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望着堆到滿的鍋碗瓢盆,洗碗精的泡泡流到水糟邊,她一雙拿手術刀解剖的手泡在冷水裏,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臟污的碗盤。
為什麼會是她?好無言的畫面。
話說,那一天她代替要上班的大姐接母親回家,照理應該是很平靜的一天,孰料到了全家聚會的晚餐時間,居然平白無故的掉下一個大災難。
什麼時候召開的家庭會議,怎麼沒人知會她一聲?好歹也要問過她這個當事人的意見,不要一拳打得她措手不及,全無招架之力。
“活該,誰教你忙着談戀愛,有了男人就樂不思蜀,我們看了眼紅,三次通知不到就算缺席,你喪失權益。”趙家小妹吐吐舌,得意又囂張的宣告。
問題是誰通知她了?三個女人關起門來自行討論,只象徵性的朝她房門口喊三聲,不在家的她自然無法回應,因此拍板定案。
“才幾個碗而已,你到底要洗到什麼時候?客人等着吃飯,你再磨磨蹭蹭的,人都走光了。”
趙媽媽的大嗓門一樣宏亮有力,她開口一喊,十條街外的街坊鄰居都聽見了。
“洗乾淨點才衛生,總不能讓人吃了拉肚子。”她想念福爾馬林的味道,拿來殺菌最適合。
“怎麼,念你一句就給我板起臉色了,也不想想這些年是誰辛辛苦苦拉拔你們姐妹長大,我喊過一聲苦、一聲累嗎?叫你來顧幾天店不情不願的,真要我拖老命來養你們幾張嘴……”
“老媽小吃店”就開在住家樓下,空間不大,擺上四、五張桌子就滿了,一個移動式攤子貼着牆。
店裏賣的是麵食、滷肉飯,還有些小菜和滷味,附近的老鄰居十分捧場,用餐時間一到,常把小吃店擠得水泄不通。
扭傷腿的趙媽媽本來該關店休息,等傷好了再營業,可是吃慣她手藝的老顧客上門抱怨沒東西吃,閑不住的她應大家要求,傷了腿也要開門做生意。
可無法久站的她怎麼煮食?
在三票對一票缺席的表決下,由放“長假”的老二趙瀠青回家幫忙,趙媽媽前一天先指導廚藝不錯的大女兒做好小菜及滷味,而買菜的事交給老三去跑腿。
既然老大、老三都分配了工作,剩下來的老二責無旁貸,負責當幾天小吃店老闆。
只是,家裏的賢妻良母是大姐,從來不是她,一個名副其實的廚房白痴怎麼拿湯勺、下面餵豬……呃,是煮給客人吃,簡直是一大考驗。
“阿珍呀!不要再罵了,你生的三個女兒都很乖啦!你看她還肯來幫你,你作夢都該偷笑了。”奇怪,今天的氣象報告是大晴天,怎麼他越吃背脊越涼,好像快變天了。
“你唔甘嫌啦!水雞伯仔,女兒養大是別人的,沒路用,哪天我老得做不動時還要看她們臉色,肯不肯給我一口飯吃攏嗯哉。”她國台語摻雜的和老鄰居聊天,嘴上百般數落女兒的不是,可臉上卻眉開眼笑的。
“珍仔嬸,你好命了,看看你女兒多勤快,你腳傷不方便還能放下工作幫你做事,你呀!該知足了。”修車店的年輕老闆一邊吃着滷肉飯,一邊偷瞄人家女兒。
趙家姐妹花遠近馳名,多看兩眼好配飯,可是呀!為什麼有頭“惡犬”虎視眈眈,瞪得人連筷子都拿不穩,一口飯吃到鼻子裏?
“對啦!要感恩,不是每個人都養得出這麼好的女兒,不過……”米店老闆忽然聲音一低,一雙倒三角眼往煮麵的大鍋瞧去。“緣投喔!你家快辦喜事了吧!喜酒別忘了我一份。”
“咽啦!咽啦!是朋友,我家青青說他是大公司的大老闆,不會喜歡我們這種小家小戶。”騙肖仔,都跟這麼緊了,還故意強調一點關係也沒有,真當她眼睛瞎了呀!
小家小戶?
