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殷超凡仰躺在床上,雙眼瞪着天花板,他一動也不動。他已經不知道這樣躺了多久,室內的光線早已從明亮轉為昏暗,那麼,又是一天過去了,那麼,他也可能躺了好幾天、好幾月,或者好幾年了。反正,時間再也失去了意義!豈止時間,生命、事業、感情……到底還有什麼對他是重要的?自從那晚在小屋門口見到芷筠和方靖倫……不,更早更早,自從在餐廳里,芷筠一怒而去開始,就什麼都結束了。什麼都結束了!他的狂歡,他的喜悅,他內心那股強烈而酸楚的甜蜜,都在一剎那間成為了灰燼!但是,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為了他是殷文淵的兒子?他的神志麻木,他的思想飄忽,事實上,他只是消極的、被動的躺在那兒,根本沒有去整理自己的思想,他所有的意識都是紊亂的,他覺得自己在恨世界上每一個人,父親、母親、雅佩、范書婷、范書豪、他自己,以及——芷筠!或者,他最恨的是芷筠,明知道她是他所有狂歡與幸福的源泉,她卻可以狠心的抹煞了他!而且,竟不惜以霍立峰和方靖倫來屈侮他!女人,女人是什麼,女人全是魔鬼!他恨她!他恨她!他恨她!他聽到自己心中在瘋狂的、喧鬧的吶喊着。可是,在這一片喧嚷的“恨”字之中,卻有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在那兒絞扭着他的心臟,絞得他痛楚而昏迷。於是,他用手抱緊了頭,把身子蜷縮在床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掙扎的、呻吟的低喚着:“芷筠,何苦?芷筠,何苦?芷筠,何苦?”

有人敲門,殷太太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超凡!你到底是怎麼了?你要把自己關多久才滿意?快出來吃晚飯,你爸爸為了你,今天連經濟部請客都沒去!超凡,”殷太太柔聲的、祈求的叫着。“你和你三姐吵架,也別吵得這樣嚴重呀!一家人從小和和氣氣的,怎麼現在反而鬥雞似的鬥上了呢!超凡,到底是為了什麼嗎?雅佩說為了一個女孩子,咱們誰也沒有反對你交女朋友呀!你不喜歡范書婷,就不要范書婷好了,沒人勉強你呀!超凡!喂,超凡!”母親敲着門:“你一直讓媽這樣在門口求你,你難道不會於心不忍嗎?”“別理我!”殷超凡啞聲低吼。“你們讓我一個人待着好不好?誰都不要管我!”“唉!”母親嘆着氣,“我如果能夠不管你就好了!誰要我生兒育女來活受罪!”聽出母親那份憂傷和自怨自艾,他再也忍不住了,跳下床來,他跑去打開了房門。

“媽,我只是要一個人安靜一下,我不想吃東西,也不想下樓,你們去吃你們的……”

“哦!超凡!”殷太太瞪視着殷超凡,驚愕的叫着,立即就又心痛,又憐惜的用手去撫摸殷超凡的下巴。“就這麼幾天,怎麼就瘦成這樣子?你瞧瞧,瞧瞧!這是怎麼回事嗎?問雅佩,她也不肯說!你們到底為什麼事鬧成這樣子嗎?你們都不說,我打電話問書婷去!”

“不要問書婷了!”樓梯口,雅佩伸着頭說:“她已經快要氣死了!”“那我問書豪!”“書豪嗎?”雅佩揚了揚眉毛。“他的氣就更大了,也在那兒發昏呢!還是少問為妙!”

“這……這……”殷太太茫然失措的。“你們是在集體大吵架嗎?”殷超凡陰鬱的站在房門口,一句話也不說。雅佩抬眼望着他,被他那份憔悴、狼狽,和失魂落魄的樣子所震懾住了。自從那天在餐廳里鬧得不愉快以後,一連幾天,她都避免和殷超凡碰面,主要的,還不在於和殷超凡嘔氣,而是要忙着安撫那頗被傷害的范書豪兄妹。在她心中,多少有些認為殷超凡的生氣是為了丟面子,本來,書婷那天的表現就太過火了,難怪超凡生氣!但,她不認為超凡會氣多久,也不認為超凡會對那個董芷筠有什麼如痴如狂的感情!自幼,超凡就是在女孩子堆中長大的,十六歲就追過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三天後忘了,又和別的女孩玩在一起了,若干年來,也交了不少女友,沒一個能維持到三個月以上,他總說“沒味道”。雅佩也不知道怎樣的女孩才“有味道”,但是,這個弟弟不會為女孩發狂動心,卻是她能肯定的。所以,雖然她見過了芷筠,雖然看到超凡發火,她回家都不肯對父母多說什麼,何必讓他們操心呢?這事總會過去的!

