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整整一個星期,方靜恩沒有去找於修凡,她知道於家需要多一點團聚的時刻,於爸爸、於媽媽也需要時間確認兒子確實已回到家裏,於修凡更需要時間確認自己已脫離男公關的身份,連她都需要時間思考一些無解的問題!
俱樂部的合約並不是最嚴重的問題啊!
“俱樂部的合約解決了,你又在煩惱什麼?”
“……”
“擔心方媽媽反對?”
“少白目了,”方靜恩一掌拍過去,正中黃大小姐後腦勺。“我早就告訴過媽咪關於修的事,她並沒有叫我不要跟修在一起啊!”
“世上意外的事才多呢!”黃佳慧撫着後腦勺咕噥。“方爸爸?”
方靜恩又是一掌拍出去,幸好黃佳慧早有準備,兩步便跳到書桌另一邊。
“喂喂喂,你想謀殺是不是?你有練過,我沒有耶!”
“誰要你提我爸爸的!”
“不然是怎樣嘛?”
期中考快到了,黃佳慧又跑到方靜恩家裏來,她趕論文,方靜恩準備考試,誰知道方靜恩卻只顧發獃,一個小時過去,她竟然還在看神奇的同一頁。
“你幫不上忙的。”方靜恩沒精打採的嘆道。“還是說說高秉岳的事吧!”
“他呀,是你說隨便我要一口氣解決他,還是玩玩他都可以,那我寫論文很無聊嘛,就……”
“玩玩他?怎麼玩?”
“我要他自己想想,那天他到底說了些什麼惹火你,想到了再跟我聯絡。”
“半個月了,他還沒想到?”方靜恩漫不經心地問。
“廢話,不然他早就打手機找我問……”話講一半中斷,黃佳慧朝桌上瞥去,她的手機正在發出美妙的音樂,“不會那麼巧吧?”她咕噥着拿起來接聽。“真是活見鬼了,才說到你你就打來了!”她對方靜恩咧出滑稽的鬼臉。“怎樣,想到了是不是?”
“……她知道了?”
“知道什麼?”
“知道……知道那兩千八百萬不是我借來的。”
“聰明!還有呢?”
“還有?!”
“沒錯,還有。”
“……那兩千萬也不是我籌出來的。”
“然後?”
“……她……她也知道於修凡的事了?”
“嗯嗯,你知道我們足足找了兩個多月才找到他嗎?”
“……她怎會知道的?”
“你告訴她的。”
“什麼?!”
“去年八月她回台灣那天,本來打算去給你一個驚喜,誰知道剛好聽到你和你妹妹談到一些很有趣的事……”
“天哪!”
“你真的讓她很失望!”
“……我能不能再和她談談?”
“你想再和她談談?”黃佳慧嘲諷的嗤笑一聲,正待回絕,卻見方靜恩拚命對她比手畫腳,“你等一下。”她拿開手機,湊過耳朵去聽方靜恩說了幾句,點點頭,再把手機放回原位。“小靜說了,她可以見你,可是你必須誠心誠意的向於修凡道歉。”
“……可以。”
“好,‘夜之風’,下星期六下午兩點整,記得穿西裝。”語畢,手機切斷,黃佳慧眸子轉向方靜恩。“你想怎樣?”
方靜恩勾起笑容,眼底卻沒有半絲笑意。
“既然他敢厚着臉皮吃下那六千萬,他就得體會一下修為那四千八百萬受了多少罪!”
俱樂部老闆又回澳洲去了,行前分別打電話給於修凡和方靜恩,要他們有空就幫她到俱樂部去看看。
“‘夜之水’在北投,你問‘夜之風’的經理就知道了。”
“真的有‘夜之水’?”
“當然。”老闆笑了。“好了,我要上飛機了,到澳洲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討厭,乾媽,要上機才告訴人家,都不讓人家去送機!”方靜恩嬌嗔抱怨。
“我討厭那種場面嘛,暑假到澳洲來看乾媽吧!”
