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離開他了。
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不是嗎?本來她闖進他孤寂的人生軌道就是個意外,沒道理這個意外得持續一輩子。
她的離開,是必然,不得不然。
他必須接受。
也只能接受。
擱下湯匙,白謹言悵然的眸調向窗外,漫天雪絮飛揚,又是聖誕將近的時節。
舔了舔唇腔內甜膩的味道,他漫漫回想前幾年的耶誕,不是陪她回台探望父母,就是帶着她滿歐洲跑,每年都是熱熱鬧鬧的,甜蜜歡樂。
今年,他又是一個人了。
也沒什麼,從十六歲離家那年,他就習慣了一個人不是嗎?別說這西洋味濃厚的聖誕節了,就是農曆春節、中秋節,他也經常一個人過。
陪伴他的唯有鋼琴。
一直只有鋼琴。
轉回眸,他拾起湯匙,舀下最後一口雪糕送入嘴裏。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習慣在大冬天捧著一盅雪糕了,尤其今年,幾乎每天狂吃。
其實還是不喜歡雪糕冷冷涼涼又甜甜膩膩的味道,只因為她喜歡,所以他偶爾陪着她吃,到如今想戒,卻發現反而上了癮。
對原本討厭的滋味上癮,想來也真可笑。
可笑啊!
站起身,白謹言讓前額抵上玻璃窗,讓那透骨的冰涼,鎮靜自己過於燙熱的心緒。
眼眸,也暖暖熱熱的,最好一併淪了。冷了,才不會融化某種他不願意讓人見到的東西。
雖說,這裏也沒有別人在看……
叮鈴。
有人在按門鈴。
他身子一僵。
叮鈴。
究竟是誰?這樣的雪天,聰明人都會乖乖躲在屋內,何況他在維也納,也沒有個知心到會這樣突然來訪的朋友。
邁著僵硬的步履,白謹言慢慢走向大門,透過防盜眼觀察來客--
連帽的厚雪衣露出一張俊朗的臉孔,嘴唇凍得發紫,卻仍淡淡勾著笑意。
他立刻拉開門。
「懷風!怎麼來了?」急忙迎進好友,為他掛上雪衣,然後將他推到暖烘烘的壁爐前,倒給他一杯熱茶。「這麼冷的天還出門,你瘋了嗎?還有,你怎麼會來維也納的?」
「我來看你。」楚懷風嘻嘻笑。
「專程從台灣飛來?」
「嗯。」
白謹言心一緊,不禁感動。
他……擔心他吧。
「我很好。」他盡量維持歡快的語氣,「你看到啦,寒冷的冬日裏坐在壁爐前喝茶看書,優優閑閑,人生不亦快哉?」
「看起來的確很優閑。」楚懷風環顧四周,特別留心了那架孤單立在琴房裏的鋼琴--如他所料,鋼琴又上了鎖,顯然遭受冷落已久。「我聽說你連教書的工作都辭了?不教書,也不譜曲,真準備過隱居生活?」
「不好嗎?」白謹言淡應一句,懶洋洋躺落沙發。
楚懷風深深看他一眼。「你聽說了你愛徒最近的消息嗎?」語氣清淡,彷彿漫不經心。
可白謹言依舊顫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揚起嗓音,「她……過得好嗎?」
「還可以吧。自從在蕭邦大賽得了第二名后,她更受歡迎了,一堆公司搶著要贊助她辦巡迴演奏,唱片公司也忙着安排她跟一個日本新秀合出雙鋼琴專輯。」
日本新秀?就是那個宮城吧。
這麼說,她果然答應跟唱片公司簽約了。
白謹言想着,喉頭澀澀的,泛開某種難以分辨的滋味。他斂眸,強迫自己咽下那樣的苦澀。
不管怎樣,只要她能繼續彈鋼琴就好了,至今,他還記得那天她的手住他面前流血時,那股撕裂他心肺的痛楚。
他很高興她沒因此毀掉自己的手,倘若為了和他賭氣而葬送鋼琴生涯,就太不值了。
「要不要聽聽這個?」楚懷風突然從背包里掏出一張CD。
「是什麼?」
「試聽帶。」
「什麼試聽帶?」白謹言不解。
「這是我那天去錄音室聽她錄音時,偷偷拿的。」楚懷風笑,湛眸閃過調皮輝芒。「不想聽嗎?」
是她彈琴的錄音?