可是,殷超凡這兩天是越來越不對勁了,他要不然就滿街亂跑,也不去公司上班。要不然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既不吃飯也不下樓。這樣子並不是單純的“生氣”,他簡直像是“失戀”了!失戀?怎麼可能呢?如果他真喜歡董芷筠,也決沒有到不了手的事!只要不認真,不談婚嫁,她倒不反對弟弟和女孩“玩”。連殷文淵,她知道,在外面也有好幾個小香巢呢!這根本是公開的秘密,母親也裝糊塗不聞不問,只要父親維持婚姻的尊嚴,大家也就融融洽洽的過日子,從沒出過絲毫問題。到底殷超凡是怎麼了?何以會弄得如此憔悴,如此消沉?雅佩不安了,姐姐到底是姐姐,她和超凡只差一歲,從小感情最好,別為了一點小事弄得姐弟真翻了臉。她想着,就從樓梯口走了過來,推開殷太太,她說:

“媽,你別著急,叫周媽送點吃的到屋裏來,你們吃飯去,我和超凡談一談!”“對了!對了!”殷太太慌忙說:“你們姐弟鬧了彆扭,你們自己去講和。雅佩,你當姐姐的,凡事都讓着他一點,啊?”

“媽!你放心!”雅佩失笑的說:“讓了他二十四年了,還會和他認真嗎?”“是啊,”殷太太說:“還是雅佩懂事!到底是姐姐嘛!”

雅佩搖搖頭,把殷超凡推進了房間,他關上房門,對屋裏看了看,連燈都沒開!床上的被褥堆了個亂七八糟,中午周媽送進來的雞湯餛飩還原封不動的放在桌上。倒是咖啡壺還冒着熱氣,大約這兩天就靠喝咖啡過日子!這人發瘋了!她想,伸手開了桌上的枱燈。

殷超凡把自己重重的擲在床上,用手枕着頭,他又直勾勾的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發愣。雅佩皺皺眉,拖了一張沙發,她坐在床邊,注視着他說:

“好吧,超凡,你說說看,你到底要氣多久?”

“一輩子!”他冷冷的。

“和我嗎?”雅佩驚愕的問,唇邊帶着笑意。“我可沒有安心要得罪你呵!”他悶聲不響。“超凡,”她耐心而好脾氣的說:“你要講理呀!那天在餐廳,書婷的表現雖然不好,可是,女孩子嘛,心胸總狹窄一些,她一直以為你對她不錯,忽然間撞到你帶別的女孩子吃飯,當然,醋勁全來了……”

“我才不管范書婷的事!”他煩躁的打斷她。

“哦?”她深深的望着他。“那麼,你所關心的,就是那位董小姐了?”他咬緊牙關,臉上的肌肉扭曲着。雅佩有些吃驚了,有些慌亂了,在餐廳里就有過的那種緊張的情緒又抓住了她,她愕然的說:“超凡,你是真的愛上她了?”

殷超凡迅速的掉轉頭來面對着她,他的臉色發青,眼睛發紅,神色陰鬱而激動,像狂風暴雨之前的天空。他低低的、啞聲的、悲憤的吼着:“是的,我愛上了她!愛上了她!發瘋一樣的愛上了她!但是,你們已經把什麼都破壞了!破壞得乾乾淨淨了!你們滿意了吧?她再也不會理我了,再也不會和我做朋友了,你們滿意了吧?”雅佩的眼睛張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殷超凡。

“她對你如此重要嗎?”

“三姐!”他叫着。“范書豪對你重要嗎?”

