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只是搬出去住。”
“為什麼?”李媽愕然的問。
“你叫老趙拿着我這封信,按地址去找到江小姐,請她搬回來!”
“可是,可是,可是……”李媽接過信封,張口結舌的說:“她搬回來,你也不必搬走呀!”
“有一天,我還會搬回來的!”若塵肯定的說,把一件上衣搭在肩上,驕傲的、洒脫的一摔頭,就大踏步的迎着陽光,走出去了。
李媽呆立在室內,看着若塵那高昂着頭的背影,消失在滿園的陽光中,那麼洒脫,那麼傲岸,而又那麼孤獨!不知怎的,她的眼眶竟潮濕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忽然大夢初醒般,直着脖子叫起老趙來。
半小時后,這封信就平安的到了雨薇手裏,當她在那“宿舍”中展開信箋,一氣讀完,她呆了,怔了,半晌都不能動彈。然後,她的眼睛發亮,她的面孔發光,她心跳,她氣喘,她渾身顫抖。
“哦,老趙,”她急促的,語無倫次的問:“你們三少爺走了嗎?真的走了嗎?已經走了嗎?”
“是的,小姐。”老趙恭敬的說:“他要我來接小姐回去。”
雨薇沉默了好一會兒。
“哦,老趙,”終於,她咬咬嘴唇,輕吁出一口長氣,仍然對着那信箋發怔。“我還不想回去。”
“小姐?”老趙愕然的看着她。
她再沉默了好一會兒,長嘆了一聲:“你放心,老趙,”她微側着頭,做夢般的說:“我會回去的,但是,不是現在,等過一陣子,我自己會回去的。”
“可是……小姐……”老趙困難的說:“三少爺走了,你也不回去,我們……”
“放心,我會常常打電話給你們,”雨薇說,搖了搖頭,忽然恢復了神志,而且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她取出了一疊鈔票,轉身交給老趙:“把這個給李媽,讓她維持風雨園的開銷……”
“不,小姐,”老趙誠懇的說:“我們可以維持風雨園的用度……”
“別說了,老趙,風雨園是該由我來維持的,不是嗎?把這個錢拿去吧!老爺的遺囑上,還說要給你們每人二十萬元養老呢!這筆錢只好慢慢來了。你先把這點錢交給李媽維持一陣,我會回來的。”
“好吧,小姐。”老趙無可奈何的接了錢。“不管怎麼樣,還是請小姐早點回去,最好……最好……”他吞吞吐吐的說:“能請三少爺也回去才好。”
雨薇再度愣了愣,接着就夢似的微笑起來。
“你放心,三少爺總有一天會回來的。現在,你去吧!”她說:“還有一件事。”
“小姐?”
“別讓花園荒了,別讓雕像倒了!”她喃喃的說。
“哦,你放心吧,小姐,我們會把風雨園照顧得好好的,等你們回來。”
“那就好了。”
老趙走了。雨薇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打開若塵那封信,她再重讀了一次,然後,她又讀了一次,再讀了一次,終於,她輕嘆一聲,放下信紙,用手輕輕的撫摸着那個簽名,再輕輕的將面頰貼在那簽名上,她嘴裏喃喃的念着信里的那兩句話:“天不老,情難絕,心有雙絲網,化作同心結!”
一聲門響,她一驚,抬起頭來,那X光正滿面紅光的跨進來,手裏又高舉着一束紅玫瑰:“早!雨薇!瞧我給你帶來的玫瑰花!昨晚你臨時要去看律師,玩也沒玩成,今天呢?你的計劃如何?去香檳廳好嗎?你說呢?再有,李大夫他們鬧着要我請吃糖呢,你說呢?我們什麼時候訂婚?你說呢?”
“我說嗎?”她慢吞吞的站起身來,微側着她那美好的頭,帶着個醉意醺然的微笑,輕聲細語的說:“我們不請人吃糖,我今晚不和你出去,我也沒答應過和你訂婚,我們什麼都不幹!”
“怎麼?怎麼?什麼意思?什麼意思?”那X光張口結舌起來。
雨薇走了過去,微笑的望着他,溫柔的說:“抱歉,吳大夫,我們的交往必須停止。你是個好人,一個好醫生,你會找到比我可愛一百倍的女孩子!”
