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跟我回家。”
“她都已經說不了,你是耳聾了嗎?”
醫院走廊上,兩名頭髮花白、年過半百的男人面紅耳赤的對峙着,誰也不讓誰。
雍沁歡——不,正確來說應該叫她雍小歡,面無表情的坐在牆邊的椅子上,除了一開始的一個“不”字,沒再開口說過一句話。言筆陪伴在一旁,一臉擔憂的望着她。
“我是她父親。”雍正英怒聲道。
“一個從未盡過一天責任的父親算什麼父親?”梁靖煥不屑的嘲諷。
雍正英怒紅了眼,決定不再理他,而直接將憤怒的視線轉向一旁的女兒。“沁歡,不認爸爸了嗎?”他嚴酷的問。
雍小歡緩慢的將臉轉向他,空洞的雙眼終於慢慢流進一些情緒。
“你是我爸爸嗎?”她盯着他,輕聲問。
雍正英眉頭一皺,惱怒的瞪着她。“跟我回家。”
“不。”她毫不猶豫的搖頭。
“這回你總聽清楚了吧?沁歡說不。”梁靖煥得意的抬高下巴。
“你再說一次。”雍正英目光一沉,動也不動的直盯着她、低沉的開口。
“不,我不會跟你回家。”她直視他雙眼,以清晰而堅定的語氣說。“現在、以後,永遠也不會。”
“聽清楚了嗎?”梁靖煥愉快的揚高音調,“如果不清楚的話,我可以一字不漏的再重複一次給你聽。”
雍正英的目光始終都沒離開雍小歡,他難以至信的瞪着她,臉色難看至極。”
“從小到大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像你這樣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不跟我回家你想餓死在街頭嗎?”他咆哮道。“跟我回家。”
“沁歡她可以住在我家,雖然我的薪水比不上你,但多養一個人也絕不是問題。”梁靖煥立刻說。
“等你成了無業游民之後,再來說這句話。”雍正英倏然轉頭,表情猙獰的對上他。
“不要威脅梁叔叔。”雍小歡忽然跳起身大叫。
眾人同時看向她,而言筆仍是緊伴在她身旁,隨她站了起來。
“不要威脅梁叔叔。”她激動的握緊拳頭,再次說道。
“你說什麼?威脅?雍正英森冷的看向她,活似要她將剛剛所說的話全部吞回肚子裏一樣。他是堂堂一個立法委員,她竟然敢將“威脅”這兩個字用在他身上。
“你所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不要威脅所有對我好和關心我的人,否則我會將你所有的秘密全都說出來。”雍小歡堅定的看着他。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令人難以忍受的死寂。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雍正英懷疑的盯着她說。
雍小歡感覺胃部一陣痙攣,她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氣。“亞洲,52684332o。誠奉,776034——”
“夠了!”雍正英倏然大叫,臉色變成一片慘白。“你是怎麼知道的?”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知道當年媽媽懷孕時,其實懷的是一對雙胞胎嗎?”她望着他問。
他明顯的一愣,然後懷疑的轉頭看向梁靖煥。
雍小歡頓時露出一抹扭曲的笑,“你不知道對不對?”
言筆伸手環住她肩膀,無聲的給她安慰與依靠。
雍正英無話可說。他的確不知道當年妻子懷的是對雙胞胎。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她盯着地板說,不想看他。“是妹妹告訴我的,她一直跟在我們身邊,就連現在她也站在這兒,就在你身邊。”
聞言,雍正英不由自主的退後一步。
“連自己的女兒都怕。”梁靖煥頓時冷笑一聲。
雍小歡將目光投向他,說話的語氣變得更加平板。“你可以不相信,但是不管你做什麼我們都知道,除非你不做。此外,給你一個警告,就當分別的禮物。你的第十二號女友,小白光,肚子裏懷的小孩並不是你的。”
雍正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再也說不出話,丟不起臉的迅速轉身離去。
“終於走了。”梁靖煥高興的說,“沁歡,以後你就和梁叔叔住梁叔叔會好好照顧你的。”
“謝謝你,梁叔叔,但是我也不能跟你回家。”
“為什麼?”