雅佩從沙發里跳了起來,繞着房間,她不停的踱着步子,心裏慌慌亂亂的。她努力回憶着芷筠的容貌,小巧、玲瓏、白皙、雅潔。有對善於說話的眼睛,和一張小小的嘴!是的,不可否認,那女孩確有動心之處!可是,她有一個白痴弟弟……好吧,這些都不管,在“愛情至上”的前提下,她有個白痴弟弟又怎樣?即使她自己是個白痴,超凡也有權利愛她呀!她停在殷超凡的床前面,困惑的望着他。

“她也愛你嗎?”她問。

“本來是的!”“什麼叫‘本來是的’?”

“在你們沒有出現以前,什麼都好好的!我們也發過誓,賭過咒,也計劃過未來!可是,經過你們那一番精採的表演,什麼都變了,她的男朋友也出來了,左一個,右一個,我甚至不知道她有多少個男朋友!”

雅佩凝視着殷超凡,她腦海里迅速的浮起芷筠那張被屈侮的、悲切的臉孔,和那篇冷冰冰的、堅定的、憤怒的聲浪:

“殷小姐,我以我死去的父母發誓,我從不知道殷超凡是台茂公司的小老闆,我也從沒有羨慕過殷家的財勢!現在,我才恍然大悟!你放心,我決不會去高攀你們殷家!”

雅佩獃獃的站着,獃獃的回想着,她或者不了解芷筠,但她了解什麼叫自尊,什麼叫傷害,什麼叫侮辱!她也了解女性那種自衛的本能!“她被傷害了!”她喃喃的說:“我們那一大群,造成了一種盛勢凌人的氣氛,書婷口不擇言,等於在指責她羨慕殷家財勢而來勾引你!如果她真愛你,她決受不了這個,唯一能自衛的辦法,是斷絕和你來往,並且馬上製造出幾個男朋友來,表示你並不是她唯一的對象,這不是變心!這是因為她真正的愛上了你!她忍受不下這口氣!但是,如果她現在立刻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里,我是決不會驚奇的。換了我,也可能這樣做!因為,她已經心碎了。我們大家,把她的心傷透了!”殷超凡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注視着雅佩,深深的、定定的、眼珠轉也不轉的望着雅佩。然後,他就忽然間直跳了起來,從床上抓起一件夾克,他一面穿着,一面就忘形的把雅佩緊擁了一下,嚷着說:“謝謝你!三姐!你一直是個有深度、有思想、有觀察力的好女孩……”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打開房門,往外直衝了出去。正好周媽捧着個托盤走進來,兩人差點撞了個滿懷。周媽直着脖子叫:“怎麼了?少爺?東西還沒吃,又要到哪裏去?”

殷超凡一眼看到托盤裏有一盤炸豬排,伸手就抓了一塊,一面吃着,一面三步並着兩步的往樓下沖,周媽哇啦哇啦的叫着:“這是怎麼的?少爺?越過越小了!”

殷超凡跑進客廳,對父母倉促的拋下了一句話:“我有點重要事,馬上要出去!”

他跑了。殷太太望着他的背影發怔,無論如何,他已經不是那樣愁眉不展,怒容滿面了。他的神態是興奮的,他的腳步是輕快的,到底是孩子!她抬頭看看,不見雅佩下來,她就走上樓去,到了殷超凡的門口,她看到雅佩正坐在沙發里,對着桌上的托盤發獃。她扶着門,笑嘻嘻的叫了一聲:

“雅佩!”雅佩抬起頭來,望着母親。

“還是你有辦法,這孩子把自己關了三天了,又不吃、又不喝、又不睡,快要把我急死了。這下好了,你幾分鐘裏就把他治好了!只有你們年輕人了解年輕人!”

雅佩愣愣的看着殷太太。

“媽媽,”她慢吞吞的說:“只怕問題並沒解決,反而剛剛開始呢!”“怎麼呢?”殷太太不解的皺起眉頭。

“走着瞧吧!”雅佩低嘆了一聲。“是問題,還不是問題,也都在你們的一念之間!”

殷太太是更迷糊了,怎麼回事?現在兒女們說的話,都像打啞謎一樣,如此讓人費解呢?

這兒,殷超凡開着車子,很快的衝到大街上去了。當車子一駛到馬路上,迎面,從窗口撲進來的秋風就使他精神一爽。那涼涼的、濃濃的秋意包圍着他,而且,下雨了,那絲絲細雨給他帶來一種近乎酸楚的激情。呵,芷筠!他心裏低低呼喚着,如果你受了一絲絲的、一點點的委屈,都是我的過失!呵!芷筠,我是一個怎樣的混球啊!我原該對你一切坦白,讓你遠離所有的傷害!呵,芷筠!芷筠!芷筠!