“可是……可是……可是……”
“我要出去了。”雨薇往門外走去,“你離開的時候,幫我把門關關好!”她像個夢遊者般,輕飄飄的、自顧自的走了。
那X光呆了,倒提着他那束玫瑰花,他又怔怔的愣在那兒了。
好幾個月過去了。
秋天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空氣里飄過的是帶着涼意的風,陽光溫柔而又充滿了某種醉人的溫馨,天藍而高,雲淡而輕,台灣的秋天,葉不落,花不殘,別有一種寧靜而清爽的韻味。
耿若塵在他工廠前面的辦公廳中,搭了一張帆布床,已經住了三個多月,這三個月中,他清理了庫存,整理了債務,向國外寄出了大批的“樣品”,又試着打開國內的市場。一切居然進行得相當順利,他發現克毅紡織廠雖然負債很多,在商業界的信用卻十分好。許多時候,信用就是本錢。他經過三個月的努力,竟發現有料想不到的收穫,一批已積壓多時的毛料,被國外某公司所收購了,隨着秋天的來臨,大批國外訂單源源涌到,唐經理整日穿梭不停的出入於耿若塵的辦公廳中,笑得合不攏嘴:“真沒料到這樣順利,照這種情勢發展,不到一年,我們就可以把抵押的工廠贖回來,兩年就可以清理所有債務!”
“不用兩年!”耿若塵說:“我只計劃一年!我不懂為什麼我們只做外銷而不做內銷,這些年來,台灣的生活水準已越提越高,購買力說不定超過了國外,我現在積極要做的事情,是打開國內市場!”
於是,他開始奔波於各包銷商之間,他開始把樣品寄到國內各地。在這種忙碌的情況下,他那輛破摩托車實在無法派用場,於是,老趙被調到了廠里,來往於工廠及風雨園之間。從老趙口中,他知道雨薇始終不肯回到風雨園,卻按月送錢回去維持風雨園,他無可奈何,只能微嘆着,江雨薇,那倔強、任性、而堅毅不拔的女孩呵!她要怎樣才肯轉彎呢?怎樣才肯回到風雨園呢?一定要自己兌現那張支票嗎?做個堂堂的男子漢!於是,他工作得更努力了!他耳邊總是蕩漾着江雨薇的指責:“你是個花花公子!你是個敗類!你膽小而畏縮,倒下去就爬不起來!你用各種借口,掩飾你的不事振作……”
不!他要振作!他不能畏縮,他曾是個花花公子,而現在,他必須要給她看到一點真正的成績!他工作,他拚命的工作,日以繼日,夜以繼夜……他看到自己的心血一點一滴的聚攏,他看到那些工作的成績以驚人的速度呈現在他面前。
於是,每個深夜,他躺在那冷冰冰的帆布床上,喃喃的,低低的自語着:“為了父親,更為了雨薇!”
這樣,十月,他們開始兼做內銷了,一家家的綢緞行,一個個的百貨店……訂單滾了進來,產品被貨車載了出去。耿若塵又親自設計了幾種布料的花紋,沒料到剛一推出就大受歡迎。十一月,唐經理的帳單上,收入已超過支出不知若干倍,他們度過了危機,許多地方都願意貸款給他們,但是,克毅公司已不需要貸款了!
十二月,西門町的鬧區豎起了第一塊克毅產品的霓虹招牌,接着,電視廣告,電影廣告都紛紛推出來。耿若塵深深明白購買心理,廣告費是決不可少的支出。果然,工廠的產品是越來越受歡迎了,而耿若塵也越來越忙了。
這天,唐經理貢獻了一個小意見:“我們倉庫里有許多過時的成衣,堆在那兒也沒用處,有人告訴我,如果稍加改良,好比A106號的衣服,只要在領子上加一條長圍巾,就可以變成最流行的服裝,我們何不試試看,說不定也會受歡迎呢!”
這提醒了耿若塵,於是,他研究了所有成衣的式樣圖,以最簡便的方法加以改良,果然,這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良好。
他發現女人的衣服都大同小異,時髦與不時髦之分常常在一丁點兒變化上。長一點,短一點,加根腰帶,領子上加點配飾,諸如此類。他越研究越有心得,那批存貨果然推銷掉了。
又一天,唐經理說:“有人告訴我,最近美國非常流行東方的服裝及花色,你何不設計一點這類的布料及衣服銷美國?”
他依計而行,果然又大有收穫。
再一天,唐經理說:“有人告訴我,今年冬天必定會流行鑲皮的服裝,不必真皮,只要人造皮,用來做配飾,好比呢料的小外套,加上皮袖子和口袋等等,我們何不也試試?”
