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以前一領到薪水就立刻花光光的他,現在居然願意提撥一部分的錢,跟顏小姐成立共同帳戶,當成結婚基金。而且,他終於不再提什麼要自己創業當老闆的事了。母親對兒子的轉變非常驚喜,一天到晚期待他快點結婚。看來,安婕的惡夢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
這幾天,因為美國總公司那邊出了大問題,他們的一個合作廠商無力對抗這波金融海嘯,宣告破產,造成了數目驚人的呆帳無法回收。
雖然這件事對台灣分公司的影響不大,不過,被倒了那麼大一筆呆帳,紐約總部還是瀰漫著低氣壓。
因為杜維臣是在哈佛大學拿到財經和法律雙碩士學位,很懂得該如何處理這類的事,因此,紐約總部的財政主管一直拚命打電話給他,猛開越洋視訊會議,要他在這非常時期幫忙救公司,盡量循各種管道把公司的錢要回來。如果有必要,紐約總部甚至希望杜維臣先回紐約一趟。
安婕知道杜維臣這幾天忙翻了,他常常搞到十二點,甚至凌晨一點才回家,隔天還是九點就到公司,繼續協商對策。看到他吃也吃不好,睡眠也不夠,經常眉頭緊鎖,安婕好心疼。
這天中午,知道杜維臣一早就跟總經理外出辦事,午餐大概又會隨便亂吃或是沒吃,於是安婕特地利用午餐時間外出,跑到一家他很喜歡的館子,點了他愛吃的無錫排骨、臘肉炒飯、燙青菜和清燉雞湯這些菜肴,悄悄溜入他的辦公室,放在他的桌子上后又溜出來。
那間餐廳離公司有一大段距離,為了買他愛吃的食物,安婕連自己的午餐都沒時間吃。無妨,她買了三明治上樓,啃一啃就當午餐充數。
下午一點半,安婕的手機響了,看到來電顯示,她趕緊悄悄走入空無一人的小會議室,壓低聲音道:「喂?」
杜維臣的聲音疲倦中又帶着感動。「寶貝,過來跟我一起吃嘛,我一個人吃不下這麼多。」他當然猜得出這些菜是安婕準備的。
「不行啦。」安婕道:「最近總經理和協理常常進入你的辦公室跟你討論紐約那件事,我突然出現在你辦公室跟你一起吃飯,謠言一定會滿天飛。而且,我待會兒要跟研發部開個會議。」
「啊……」杜維臣的聲音好悶。「這幾天我快累死了,為了紐約那些豬頭,我快變成人幹了。其實,我能幫的忙都幫得差不多了,乾脆下午請兩個小時的假,出去兜兜風好了。」
他原本沮喪的嗓音添了抹活力。「就這樣吧!婕,你也請假,就說你身體不舒服,隨便掰個借口,然後你坐捷運到前一站的出口等我。」倘若他們下班后要直接約會,安婕都會堅持自己搭捷運到別的地方,再上他的車跟他會合。
「可是……」安婕很猶豫。
「我真的很悶、很煩。」他的聲音聽起來無精打採的。「累了好幾天,我也該放鬆一下了,這樣才有辦法繼續拚。婕,陪我嘛,我只希望你陪我。」只要她在他的身邊,他的心情就能豁然開朗。
聽到他這麼消沉的嗓音,安婕動搖了,可偏偏這時小茹走過來,遞了張字條給她——
安婕姊,研發部的人說產品出了問題,要馬上召開緊急會議,希望你五分鐘后可以到會議室。研發部的人已經全部在會議室里集合了。
她對小茹點點頭,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唉……看來是沒辦法蹺班了,總不能突然說要請假,丟下研發部的同仁不管吧?
