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雖然希望落空,但談群美卻意外的從修車廠那裏得知梁列的住所地址。

那是從員工基本資料上抄下來的,雖然不能確定能找到人,但總要試一試,畢竟那是他出獄后,唯一留下的線索。

循着地址來到一棟極為老舊的樓房,談群美瞠目結舌的瞪着它破敗的外表,懷疑它怎麼沒被政府貼上危樓的標誌。

再三確定手裏紙條上的地址與門牌相符,她連續深吸了兩大口氣后,才提起勇氣踏進去。

感謝老天他住在二樓,而不是八樓,否則她還沒爬到八樓,可能就已被熏暈了。

天啊,這到底是什麼怪味道?這棟樓里真有住人嗎?她是不是應該放棄,梁列不可能會住在這種地方吧?

“喀!卡!隆<<——”

隨着她每往前踏出一步,耳邊便會傳來怪異的聲音,像是踏到紙袋、踢到鋁罐、或是踩扁某包不知裝了些什麼東西的垃圾,噁心得讓人發抖。

她壓根不敢低下頭去看,當她踏進這棟樓房,第一眼看見裏頭的情形之後,便發誓決不再低頭看向地板,哪怕不小心踢到東西跌了個狗吃屎,也都要記住絕對得閉緊眼睛才行,否則她可能會在下一秒鐘放聲尖叫到氣絕為止。

我的天啊,為什麼只是要到二樓,她卻像是走了一輩子一樣?

二樓A室,就是這間了。

習慣性深吸一口氣以鼓足勇氣來面對下一刻,卻在吸氣時的那一瞬間霍然想起自己身處的環境,她緊急閉氣,差一點沒嗆到。

“咳咳咳……”

她難過的連咳數聲。

用手捂住口鼻,至少可以隔離些四周的臭氣,她以另一隻手在2A的門上敲了一下——

“嘎——”

房門隨她敲門的動作向屋內滑了開來,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談群美不由自主的輕顫了一下,但是向來不許自己做事半途而廢的她,硬是強迫自己不許轉身跑。

她告訴自己,都已經走到這裏了,至少也要確定他人不在這裏才可以走,所以她勇敢的往前跨出一步又一步。

“有人在家嗎?”隨着踏出的腳步,她小心翼翼的揚聲問,“請問……有人在家嗎?”

屋內一片靜默,透過窗戶射進來的光線,門內與門外的環境差不多糟,除了光線稍好之外,灰塵、垃圾、蟑螂、蜘蛛網一樣四處可見,就連氣味都與門外有的拼。

梁列不可能住在這種地方吧?

事實上,這根本就不是人能住的地方!

毫不猶豫的,談群美立刻轉身,想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這棟讓她全身都感到不對勁的地方,但腳步才走到門口,卻又忽然停了下來。

可能梁列真的在這邊待過短暫的時間,那麼也許他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

還是稍微四處看一下吧,也許能有什麼以外的收穫也說不定。

想罷她轉身走回屋內,拿出以前看電視節目“鬼話連篇”的勇氣,一間房、一間房的打開門來巡視。

客廳不算,第一個打開的是廚房的門,其佈滿塵垢的樣子顯示已被棄之不用多時。

再來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除了一些垃圾散佈在地板上,還有幾隻蜘蛛懸挂在牆邊角落,嚇得她急忙將房門關上,生怕下一秒蜘蛛會突然爬到她身上。

接下來的那間相較於上一間,顯然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雜物。

一些骯髒的紙箱,一堆污穢不堪的報紙,滿地膠袋、啤酒瓶,還有——

“啊——”

談群美倏然放聲大叫,踉蹌退後。

她看到老鼠了!

這裏有老鼠!

“吵死了。”

尖叫聲嘎然而止,她像被嚇呆了般,慢慢將目光由剛剛老鼠出沒、現在只剩一堆老鼠屎的牆角移向聲源。

她沒聽錯吧!剛剛的確有人說“吵死了”對不對?

但那看起來又油又臟,好像一床從垃圾堆里撿來的棉被怎麼可能會說話,除非……

除非裏頭藏了一個人!

可是,會嗎?

這麼骯髒噁心的東西,除了幾百年沒洗過澡的流浪漢外誰敢碰?更別提將自己裹在裏頭了。

是流浪漢吧?