他的車子已開上了往饒河街的路上,可是,忽然間,一個念頭從他心底飛快的閃過,看看手錶,才七點多鐘!他改變了目標,掉過車頭,他往反方向疾馳而去。

芷筠在床上躺了幾天,其實,她並沒有什麼大病,只是吃得太少,再加上睡眠不足。這幾天,她沒有去上班,方靖倫固執的要她在家裏休息。也好,她躺在家中,有了太多的時間來思想。霍立峰知道她病了,每天都好意的來帶竹偉出去,方靖倫則又送花,又送食物。於是,她想,她可以嫁給霍立峰,跟着他去過那種“喝一點酒,小心的偷,好好說謊,大膽爭鬥”的日子。她也可以跟方靖倫,讓他金屋藏嬌,最起碼可以一輩子不愁衣食。她累了,她太累了,她真想休息!可是……可是……可是,唉!唉唉!她嘆着氣,把自己的頭深埋在枕頭裏,無論她跟了這兩人中的那一個,她知道,自己的命運都只有一項;她會死去!她會在感情的饑渴中憔悴至死!因為——在她心底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楚和瘋狂的想念中,她覺得,自己已經快死了!儘管身體上並無病痛,但是,精神上,她已經快死了!

這晚,她仍然躺在床上,懨懨的,無精打採的,昏昏沉沉的躺着。白天,方靖倫來看過她,他曾建議幫他們姐弟搬一個家。她拒絕了,這棟屋子雖狹小簡陋,卻是父親唯一留下的財產,她不想搬,在她做決定之前,她不想搬!方靖倫望着她,深思的說了一句:

“可能,這小屋裏有你太多的回憶吧!”

回憶?是的,怎麼沒有?在這小屋裏,她曾第一次為他包紮傷口,在這小屋裏,她曾第一次聽他訴說愛情,也是在這小屋裏,她曾第一次為他獻上過她的初吻……他!他!他!為什麼自己腦子裏只有他,她重重的甩頭,卻甩不掉他的影子!他!他!他!他像個魔鬼般跟着她呵!她嘆氣了,於是,方靖倫也嘆氣了。現在,夜色已深。窗外在下雨了,她聽到那滴滴答答的雨聲,從屋檐上墜落下來。風在窗欞上輕敲着,雨滴疏一陣,密一陣的撲着窗子,發出簌簌瑟瑟的秋聲。雨,為什麼人在悲哀的時候,那雨聲就特別撩人愁思呵!她懨懨的躺着,床頭前有一盞小燈,在那幽暗的、一燈如豆的光線下,她望着玻璃上雨珠的滑落。夜色里,那窗玻璃上的雨珠,閃爍着亮晶晶的光芒。一時間,她把所有念過的,前人有關“雨”的詞句都想了起來。“枕邊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無聊最是黃昏雨,遮莫深更,聽盡秋燈,攙入芭蕉點滴聲!”“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最後,她的思想停在一闋詞上:“愁雲淡淡雨蕭蕭,暮暮復朝朝!別來應是,眉峰翠減,腕玉香銷。小軒獨坐相思處,情緒好無聊,一叢萱草,數竿修竹,幾葉芭蕉!”好一個“眉峰翠減,腕玉香銷”!她想着,低嘆着,一時間,情思恍惚,愁腸百轉。

竹偉悄悄的把頭伸了進來,這幾天,他也知道姐姐病了,因而,他顯得特別乖,特別安靜,特別小心翼翼的。但是,他那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卻是令人心痛的。芷筠嘆了口氣,說:“竹偉,你該睡了。”“好的,姐。”“那麼,去睡吧!把大門關好。”

“是的,姐。”竹偉退開了,芷筠又神思恍惚起來,聽着雨聲,風聲,秋蟲唧唧聲,和那偶爾駛過的街車聲。有一輛車子掠過,車燈的光線從玻璃窗上映過去,唉!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她閉上眼睛,倦意緩緩的爬上眉梢,她有點兒睡意朦朧了。恍惚中,她聽到有人在外屋裏和竹偉說話,怎麼竹偉還不睡呢?大約又是霍立峰,竹偉忘了關大門嗎?她無力於過問,也無心於過問。可是,當她聽到自己卧室的門響了一聲時,她驚跳了一下,模糊的問了句:

“誰?竹偉嗎?”一個高大的人影一下子閃到了她的床前,她來不及看清楚,她的眼睛就被一隻涼涼的大手所遮住了,那人在床前跪了下來,她感覺得到那熱熱的呼吸,帶着那麼熟悉的、親切的、壓迫的熱力對她迎面吹過來。她的心跳了,氣喘了,渾身緊張而神志昏亂。她聽到那想過一百次,夢過一千次,恨過一萬次,而憶過一億次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的、柔柔的、清清楚楚的響着:“別看我,芷筠。也別說話,你聽我先說。我知道我錯了,大錯特錯了,我又愚笨又糊塗,可是我愛你愛得發瘋發狂,一個如此愛你的男人,卻讓你受盡侮辱與傷害,這男人是個混球!是個白痴!他連竹偉都不如!古人負荊請罪,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向你請罪。但是,請罪並不重要,告訴你一句心裏的話才最重要。台茂公司對我不算什麼,在這世界上,我唯一渴求的,只有你!現在,芷筠,原諒我了好嗎?你看,我把秋天帶到你面前來了!”

她聞到一股淡淡的,青草似的氣息,這氣息混合著雨、混合著一種難解的、泥土的清涼,充斥在空間裏。那隻手從她眼睛上移開了,她眨動着睫毛,張大了眼睛,觸目所及的,竟是一株紅灧灧的紫蘇!種在一個白色的花盆裏。那心形的大葉片上,綴滿了雨珠,每粒雨珠,都在床頭的燈光下閃耀着璀璨的光華。她驚愕了,困惑了,抬起眼睛來,她接觸到他那對熱烈的、閃灼的、渴望的眸子。

“你瞧,我們抓得住秋天的,是嗎?我把秋天抓來了!”他說。“我……我……”她囁嚅着,那樣軟弱,那樣飄忽,她的心像駕着雲霧的小船,蕩漾在一片充滿柔情的天空裏。“我不知道,也有花圃種這種紫蘇。”

“是嗎?”他問,深深的望着她。“我也不知道。我帶了家裏的花盆,到我們那座‘如願林’里去挖來的!”

她的眼睛大大的睜着,眉端輕輕的蹙了起來,於是,她發現了,他淋了雨,他的頭髮濕淋淋的掛在額前,一件牛仔布的夾克已完全透濕。她伸出手去,輕觸着他的面頰,他沒刮鬍子,下巴上,鬍子渣兒零亂得像一堆雜草,頭上,是另一堆雜草。他的樣子又憔悴、又狼狽。但是,那對眼睛卻如此深情的閃着光芒。“你去了那座松林?在這樣下着雨的晚上?”她幽幽的問。“你——是個傻瓜。”“你要這個傻瓜嗎?”他問。“我發誓,這傻瓜以後在你面前決不說謊,決不掩飾任何事情,如果前面是坦途,我們一起去走,如果前面有荊棘,我們一起去砍!只請求你,別再讓任何誤會,把我們分開!”

她凝視着他,心裏所有的憤怒、委屈、不滿、悲痛都在這一瞬間瓦解冰消。她閉上了眼睛,感覺到一種近乎痛楚的柔情,把她緊緊的包圍住了。於是,她被擁進了一個寬大的懷抱里,他那濕淋淋的衣服緊貼着她的身子,他的唇灼熱的、焦渴的、強烈的捉住了她的。

好一會兒,他們靜靜的擁抱着,誰也不說話。然後,他的唇滑向她的耳邊。“答應我一件事。”他低語,聲音里充滿了痛楚與憐惜。

“什麼?”“不許再生病,不許再瘦了!”

她在他懷中輕顫!“也答應我一件事!”她說。

“什麼?”“不許再淋雨,不許再做傻事了!”

他吻她的髮鬢,吻她面頰上的小渦,吻她那小小的耳垂。他們共同聽窗外的雨聲,那雨淅淅瀝瀝,叮叮咚咚,紛紛亂亂,像是有人在亂彈着一支結他。怎麼?雨聲也會如此好聽?怪不得古人有詩句說:“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今夜,大弦小弦的音樂,都已經有了!

好一支美麗的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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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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