再一次的成功。
當唐經理再來對耿若塵說:“有人告訴我……”
若塵忽然懷疑起來了,他怎沒想過,唐經理會從一個經理人才變成軍師的,尤其,他對女性的心理和服裝懂得太多太多,他奇怪的問:“喂,唐經理,你這個‘有人告訴我’里的‘有人’是誰呀?他太有天才,我們應該把他聘用進來才對!”“這個……這個……這個……”唐經理突然扭扭捏捏起來了。
“對了,我真糊塗,”若塵說:“這一定是公司里的人員了,因為他對我們公司如此了解,是那一個?你該向我特別推薦才對。”克毅工廠及成衣部員工有數百人,管理及行政人員就有五六十人之多。若塵是絕不可能一個個都認識的。
“這個……這個人嗎?他……”唐經理仍然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口。
“怎麼?”若塵的狐疑更深了。“到底是誰?”
“他不要你知道他!”唐經理終於冒出一句話來。
“為什麼?”若塵蹙起眉頭,更加懷疑。“你還是說出來吧!他是我們公司里的人嗎?”
“不……不是。”
“不是?”若塵叫:“那他如何知道我們公司的存貨及內幕?”
“她……在你不在公司的時候,她常常來,她經常參觀各部門,也常研究你發展業務的辦法。”
“他到底是什麼人?朱律師嗎?”若塵有些火了。
“她是──是──是江小姐!”唐經理隱瞞不住,終於吐露了出來。
若塵愣住了。
“是她?”他獃獃的說,靠在辦公桌上。他那樣震動,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她和我聯絡好的,”唐經理囁嚅的說:“每次你出去之後,我就打電話給她,她常常來,研究你的進展情形,也常常關心些別的事,例如,你的棉被換成厚的了,就是她拿來的。你桌上枱燈的亮度不夠,也是她換了新的。可是,她不要我告訴你,我想……我想……她很愛你,可是,她是很害羞的!”
若塵抬起眼睛來看看唐經理,他的眼睛炯炯發光,使他整個臉上都煥發出光采來。他略一沉思,就把手裏的一支鉛筆丟在桌上,轉身向室外就跑,一面對唐經理喊:“我出去一下,公司里你照管着吧!”
他沖了出去,嘴裏吹着口哨。若干時日以來,唐經理從沒看過他如此興奮和快樂的了。
若塵跨上了老趙的車子,立即吩咐他開往雨薇的住處,一面,他問:“老趙,說實話,你最近見到過江小姐嗎?”
“是的,三少爺,我常常見到。”
“在那兒見到的?”
“風雨園。她最近常回去,整理書房裏的書,整理老爺留下的古董,整理老爺的字畫,她還要老李把花園整頓了一下,新種了好多花兒,沿着圍牆,她種了一排蔦蘿呢!前天她還回到風雨園,和李媽把那大理石雕像洗刷了一番,她親自爬上去洗,凍得鼻子都紅了呢!老李要代她去洗,她硬是不肯,她說……她說什麼,我學不來的!”
“她說什麼?想想看!”若塵逼着問,眼睛更亮了。
“她說得文縐縐的,我真學不來!”
“想想看,照樣子說也不會嗎?”若塵急急的追問。
“好象是說,那是愛神,她不能讓愛神的眼睛看不清楚,所以要給它擦亮一點兒,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耿若塵深吸了口氣,他的心臟加速了跳動,他的血液加速了運行,他懊惱的說:“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江小姐不許我說!”
“你們為什麼不求她搬回來?”
“她不肯呀!她說,除非……除非……”
“除非什麼?”他追問。
“除非三少爺先搬回去!要自動的才算數!”
先搬回去?要自動的?耿若塵愣了,這是什麼意思呢?他咬着嘴唇,仔細沉思,是了!他突然心中像電光石火般一閃,明白了過來。自己曾寫信告訴她,當自己成為一個堂堂男子漢的時候,就要回到風雨園裏去找她。她在等待,等待自己成為一個“堂堂男子漢”的時候!她不願先搬迴風雨園,只因為自己在受苦,她也不願享福!哦,雨薇呀雨薇,你心細如髮,而倔強如鋼!什麼時候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呢?噢,雨薇呀雨薇,既然你能如此待我,那麼,往日的怨恨,你是已經原諒了?他再深吸口氣,拍着老趙的肩:“老趙!把車子開快一點!”
“別急呀,三少爺,總不能撞車呀!”
快!快!快!雨薇,我要見你!快!快!快!雨薇,讓我們不要再浪費光陰吧!快!快快!雨薇,我每根神經,每根纖維,每個細胞,都在呼喚着你的名字!