“好,我和修一起去!”
“我等你們。”
既然乾媽交代下來了,方靜恩正好有理由去找於修凡,好跟他討論一下該如何代替乾媽視察那兩傢俱樂部。
可是……
“三哥說請你不要再來找他了。”
方靜恩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她就這樣被擋在於家大門外,她來過好幾次了說。
“我說於小弟,你三哥究竟是什麼意思?”
“就是……”於嘉凡尷尬的苦着臉。“字面上的意思。”
方靜恩臉上沒有半絲表情的瞪住於嘉凡半晌。
“我明白了!”話落,轉身就回到車上,發動引擎離去。
但一個鐘頭后,她又回來了,車子就停在於家巷子口,她先挪挪屁股找出最舒適的坐姿,然後好整以暇的看起書來。
幸好四月天還不熱,待在車上不會悶死。
三天後,她正在專心對照自己和黃佳慧以前的筆記,突然有人敲車窗,她嚇了一跳,轉眸望去,原來是於家小弟,她按下車窗。
“幹嘛?”
“呃,聽說你明天要期中考?”
“是啊,幹嘛,你要幫我考?”
“不是、不是!”於嘉凡愈來愈尷尬。“我是說,你明天會去考試吧?”
“不一定,”方靜恩聳聳肩。“要看你三哥的決定。”
“我就知道!”於嘉凡直嘆氣。
然後,於嘉凡回家去了,方靜恩繼續對照筆記……
翌日早上八點,方靜恩窩在後座睡得正熟,突然又有人敲車窗,她勉強睜開眼往上撩一下,再闔上眼。
“幹嘛?”
“你今天有考試。”
“真的?我都不知道呢!”
“讓我進去,我開車送你去學校,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繼續睡。
“我不會不見你了。”
“……”再睡。
“我發誓。”
方靜恩這才滿意的揚起勝利的笑,隨即坐起來打開駕駛座的車門鎖,於修凡立刻開門鑽到駕駛座上,一手往後交給她一個袋子。
“早餐,快吃!”
方靜恩打開袋子往裏看,是一個塑膠便當盒和一支保溫壺,八成是於媽媽做的早餐,她又笑了,抬起頭來望向前座,於修凡正在轉動方向盤將車子開出停車位。
想甩開她?
下輩子吧!
期中考結束后的第二天下午一點半,於修凡和方靜恩一起出現在“夜之風”俱樂部。
“兩位小老闆一起來視察嗎?”經理以開玩笑的口氣問。
“不是、不是,這裏根本不需要視察,有經理你在就萬事OK了!我是有點事想請你幫個忙……”方靜恩一邊說一邊挽着經理的手臂往裏走。“到時候……接下來……然後……大概就是這樣,能幫忙嗎?”
“小老闆說的當然沒問題,”經理笑道。“似乎很有趣呢!”
“我是要幫修出口氣。”
“哦?那大家就更沒話說,非幫到底不可了!”
下午兩點整,俱樂部尚未開門,但服務生已在恭候高秉岳大駕了。
“高先生請這邊走。”
高秉岳有點不太自在,“夜之風”他只來過一次,就是陪於修凡來的那一次,由於是白天來的,因此他們是從側門直接到老闆辦公室,根本沒機會見識到俱樂部大廳內部,見到的人也只有經理和老闆而已。
今天第二次來,為了不想再被於修凡比下去,他還特別去剪了一個非常迷人的髮型──他自認,連西裝也是特別訂做的,但此刻,跟隨在服務生後面,他竟然覺得自己似乎連那個服務生也比不上。
他哪裏不對了?
髮型?
還是西裝?
心中嘀咕着進入大廳,他驚訝得差點忘了走路,見到那一整面書櫃,他懷疑自己走錯地方了,再見到身着高雅紳士西裝的於修凡,即使再不想承認,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比不上於修凡。
他到底是哪裏不對了?