白謹言忽地領悟了,原來好友特地飛來維也納,並不是單純為了探望他而已,更是為了將這張CD親自交給他。
「她彈得……怎樣?」他顫着手想接過,卻又猶豫不決。
「你自己聽聽不就知道了?」
是啊,聽聽看就知道了。
他無語,直直瞪着CD。
「怎麼?怕啊?」楚懷風看透了他的矛盾與恐懼。
他澀澀苦笑。
是的,他怕。
怕聽到的是屬於他的聲音,也怕聽到的,不是自己的聲音。
不論哪一種,他都無法承受。
因為前者表示他被取代,後者表示他被--
遺忘。
「羅小姐,這是我們替這張專輯做的幾張封面設計稿,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因為前幾次都是宮城先生配合飛來台灣,所以如果可能,這次能麻煩羅小姐飛到東京去嗎?因為你們兩位對最後一首曲子好像都不太滿意,公司想安排重錄一次。」
「我沒問題,只要不要卡到其他行程。四月我要到美國巡迴演奏,過年後就必須跟樂團一起練習。」
「你放心,我們會將時間安排在過年之前的。日本之行頂多只需要兩天,很快的。」
「那就麻煩你們了。」
送走製作助理后,羅戀辰拿洗手乳仔細洗了洗手,然後來到母親牌位前,捻起一束香。
媽媽,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我好希望你能聽見。
她斂眸,感覺熟悉的疼痛在胸口抽緊。
雖然過了這幾個月,那天趕不及見母親最後一面的遺憾已淡去許多,但每日捻香祝禱時,仍微微心酸。
「又給你媽上香了啊?」羅父低沉的嗓音忽地在她身後響起。
「嗯。」她輕輕應道,將香束插上香爐,合掌拜了拜。
「你媽在天之靈,聽見你每天跟她說話,一定很高興。」說著,羅父也捻起一束香。
羅戀辰看着他祭拜的動作。「我只希望她真的能聽見我說的話。」
「一定能聽見,怎麼會聽不見?」將香束插好后,羅父轉身望向女兒,看着她依然憔悴的面容,他嘆口氣,「別太怪自己了,戀辰,這都是命。」
她低頭不語。
「誰也沒想到你媽會……走得那麼快。」羅父深吸一口氣。「雖然她最後沒能見到你,不過只要你過得好,她一定就放心了。」
「嗯,我知道。」羅戀辰順從地點頭,一面扶著父親來到沙發上坐下。「要不要我沏杯參茶給你?爸,今天天氣滿冷的,暖暖身子比較好。」
「好啊。」
幾分鐘后,羅戀辰端著一盅參茶回到客廳,遞給父親。
羅父一面喝,一面偷偷瞧她,又是蹙眉,又是咬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察覺父親異樣的神態,她挑了挑眉。「什麼事?」
呷啊。」被當場逮到,羅父老臉微熱,尷尬地飲了一口茶。「唱片的事還順利吧?你前幾天不是說對錄出來的效果不太滿意?」
「是我自己彈得不好。」她簡潔應道,「不是效果的問題。」
「彈得不好?會嗎?唱片公司的人都跟我說你彈得非常好,我也聽過試聽帶,覺得不錯啊。」
那是因為他們都是外行,聽不出細微的分別。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琴聲並不是她想要的,即使只偏差丁一點點,對她而言,就是天差地遠。
「到底是哪裏彈不好?」看出她自嘲的神色,羅父忍不住疑惑。
「……我若是知道就好了。」她苦笑。就連她自己也找不出原因。
羅父瞥她一眼,許久,像終於下定決心開口,「要不要請教一下白老師?」
她身子一僵。
「我不是說過了嗎?」她冷著嗓音,「他已經不是我的老師了。」
「我知道你為了你媽的事跟他鬧得不太愉快,不過畢竟他也不是故意不接電話的,那時候正值你重要關頭,他也是不想打擾你嘛。」
「別說了,爸。」
「你跟他吵架以後,他還偷偷來問過好幾次,我看得出他很關心你。」
「他只是擔心我的手!」她負氣地喊,「根本不是關心我這個人。」
「如果照你所說,你們已經沒有師生關係,他幹嘛還要擔心你的手?你能不能彈琴,跟他又有什麼關係?」羅父語氣平靜,言詞卻犀利。
她一窒。
「別耍脾氣了,戀辰。」羅父嘆氣,「別把你媽的死怪罪到他身上,這根本不關他的事。」
「我才……才不是耍脾氣!」她握緊拳頭,下唇咬出白痕。「總之我跟他之間有許多問題,爸不了解。」
「你不是一直很崇拜他嗎?」
「崇拜又怎樣?我一點都不了解他。」
「一點也不?」羅父蹙起眉。「你以前不是還常說,你聽他的曲子聽了百遍、千遍,這世上沒有比你更了解他的人了?」
「那是我……太天真了。」羅戀辰別過頭。
天真地把一顆心捧給他,天真地以為他一定會有所回應。
可她錯了。並不是對一個人痴心便一定有回報的,並不是傻傻地為他實現他的夢想,他便會因而感動。
她不是聖人,做不到明知無望,還執著深愛著一個人。
她只是平凡的女人,也希望能被對方所愛,能享受兩情相悅的繾綣。
她只是個……凡人啊!