車子停在那“宿舍”門口,他沖了進去,三腳兩步的跨上樓,找着她的房間,門鎖着,她不在家!該死,這是上班時間,她怎可能在“宿舍”里呢?奔下樓,跳進車子,他對老趙說:“快!去醫院!”
到了醫院,他找着了好心的護士長:“江雨薇嗎?”護士長查了查資料:“她好象這兩天被××醫院的一個女病人請去當特別護士了!”
他再奔回車子,轉向那一家醫院:“江雨薇嗎?昨天確實在這兒,今天沒來!”
要命!他再跳上車子:“先去師範大學,找她弟弟,她可能去看弟弟了!”
到了師範大學,他才想起立德已經畢業,去受軍訓了,他又去找了立群,依然沒有找到。他一時興發,管他呢!反正她一定在某一家醫院裏,挨家去找,總找得着的。他幾乎找遍了全台北市的醫院,夜深了,他始終沒找到她。
“少爺,”老趙忍不住說:“今天就算了吧,要找,明天再找也是一樣的,何必急在這幾小時呢!”
是的,明天再找吧!但,若塵畢竟不死心,他又折回到雨薇的“宿舍”去了一趟,雨薇依舊沒有回來,很可能,她值了夜班,那她就一夜也不會回來了。他長嘆了一聲,當愛情在人胸中燃燒的時候,渴望一見的念頭竟會如此強烈!每一分鐘的延宕都會引起一陣焦灼,每一秒鐘的期待都會帶來痛楚!他想見她,那麼想,那麼想,想望得自己的五臟都扭絞了起來,可是,他今晚是見不到她了。
無情無緒的回到工廠,他打發老趙迴風雨園去睡了,要他明天一早就來報到。這些日子,老趙都仍然住在風雨園,每早到工廠來待命,碰到若塵不需要用車的日子,就會打電話給他,叫他不要來,所以他才有機會見到雨薇。
老趙走了,若塵孤獨的留在那冷冷清清的辦公廳內,他這辦公廳建築在廠房的前方,有好幾間大廳給一般職員用,他這間是單獨的,算是“廠長室”,原是耿克毅辦公的房間。克毅工廠資金龐大,老人當初卻是實惠主義,並不肯在辦公廳的建築上耗費太多的資金,因此,這些房子都是簡單而實用的。若塵的這間小屋,放着大書桌,桌上堆滿樣品,牆上貼滿圖表,再加上一張床,所剩下的空位已經無幾。他卻在那有限的空間內蹀躞着,走來走去,走去走來,他心慌而意亂,焦灼而渴切,他無法睡覺,他等待着天亮,全心靈都只有一個願望:雨薇!
燃起了一支煙,他終於停在窗口。窗外的天空,一彎明月,高高的懸着,室內好冷好冷,這是冬天了,不是嗎?奇怪,這將近半年的日子,自己住在這小屋內,工作得像一隻騾子,卻從沒有感到過如此的冷清、寂寞,與孤獨。“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天哪!他想雨薇,想雨薇,想得發瘋,想得發狂!猛抽着香煙,他在煙霧中迷失了自己,心底只有一個聲音,在那兒重複的,一聲聲的呼喚着:雨薇!雨薇!雨薇!
書桌上的電話驀然間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的夜裏,這鈴聲特別的清脆和響亮。若塵不由自主的吃了一驚,這麼晚了,會是誰?不會是唐經理吧?不至於有支票退票的事吧?否則唐經理為什麼要這麼晚找他。
握起了聽筒,他說:“喂,那一位?”
“喂,若塵?”對方溫溫柔柔的叫了一聲,那女性的、熟悉的聲音!他的心猛的一跳,呼吸就立即急促了起來,可能嗎?可能嗎?這可能是她嗎?那牽動他每根神經,震動他每個細胞的那個保護神!那讓他奔波了一整天,找遍大街小巷的女暴君哪!可是,現在,她的聲音卻那樣溫柔,那樣親切,他執着聽筒的手顫抖着,他的心顫抖着,他的靈魂顫抖着,他竟答不出聲音來了!
“喂,喂?”雨薇困惑的語氣:“是你嗎?若塵?”
“噢!”他猛的清醒了過來,深抽了一口氣:“是我!雨薇,我敢相信這電話是你打的嗎?”
對方沉默了一陣。接著說:“我聽說你找了我一整天。”
“你聽說?”他問,心中掠過一陣震顫的喜悅:“聽誰說?你怎麼知道?”
