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雙結婚之後的第三天,我把小雙的衣物收拾了一個小箱子,連同她常用的毯子、枕頭套、被單等日用品,一股腦兒放在一起,預備給小雙送去。詩晴看到了,說:
“詩卉,我和李謙商量過,關於小雙的結婚,我們無論如何,不能這樣毫無表示……”
“是呀!”我叫着:“我也在為這事為難呢!人家婚也結了,我們能怎麼辦呢?”“我說,”雨農接口:“我們現在也不是講客氣、講面子的時候,只是要表示一份心意。盧友文的情況我太了解,他既無背景又無親友,窮得只剩下一把傲骨,小雙呢?更不用說了,她是愛情至上,寧可跟他去喝白開水過日子。所以,我建議,我們大家湊個份子,能拿出多少錢,就拿出多少錢,湊出一個數目,讓詩卉送去。詩卉和小雙感情好,比較談得來,送去的時候可以說委婉一點,不要傷了他們的自尊!”
“對!”李謙說:“咱們就這樣辦!最實惠!”
於是,我們躲在房裏,開始“湊份子”,可憐大家都窮,誰也拿不出比較像樣的數字。就在我們大家籌劃着、研究着、商量着的時候。媽媽來叫我,把我一直叫進了她的房裏,她說:“聽說你們要湊份子送給小雙。”
“是呀!”我說:“湊了半天,只湊出兩千塊。早知道,我上個月不做那件大衣就好了!”
“詩卉,”媽媽沉吟的說:“我和你爸爸也商量了一下,這些年來,家裏總是寅吃卯糧,夠用就不錯了,怎麼還剩得下錢!何況,詩晴結婚的時候,多少也得花錢。所以,我們湊合著,拿出個幾千塊,加上你們的兩千,湊成一萬塊好了,你一起送去吧!”“好呀!”我興奮的喊:“這樣,才算個數字,我正在發愁,怎麼拿得出手呢!”“另外,”媽媽拿出鑰匙,打開了床頭柜上的小抽屜,取出一個錦緞的盒子來。“這兒是一串珍珠項煉,現在,日本養珠到處都是,這種項煉根本不值錢了。你拿去給小雙,告訴她,和奶奶的玉墜子一樣,這只是我給她的一點紀念品,說來可笑,這還是我結婚時的陪嫁呢!你讓她收着,好歹,算她跟了我這麼一年!”“哦!”我喜出望外,一樂之下,抱着媽媽就親了一下。“媽!你真好,你真是個好媽媽!”
“瞧你!”媽媽笑着。“東西都給了小雙了,你將來別吃醋,說我沒有東西給你!”“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我一迭連聲的嚷着:“我什麼都不要!我有媽媽疼着,爸爸愛着,奶奶寵着,人家小雙,什麼都沒有!”媽媽一個勁兒的點頭。“這句話,倒也是良心話!即使我們都疼她,不是她的親生父母,總是差了一層!”她望着我:“好了,你快去吧!”
於是,我帶着一萬塊錢,帶着珍珠項煉,帶着小雙的皮箱及衣物,興沖沖的走出了大門。才到門口,詩堯從後面追上了我,他喘吁吁的攔在我前面:
“很好,詩卉,”他咬着牙說:“你認為我心胸狹小到連一份婚禮都不願意送了嗎?”
我站住了,訥訥的說:
“我覺得,已經……已經差不多了。要不然……要不然你也湊個份子。事實上,這一萬塊我就說我們全家湊的,我也不說誰拿出了多少。”詩堯對我搖搖頭,然後,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密封的信封,放在我手裏的一大堆東西上,說:
“把這個給她就行了。”
我慌忙退後了一步,正色說:
“不來!不來!哥哥,人家已經結婚了,我今天是送婚禮去的,我絕不能幫你私下傳遞情書!”
詩堯緊緊的盯着我:“我發誓,絕不是情書好不好?”