高秉岳與於修凡面對面互視片刻,再轉向端坐一旁的方靜恩,面對那雙譴責的目光,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話。
“小……小靜。”他囁嚅低喚。
“高秉岳,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呀!”她憤怒斥責。
高秉岳羞愧的垂下頭。“對不起。”
方靜恩搖搖頭。“不,你應該道歉的對象不是我,是修。”
修?
她現在連名帶姓叫他高秉岳,卻叫於修凡修?
高秉岳心頭驀然湧出一股憤怒,但即刻又被他強行壓下,他深吸一口氣,轉回去面對於修凡。
“對不起,我利用了你,我很抱歉。”
“算了,過去就算了!”於修凡不在意的說,而後擺手請他落坐。“坐吧!”
高秉岳身子一轉就想佔據方靜恩旁邊的座位,但方靜恩不容他得逞,先一步指向她對面的位置。
“你坐那邊。”
眼看於修凡逕自坐回方靜恩身邊,高秉岳牙根幾乎咬斷了才忍下心頭又嫉又酸的怨氣,默默坐到方靜恩指定的座位上。
“要喝什麼?”於修凡問。
“曼哈頓。”高秉岳想表現自己的內行。
“給他曼哈頓,”方靜恩吩咐服務生,“至於你……”她瞥於修凡一眼,“你不能喝酒,給我們一壺蘋果茶,謝謝。”
服務生離去,方靜恩又看回高秉岳,目光依然滿含責難。
“知道他為什麼不能喝酒嗎?沒錯,受歡迎的男公關收入的確很高,可是工作有多辛苦你知道嗎?喝酒喝到急性肝炎又營養不良,那是什麼滋味你了解嗎?修的個性根本就不適合這種場合,但他忍耐一切痛苦,為的是什麼?而你一句話就把他的苦全抹消了,高秉岳,如果不是親耳聽到你自己說出口的話,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竟是這種人!”
“對不起。”高秉岳實在想不出別的話可以弭平方靜恩的怒氣。
想用一句對不起就打平他所做的一切?
方靜恩不以為然的搖搖頭。“想繼續跟我做朋友,你必須先嘗嘗修曾經歷過的辛苦,之後我再考慮。”
“我不懂。”高秉岳有點不安。
“今天和明天晚上,你必須客串兩晚的男公關,願意嗎?”
他?男公關?
高秉岳張口結舌好半晌后,方才硬起頭皮答應下來。“只要你答應不再生我的氣,我願意。”
好狡猾的回答。
“可以,但你必須賺到我要求的數目。修是頭牌,半小時坐枱費二十萬,除了小費可以自己收下之外,坐枱費和開酒費都是和俱樂部對分……”方靜恩歪着腦袋想了一下。“好吧,就算二十萬好了,包括小費,你必須賺到二十萬,我就可以不生你的氣了。”
“那我的坐枱費是多少?”高秉岳忙問。
“你沒資格算頭牌的坐枱費,但算最低三萬的話,希望又太渺茫了……”方靜恩略一思索。“十萬吧!”
“好,沒問題!”就算他比不上於修凡,也差不到哪裏去吧!
眼見他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方靜恩差點忍俊不住笑出來,他真以為“夜之風”的男公關這麼好混嗎?
像他這種貨色,只配去五條通的夜店混,幾千元台費已經夠抬舉他了!
“既然你同意了,那麼,強尼會先帶你去特訓一下,教教你俱樂部的規矩,還有接待客人的禮儀。”
“特訓?”哄女人還需要什麼特訓?嘴巴夠甜,笑容夠迷人不就行了!
“對,‘夜之風’每位男公關都要經過特訓,修也特訓了兩個月喔!”方靜恩一本正經地說。
兩個月?
真遜,他只需要半天就夠了!
“好,走吧!”