雍小歡沒有回答,她抬頭看向身旁的言筆。
“她要跟我回家。”言筆說。
“什麼?”梁靖煥愕然的看着他們倆。
“她跟我回家,以後由我照顧她。”言筆堅定的答道。
***
走進家門,扭開客廳里的電燈,言筆先將雍小歡安置在沙發上,這才走回門前將大門給關上。他回到她身邊,蹲在她面前,溫柔的望着她。
“想吃什麼?”他柔聲的問。
雍小歡搖了搖頭。
“不行不吃,你今天一整天都沒有進食。”他蹙眉認真的看着她。
“我從來都不必吃東西的。”她喃喃地說。
“那是以前,現在的你必須、而且一定要吃,否則……”他心眼一轉,改口道:“沁歡的身體會吃不消的。”
“沁歡的身體?”她茫然的看着他。
“對,沁歡的身體。”他看着她點點頭,“你不希望她愈來愈瘦吧?女生都很愛美的。”
她看着他半晌,忽然低下頭凝視自己的雙手。
“我從來都不曾想過要取代她。”她喃喃的說。
“我知道。”
“雖然我們是雙胞胎,雖然她生了下來,我沒有,雖然她常眾星拱月受人注目。卻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但是我真的從來不曾嫉妒她、羨慕她或者想取代她,從來都沒有。”
“我知道。”
“我希望她快樂,希望她能開開心心的過生活,連我的份也一起過,可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抬起頭看他,淚水早已爬滿雙頰。
言筆不發一語的將她擁進懷中,讓她的臉埋進他的肩窩裏,心碎哭泣。
自從在醫院醒來那一刻號陶大哭一次之後,她便沒再掉下一滴眼淚,他知道她是在扮演雍沁歡,因為雍沁歡向來倔強的不掉一滴淚。可是愈是這樣他愈擔心,因為她就是她,根本就不是雍沁歡,他害怕她會因強迫自己扮演另外一個人,而變得誰也不像。不過還好,現在已恢復正常。
“好了,別哭了,你不是說希望她快樂嗎?也許遠離這一切對她而言,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他輕拍她的背,安撫的說。
她在他懷裏用力的搖頭,哭得不可遏止。
“好了,別哭了,我下面給你吃好不好?”
她再度搖頭。
言筆再也受不了的將她推離自己的懷抱,低頭與她四眼對視着。
“小歡,這是沁歡最後的心愿,你真要辜負她對你的好意嗎?”
她淚流滿面的看着他,不懂他是什麼意思。
“將你送進她身體裏的人是她,她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她要你代替她活下去。過去二十年來她活得一點也不快樂。這一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現在你可以改變這一點,因為現在的你代表的就是雍沁歡。不要讓‘雍沁歡’的生命虛耗在不快樂里,不要讓‘雍沁歡’在這世上白走一遭,不要讓‘雍沁歡’的名字存在別人印象中就是不快樂、憂鬱和叛逆。這就是她最後的希望與心愿,你真要辜負她嗎?”他目不轉睛的凝視着她。
“沁歡她……”她哽咽的說不出話。
“這是她離開前最後的遺言。還有,她要我好好照顧你。”
稍緩的淚水瞬間再度決堤而出,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言筆輕嘆的為她抹去不斷滾落的淚珠,雙手幾乎與她的臉頰一樣的濕。
“別再哭了。你坐這兒休息一下,我去下面,嗯?”他柔聲的說。
終於,她點點頭。
言筆鬆了一口氣,傾身在她額上印下吻后,起身走向與客廳相連的廚房,開始忙碌了起來。一個人在外頭住久了,吃膩外食后,總會忍不住自己動手做,幾次經驗累積下來,雖成不了大廚,一些基本、簡單的家常菜倒也難不倒他。
水滾下面,另一鍋則熬着以雞湯塊做為湯頭的湯汁。他從冰箱找出芹菜、榨菜絲以及媽媽三不五時會為他補充的滷肉片。不一會兒,即弄出兩碗色香味俱全的湯麵出來。他將它們端上桌。
“來,吃吃看我特製的滷肉榨菜面。”他回到客廳,將眼睛、鼻子、嘴巴全紅成一團的她由沙發上拉起來道。心想着,至少她的眼淚已經停下來了。
雍小歡邊擦着臉頰上的淚痕,邊目不轉睛的盯着桌面上那兩碗足以嚇死人“大”的滷肉榨菜面,然後懷疑的看向他。
“沒關係,你若吃不完的話,我會負責解決。”看出她眼裏的疑問,他一邊將她推入椅子內坐好,一邊說。
雍小歡仍是猶豫的瞪着桌上那碗猶如三人份的面。
“吃吃看,我保證好吃得讓你想要續碗。”言筆說著自己已動起手來,呼嚕嚕的吃起面。
看他的樣子好像真的很好吃,雍小歡將視線拉回自己的面碗上,決定試試。她右手握筷,左手拿湯匙,然後夾起一口面往嘴裏送。
“啊!”她驚叫一聲,本能的將嘴裏燙人的面給吐了出來。
“怎麼了?”言筆驚嚇的立刻從座位上跳起來跑向她。
“好痛。”她伸出舌頭,用手不斷扇涼,以一臉委屈要哭的樣子看着他。
言筆忍不住微笑,看她有着一般正常人的反應,讓他莫名的感覺到高興。
“剛煮好的面當然會燙人,你小口一點,吃慢一點就沒事了。”他說著拿開她的手,檢視她伸長的舌頭。“還好,只是有點紅而已,沒關係。”
雍小歡將舌頭放在牙齒下,滑動了兩下。嗯,好像真的不痛了。她沒注意到瞬間閃過言筆眼中的那一片灼熱。
他退後一步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再試一次,小心一點。”他說,聲音較先前啞了一點。
真是糟糕,他一心只想照顧她,從沒想過他們倆現在的情況是標準的孤男寡女同在一個屋檐下,而她現在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女人。
天啊,面對自己喜歡,甚至於可以說是夢寐以求的女人,他真的忍得住嗎?