“那麼,”我一本正經的說:“我能不能當著盧友文的面前,把這信封交給小雙,說是你送的婚禮?”
詩堯默立了片刻,他的眼光深深的望着我,裏面有着痛楚,有着無奈,還有更多的蕭索。
“詩卉,”他低聲的說:“你是絕不肯把它私下交給小雙了?”“絕不!”我斬釘截鐵的說。
他遲疑了一會兒。“好吧!”他點點頭說:“你就當著盧友文的面前交給她,如果她不收,你再帶回來。”
“哥哥!”我狐疑的說:“這是什麼玩意兒,你還是先告訴我的好,我不願意跑去碰釘子、鬧笑話!”
詩堯懇求似的望了我一眼。
“詩卉,我是個鬧笑話的人嗎?”他無力的問。
“靠不住!”我搖搖頭。
詩堯的臉漲紅了,青筋又在他額上跳動,他一把搶下那信封來,惱怒的說:“好吧!不求你,我明天自己送去!”
想想,如果會鬧笑話,他自己送去,這個笑話准鬧得更大!於是,我慌忙再把信封奪了回來,嘰咕着說:
“好了,我送去,送去,如果要碰釘子,鬧笑話,我就碰吧,鬧吧,誰叫我是你的妹妹呢!”
於是,我把信封收在手提包里。叫了一輛計程車,我按照小雙給我的地址,往和平東路的方向駛去。
車子停在浦城街的一條小巷子裏,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個門牌號碼,因為,附近全蓋了四層樓的公寓,就有那麼兩棟又矮又破的木板房子,非常不諧調的雜在林立的公寓之間。我按了門鈴,很快的,小雙跑來開了門,看到我,她又驚又喜又意外。“哎唷,詩卉!你怎麼來了?我正預備明天去接你和詩晴來玩呢!你倒先來了!”“等你去接嗎?”我哇哇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生來就是急脾氣,如果你一年不來接我,難道我就等一年嗎?還不快接過箱子去,我是送東西來了。”
小雙慌忙接過箱子,我還抱着大堆毛毯、被單、太空被等東西,小雙愕然的說:“這是幹嘛?”“你用慣的東西,我全給你帶來了,反正家裏沒人用,你即使現在用不着,大概年底也用得着了!”
“為什麼年底用得着?”小雙不解的問。
“添了小寶寶呀!”我叫。
“胡說!”小雙紅了臉:“總是愛開玩笑!”
我跟着小雙往屋子裏面走,雖然手裏抱着東西,我仍然對那小院東張西望的打量了一番,院子好小,小得可憐,新割除的雜草像沒剃清爽的頭,東一塊西一塊的叢生着,圍牆的籬笆邊有兩排芭蕉和蘆葦,倒長得相當茂盛,相反的,通往正屋的小徑兩旁,新栽了兩整排的玫瑰,卻都無精打採的垂着頭,一副營養不足的樣子。小雙看出我在打量花園,就笑着說:“這院子真彆扭,種花它不長,雜草倒長得個快!”
我想起前一陣子,她說盧友文搬家啦、除草啦、種花啦,原來是在佈置新房,就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說:
“你如果早告訴我,你在佈置新房,我來幫你除草施肥,保管現在已經開了滿院的花兒了!”