已在一旁等候多時的強尼當即領着高秉岳到後面更衣室做“特訓”,直到看不見高秉岳的人影,方靜恩才扯下一本正經的表情,陡然爆笑出來。
“Mygod,他真的以為很容易耶!”
“靜,那是不可能的。”於修凡實在不明白她想幹什麼。
“我知道啊,”方靜恩還在笑。“今晚他八成會吃鹹鴨蛋!”
“那你為什麼……”
“明天你就知道了。”
明天高秉岳才會真正吃到苦頭。
頭一夜,果如方靜恩所預料,高秉岳吃到了一顆大鴨蛋,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受到這種待遇。
為什麼沒有人肯點他的台?
第二晚,一個鐘頭過去,高秉岳開始着急了,依然沒有任何一位客人肯多看他一眼,就在這時,其他男公關陸續出現在他身邊表示“同情”之意。
“這樣吧,你來陪台幫忙喝酒,開酒費算你一半。”
陪台?
那多沒面子!
可是……
雖然不情願,但為了打破鴨蛋,他只好“委屈”自己去陪台;更為了賺到二十萬,他只好拚老命喝酒,好讓客人再開酒,這桌喝完再換另一桌,喝完又喝另一桌,然後再換一桌……
他吐了!
但仍然不夠二十萬,他只好再喝,又吐,繼續喝,再吐,還要喝……午夜不到,他就醉死在更衣室里了!
第三天,他睡到下午才醒來,一睜眼便看見方靜恩居高臨下冷冷的俯視他。
“現在你多少了解一點,修會喝到急性肝炎是什麼滋味了吧?”
“……多少?”
“不到十萬。”
“……”
他有幾條命可以這樣喝?
既然到“夜之風”視察了,自然不能厚此薄彼漏了“夜之水”,於是再下一個星期六,於修凡和方靜恩特地跑一趟北投,見過“夜之水”的經理和所有公關小姐們之後,夜晚住宿在附近的溫泉會館。
一夜好眠,清晨兩人竟不約而同在青蔥山林的小徑中碰上,於是便一道漫步在林蔭間。
“好清新的空氣。”
“是啊!”
“修。”
“嗯?”
“於爸爸沒再叫你理小平頭?”
“有,但是……”於修凡苦笑。“除了爸爸,全家人都堅決反對,鄰居也來抗議,連我們家常去的那家理髮店也拒絕替我理小平頭,說我現在的髮型正適合我,為何還要換回小平頭?爸爸只好讓步了。”
“引起公憤了?”方靜恩失笑,“不過,幸好!”她暗暗鬆了口氣。
“媽媽還把我以前的衣服全轉給嘉凡了,”於修凡無奈地說。“因為我姊姊說我穿現在這種衣服比較合適。”
“你姊姊也很有眼光嘛!”
“因為她是女人吧!”
“說得也是。”方靜恩同意的點點頭。“那麼,你打算繼續修博士學位嗎?”
於修凡搖頭。“暫時沒那種計畫,媽媽說我身體搞壞了,命令我不準工作、不準念書,閑閑沒事休息一年後再說。”
方靜恩大笑。
“整天除了睡覺、看雜誌、看電視,我連書都不能看……”於修凡長嘆。“閑得快發瘋了,比在俱樂部工作還辛苦!”
“那我找你出來你又不肯,連見我都不見!”
“……”
“修,”方靜恩停下腳步,同時也拉住於修凡。“你已經不是男公關了,過去的事不能放它過去嗎?”
於修凡別開目光,不吭聲。
“修……”她就知道,最麻煩的是他埋藏在心底深處的心結。“我愛你,你也愛我,為什麼一定要讓已經過去的事橫亘在我們之間呢?”
“……”
因為對他而言,那件事永遠也過去不了!
“修……”
“高秉岳有再找你嗎?”於修凡突然間,硬生生打斷她的話頭。
方靜恩暗嘆。“沒有。”
於修凡轉身繼續往前走。“我想他應該不會再去煩你了。”
方靜恩只好也跟着前進。“不,他不會那麼容易放棄,八成是在想辦法。在某方面,我跟乾媽是一樣的,吃軟不吃硬,高秉岳了解這一點,也會利用這一點,只要他想到能夠讓我軟化的辦法,他就會來找我。”
“……你會嗎?”