「……放點音樂來聽聽吧。」
旁徨迷惘間,她聽見父親這麼說道。
她沒理會,只是怔怔倚著窗欞,任他揀了一張CD,打開音響。
不一會兒,清澈的琴音流泄,初始的旋律像一柱擎天瀑布,氣勢濤然,一下子震動了她的心。
好熟悉的音韻。她茫然眨眼,下意識在記憶庫里搜尋。
待瀑布削薄了危危山壁,直衝入谷,化為細細嗚咽的山澗時,她驀地恍然大悟。
是那首曲子!
是當年引領她與白謹言相識的鋼琴曲,那首他只譜了一半的曲子。
怎麼會?怎麼可能?
纖蔥十指,緊緊抓附木頭窗欞,指節因極度的使勁而泛白,朦朧的眸瞪向音響,激動失神。
溪流、春泉、平湖、海濤、流雲、落雨、飛雪,澄澈的琴音精準而動情地詮釋了流水的各種姿態,正如感情的世界,千變萬化。
這是……白謹言的琴聲,不會錯的。
她顫著呼吸,咬唇聽著屬於他的美麗琴聲,一顆心怦然悸動,一下懸空,一下垂墜,無法安落。
為什麼會是他的琴聲?怎麼可能是他的琴聲?
他不能再彈琴了,不是嗎?他早就失去「鋼琴之手」了啊!
這裏,還有這裏,以他曾受傷的手,絕對表現不來這樣的技巧,不可能!
可這明明是白謹言的鋼琴曲,是他的風格,她知道,不會有錯。
那麼,他終於譜完這首曲子羅?為誰寫的?又是誰能如此維妙維肖地彈出他的聲音?
是誰?!
滿腹疑問一如炸彈瞬間在她體內爆開,激起心海狂濤駭浪。
是誰彈出了他的聲音?是誰讓他譜出這首曲子?是誰?究竟是誰?
這首曲子該是屬於她的啊,他的聲音也該只有她能彈,為什麼?!
莫名的狂躁攫住羅戀辰,她雙腿一軟,幾乎是踉艙地往音響奔去,顫着手,取出擾亂她心神的CD。
除了製造光碟的廠商標誌,上頭什麼也沒寫,沒有曲名、沒有作者,什麼都沒有。
她驀地轉向父親。「這是誰的CD?是您買的嗎?」
「不是買的。」她的震驚彷彿早在羅父意料當中,他相當冷靜地解釋,「是一位楚先生拿過來的。」
她一楞,「楚先生?」
「他說是白老師的朋友。」
白謹言的朋友?楚懷風?