“這不關緊要,”她低語:“我只是打個電話問問你,現在還要見我嗎?”
“現在?”他低喊,那突如其來的狂歡使他窒息:“當然!你在那兒?”
“風雨園!”
天哪!找遍了大街小巷,探訪過每個醫院,奔波於兩所大學之間,卻遺漏了那最可能的地方:風雨園,他再深抽了口氣,喘息着,顫慄着,急促的說:“聽着!我在十分鐘之內趕到!”
“好的。”
“千萬等我!”他喊:“看老天份上,千萬別離開!千萬!千萬!千萬!”
掛斷了電話,他奔出了房間,穿過廠房前的空地,衝出大門,攔了一輛出租車,他跳上去,急急的吩咐着地址,他說得那樣急,弄得那司機根本聽不清楚,他再說了一遍,又連聲的催促:“快!快!快!”
那司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人命關天的大事,慌忙發動引擎,風馳電掣的向前衝去。
車子到了風雨園,若塵跳下了車子,付了錢。風雨園的小門是虛掩的,他推開了門,直奔進去,奔過了車道,走近路從竹林間的小徑穿出去,他來到了噴水池邊,正想往那亮着燈光的客廳奔去,他耳邊驀然響起了一個寧靜的、細緻的、溫和的聲音:“你在找什麼人嗎?”
他迅速的收住腳步,回過頭來。於是,他看到雨薇正坐在噴水池的邊緣上,披着一肩長發,穿着件紫色的毛衣和同色的長褲,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的斗篷,沐浴在月光之下。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像天際的兩顆寒星,她白皙的面龐在月色下顯得分外的纖柔,她的小鼻子微翹着,嘴唇邊帶着個淡淡的笑。坐在那兒,她沉靜,她安詳,那愛神佇立在她的背後,那些水珠像一面閃燦的珠網,在她身後交織着。這情景,這畫面,像一個夢境。而她卻是那夢裏的小仙女,降落凡間,來美化這苦難的人生。
他走過去,停在她面前,一動也不動,只是痴痴迷迷的注視着她。
她也不動,微仰着頭,也靜靜的看着他。
他們對看了好一會兒,終於,她先開了口,語氣輕而溫柔:“瞧,你找到了我。”
“是的,”他說:“我找到了你,從去年秋天在醫院的走廊上開始。”
“一年多了,是嗎?”她問。
“一年多了。”
“好吧,”她低語:“你找我幹什麼?”
“做我的保護神。”
“我做不了,”她的眼睛閃亮,聲音清晰:“我自己也需要一個保護神。”
“你已經有了。”
“在那兒?”
“在你身後。”
她回頭望望那雕像。
“你確信它能保護我?”
“保護我和你!”他說,走近她。“我們都需要一個保護神,一個愛神,但願那愛神有對明亮的眼睛!”
她一怔。
“你似乎偷聽過我說話。”
“我沒有。”他把手伸給她:“倒是你似乎常常在考察我,請問,女暴君,我通過了你的考驗了沒有?假若通過了,把你的手給我,否則,命令我離開!”
她不動,也不伸出她的手,只是微側着頭,靜靜的仰視他。他的臉色變白了,嘴唇失去了血色,月光灑落在他眼睛裏,使那對眼睛顯得分外的晶亮,他的聲音裏帶着壓抑不住的激動。
“怎麼?你看清楚了我嗎?”他問:“你必須用這種審判的眼光來看我嗎?如果你要審判,請盡量縮短審判的時間,好嗎?”
“我看清楚了你,”她說:“一個浪子,有最壞的紀錄,有過好幾個女友,一個花花公子,不負責任,暴躁、易怒、而任性。是一匹野馬,只想奔馳,而不願被駕馭。但是,大部份的良駒都是由野馬馴服的,我想,”她再側側頭,一個輕柔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你正從野馬變成良駒。而我呢?我只怕我──”她的聲音變得很低很低:“不可救藥的愛上了一個浪子!”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他一把緊握住了她。
“不,”他急促的說,把她的身子拉了起來,他的心狂跳着,他渾身的血脈都僨張着,他的眼睛更深、更黑、更亮,他的聲音里夾帶着深深的顫慄:“你該是個好騎師,韁繩在你的手裏,儘管勒緊我,駕馭我,好嗎?”