黑眸一眯的夏仲夜瞪向裝忙的女人,心裏冒出一句又一句○○XX,想把那隻縮頭烏龜的龜殼瞪出幾個洞。
日進斗金的大老闆為什麼會屈就廁所大的小吃店,還不是為了她,她居然面不改色的撒謊,說兩人只是“朋友”。
那每天晚上睡在他身邊的人是誰?把他當抱枕睡的人又是誰?
“吼!這種朋友多交幾個啦,以後你這家店就有人手了,小店變大餐廳……”喝!這是什麼,他沒點“生”魚片。
“多交幾個?”冷得凍人的低嗓從上頭落下,似乎還有雪花片片的畫面。
“呃,那個……呵呵,一個就好,太多也吃不消嘛!況且像你這樣英俊又體面的男朋友也不多見。”哇!有沒有那麼奢侈,穿着阿曼尼煮麵,他那件染上油污的絲質襯衫要好幾萬吧!
一句“男朋友”讓夏仲夜的臉色稍緩。“吃面,話少說。”
“是是是,我吃,馬上就吃……”嘖,讓個大老闆服務,會不會天打雷劈呀!
“無異議”通過的表決,就算是趙瀠青也不得拒絕,少數服從多數,所以她苦着一張臉,硬着頭皮接下大家的“期望”。
可是她的廚藝呀!真的只有一句話足以形容……慘不忍睹。
看不下去的夏仲夜只好跳出來幫忙,先幫她穩住客源,別飯沒煮好就砸了鍋,讓她母親又借題發揮地數落一番。
一開始真的只是下碗面而已,他以為小店面不會有什麼客人,他來陪着她,以防又有人對她不利,他可以一面盯緊人,一面用電腦連線處理公事。
誰知面剛撈起,一個又一個的客人接踵而來,而切着粉腸的女人像在辦案,一小段一小段的量着要切幾公分,他連煮七、八碗面后,二十公分長的粉腸只切到一半。
他真沒看過有人笨到這種程度,拿個碗會滑手、滷肉飯的醬汁淋到自己頭髮、切菜切到掉滿地,給他一份油麵下鍋還拿起碼錶計時,面煮糊了,還一臉訝異的問面為什麼會變成一坨。
堂堂大總裁何曾施展手藝,煮東西給別人吃,又有誰敢不要命地要求他下廚,偏偏遇到她,不可能的事全發生了。
“阿夜,對客人要笑臉迎人,你不懂,我教你,不要擺出欠了你幾百萬的臭臉嚇我的客人。”那張臉是來討債的呀!也不怕小孩作惡夢。
“我天生就是這張臉。”笑不出來。
尤其在他非常火大的時候。
趙媽媽又忍不住嘮叨,“沒人天生冷冰冰,長得又不醜、人模人樣的,如果笑口常開,還不迷死一大票女孩子,像你這樣頂着一張死人臉難怪交不到女朋友。”
一旁洗碗的趙瀠青聞言,肩膀明顯縮了下。
“你女兒。”他冷着臉說。
“我女兒?”她揚起大嗓門,怕人家沒聽見似的嚷嚷,“你說的是哪一個,我有三個女兒,你喜歡紅紅還是藍藍?”
“青青。”她唯一沒唱到名的女兒。
“青青喲!你是不是搞錯了?她可沒承認你是她男朋友,你別剃頭擔子一頭熱,唬我老媽子。”
夏仲夜目光一閃地將湯勺往後一搭。“趙瀠青,你要不要解釋一下,我給你三分鐘時間。”
“三分鐘……”這是威脅嘛!一把大勺子距離她鼻前不到三公分,熱騰騰的湯勺還冒着白煙。
趙瀠青苦笑地轉過身,表情僵硬道:“媽,你不要找他麻煩,免費的幫手不好找,除非你想要我煮碗面給你墊墊胃。”
青青煮麵……趙媽媽把手往胃的位置一放。她想那碗面一下肚,她也差不多胃穿孔了,等着被送進醫院。
“這不是我要聽的話,再給你一次機會。”冷然的聲音再揚。
清亮眸子圓了些,嬌嫩粉頰染上嫣紅。“你別這個時候給我找事,晚一點沒人時,我再私底下……”
“你只剩下一分鐘了。”他開始倒數讀秒。
“什麼?你還真計時,我敗給你了……”哪有人這麼厚臉皮,糾纏着要正名。
“趙媽媽、各位養大我們姐妹的衣食父母,這位一表人才、風雅俊逸的掌廚者是我的男……呃,朋友,我們正在交往中,請多多指教。”
成了吧!大老爺,難為情的事她只做一次,絕無下回。
“什麼趙媽媽,我是你媽耶!你當我是客人呀!”沒大沒小,不倫不類。
趙瀠青把假笑掛着臉上。“也沒哪個做媽的逼女兒當眾出糗,八卦站站長當久了,連女兒都能賣,好狠心的親娘吶!”