談群美忖度之際,突然感覺到腳上傳來一陣騷動,她反射性的低頭看去,接着便抑制不住的再度尖叫出聲,因為竟然有一隻老鼠爬到她的鞋面上了。

“啊——”

她一邊放聲尖叫,一邊抱着皮包像只袋鼠般猛跳,也不管那隻“不怕生”的老鼠是否已被她震下鞋面。

“吵死人了。”窩在骯髒棉被下的人終於不堪其擾的霍然坐起身。

“啊——”

早已陷入歇斯底里狀態的談群美根本沒注意到,依然又叫又跳。

瞪着眼前的瘋女人,被窩下的男子一臉自認倒霉的表情,起身抱起家當——那床骯髒的棉被,準備另覓一個可以安安靜靜睡覺之處。

他走向房間唯一出口。

感覺到有個龐然大物朝自己逼來,原本尖叫不已的談群美驀然止住了尖叫聲,連跳躍的動作都在瞬間停下來。

“你——”她瞪向突然逼近自己的男子,才開口說出第一個字,整個人就呆住了。

男子抱着骯髒的棉被走向她,本以為她會像一般人一樣,因為他身上的臭味而主動讓路,沒想到她卻像根木頭般杵在原地動也不動。

好奇的多看了她一眼,他面無表情的往旁邊跨了一步,越過她直接走出大門,走進對門的B室去,然後砰一聲關上了B室的大門。

隨着那關門聲,談群美如夢初醒般的跳了起來,毫不猶豫的追了出去,首度忘了腳下散佈的噁心垃圾。

不可能的,一定是她看錯了,那個看來像流浪漢的男子怎麼可能會有梁列的眉毛呢?

不會就是他吧?

砰一聲推開B室大門,只見剛剛那個男子已找到一個合適睡覺的角落,正抱着那床骯髒的棉被準備躺下。

“梁列?”談群美一個衝動的朝他叫道。

男子渾身一僵,看了她一眼之後,又佯裝無事的繼續先前倒躺的動作,但始終注視着他臉上每一個表情和反應的她沒讓他騙過去。

“你真的是梁列?”她難以置信的開口。

他動也不動,沒有任何反應。

“你真的是梁列?”她不肯放棄的再次出聲問。

但他依然不回答。

猶豫了一下,她霍然舉步走上前。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確定他是否就是她要找的人。

走上前才知道他根本已閉上眼睛不想理會她,但是無妨,因為她也沒打算和他講話,而是對照他與她手上樑列的照片有幾分神似。

她從側背的大包包內拿出那疊關於梁列的資料,找出他的照片后開始對比。

橫在他緊閉的雙眼上方、讓人一眼難忘的劍眉確定了她剛剛那匆匆一瞥並不是眼花,的確與照片中的梁列一模一樣。

然後是他的鼻子,和照片中的一樣挺立。

再往下看是那性感的薄唇,也和照片上的大致相同,只不過現在是冷沉的緊抿着。

至於其他地方就不能拿來做比對了,因為長時間的未整理,他的鬍子與頭髮都長長了,而且又臟又亂,隱約發出一股怪味道,整個人看來也瘦削許多。

但儘管如此,談群美還是可以確定,眼前這名渾身發出惡臭、看起來像流浪漢的男子就是她要找的人——梁列。

然而好不容易找到人,她現在卻一點喜悅都沒有,暈眩的腦袋瓜里只不斷重複的迴響着一句話——

怎麼會這樣呢?

?;;;;;;;?;;;;;;;?;;;;;;;?;;;;;;;?;;;;;;;連續三天,談群美全副武裝——口罩、手套、長筒靴,就差沒將太空裝穿到身上,以隔離這棟樓的骯髒噁心,前來輔導梁列。

她提着便當與兩大瓶礦泉水,帶着堅定的決心,踩過這三天來已不知被踩過幾次的垃圾,筆直的朝二樓而去。

他在A室的第二間房裏找到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睡覺的他,並一如前兩天般,以同樣一句話宣佈她的到來。

“吃便當了,梁列。”

他的反應也與前兩天無異,一聽有的吃便一躍而起,眼巴巴的望着她手上香噴噴、熱騰騰的雞腿便當,一雙髒兮兮的手伸得長長的,像是個要飯的等着她將便當遞出去。

“你肚子餓了嗎?想吃便當?”