小雙笑了笑,也不說話。我走進了玄關,跨上地板,就一眼看到盧友文正在書桌前坐着,桌上堆滿了書籍、字典、稿紙、茶杯……等東西。看到了我,盧友文回頭對着我一笑,說:
“我正寫到一個高潮階段,我不陪你,現在一中斷,等下情緒就不連貫了,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不會!不會!”我連忙說。小雙已經拉拉我的袖子,指指裏面的一間房間,我看她挺嚴重的樣兒,嚇得我連那間“客廳”是個什麼樣兒,也沒看清楚,就跟着她走進了“卧室”里。到了那間卧室,我才大略明白,這也是棟經過改良的日式屋子,榻榻米換成了地板,紙門也已換成木板的隔間。但是,顯然整棟房子都已年久失修,地板踩上去會咯吱咯吱響,風吹着窗欞,似乎整棟房子都在那兒搖晃、呻吟,和掙扎。我把手裏的東西堆在床上,四面看看,那張床倒是新買的雙人床,除床以外,室內還有個衣櫥、一張小桌子,和兩把藤椅。連化妝枱都沒有,只是,那桌上放着一面鏡子。鏡子旁邊,有個小花瓶,裏面插着兩支蘆葦。我從不知道蘆葦也能插瓶,看來挺別緻的。小雙笑了笑,坦白的說:
“這是‘花園’里的特產,蘆葦和芭蕉葉,我有時也插兩支芭蕉葉子,甚至,插兩支青草,讓屋裏有點生趣。”
生趣!聽到這兩個字,我才覺得這屋子是相當陰暗的,空氣里有股潮濕與霉腐的味兒。這房子總共也只有兩間,後面就是廚房和廁所,從卧房的窗子望出去,後面還有個小窄院兒,卻完全是雜草蓬生了。小雙紅了紅臉說:
“他忙着寫東西,沒時間除草,我呢?割一次草就弄破了手指頭,他說不許我再去碰那些野草了。”
我點了點頭,不想再深入的研究這房子了,反正,橫看豎看,這房子就沒有一點“新房”的樣兒。平常,我還總覺得我們家的房子簡陋,現在,才真知道什麼叫“簡”,什麼叫“陋”,我們家的那些鏤花窗格,曲曲徊廊,和小院裏的繁花似錦,和這兒比,簡直是“天堂”了。
“房子很小很破,”小雙解釋的說:“好在,我們兩個對物質上都沒有什麼大要求,日子過得去就行了。”
“盧友文現在總有點稿費收入了吧?”我那“現實”的毛病又發作了。小雙的臉又紅了紅。順手在床頭上拿過一本雜誌來,那雜誌已經翻得又舊又破了。她翻開來,滿臉光採的拿給我看,那攤開的一頁上,赫然是盧友文的名字,我翻了翻,是篇短篇小說,題目叫《拱門下》。
“題目就取得好,”我說:“不俗氣!”
小雙笑着點點頭,好驕傲、好欣慰的樣子。我本來還有句話,想問她這樣的一篇小說,能拿到多少稿費?後來一想,別總是釘着問人家錢的問題,顯得我這人滿身銅臭,毫不詩意,豈不辜負爸爸給我們取名字時,加上的這個“詩”字嗎?於是,我笑着從皮包里先取出我們的“份子”,再取出那串項煉,我交到小雙手中,笑着說:
“項煉是媽媽給的,她說不值錢,讓你留着當紀念。‘份子’是全家湊的,當然,絕大部份是媽媽爸爸拿出來的。我知道你們對金錢看得很淡,但是,生活總之是生活,柴米油鹽醬醋茶,件件要花錢,我們就‘現實’一番了。何況,我們都很懶,不願意分開去想禮物,就合起來送這一份。”
小雙怔怔的望着我,半天半天,她似乎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反覆解釋,她只是瞪大眼睛,直直的望着我。最後,我一急,就直截了當的說了:
“我們猜想你缺錢用,商量着把禮物折為現款,全家推派我來做代表,認為我口才好,不會傷你的自尊。現在,錢送到了,我的口才可不行,假如你認為這錢會侮辱了你的話,你就把它一把火燒了,然後把我趕出去。”
小雙瞅着我,頓時間,她竟眼淚汪汪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緊緊的握着我,只說了句:
“為什麼你們都對我這樣好?”
說完,就低下頭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哭起來了。小雙一向個性強,即使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也有本領不讓它落下來。現在,她竟然毫不剋制的哭泣起來,就使我心慌意亂了,又怕她把盧友文給招惹進來,因為我皮包里還有我哥哥托帶的一件“危險禮物”呢!於是,我摟着她,急急的說:
“只要你知道我們都是好意,只要你能領情,只要你高高興興的收下,我們也就開心了!”