忍不住也得忍。她才剛經歷了喪親之痛,整個人都還沉浸在悲傷之中,他絕不能趁虛而入。
想點別的吧,否則今晚你就準備在浴室里泡冷水泡到天亮吧!
咕嚕咕嚕,邊吃邊想,言筆在不知不覺中已解決掉一整碗面。
六分飽,應該還可以再吃一碗。他起身想再撈個半碗面來吃,卻忽然想到她。
“你要不要再來一碗?”
她瞠目結舌的瞪着他。然後垂下頭看着自己吃不到三分之一的面。
“我吃不下了。”
她可憐兮兮的說。
言筆一怔。對了,他剛剛說過她吃不下,交由他負責。
“真的吃不下了?”
他問。
她認真的點頭。
“OK,給我。”
重新坐回位子上,將她推向他的那一大碗公面拿到面前,言筆拿起筷子就埋頭吃了起來。
看着他吃,雍小歡的嘴巴從微張,到最後整個下巴差點沒掉到地上去。
他——怎麼這麼能吃呀?
***
“不只我這樣,我三個弟弟的食量都跟我差不多。”事後當雍小歡提及他的食量時,言筆如此回答道。
“你有三個弟弟?”
言筆稍微動了一下身體,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這是個安全的話題,可以好好發揮。
“對,言墨、言紙、言硯。”他勾唇道。
“筆墨紙硯,文房四寶?”
“對。另外、我爸叫言四寶,我媽叫房文歡。所以你大概可以想像。我們四兄弟的名字是從何而來的。”
雍小歡忍不住笑了起來。
第一個笑容。筆在心裏計算的數道。
“從小到大我們四兄弟的名字總是引人注目,不過還好,在他們見到我們本人之後,很快就會忘了我們可笑的名字。”
“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俊臉比名字更引人注目。”言筆說著擺出一個女人托腮,媚眼如絲的表情,嚇得雍小歡瞠目結舌的嗆咳了起來,下一秒,銀鈴似的笑聲從她口中流泄出來。
很好第二個笑容了。他微笑的忖度着。
“不要笑,我說的是真的。”他一本正經的說,“而且四兄弟中我算是長得最平凡、普通的一個。”
雍小歡懷疑的看着他充滿帥氣與男人魅力的臉,再將目光向下移到他結實精壯的體格,有力的雙手和修長的雙腿,最後拉回到正咧嘴,朝她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的他臉上,然後搖了搖頭。
“我不相信。”
這樣的他怎能稱之為平凡、普通呢?
“等你見到他們幾個之後,自然就會相信。”言筆微笑的說,突然之間靈光一閃。
他真是來,忍得這麼辛苦做什麼?只要把老二招來這裏當燈泡,他哪裏還敢胡思亂想?
“等一下,我看老二有沒有空過來當個展示品。”他對她說,接着便拿起一旁的電話開始撥號。
雍小歡忍不住被他的說法逗笑了起來,展示品?
第三個笑容。言筆在心裏數道,電話那頭響起第一聲嘟。
“老二是言墨嗎?”
言筆才朝她點個頭,電話那頭已有人接起。
“喂?”正是他那不良的二弟。
“晚上過來這裏睡。”連一句廢話也沒說,他直截了當的下命令。
可惜言墨並不是那種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人。
“幹什麼?”他問。
“介紹個美女給你認識。”言筆看着雍小歡說,只見她的臉上立刻染上一抹瑰紅,紅艷艷的讓人心動。
“沒興趣。”言墨毫不猶豫的說。
他早知道他的反應是這樣,因為除了林靈之外,老二對任何一個女人都沒有興趣,即使再美都一樣。那麼他應該用什麼理由把他叫來呢?