「那他有沒有說這是誰彈的?」她急促地問,「是誰能彈出這樣的聲音?」
「他沒有說,只要我放給你聽。」
「嗄?」
「他說,只要你多聽幾次,就會懂了。」
多聽幾次,就會懂了。
羅戀辰閉起眸,想起與楚懷風在電話里的對話。
「……那天,我把你的試聽帶拿給他聽,整整一個晚上,他聽了一遍又一遍,然後便忽然發瘋了,把自己關在琴房裏。整整兩天兩夜,他不吃、不睡,連水也不喝,終於譜完了這首曲子。」
「不吃?不睡?」
「對。然後他就大病了一場,在醫院裏足足吊了三天點滴。」
她腹部一沉,像遭人重擊。「他幹嘛、這樣折騰自己?」
「一回到家,他馬上坐到鋼琴前開始彈,整整練了一個禮拜。」
「什麼?」她大驚。「你是說這曲子是他彈的?」
「還會有誰?」
「可是他的手--」
「是他彈的。」
「怎麼、可能?」她難以置信。「他明明不能彈了啊。」
回應她的,是深沉至極的嗓音。「你看了就知道了。」
羅戀辰震顫莫名。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楚懷風不肯告訴她,她也不敢繼續追問,怕聽到的,是無法承受的答案。
所以,她只好把自己關在房裏,一遍又一遍地聽這首曲子,這首聽說叫做「那年我遇見你」的曲子。
愈聽,心愈痛。
與他之間的回憶像泛黃的老照片,一幕一幕掠過腦海--
她叫計程車在大街小巷追他,他指導她彈琴時嚴厲又溫和的神態;他每一回拉起她的手時,那直竄她骨髓的溫暖顫慄;他為她跟別的男孩在一起而大發脾氣;他耐心地誘哄要脾氣的她;他吃雪糕時,那宛如咽下毒藥的糾結表情;他看着她堆的雪人時,那陽光般燦爛爽朗的笑容;他吻她時,恍惚又激情的眼神;他撫摸她時,那彷彿呵護著極品陶瓷的模樣……
她聽著,想着,又哭又笑,難過的哭,喜悅的笑,像發了瘋一樣。
聽聽這首意境深遠纏綿的曲子,聽聽他清明澄透的琴聲。她怎麼會認為他對自己毫不在乎?怎麼會認為他無情?
彈琴的人怎麼會無情?彈琴的人從來是最深情的啊!
為琴痴,更為情痴。
拉出躲在衣襟里的練墜,她顫顫地打開。
乾燥的紫玫瑰花瓣,依舊沉靜地躺在裏頭,彷彿待人喚醒。
忽地,一滴淚墜落,滋潤了乾燥的花瓣,那一瞬,花好似蘇醒了,淡雅的紫竟美得動人心魂。
羅戀辰哭得更厲害了。
她怎麼認為自己能忘了他?怎麼以為自己可以不再想他?
若真想遺忘,又何必讓這瓣淡紫一直貼著自己的胸房?真要遺忘,又何必如此舍不下他的心意?
於是,她不顧一切地奔來維也納。
於是,她在曾與他堆雪人的門前徘徊。
於是,她拿着那片CD,仰望覆滿皚皚白雪的門檐,卻猶豫著不敢進去。
直到她聽見屋裏朦朦朧朧傳來琴音--
是他在彈琴嗎?他又能彈琴了嗎?
取出他堅持要她保留的鑰匙,她悄悄開門走進,躑躅的步履在玄關停憩許久,才慢慢轉進廳里。
琴聲,更清晰了,每一個音符,都讓她明麗的眸更泛紅一分。
那不是他彈的琴,是她。
音響里正播放的,是她前兩年出的那張莫札特鋼琴專輯,溫朗明快、卻又帶著淡淡憂愁的莫札特。
她閉了閉眸,深吸一口氣,稍稍平定激動的心緒,然後,開始尋找他的身影。
他在哪裏呢?怎麼屋內好像空空如也,一個人影也沒有?
正茫然間,廚房傳來一陣聲響,她一顫,直覺往角落一躲,靠在書櫃后偷偷瞧他。
他左手捧著一小盒雪糕,慢慢走到靠近窗扉的餐桌旁坐下。
掀開盒蓋,握住湯匙,他開始一口一口舀起雪糕,一面吃,一面望着窗外銀白世界,臉上的神情惘然。
他彷彿在想什麼,一直發著呆,然後在一次挖舀的動作時手肘一拐,不小心撞翻擱在桌上的一杯水。
他連忙放下湯匙,端正玻璃杯,接着抽出餐巾盒裏幾張紙,匆匆擦拭桌面。
羅戀辰瞪着他笨拙的動作。
淚霧,在眼眶裏蒸融了,她咬住手背,拚命忍住意欲竄出口的嗚咽。
他的手究竟怎麼了?為什麼臂膀吊著繃帶?
