問。
“色澤清潤,通體碧綠,無一雜質,是雕工細緻的上等翠玉。”
“這樣的玉佩應該不像一般尋常人家會有。”邵嘯天若有所思的沉吟。
“老朽也這麼認為。邵堡主還想結這門親事嗎?”歐陽缺問他。這是個不是大好就是大壞的賭注。
邵嘯天沉靜了一下,然後緩聲開口,“既是歐陽先生願收為徒,又傾囊相授之人,邵某自當信得過其品行,至於身世,反倒不那麼重要。歐陽先生當初在收徒弟時,不也是這麼想嗎?”
歐陽卻微微一愣,不由自主的呵笑出聲,“邵堡主說得極是。”
“那這件事就一言為定了?“
“好。待小徒回來,老朽會向他說明。”
邵嘯天滿意的微笑。
冷青龍壓根兒都沒想過,此次出外尋葯回來,自己竟會多個未婚妻,而且那個未婚妻不是別人,而是他最受不了的邵家那個刁蠻任性的邵蝶兒。
他覺得很不滿也很生氣,但是既然師父都已經點頭了,他還能說什麼?總不能說他不要,讓師父他老人家為難吧?這事他做不來,也不能做。
所以,只能接受。
他覺得自己很不幸,竟得娶一個嬌蠻的妻子。但想了想又覺得其實也沒那麼糟糕,因為邵家小姐年紀還小,要導正她刁蠻的性子仍大有可行之處。
所以,他開始糾正她的任性與驕縱。
“不許任性。”
“不許耍脾氣。”
“不能沒大沒小的直呼兄長的名諱。”
“不可以挑食,只吃這個不吃那個。”
“不能沒有禮貌。”
“長輩在說話時,不可插嘴。”
他管很多,但出乎意料之外的,她雖有些小鬧脾氣,嘟着嘴露出倔強的表情外,卻沒有真正的拂逆過他的管東管西,令邵家堡所有的人見了無不嘖嘖稱奇,直呼真是一物剋一物。
其實平心而論,她從小身子便差,再加上集三千寵愛於一身,沒有養成動不動就無理取鬧、為難服飾她的下人,已經算很好了,尤其她還得長期喝苦口良藥。
漸漸地,冷青龍對她的不滿與挑剔化為無形,取而代之的事淡淡的不舍與疼惜。不舍她日日三餐與苦藥為伍,疼惜她這輩子都得被心疾拖着,無一日能暢快淋漓的隨喜怒哀樂放縱自己。
心,軟了下來。
“冷公子。”
他從煉丹爐前抬起頭來,看見隨侍在蝶兒身邊的丫鬟小翠站在門口。
“什麼事?”他問。
“小姐要奴婢來請您過去。”
“有什麼事嗎?”
“小姐沒說。”
“我知道了。”
將丹爐交給小廝看顧,冷青龍來到蝶兒的廂房外,讓小翠通報一聲,才推門而入。
接連兩個月一日三餐不中斷的配合著食補與湯藥的調理,蝶兒的氣力和精神都好了許多,已可下床。
一見他出現,蝶兒立時朝他咧嘴一笑。眉目如畫的她,笑起來清甜稚氣,可愛得不可思議。
冷青龍有一瞬間的慌神,隨即立刻回神,裝作無事。
“你找我?”他問,
蝶兒用力的點頭,跳躍似的跑到他面前,將握在手中的東西遞給他。
“這個給你。”
“走路好好走,不要跳來跳去的。”他先斥責,然後才低頭看着她伸出來的手問:“什麼東西?”
蝶兒將手打開,只見一條做工精細的金鏈子出現在她手上,鏈子上墜着一塊一面雕刻着壽字,一面雕刻着福字,巧奪天工的鏤空白玉墜,一看就知其含意,有壽有福。
這玉墜光憑做工就價值不菲,但更重要的卻是它所代表的含意,這應該是她的家人特地做來給她戴的吧?
“為什麼要給我這個?”他問。
“定情物。”蝶兒理所當然的回答。
這是從五哥那裏聽來的,他說有婚約的男女通常都會擁有對方身上的一件東西,所以她才想將這從小配戴在身上的“金福壽”送給他,雖然她並不是很清楚為什麼要這樣做。
冷青龍微怔了一下,表情有絲怪異,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收或不收。
他沉默了一下,問她,“這是你的?”
蝶兒認真的點點頭,“這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堡主伯伯送給我的,娘說只要帶着它,我就有金有福又有壽了,所以我叫它‘金福壽’。”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不應該隨便拿來送給其他人。”
“但你不是其他人呀!娘說等我長大就可以和你成親,你會是我的夫婿。”她很認真的說。
冷青龍有些無言。
見他沒動靜,蝶兒直接把“金福壽”塞進他手裏,然後手一伸,跟他說:“換你了。”
“換我什麼?”他茫然不解。
“你也要給我一個定情物呀。”
“我沒設么東西可以給你。”事實上他覺得定情物這種東西根本就是多此一舉,師父既已點頭替他允了這門親事,他便一定會與她完婚,他向來信守承諾,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你有青龍玉佩不是嗎?”
他輕蹙了下眉頭。“那玉佩不能給你。”
“為什麼?我都把我的’金福壽‘給你了,為什麼你的玉佩不能給我?”她有些生氣又有些不解。
他要怎麼告訴她,那玉佩關係到被他遺忘的身世,他得靠它解開身世之謎,當然不能將玉佩交給她,況且就算說了,她真的就能體諒他的難處嗎?
“那……這還你。”想了一下,他將她塞給他的東西還到她手上。“這樣就用不着交換了。”
瞪着手上被他退回來的“金福壽”,蝶兒一時之間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
這樣就用不着交換了。
這句話她懂,但是隨之而來的那股鬱抑之氣,卻讓她悶得像是快要喘不過氣來,她覺得很難受,覺得一定要做點什麼才行,於是她抓起他的手,用力的咬了下去。
劇痛讓冷青龍蹙緊眉頭,但他卻沒有出聲,反倒是待在一旁的小翠遏制不住的驚叫,“小姐!”
這聲驚叫,將走廊上正想來探視女兒的三堡主夫人嚇得以最快的速度,提着裙擺瞬間衝進房裏。
“蝶兒!”她的驚慌在目擊房裏的一切后整個獃滯住。
怔楞半晌,她眨了眨眼才猛然回神的跑上前去阻止這令人驚愕不解的一幕。
冷青龍的手掌早已被咬得血流如柱。
沒時間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斥責咬人的女兒,她先命小翠區取草藥來,幫冷青龍止血、包紮傷口后,她才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蝶兒悶着不說話,冷青龍倒是說了一句:“是我的錯。”然後猶豫了一下,從懷中拿出青龍玉佩,走到低着頭不說話的蝶兒面前,將玉佩放入她手中,同時取走她仍握在手中的“金福壽”。
她抬頭看他。
“對不起。”他說。
她嘴巴一扁,瞬間嗚嗚嗚的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