“什麼?”
“軟化。”
“這輩子我只軟化過一次。”
“對誰?”
“你。”
“……”
於修凡又不說話了,默默地往前一直走,方靜恩也默默地跟在一旁,往前一直走。
難道這終究是個無解的問題嗎?
當方靜恩為了不知如何解開於修凡的心結而煩惱時,她不知道於修凡心中還有另一項隱憂──方媽媽,她又是如何看他的?
就在心有疑慮的不安中,他的隱憂終於出現了。
自從回家之後,除了休息之外,於媽媽不準於修凡做任何事,他因此養成無聊就到家裏附近的公園散步的習慣,特別是早餐過後和午覺醒來,他幾乎不出門走走就渾身不對勁。
唉,媽媽不覺得他有點缺乏運動嗎?
這日,甫入六月沒幾天,他早上散步剛回家不久,突然接到一通令人意外不已的電話,是方媽媽,她請他到飯店見她,還特別要求他不要讓方靜恩知道。
果真如他所料嗎?
“方媽媽?”以前他都是跟高秉岳一起叫方媽媽,現在,他還可以這麼叫嗎?
“修……修凡?”方媽媽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真的很不一樣了!”
於修凡不太自在的瞥向一旁,卻見一位銀髮老紳士盯住他目不轉睛的看。
“我是小靜的繼父,叫我洛朗就好了。”老紳士主動伸出手來。
“於修凡。”於修凡一邊伸手和對方相握,一邊疑惑對方怎會說中文。
“二十年前我就會說中文了,因為亡妻也是中國人。”老紳士似乎能看出他的疑問,又主動作解釋。
片刻后,三人分別落坐,方媽媽依然盯着他看,滿眼驚嘆。
“現在才知道,你以前的小平頭真可怕!”
“呃……”於修凡有點尷尬。“靜不知道方媽媽回台灣了嗎?”
方媽媽靜了一下,目光移開。“不知道,我沒有告訴她。”
於修凡淺淺一笑,“是嗎?”笑容泛着苦澀。
方媽媽有點無措的朝老紳士瞥去,後者按按她的手以示鼓勵,而後起身走向迷你吧枱。
“想喝什麼?”
“開水就好,謝謝。”
方媽媽不安的交握雙手,張了好幾次口就是說不出想要說的話,結果逃避似的隨便找了一個問題問出去,想再多一點時間鼓足勇氣,才說得出真正想說的話。
“呃,你怎會愛上小靜的呢?”
似乎沒料到方媽媽會問出這種問題,於修凡怔了一下,隨即垂下瞳眸,望着自己的手好一會兒。
“我想方媽媽也很清楚,之前我的模樣一直是很老上的,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願意多看我一眼,就算看我也是用輕視的目光,隨便瞥一下就移開,連男同學看我的眼神也帶着嘲笑意味,有時候甚至是同情的、可憐的。只有……”
老紳士悄悄在他面前桌上放下一杯開水,他絲毫不覺,兀自往下述說。
“靜不是,她不但不會輕視我,還會主動和我說話,而且她跟我說話時總是筆直的看着我,眼神是認真而非不屑,是坦誠而非虛應,她是和我說話,而不是和我的外表說話……”
“看不起人的終會被看不起,嘲笑人的終會被嘲笑,千萬不要用外表來評定一個人的本質。”方媽媽喃喃道。“我總是這麼跟她說,要她牢牢記住。”
於修凡用力點頭。“她的確記住了。”
方媽媽欣慰的笑了一下。“然後呢?”