他的右手……廢了嗎?
是不是為了想彈出那首曲子,他拚命練習,不停地勉強自己的手,最後終於賠上了它?
一思及此,她雙腿癱軟,驀地滑跪在地。
是為了她嗎?為了對她表明心意,他不惜毀掉自己的右手?
傻瓜!傻透了!
「……是誰?誰在那裏?」白謹言聽到了異響,嚴厲著聲調以德語逼問,「出來!」
她沒有動。
「出來!你究竟是誰?」話語還未落,他已隨手拿起餐籃里的一把水果刀,小心翼翼地走近書櫃。
她不想讓他見到她痛哭的模樣,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好伸出一隻手,搖了搖。
「……戀辰?」只是一隻手,他便認出了她。「是你嗎?」
她依舊不語。
「戀辰,你怎麼會來?」他放下刀子,踉艙奔向書櫃陰影處,果然見她跪坐在地,螓首埋入膝間。「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
「是不是外頭天氣太冷了?你凍著了嗎?頭痛嗎?」他焦急地追問,一面拉起她的手,探測溫度。「好冷。你又忘了戴手套嗎?這麼冷的天!怎麼老是不記得呢?」
聽他又像從前一樣責備她,她心一扯,終於抬起頭來。「我……很好。」迎向他的,是一張珠淚縱橫的容顏。
他一怔。
「你的手……怎麼了?」她哽咽著問。
「手?」
「究竟、怎麼了嘛?」她顫著嗓音,又是驚懼,又是心疼。
「啊,你說這個嗎?」他望向自己的右手,雲淡風輕地解釋,「別被嚇到了。其實只是醫生不想讓我動到這隻手,才故意包得這麼誇張的。根本沒什麼。」
她沒被他騙過去,又追問:「為什麼不讓你動?是不是已經麻痹了?」
「放心吧,復健幾次便會好的。」
那麼,果然是使用過度而麻痹了。由指尖的神經一直到肩頭,他麻痹的範圍究竟有多大?
愈想愈心急,她禁不住伸手捶打起他的胸膛。「你、你是白痴嗎?怎麼能這樣虐待自己的手?你不知道這弄不好的話有可能影響到脊髓嗎?萬一你因此半身不遂怎麼辦?笨蛋!笨蛋!萬一永遠好不了怎麼辦?萬一以後連普通的手指活動也不能了怎麼辦?你都不顧自己身體的嗎?你老是叮嚀我要保護自己的手,怎麼不照顧好自己的?瘋了!你瘋了!」
她好氣,真的好氣,可又好心疼,疼得快無法呼吸了。
「……你要是因為這樣毀了自己的右手,看我怎麼教訓你!」她氣苦地哭道。
白謹言微笑了,她無意間的真情流露感動了他,胸膛滿滿的,飽漲著某種說不清的激情。
「別擔心,這是最後一次了。」他用左手擁她入懷。「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彈琴了。」
這樣賭上性命的彈法,一次就夠了。
她沒說話,靠在他懷裏不停地哭泣,像要訴盡心中所有酸疼哀苦似的痛哭。許久,才稍稍收東了理智,揚起容顏。
「我聽過……那首曲子了。」
「好聽嗎?」他柔聲問。
「我本來以為是你替另一個人譜的,是另一個人彈出來的,我好生氣,好嫉妒,有一剎那想殺了你們兩個。」她汗顏坦承,臉頰燒燙,紅得像一朵含羞的玫瑰。
「傻瓜。」他伸指點了點她鼻尖。「那當然是為你譜的。我不是說過嗎?總有一天會為你譜完這首曲子。」
「可是--」她咬唇。
她曾經那樣驚天動地地怪他,曾經狠絕地在兩人之間劃下界線,他怎能輕易原諒她?