小雙用手絹擦了擦臉,很快的收了淚,她摔摔頭,振作了一下說:“我能不收下嗎?我能拒絕嗎?我還不至於那樣不識好歹!何況……何況……”她又低下頭去,用好低好低的聲音,輕輕的說著:“我也不瞞你,詩卉,你們並非錦上添花,你們在雪中送炭呢!我……我實在弄得沒辦法了。人,僅憑傲骨也不能活的,是不是?”我心裏有點糊塗,我已料定小雙生活很苦,但是,苦歸苦,總可以過下去,她在音樂社有四千元一個月的薪水,盧友文也多少可以收入一點稿費了。兩個人的需求都不大,何況,前幾個月,詩堯才給了她一萬塊呢!我正在心裏計算着,小雙已抬起頭來,深吸了口氣,她把長發往後一掠,衝著我就嫣然的笑了,說:“好了,讓你第一次來,就看着我淌眼淚,好沒意思!你坐好,我去給你倒杯茶來!”
“你別跑!”我拉住她的衣服。“還有一樣禮物呢!”
“什麼?”小雙嚇了一跳。“不來了,不來了,這樣子,我真的不好意思了,管你是什麼,我反正不收了。”
“你坐好,”我把她壓在床上,正色說:“小雙,這件禮物是什麼,連我也不知道,是哥哥要我帶給你的!”
小雙的臉色驀然慘白,她往後直退,我已取出那個信封,送到她面前去,小雙迅速的跳起身子,掙脫了我的手,好像我拿着的是一件毒藥似的。她退到門邊,對我一個勁兒的搖頭,臉色是嚴肅的、責備的,而且,是相當惱怒的。
“詩卉!你拿回去!如果你和我還是朋友,你就拿回去!不管這信封里裝的是什麼,只要是來自你哥哥處,我絕不收!詩卉,我告訴你,我嫁給友文,是因為我們深深相愛,跟着他,無論吃多少苦,我心甘情願。這一生,我絕不做對不起我丈夫的事!”她那樣義正辭嚴,她那樣一團正氣,她那樣凜凜然不可侵犯,使我覺得自己好差勁、好可恥、好不應該。我訕訕的拿着信封,整個腦門子都發起熱來了,我說:
“早就知道是碰釘子的事兒,哥哥偏要我做!回去,我不找他算帳才怪!”
小雙看我滿面懊喪,她又心軟了,走過來,她拉住我的手嘆了口氣,然後陪笑的說:
“別生我氣,詩卉!”“你別生我的氣就好了!”我勉強的笑了笑,把那信封塞回了皮包里,經過這樣一鬧,我覺得興緻索然了,站起身來,我說:“好了,我要回去了。”
小雙用手臂一把圈住了我,笑着說:
“你敢走!你走就是和我生氣!坐下來,我給你倒茶去!”說著,她不由分說的把我推到床上去,我覺得,這時一走,倒好像真和她嘔氣似的,也就坐了下來。她走出了卧室,我依稀聽到她和盧友文交談了幾句什麼,只一會兒,她就端着杯熱茶走了回來。我說:“我們不會聲音太大,吵了盧友文吧?”
“不會。”小雙笑吟吟的,忽然恢復了好心情,就這麼出去繞了一圈,她看來就精神抖擻而容光煥發。“他說他今天寫得很順手,已經寫了兩千字了。他要我留你多玩玩,幫他好好招待你!”原來,盧友文的“順手”與“不順手”會這樣影響小雙的,我凝視着她,發起愣來了。
“怎麼了?”小雙推推我,笑着說:“不認得我了?”
“盧友文每天能寫多少字?”我問。
“那怎麼能有一定?”小雙笑容可掬。“你在說外行話了!寫作這玩意,順手的時候,一天寫個一千字兩千字就很不錯了,不順手的時候,幾個月寫不出一個字的時候也多得很呢!”