“然後?”於修凡怔愣片刻,目光又垂落。“那年我大學畢業,繫上舉辦畢業舞會,我卻找不到女孩子陪我參加,班代又不許我不參加,我只好一個人去,整個上半場舞會只有我一個人在角落裏獃獃的坐冷板凳,我很尷尬,但也無奈,想說要趕緊找機會溜走。沒想到……”
他無意識地扶一下眼鏡。“當我正想逃走時,靜卻突然跑來硬拖我陪她跳舞,她就那樣丟下她的舞伴阿岳,整個下半場舞會只和我一個人跳舞。我知道她是在為我不平,雖然她連多看我一眼都沒有,只忙着用挑釁的眼神和周圍的目光對抗,氣勢洶洶的和那些嘲笑我的視線戰鬥,甚至還頻頻比中指……”
他笑了一下,而後闔上雙眸,嘆息。
“就在那晚,我愛上她了!”
“原來如此。”方媽媽恍然大悟,旋又想起什麼似的圓睜兩眼。“啊,我想起來了,對對,我知道那件事,我知道!記得當時阿岳還住在我家,小靜陪他去參加畢業舞會,誰知回來后卻罵個不停,又是白目又是豬頭,我也聽不懂她到底在罵些什麼奇怪的詞,只知道她真的很生氣!不過……”
方媽媽笑了笑。“她也在罵她自己。”
“罵她自己?”於修凡訝異地問。“為什麼?”
“因為她很氣你,”方媽媽很老實的說。“每次她誠心誠意想跟你打招呼聊幾句,你總是一副不屑跟她說話的樣子──她說的,後來她就發誓再也不跟你說話,除非你主動先跟她說話……”
“我沒有!”頓一下。“我只是……不習慣女孩子直視我的目光。”
“但當時她不知道啊!”方媽媽說。“所以她很生氣,她明明發誓不主動和你說話,可是舞會上她又忍不住火氣主動去找你跳舞,結果舞會一結束,你連謝都沒謝一聲就落跑了──她說的。”
雙頰悄然泛起一陣紅,“當時我突然發現自己愛上她了,我……我被我自己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於修凡吶吶道。“所以……所以……”
“就落跑了?”方媽媽調侃的說。
“呃……”於修凡尷尬的別開臉。
方媽媽不禁笑出聲來。“還有,她也一直在嘲笑自己,跳了半場舞,她居然還是沒看清楚你的模樣……”
“因為她太忙了,”於修凡喃喃道。“不但忙着和四周的目光戰鬥,還忙着比中指,兩手輪流比……”
“之後你又馬上落跑了!”
“方媽媽。”於修凡更尷尬了。
“小靜還說她本來想在舞會結東之後,直接問你為什麼不喜歡跟她說話的,可是……”方媽媽突然嘆了口氣。“阿岳也讓我很吃驚,我是看着他長大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
她搖搖頭,又嘆息,這時,老紳士突然推推她,好像在提醒她什麼,她才回過神來,很不情願的再嘆氣,然後又不安的絞起雙手來,也不敢看於修凡。
“呃,修凡,老實說,我真的很感激你對小靜所付出的一切,就連我,我現在的幸福也等於是間接得自於你,對這一切,我真的好感激、好感激,真的!可……可是……可是……”
於修凡猛然闔上眼。“不用再說了,方媽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不用再說下去了!”