“我手裏有韁繩嗎?”她低問,凝視着他的眼睛。
“不止韁繩,還有鞭子!”他正色說,把她一把擁進了懷裏,她軟軟的依偎進了他的懷中,立即,他的手加重了力量,緊緊的箍住了她的身子。她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然後,她的手攬住了他的頸項,他的嘴唇壓了下來,他們緊貼在一塊兒,月光把他們的影子長長的投在地下,兩個人的影子重疊成了一個。
半晌,她睜開眼睛,望着他,她的眼睛又清又亮,閃耀着光采,凝注着淚。
“我想,”她低語:“你應該搬迴風雨園來住。”
“為什麼?”他問。
“因為我想搬回來,但是,如果我一個人住,未免太孤獨了。”
他緊盯着她,狂喜的光芒罩在他整個的面龐上,燃燒在他的眼睛裏。
“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他一疊連聲的問。
“真的。”她輕聲而肯定的說。
他注視她,良久,良久。然後,他再度擁緊了她,捕捉了她的嘴唇。
愛神靜靜的佇立在月光之下,靜靜的睜着她那明亮的眼睛,靜靜的望着那對相擁相依的戀人。
十二月一過,新的一年來臨了。
一九七二年的元旦,帶來了嶄新的一年,帶來了充滿希望的一年,帶來了有光、有熱、有愛、有溫情的一年,元旦,這該是個好日子。
在風雨園中,這天也洋溢着喜悅的氣息,好心情的雨薇,使整個風雨園裏的人都跟着高興起來。一清早,雨薇就在竹梢上掛了一串長鞭炮,讓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把若塵驚醒,他睡夢朦朧的跑出來,只看到雨薇酣笑得像園中那盛開的一盆蘭花。她笑着奔過來。對他眨眼睛,喊他是懶蟲。她那渾身的喜悅和那股青春氣息感染了他,使他不能不跟着笑,跟着高興。他抓住她的手臂,問:“什麼事這麼開心?”
“新年快樂!”她嚷着,又說:“你別想瞞我,昨天唐經理和我通了電話,他說你今年的訂單堆積如山,工廠中正在趕工,預計到夏天,你就可以轉敗為勝,使債務變成盈餘,而且,他還說,以目前的資產負債表來說,資產已遠超過了債務。我雖然對做生意一竅不通,也明白一件事,就是你成功了!你使克毅公司重新變成一家大公司,一年以前,這公司尚且一錢不值,現在已身價億萬!”
“這是你的功勞!”若塵也笑着說:“如果沒有你拿着馬鞭在後面抽我,我又怎麼做得到?”
“算了!算了!”雨薇笑容可掬。“我不想居這個功!我也沒拿馬鞭抽你,別真的把我形容成一個女暴君好不好?我自己還覺得自己很女性、很溫柔呢!”
“一個最溫柔,最女性,最雅緻,最動人,最可愛的女暴君,好不好?”若塵笑着說。
“別把世界上的形容詞一次用完,留一點慢慢用,要不然,下一次你就沒有句子可以用來誇我了。”
“用來誇你嗎?”若塵輕嘆一聲:“實在可以用來誇你的句子太少了,因為古往今來的作家們沒有發明那麼多的形容詞!你,雨薇,你的好處是說之不盡的。”雨薇的臉紅了。
“算了吧,若塵,少肉麻兮兮了!”她笑着,微側着她那美好的頭:“告訴你一聲,今晚我請了客人來吃晚飯,你不反對吧?”
“為什麼要反對?”若塵說,突然笑容一斂:“我知道了,你請了那個X光!”
雨薇笑得彎了腰。
“我幹嘛要請X光?我又沒害肺病!”她笑嚷着:“你心裏除了那個X光之外,還有別人嗎?”
“我不知道你除了X光之外,還有什麼別的男朋友!”若塵悶悶的說。
“那你對我了解太少了!”雨薇用手掠掠頭髮,笑意盎然。
“我請了……”她掐指細數:“一、二、三、四,一共四個男客,一個女客也沒有。”
“四個男客?”若塵蹙起眉頭:“少賣關子了,雨薇,你到底請了誰?”
“不告訴你!”雨薇奔進房間,呵着手。“我快凍僵了,應該把壁爐生起來了!”
“喂,女暴君,你到底請誰來吃飯?”若塵追進來問。“不要吊人胃口好不好?”
“到晚上自見分曉!”
“不行!你非說不可!弄得人心神不定!”
“都是我的男朋友嗎!”雨薇笑着:“我把他們統統請來,和你作一個比較!”
“少胡扯了,鬼才信你!”
“那麼,你等着瞧吧!”
“你真不說嗎?”若塵斜睨着她。
“不說!”她往沙發上一躺。“反正是男人!”