“那麼,盧友文是‘順手’的時候多呢?還是‘不順手’的時候多呢?”“當然不順手的時候多呀!”她的眼裏有着真摯的崇拜。“許多大作家,窮一生的努力,只寫得出一部作品來!”
“哦!”我愣了愣,不由自主的把盧友文那篇《拱門下》拿了過來,想拜讀一番。小雙立刻把枱燈移近了我,笑着說:“可能你不會喜歡他寫的這種東西。”
“為什麼呢?”我問。“你看看再說吧!”我看了,很快就看完了,那是一篇大約八千字左右的短篇。沒有什麼複雜的情節。主要是寫一個礦工的女兒,認識了一位大學生。這女孩因為平日都和一些粗獷的工人在一起,覺得自己所認識的男友都不高尚,認得這大學生后,她把所有的希望和憧憬都放在這大學生身上。一晚,這大學生約她在一個廢園的“拱門下”見面,她興沖沖的去了,帶着滿腦子羅曼蒂克的思想,誰知,這大學生一見面就摟住她,伸手到她的裙子裏去摸索求歡,她幾經掙扎,狼狽而逃。這才知道:“男人都是一樣的”。我看完了,放下那篇《拱門下》,我默然沉思。小雙小心翼翼的看看我的表情,問:
“你覺得怎樣?”“很好。”我聳聳肩。“只是不像盧友文的作品!”
“為什麼?”小雙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說:“我不懂文學。但是,我看過很多中外文學,我覺得,他可以選擇更好的題材來寫!例如……”我瞪着她:“寫一篇你!寫一篇他心目里的小雙,寫你的愛情,你的純真,你為他所做的一切,如果有這麼一篇東西,會比大學生伸手到女孩衣服里去,更能感動我,也更能讓我有真實感!”“我早知道你不會喜歡!”小雙不以為忤的笑着:“你是唯美派!但是,你不了解人性……”
“人性就是這樣的嗎?”我有點激動。“盧友文第一次約會你,就把手伸到你衣服里去了嗎?”
“胡說八道!”小雙叫着,漲紅了臉。“你別一個釘子一個眼吧,人家是寫小說呀!”
“原來小說是不需要寫實的!”我再聳聳肩。“我記得盧友文曾在我家大發議論,談到小說要‘生活化’的問題,我現在懂了,所謂生活化,並非寫實,而是唯丑!”
“沒料到,”一個聲音忽然在門口響了起來,我抬起頭,盧友文不知何時,已笑吟吟的站在房門口。“詩卉對小說,還有很多研究呢!”“研究個鬼!”我的臉發起燒來。“我不過在順嘴胡說而已!”小雙一躍而起,她喜悅的撲過去,用雙手握住盧友文的手,抬頭仰望着他,她眼底又流轉着那種令人心動的光華。她的聲音里充滿歡樂和崇敬。
“寫完了嗎?你瞧,手寫得冷冰冰的,我倒杯熱茶給你暖暖手。”說完,她像只輕快的小蝴蝶般飛了出去,一會兒,又像只輕快的小蝴蝶般飛了回來,雙手捧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盧友文接過茶來,憐惜的看了看小雙,用手輕撫着她的頭髮,說:“小雙是個傻女孩,跟着我這個瘋子受苦!”
“你是個瘋子嗎?”我笑着問。
“放着幾百件可以賺錢的工作不去做,卻在家裏餓着肚子寫小說,這種人不算瘋子,那種人才是瘋子?”盧友文問,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一直帶着微笑,渾身都散發著一種不尋常的“力量”,一種屬於精神的“力量”。我凝視他,難怪小雙愛他,他確有動人心處。
“你不是瘋子,”小雙柔聲說:“你是天才。”
“天才與瘋子間的距離有多少?”盧友文問,洒脫的、自嘲的微笑着:“小雙,我可能是天才,我也可能是瘋子,我如果不是天才,我一定就是瘋子,也可能,我既是天才,我又是瘋子!”小雙“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在說繞口令嗎?什麼天才瘋子的一大堆!我不管你是天才還是瘋子,你餓了嗎?要不要我給你下碗面?天才也好,瘋子也好,都需要吃東西,是不是?”