“修凡,我……我很抱歉……”
“不,該說抱歉的是我。”於修凡緩緩睜眼,苦澀的低喃,“不管我現在是否已脫離男公關的身份,那終究已是一個抹消不去的污點,更何況……”猛然起身,他腳步有些踉蹌的步向落地窗前。
更何況他另外還有一個更污穢、更醜陋,永遠也洗刷不去的污點。
“其實一開始我就很清楚,無論靜對我如何,我們都不應該在一起,所以她來找我,我就趕她走,但她不肯走,我真的有趕她,但她就是不肯定,我知道我應該對她狠心一點、無情一點,可是……可是……”
他無奈的嘆息,“我捨不得呀!”單手扶上落地窗緣,他視若無睹的望着落地窗外。“所以我想……我想……只是片刻時間就夠了,不必擁有她,我只想要品嘗一下有她在身邊的滋味就夠了,而那真是……”
雙眸再度徐徐闔上,他的表情十分奇異,彷彿在感受、在回味。
“世上最美好、最甜蜜的滋味!雖然我極力控制自己,還是忍不住沉醉其中,有時候我真希望那是作夢,只要我夢不醒,我就可以永遠享有那一刻,那麼,我情願長睡不起。然而……”
苦澀再度回到他臉上。
“那終究不是夢。後來,我因為肝炎住院,我想那是來自於冥冥中的警告,警告我不可以忘記自己該做的事。於是,我又開始趕她,但是……但是……她就是不肯放手,於是我又縱容自己享有她在身邊的美好,明知太自私,我還是忍不住告訴自己,只要再多一點點時間就好了,不用太久,再一點點,只要再一點點……”
他的聲音驀然噎住,好半晌后才又繼續。
“然後,我終於可以回家了,我想,時間到了,應該夠了,我可以滿足了,所以我又趕她離開,我狠下心讓她在車上睡了三天,然而她……她就是不願意放開我,她就是不願意……”
雖然一再壓抑,但他終於禁不住哽咽了。
“對不起,方媽媽,我只是……我只是愛她那麼久了,只想擁有她片刻時間,但那畢竟是錯誤的,真的很對不起,方媽媽,是我錯了,我……我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她!”
話落,他便轉身疾步離開,方媽媽和老紳士始終見不到他的臉,只能默默的目注他那悲涼無比的背影匆匆開門出去,步伐顛躓不穩,跌跌撞撞。
“他……他真的很愛小靜啊!”方媽媽不禁哭進老紳士懷裏。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們不能不這麼做,”老紳士溫柔的拍拂她的背,像安撫孩子似的。
“可是……”
“為了小靜,我們必須這麼做。”
是的,即使手段再毒再狠,他們也必須這麼做,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方靜恩,他們唯一的寶貝女兒。
暑假前的期末考,於修凡不但每天陪方靜恩念書,而且每天開車送她上下學,體貼得教人心都融化了。
可是期末考一結束,於修凡就失蹤了。
方靜恩又想賴在於家大門口,但“碰巧”方媽媽和她繼父洛朗回台灣來了,方靜恩只好暫時先撇下於修凡。
一個星期後,於家才告訴方靜恩,要找於修凡就到宜蘭。
雖然方靜恩一再說不用,但方媽媽和洛朗仍堅持要陪伴方靜恩一起到宜蘭,方靜恩只好隨他們。到了宜蘭之後,三人按照於家給的住址找到了地方,然後,方靜恩看見了一幕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場面。
那是婚禮現場,宴席起碼開了五、六十桌,熱熱鬧鬧的早已開席了,聽說新娘敬酒一半又進去換禮服,而體貼的新郎也陪新娘進去了。
按照於家人的指示,方靜恩直接進屋裏去找新郎,就那麼嘟嘟好,新郎與新娘手挽手迎面而來,一看清新郎的模樣,方靜恩瞬間化為萬年化石,而新郎也止住了腳步,兩人四目相對,久久沒有人吭聲,新娘困惑的來回看新郎與方靜恩。
“怎麼了?你認識的人嗎?”
“……不認識。”新郎回答。
木然地,方靜恩迴轉身,筆直的走出屋外;新郎面無表情,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副倔強的背影,直到消失。
“表哥?”新娘擔憂的推推他。
新郎看她一眼,旋即摘下胸前的新郎紅紙,交給一旁的伴郎。
“對不起,謝謝,恭喜!”
顧不得自己的新婚阿娜答,新娘依然憂慮的望着臨時客串的假新郎。
“表哥,這麼做,真的好嗎?”
“當然好,這麼做才是……正確的!”
方靜恩終於可以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