「知道嗎?我聽了你的試聽帶。」彷彿看出她內心的思量,他主動開口。
「啊,我知道。懷風跟我說了。」
「那不是你的聲音,也不是我的聲音。」白謹言幽幽地道,凝望她的眼神深邃下已。「我知道你迷路了,戀辰。」
「我……迷路了?」
「你找不到方向,找不到感情的出口,所以你的琴聲聽起來悶悶的,像壓了幾千斤的愁,像說不出話來的啞女孩。」
「是那樣嗎?」她茫然。
「都是因為我。」他澀澀地說,「是我傷了你的心。」
「你--」
「我知道你愛我,戀辰。為了讓我高興,為了讓我不要覺得那麼孤寂,所以你才會千方百計想彈出我的聲音。」他頓了頓,拉起她的手緊貼住臉頰。「是我太自私,光想着自己,卻沒去體會你的心情。」
「你其實不太高興我彈出你的聲音吧。」她憐愛地望着他,在前幾天反覆聽着他的曲子的時候,忽然領悟了這一點。「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另一個人手中彈出來,其實很寂寞,對吧?」
「我怕自己的琴聲被遺忘,也怕被取代。」他坦言,「還有,我也怕你恨我。」
「恨你?」
「你為了彈出我的聲音,卻失去自己的,總有一天會因此而恨我。」他苦笑。「我不希望看到那一天。」
「為什麼?」她啞聲問。縱然早已猜到答案。
「因為我愛你。」他低低地,眼圈一點點、一點點泛紅。「我需要你,我怕你……離開我。」
她顫慄不已,這一刻,深深體會到他總是藏在最深處的澎湃情感。
「我很抱歉讓你趕不上見母親最後一面。」他低聲道歉,「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天晚上的電話我真不曉得……」
「別說了。」她伸指抵住他的唇,溫柔地搖了搖頭。「我不怪你。」
將見不上母親最後一面怪罪於他,其實只是遷怒,她真正怨的,是自己總是不了解他,是一片痴心無法得到回報。
可現在,她懂了。
他不顧性命為她譜、為她彈的琴曲讓她懂了,懂得他的歉意、他的心意、他對自己滿腔的綣繾愛戀……
「戀辰。」他忽而痛楚地喚她,「你可以……你願意--」未完的言語清逸氣流中。
可她卻抓住了那輕淡的話尾,她凝望他,明白他蘊著祈求的眼眸意味着什麼。
他想求她留在他身邊吧。
因為他總是這麼孤單,這麼寂寞,可又害怕孤單,害怕寂寞。
她早該明白的,他的每一首曲子、他的琴音,難道不是一直傲氣地壓抑,卻又藏不住這樣的心情嗎?
她早該懂的。
承認自己害怕孤獨,對他而言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這麼多年來,他總是欺騙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想着,她微笑了,一種有點感傷、有點心疼,又滿懷愛意的笑。
「我不會離開你的,永遠不會。」
他一震。
「我不會離開你的。」她拉出多年來一直珍藏的練墜,在他面前打開。「看,我一直把你的心意帶在身邊呢。」
「這是?」他瞪着墜子裏沉靜的紫玫瑰。
「不記得嗎?是你送我的畢業禮物。」明眸瑩瑩,既是淚光,也是笑芒。「你以為我就不需要你嗎?就連跟你分開的這段日子,我也天天帶着它。」
「戀辰。」思及她此舉隱含的濃重情意,他喉頭梗塞,說不出話來,只能動情地喚她。
她淺淺一笑,淚顏靠上他的肩,第一次喚他的名--
「謹言。」
終曲
翌年,一張標題為「彈琴說愛』的鋼琴CD發行了。
CD里收錄的每一首曲子,都是天才鋼琴家白謹言親自創作的,彈琴的則是他鍾愛的未婚妻。
可最讓樂迷瘋狂的,並不是這樣天作之合的情侶檔首次攜手合作,而是裏頭一首名為「那年我遇見你」的曲子。
這首曲子,收錄了兩種獨奏版本,前後呼應,就像情人之間甜蜜的對話--
溫柔纏綿的羅戀辰與內斂深情的白謹言。
這首曲子,也是曾經寫下傳奇的「鋼琴之手」的最後一首公開演奏曲。
於是樂迷瘋了、狂了,上架第一天便排隊搶購。買到手后,他們興沖沖地打開來,發現一張印着紫玫瑰的優雅信箋。
信箋上,印着兩段心情短詩--
那年我遇見你,我便不再是那個我了。
我本來只是個孤僻、無心、不懂得開懷暢笑的男人,
是你,讓我聽到了愛情的聲音。
那年我遇見你,我便不再是那個我了。
我本來只是個無知、天真、不識得情愛滋味的女孩,
是你,讓我明白了心動的痕迹。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