盧友文撫摩着小雙的肩膀,溫柔的笑了。
“我不要吃東西,我在想——我應該寫一部書,書名就叫‘天才與瘋子’,說不定,這本書可以拿諾貝爾獎呢!”
小雙抿着嘴角笑,望着我直搖頭。
“你瞧,詩卉,這個人的腦海里只有寫書!”
盧友文的笑容忽然收斂了,望着小雙,他正色的、沉重的,幾乎是痛苦的說:“不,小雙,我的腦海里還有你!明天,我要出去找工作了,寫作既然不能當飯吃,我就該找個工作養活你,我不能讓別人說,盧友文連太太都養不起!我去找個教書的工作,下了課,可以照樣寫作!”“友文,”小雙輕聲的、小心翼翼的說:“朱伯伯他們全家,湊了一萬塊給我們作婚禮,還有一串項煉呢!”她愛惜的舉着那串項煉,拿給盧友文看。
“哦!”盧友文一怔,望望那項煉,又望望我,笑容全消失了。正要說什麼,小雙輕柔的叫:
“友文!”盧友文咽住了要說的話,他再愛憐的撫摩着小雙的頭髮,輕嘆了一聲,說:“古人有句話說得最切實:貧賤夫妻百事哀!”
說完,他轉身又出去寫文章了。
我望着小雙,一時間,覺得感觸頗多,而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小雙也坐在那兒怔怔的發愣,手裏緊握着那串項煉。我的眼角掃到那篇《拱門下》,我忍不住說:
“他稿費收入不高嗎?”
小雙望着那雜誌,嘆了口氣。
“這種雜誌,是沒有稿費的!給稿費的雜誌,只用成名作家的稿子!”“那麼,那些成名作家在未成名以前,怎麼辦呢?”
“就像友文一樣吧。”小雙說:“最傷腦筋的,還是友文太認真,每個字都要斟酌,寫出來的東西就少了。”她看看我,忽然說:“不知道什麼地方有舊鋼琴賣,我想東拼西湊一下,去買一架鋼琴,可以在家裏收學生。”
“你那音樂社的課呢?”我詫異的問:“不上了嗎?”“音樂社這個月已經關門了。”小雙笑笑說:“那老闆認為利潤太少,管理麻煩,不幹了。所以,”她揚揚眉毛。“我也失業了。”哦!怪不得她那麼苦!怪不得她那麼急需錢用!我望着小雙,她又羞赧的笑笑,低聲說:
“本來我也不至於很拮据,但是,你不知道一個單身漢……像友文,他是不大會支配生活的,結婚前,我才知道他借了許多債,這兒一百,那兒兩百的,我就幫他一股腦兒全還清了。”我點點頭,說什麼呢?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跟着盧友文吃苦,只要她認為是快樂,也就無話可說了!那晚,我回到家裏,心中說不出是一股什麼滋味。直接走進詩堯的房間,我把那信封重重的放在他書桌上。他看看信封,冷冷的說:“連拆封都不拆嗎?”“是的,連我的友誼,都幾乎送掉了。”
詩堯一語不發,拿起那信封來,他撕開了口,從裏面抽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張,他把那紙摺疊成一架紙飛機,在滿屋子裏拋擲着。我按捺不住心裏的好奇,一把抓住那紙飛機,我打開一看,是一張山葉公司出的鋼琴“提貨單”,憑條提取鋼琴一架!在提貨單上,我的哥哥寫着一行小字:
“寶劍以贈烈士,紅粉以贈佳人。鋼琴一架,聊贈知音者!”
詩堯取過那提貨單去,繼續摺成飛機,繼續在屋子裏飛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