不同於前兩天,談群美並沒有馬上將便當給他,而是誘惑的朝他問道,同時以一隻手抱緊了便當,一隻手拿起她帶來的一瓶礦泉水遞給他。

“你先把手洗乾淨,我就把便當給你。”她開出條件。

前兩天,第一次帶吃食來,她難以置信的看着他在搶去她手中的便當后,就用那雙看不出膚色的手抓飯吃。有了這個經驗,第二次她好說歹說想勸他去將手洗乾淨再吃,他卻突然伸出手來搶便當,不小心打翻后,毫不在意的以手抓起地上的食物往嘴裏塞,像是擔心她會與他搶食一樣。

她壓根就沒想到他除了外表像流浪漢外,連習性都和流浪漢無異。不在乎食物的乾淨與否,只要有的吃,翻落地上沾了灰塵的食物他也照樣下肚。

他的樣子讓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哀,事實上不只悲哀,還有心痛。

只要了解以前的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再見到現在如此墮落的他,稍有同情心的人,恐怕都會忍不住落淚。

但她不能哭,連做兩年義工后,她比誰都清楚需要人幫助的人,他們的防心比尋常人要強,而且極為脆弱敏感。

如果真的想幫助他們的話,第一絕不能猶豫,因為他們會懷疑,無法給予信任;第二絕不能哭泣,因為敏感而脆弱的他們最不需要、最討厭的就是同情與憐憫。

這兩點一定要記住,所以在面對梁列時,她不斷的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掉一滴淚,或者露出一絲憐憫的表情,相反的,她必須學會強悍,否則絕對幫不了他。

“不行!”

在他突然朝她手中的便當撲來時,她眼明手快的往旁邊一閃。

“你必須先洗手才能吃便當。”她堅定的看着他說。

梁列根本就每理她,眼中只有她手中的便當。

他舔了舔唇,垂涎的朝她手中的便當一步一步靠近。

談群美隨他每向前一步而後退,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在屋裏打着轉。

“你這回別想像昨天一樣用搶的,我告訴你,除非你把手洗乾淨,否則我絕對不會把便當給你。”

他根本置若罔聞,繼續朝她前進,眼中只有便當。

“梁列,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以前的你到哪裏去了?”她忍不住心痛的問。

他並不理會,目光始終鎖在便當上。

“人生的路上難免會遇到一些挫折,會跌到也會受傷,但是只要能勇敢的站起來,哪怕……啊!”

她沒能將話說完,因為他突然朝她手中的便當直撲而來,嚇得她驚叫一聲,抱着便當轉身就跑。

“便當,給我、給我!”

沙啞的聲音隨着腳步聲不斷朝她逼近,她不敢浪費時間回頭望,直奔到房門外,繞過客廳中破爛的沙發與矮桌,與他隔着它們追逐着。

不知這樣跑了多久,也不知是誰先停下來,談群美只曉得自從學校畢業,沒再上體育課之後,便沒有像現在這麼喘。

瞪着同樣喘息不已的他,它第一次慶幸他變成流浪漢,因為三餐不濟,他不僅變得瘦削,似乎也沒有什麼體力了。她才能保住手中唯一能威脅得了他的便當。

“我說過了,除非你把雙手洗乾淨,否則我絕對不會把便當給你吃。”她邊喘息邊說。

他惡狠狠的瞪着她,依然劇烈喘着氣,根本就沒有多餘的力氣可以攻擊她。

“我再給你三秒鐘考慮要不要去把手洗乾淨,三秒鐘過後,你若再不動的話,我立刻將手上的便當吃得一乾二淨,連口飯都不會留下。”她威脅的話說完,只見他漆黑的雙眼中倏然閃過一抹憤怒。

希望瞬間在談群美心中生根發芽,他會生氣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他還有感覺,還有自尊心,這樣的人才有救。

唇一抿,她告訴自己必須再接再厲才行。

“我要開始數了,”她緊盯着他,期待他下一秒鐘能再多給她一些希望。“一、二、三——”

“我洗。”

出頭的三字被他沙啞的聲音打斷,她呆愕的看着他迅速衝進剛剛的房間,然後一陣水灑在地板上淅瀝瀝的聲音從房內傳了出來。

接着“砰”的一聲,像是裝着水的保特瓶掉落地上的聲音,然後一陣就見他急驚風般的從房間裏跑了出來,攤開一雙濕漉漉的手,討好的看着她——她手上的便當,沙啞而垂涎的朝她乞求着。

“便當,給我。”

談群美完全說不出話,直直的看着他,直到他突然伸手將她手中的便當搶了過去,扯掉上頭的橡皮圈,以五指扒吞着飯菜時,她才赫然驚醒。

“你別這樣用手吃飯,膠袋裡有雙筷子。”她朝他叫道,同時彎腰拾起早已被他丟置在地上的膠袋,從中拿出隨便當附送的衛生筷遞給他。

“來,筷子。”

梁列毫不理會的繼續以手扒飯,狼吞虎咽的好像她會於他搶飯吃似的。

談群美看着自己舉在半空中拿着筷子的手半晌,終於頹然的將手放了下來。

“梁列,你為什麼要這樣自甘墮落?”她語重心長的看着他問,覺得好難過。“以你的才學與過去曾經掌管一間偌大公司的經驗,我相信你要找工作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為什麼你甘願淪為現在這樣?”