“哼!不知好歹,我是幫你澄清,怕你被人指指點點,一個沒出嫁的女人身邊跟了個男人,傳出去多難聽,媽的苦心全給你當驢肝肺了。”居然說她是八卦站站長,平常閑來無事和鄰居聊聊天有什麼不對。
“還有你呀!我家青青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你得認真地對她,要是只想玩一玩,趙媽媽我肯定跟你沒完沒了。”
被指着鼻頭罵的夏仲夜悶不吭聲,一雙深潭般的烏瞳柔視頰色緋紅的小女人。
“媽,大老遠就聽見你的大嗓門,誰又讓你指着鼻子教訓了。”年紀大了要少發火,才會長命百歲。
一道風似的身影從外面刮進來,餓死鬼投胎般地先把一枚滷蛋往嘴裏塞,再用油膩膩的嘴色往母親臉上親。
“你又回來幹什麼?一張口無遮攔的嘴惹禍了,老闆叫你回家吃自己。”臟死了,她怎麼養出一個臟小孩。
“真是的,媽,你太看不起我了,你女兒是最受老闆歡迎的精英,開除我是他的損失。”好餓,她餓得足以吃下一頭牛。“我要一碗炸醬麵,炸醬多一點,再放三、四片肉,蛋半熟打在上面,再給我一碗豆腐味噌湯,有加蝦子的……”
趙漪藍很忙,忙着點菜。
“想吃自己煮,我不是你的男佣。”夏仲夜冷眸一睨。
趙家老么很賊,烏溜溜的大眼一轉,雙手合十的央求,“拜託啦!姐夫,我真的很餓,待會還要趕到南投縣採訪名人政要,求求你行行好,賞我一口飯吃。”
一說完,她飛快地奔上樓,換下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改穿上正式的套裝,不同場合要有不同裝扮,當記者也需要一點門面來提升身份。
“姐夫?”聽起來滿順耳的。
夏仲夜嘴角微揚,甚至跟着店內播放的流行音樂一起哼唱,身體有節奏的擺動着,他熟練地下面、攪面,燙熟的蝦肉丟入味噌湯……
看得出來,他很適合小市民生活,雖然冷冽的氣勢和小吃店格格不入,可是仍有種違和的融洽感,讓他自然的放鬆,融入其中。
“不好意思,請給我一碗刀削麵。”
柔膩中帶點嬌媚的嗓音如牛奶般清潤,輕輕淡淡的劃開笑聲連連的交談聲,注入一股細波。
“我們沒有刀削麵……是你?”
笑意凝結,黑眸驟沉,眼前的粉妝麗人讓原本心情不錯的夏仲夜變得陰鬱。
“你為什麼會到這裏來?”
她不該在小吃店出現,也不該知道他的行蹤,就算是暫代他職務的上錦也僅知他有事待辦,真正的去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沒想到他的保密到家還是有了縫隙,讓人探知到下落,登門入室來找他。
“你好像很意外,你能來,我不能來嗎?這家店還滿乾淨的。”她落落大方的打量四下。
突然跑來個看起來很高雅的日本女人,小吃店裏的客人個個好奇得要命,豎起耳朵想偷聽他們在說什麼,又是什麼關係。
包括趙媽媽在內,一堆人是脖子越拉越長,身子都斜了一大半,半掛在四方桌旁,舉動明顯得讓人想不瞧見都不行。
“你想做什麼?這裏的風格不合乎你的品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不客氣地下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