“好,”若塵撲了過來:“你不說我就呵你癢!”
“啊呀!”雨薇跳起來就逃,若塵追了過去,他們繞着沙發又跑又追又笑,雨薇被沙發一絆,站立不住,摔倒在地毯上,若塵撲過去,立即按住她,用手輕觸她的腋窩,輕觸她的腰際,嘴裏叫着:“看你說不說!看你說不說!”
“好人!別吵,我說,我說!”雨薇笑得滿地打滾,長發散了一地。
“是誰?”他仍然按着她。
“是朱律師,唐經理,和我的兩個弟弟!”
“噯!你這個──小壞蛋!”若塵笑罵著:“你就會捉弄我!我非懲罰你不可!每次都要弄得人心魂不定!”他又開始用手指抓她的脅下和腰間:“讓你嘗嘗味道!看你還敢不敢捉弄我!”
她又笑得滿地滾,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又喘又咳,終於叫着說:“我投降!我投降!快停止!好人!好若塵,饒了我吧!”
“講一聲好聽的,就饒你!”若塵繼續呵着她。
“我最好心最好心的人!我最心愛的人!”
“這還象話。”他停下手來,她仍然止不住笑,頭髮拂了滿臉,他用手拂去她面頰上的頭髮,看着她那笑容可掬的臉,聽着她那清脆的笑聲,他猝然間長長嘆息,伏下身來,他用嘴唇堵住了那愛笑的小嘴,他們滾倒在地毯上,她本能的反應着他,用手緊緊攬住他的頭。半晌,她掙扎着推開他,掙扎着坐起來:“不要這樣,”她紅着臉說:“當心別人看見!”
“誰看見?”他問:“你怕誰看見?”
她抬頭望望那爐台。
“怕你父親!”她衝口而出,想起耿克毅給她的那封信。
他愣了愣,也抬頭望着爐台上父親的那張遺像。
“為什麼?”他問。
“因為……因為……”她支吾着,垂下眼帘。“因為我想,如果你父親在世,是不會贊成我們的。”
“你憑什麼這樣想?”他驚奇的問。
“因為……因為……”她又支吾了起來。
“因為什麼?”他緊盯着她,懷疑的神色逐漸浮上了他的臉,明顯的寫在他的眼睛裏。“他很喜歡你,不是嗎?”
“我想──我想是的。”
“他也很喜歡我,不是嗎?”
“那是當然的,你是他最寵的兒子。”
“那麼,如果我們兩個相愛,對他而言,不是正中下懷嗎?”
他深深的看着她。
“我──並不這麼想。”
“為什麼?”他再問。
“因為……因為……”她再度支吾起來了。
“天哪!”他喊:“你從來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懷疑在他的眼睛裏加深了,他的臉色開始嚴肅而蒼白了起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看在老天份上,雨薇,對我說實話!難道他曾經對你……”
她猛的跳起來,臉色也發白了。
“你又來了!”她說,嚴厲的盯着他:“你又開始懷疑我了!你又轉着卑鄙的念頭,去衡量你的父親和我!”
“不是這樣,雨薇!”他急急的叫:“我並不懷疑你,只是你的態度讓我奇怪,為什麼你覺得我父親會反對我們結合?你為什麼不爽爽快快說出來?”
雨薇一怔,然後,她放鬆了自己的情緒,輕輕的嘆口氣,把手放在若塵的手腕上,深深的、深深的凝視着若塵的眼睛,低語着說:“你剛剛用了結合兩個字。”“是的。”
“這代表什麼呢?”她問。“你從沒有對我談過什麼婚姻問題。”
“老天!”他叫,熱情漲紅了他的臉:“你明知道我是非你不娶的!”
“我為什麼該知道?”她瞅着他。
“這……”他瞪視着她:“你是傻瓜嗎?雨薇?我已經為你快發瘋了,你還不知道嗎?哦,對了,我還沒向你正式求過婚,是不是我需要跪下來呢?”
“這倒不必,”雨薇幽幽的說:“只要告訴我,你有權利向我求婚嗎?”
“權利?”他愣了愣:“這是什麼意思?”
“我一直在想……”她沉吟的說:“我並不完全了解你過去的戀愛歷史!我曾想略而不談,可是,你的歷史中有婚姻的障礙嗎?”