他沒有回答,事實上她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在聽她說話,因為自始至終他都拚命的在扒飯,而且還不停的發出粗魯的啖食聲。

“我知道也許會有人因你的過去,而以異樣的眼光審視你,”深吸一口氣,她不在意的繼續對他說,就像前兩天一樣。“但那隻會是一時而已,只要你將成績做出來讓人看,我相信沒有人會再提起你過去的事。

“這是一個現實的世界,我想你應該比我更了解才是。”她無奈的一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其實這個社會並非只有冷漠的一面,也是有溫暖的。就拿你曾去上過一天班的那間修車廠而言,那兒有許多與你有着同樣過去的人,他們不都堅強的站了起來,並在那裏找到屬於自己的路與定位嗎?其實你也可以的。”

說到這兒,梁列已吃光了便當,隨手一丟后,一邊在衣服上擦着他油膩膩的手,一邊走回他睡覺的房間,倒頭就睡。

“我知道要你在修車廠工作,是大材小用了些,所以我不勸你回去。”談群美跟在他身後,不肯放棄的繼續說。

“事實上,以你的才能,如果你不想有人以一樣的眼光看你,不如白手起家,我相信這對你來說應該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為什麼不試一試呢?當然,如果你缺少資金的話,可以到銀行貸款……”

恩,銀行會貸款給一個曾經掏空自己公司的經濟犯嗎?她忽然想到了這個現實的問題,好像不太可能,那麼……

她看着他,一股莫名其妙的衝動讓她脫口而出,“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借錢給你。雖然我的錢不多,但是一兩百萬我還是拿得出來。”

這一切都還要感謝她好面子的父母,因為就連給子女過年時的壓歲錢或者是生日禮物,他們都不忘要與人比較。

想到這兒,談群美忍不住露出一抹苦笑,不過也幸好如此,否則的話她現在哪裏有錢可以幫助梁列?

“梁列,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錢的問題我可以替你想辦法,但是其他的事就要靠你自己去努力了,而首先必須要做的,就是把你自己弄乾凈,再把這周遭……”她轉頭看了四周一眼,“也弄乾凈,然後買幾樣象樣的傢具來放。

“我到地政事務所查過,沒想到這棟房子竟然是你的,沒被法院拍賣!這樣正好,你可以暫時將公司設置在這裏,等以後賺了錢再將它移到商業區去。”

一頓,她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要做什麼呢?”

梁列沒有回答,始終在自說自話的談群美這一停下來,才發現他早已夢周公去了,她都可以清清楚楚的聽到他的打呼聲。

天啊,難道她剛剛說了那麼多話,他連一句話都沒聽進耳嗎?

“算了,國父革命也是經歷了十一次才成功,我得再接再厲才行,有志者事竟成!”用力的呼了一大口氣,她喃喃自語的告訴自己。

“談群美,加油、加油、加油!”緊握拳頭連續為自己加油三次之後,她起身準備離開。

因為根據前兩天的經驗,她知道他這一睡沒到半夜肚子餓是不會醒的,所以她還是先去把她放在樓下的他的下一餐提上來,好讓他餓醒時有東西吃,然後離開,等明天再繼續輔導的工作。

盡量放輕腳步走出房間,她走向一樓暫放食物的地方,卻被圍繞在食物四周的幾隻老鼠嚇得放聲尖叫。

“啊——”

她足足叫了五秒鐘,這才想到梁列還在二樓睡覺,急忙伸手捂住自己大張的嘴巴,雙目圓瞠驚恐的瞪着那幾隻如入無人之境,將所有食物都啃光后,這才大搖大擺的離去。

“我受夠了,”她慢慢地放下捂着嘴巴的手,感到心有餘悸又生氣,“我真的受夠了!”

這群鼠輩真以為她害怕它們,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的在這裏橫行無阻嗎?

談群美像是對着屋內的每一隻老鼠發誓道:“我現在就去買老鼠藥,就不相信治不了你們,你們等着瞧!”

說完,她強迫早已被老鼠嚇得發軟的雙腳動起來,小心翼翼的繞過被老鼠啃食殆盡的食物袋,像是害怕裏頭還藏有其他老鼠似的。

終於跨出大門,她頓時飛也似的往前衝去。

站在二樓樓梯口,將這一切都看進眼裏的梁列忍不住勾唇一笑,但只一秒,他的表情又沉鬱下來,他轉身回到自己睡覺的地方躺下,一切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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