看着眼前這張嬌艷的臉蛋,感覺自己胯下愈來愈迫切的壓力。他稍稍猶豫了一秒,便將心裏所想的話說了出來。
“那麼,介紹大嫂給你認識呢?”他目不轉睛的看着她,緩緩說道。
“什麼?大嫂?”
兩聲巨吼猛然在耳邊炸開,言筆卻聽而不聞,猶如沒事般直接將話筒掛回話機上。他想,要不了多久老二便會出現在他面前,至於現在,他蹙起眉頭看着剛剛明明還紅着臉,現在卻渾身僵硬的低着頭緊盯地板看的雍小歡。
“怎麼了?”他關心的問。
“你剛剛……”她慢慢地抬起頭,才說了三個字,又欲言又止的閉上嘴。
“我剛剛怎麼廠,”他緊盯着她問,忽而明白了。“你以為那個大嫂指的是別人?”他微笑搖頭,深情的凝望着她,“我說的是你。”
雍小歡沉鬱的看着他,臉上並沒有任何欣喜的神色。
言筆終於感覺不對勁了。
“你不想嫁給我?”沉默一會兒,他小心翼翼的開口,但語氣中卻藏不住某種類似受傷的感覺。
她看着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一天之前,她還是個東飄西盪的孤魂野鬼,親人中惟有一個雙胞胎姐姐知道她的存在,卻完完全全感覺不到她。但是現在,姐姐死了,而她成了一個真正有血有淚的人,並且她所喜歡的人還向她求婚。
這些改變……
她不知道,一切就像一場夢一樣,好的壞的全部擠在一起,讓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哭?其實她早就哭過了。而且哭得驚天動地,差點沒把自己給嚇死。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身體裏面有那麼多的淚水可以流,不管她何時悲從中來,它總有辦法盡職的溢滿眼眶,然後向下滑落。
她已經哭過了,現在是不是應該輪到笑了?但是,她真的笑不出來。
一想到她現在擁有的身體原是沁歡的,她便忍不仕聯想到,也許她現在擁有的幸福感原也是屬於她的。她取代了一切原本是她的東西,而她死了卻連個葬札都沒有,想到這兒,她忍不住就想哭。
“老天,別又哭了。”
她逐漸泛紅的眼眶讓言筆不知所措的立刻坐到她身邊,將她擁進懷中,輕柔的安撫着。
“別哭,如果你真的不想嫁給我,我也不會逼你的。噓,別哭好不好?”
“我沒有……辦法。”雍小歡無法控制自己,淚水不斷淌下臉頰,她啞着聲抽泣的說:“這一切本來……都是沁歡的,可是……現在她死了……卻……沒有人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言筆不斷的安撫她,知道自己剛剛的求婚實在非常不適,畢竟她最重視、最在乎的姐姐才剛剛過世。他輕嘆一口氣,將下巴抵在她頭頂上。“別哭了好嗎?你再這樣哭下去,眼睛會受傷的。”
她又哭了一會兒,一個悶悶的聲音突然從兩人緊緊相擁之間傳了出來。
“言大哥。”雍小歡喚道。
“嗯?”
“我們……幫沁歡辦一個……喪禮好不好?”
“你想怎麼做?”
言筆微怔了一下,抬頭問。
“我不知道。”
她茫然的看着他,眼眶再度迅速凝聚淚水。她連怎麼替她辦個喪禮都不知道……
真是個好答案。言筆心想,臉上卻是一副別擔心、沒關係的表情。
“交給我。這事我來想辦法。所以,別哭了好不好,嗯?”
“嗯。”雍小歡點頭,努力眨着水汪汪的眼睛,試着不讓淚水滑落。
老天!言筆忍不住在心裏苦叫,她這樣子叫他怎麼當個君子?言老二啊言老二,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到呀?
用力吸一口氣,言筆試着往後移動,與她拉開一些距離,但她卻驀然往他趴來,整個人再度窩回他懷中。
“不要離開我,言大哥。”
言筆渾身僵硬的坐在沙發上,深刻感覺到懷中的暖玉溫香。
“只有你,我只剩下你而已,所以不要離開我。”她說著慢慢地抬起頭,以着既茫然又無措的眼神緊緊盯着他,“答應我好下好?不要離開我。”
軟軟的嗓音,無措的眼神,即便是木頭人也會心動。
“小歡……”他溫柔的輕喚,再也遏制不住,情不自禁的將臉壓向她。
吻,輕輕的落在她唇上。她驚顫,卻在他灼熱的目光中緩緩閉上眼睛。
淺啄輕吻迅速加溫,逐漸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