“婚姻的障礙!”他的臉色又由紅轉白了。“你指紀靄霞的事嗎!你答應過不再介意了,不是嗎?”他逼近她。“雨薇,雨薇,”他懇切的、至誠的、發自內心的呼喊:“我愛你!雖然我也愛過紀靄霞,但決不像愛你這樣深、這樣切。雨薇,雨薇,別再提她吧,讓她跟着我過去所有的劣跡一起埋葬,而讓我們共同創造一個新的未來吧!雨薇,答應我!”
“我並不想提起你的過去,”她低語,融化在他那份濃濃的摯情里。“只是……記得宣讀遺囑那天嗎?”
“怎樣?”
“記得你父親曾分別給我們兩封信的事嗎?”
“是的。”
“我不知道你父親對你說了些什麼,他卻在信中警告我不可以接受你的愛情,所以,我想,他是不贊成我們結合的。”
“真有這種事?”他困惑的問。
“真的,他特別提醒我,最好弄清楚你的戀愛歷史,所以,告訴我,你還有什麼特別的戀愛歷史,是我所不知道的嗎?”
“紀靄霞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其它的,我也告訴過你,我曾經很荒唐,曾經墮落過,卻沒有不可告人之事。”他凝視她:“或者,父親指的是我那段荒唐的日子,怕我會對你用情不專,他太怕你受到傷害,所以先給你一個警告,這並不表示他反對我們結合。”
“也可能。”雨薇沉思了一會兒,抬眼看他:“那麼,你會對我用情不專嗎?你會傷害我嗎?你會嗎?”
“我會嗎?”他長長嘆息,用手捧住了她的面頰。“雨薇,假若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假若你知道我腦中充塞的都是你的影子,假若你知道我血管里流的都是你的名字,假若你知道我愛你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有多深的話,你就不會問我這問題了!”
“但是,你也曾這樣瘋狂的愛過紀靄霞,不是嗎?”
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
“別再提她的名字,我也不再提X光,好嗎?”
“可是,我可從沒有愛過X光啊!”
“別騙我,”他說:“也記得父親給我的信吧?”
“當然。”
“他說他已經調查過了,你和X光實在是感情深厚的一對,他還警告我橫刀奪愛是件不易的事呢!”
她瞪大眼睛。
“你父親在撒謊,我從沒有和X光戀愛過,我不知道你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做?”
“可能是同樣的理由,他怕我帶給你不幸。”他說,眼裏卻流轉着喜悅:“可是,這卻把我弄慘了!那X光真不知讓我吃了多少醋,傷過多少心!”
“哎!”雨薇輕輕嘆息。“你父親如果這樣千方百計的想‘營救’我,可見你有多壞了!”
他漲紅了臉。
“事實上,我比他想像的要好得多,雨薇。”他祈求的低語:“我發誓,如果我有一天負了你,我就……”
她蒙住了他的嘴。
“不要發誓,”她說:“愛情的本身就是誓言!我相信你,而且,即使你真的很壞,我也已經愛上你這個壞蛋了!”
“雨薇!”他喚了一聲,俯下頭來,深深的吻住了她,吻得那樣深,吻得那樣沉,吻得那樣熱切,吻得那樣長久,使他們兩人的心臟都激烈的跳動起來,兩人的血液都加速了運行,兩人都渾身發熱而意識朦朧。
一聲門響驚動了他們,雨薇迅速的掙開了他,臉紅得像一朵盛開的薔薇。進來的是李媽,目睹了這一幕,她“啊呀”的叫了一聲,慌忙想退出去,可是,若塵叫住了她:“別走!李媽!”
李媽站住了,雖然有些尷尬,卻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她在圍裙里搓着手,吶吶的說:“我──我只是來問問江小姐,晚──晚上的菜,十個夠不夠?”
“不夠!”雨薇還沒開口,若塵已經搶着說了:“你起碼要準備十二個菜,李媽!”
“幹什麼?”雨薇驚奇的問:“十個菜足夠了,又沒有多少人,別浪費!”
“我要豐富一點,”若塵說,望着雨薇:“假若你不嫌太簡陋,我希望在今天晚上宣佈我們訂婚!”
“啊呀!”李媽大叫了一聲:“真的嗎?三少爺,江小姐,恭喜呀,怪不得今天一早我就覺得喜氣洋洋的呢!啊呀!太好了!太好了!”她拉起圍裙,擦起眼淚來了,一面飛奔着往外跑:“我要去告訴他們去!我要去告訴老趙和我那當家的!讓他們也跟着樂樂!啊呀,太好了!太好了!如果老爺在世呀,啊呀,如果老爺在世……”
她一邊嘰哩咕嚕的叫着,一邊跑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