小茹已經出去了,安婕道:「不行耶,研發部突然說要跟我們開緊急會議,我不能在這個節骨眼請假。馬上就要開會,我該回去準備資料了。」
杜維臣聽了好失望。「不行嗎?我真的累壞了,好想出去喘口氣。」
安婕很內疚。「對不起,我真的該去準備資料了,晚上回家再說吧。」說完,她很無奈地切線。唉,她好想好想陪他啊,可是天生的責任感讓她無法就這樣撇下緊急公事。
小茹又跑過來。「安婕姊,張經理又打內線來了,問你可不可以馬上去會議室?」
看來真的要忙了,安婕只好匆匆往外走。「好,我現在立刻過去,你幫我把要帶的資料帶過來。」
「是,我立刻準備。」
接下來,安婕一直開會開到六點半,好不容易處理完問題,她想打手機給杜維臣,撥通后卻直接被轉入語音信箱。看來,他應該還在跟紐約公司的人開視訊會議,不然就是他真的請假外出了。
杜維臣的辦公室在樓上,沒有特殊理由,安婕也不好上樓找他。「只好過一會兒再打給他了,今天等他一起下班吧,陪他去吃他最愛吃的麻辣鍋。晚上也可以跟他去pub喝杯調酒,放鬆一下。」
才這樣想,她的手機突然響了,安婕一接聽,彼端卻傳來一個久違的聲音。
「安婕。」
「沈經理?!」她非常意外,沒想到會在這時接到前任主管的電話。
沈冠欽道:「不好意思,我會不會打擾到你?」
「不會啊!經理,不要這麼見外嘛!」安婕道:「對了,你不是在倫敦嗎?怎麼會打電話來?」沈冠欽以前很照顧她,是安婕非常尊敬的主管。
沈冠欽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前幾天就回來台灣了,是在很倉促的情況下趕回來的,因為我母親生病了。前陣子她覺得不舒服,去醫院檢查,沒想到居然是肺癌末期,醫生說她沒多少日子了,現在已經住進安寧病房……」
「什麼?怎麼會這樣?」安婕難過地道。
「安婕,我現在人在公司附近的XX咖啡,你可以過來嗎?我整個人好亂好亂,而且有點事想找你幫忙。」
安婕猶豫了兩秒,原本她是打算等杜維臣下班的,但沈經理以前對她非常好,幾乎是毫不設防地把商場上應對的秘訣全部傳授給她。他難得開口要求幫忙,而且他母親又重病,她實在無法拒絕。
應該不會耽誤很久吧?安婕想,她還是可以在咖啡館等杜維臣,然後再陪他去吃晚餐。
「好,我馬上到!」
掛掉電話后,她傳了個簡訊給杜維臣——
我要跟一個朋友在附近見面,不過應該一個小時就會結束了。晚上一起吃晚餐吧!
句末,她還附上一個可愛的笑臉。
傳完后,她關好電腦,拿起包包匆匆下樓。
咖啡館內,安婕向侍者點了咖啡后,望着坐在對面的沈冠欽。「你怎麼瘦成這樣?」沈冠欽原本是個俊秀斯文型的男人,沒想到才一陣子不見,他整個人就變得好瘦、好憔悴。
沈冠欽眼裏滿是疲倦。「我母親的狀況很差,已經住進安寧病房了……醫生告訴我們,她是末期,來日無多,就算做氣切或一些比較積極性的治療,也無法改變病況。我不忍我母親再受折磨,所以跟家人商量后,決定不再做侵入性的治療,徒增母親的痛苦。」
他的眼神好哀傷,繼續說:「醫生還請我們做好心理準備,說以我母親的情況,隨時會走……她的狀況很差,大部分時間都是昏迷的,就算清醒了,也無法交談太久,但只要一清醒,她總是會拉着我的手,一直流淚說沒有看到我娶新娘,她覺得愧對沈家的列祖列宗,無顏去地下見祖先……你也知道我的性向,我……該怎麼讓她明白這些事?這太殘忍了。」
「……」安婕想說些什麼,卻不知該如何啟齒。以前她就隱約感覺得出沈冠欽的性向,後來,有一次公司聚餐后,他送她回家,那天可能是有感而發,或是非常想找人談談吧,他突然問安婕能不能再陪他去喝一杯咖啡?
在咖啡館裏,沈冠欽告訴她,他很愛一個男人,兩人也處於熱戀中,但他深知保守的家庭無法接受同性戀這種事,而且他還是家中的獨子,母親一天到晚催促他趕快結婚生子,為沈家傳宗接代,倘若知道這個殘酷的事實,雙親恐怕會氣暈。
共事快兩年,沈冠欽很信任安婕,他知道她是一個很體貼,而且絕對不多話的好女孩,他信任她,所以把自己積壓已久的痛苦都向她傾訴。安婕聽了很為他難過,因為沈冠欽一直是她非常敬重的上司,他溫文儒雅,謙沖斯文,對於她這個後進更是提攜有加,而且傾囊相授,毫不藏私。
安婕一點都不認為同性戀有什麼過錯,畢竟愛情是無法控制的,更不該受限於世俗的眼光。只不過,安婕可以理解,沈家兩老是絕對無法接受獨生子居然是同性戀的事實。
這段戀情一直持續着,後來,沈冠欽從事視覺設計的男友申請到倫敦的一筆獎學金,要去至少一年。愛得難分難捨的兩人不願兩地相思,再加上因為沒有經濟壓力,所以沈冠欽決定離職,跟着男友到倫敦去。
但,沒有料到,他到倫敦沒多久后,就接到家裏打來的電話,說母親因為身體不適去大醫院做徹底檢查,結果居然發現得了末期肺癌,醫生也束手無策。所以,他立刻飛回台北來。
安婕問:「伯母的狀況真的很差嗎?」
他點頭,眼下的黑眼圈說明這幾天他都睡眠不足。「噩耗來得太快了……我媽的身體是比較虛弱,但這幾年頂多就是有些小感冒而已,也沒有什麼大病。我出國前她的氣色還很好,直喊着過一陣子要跟我爸到英國看我,叫我當導遊,沒想到因為身體不適去檢查后,居然發現是肺癌末期,醫生建議直接住安寧病房,不要再增添病人的痛苦……」
他痛苦地握拳。「我真的很恨自己,倘若我早一點帶她到醫院做健康檢查就好了。也許,只要早幾個月,就還有治療的機會,而不是……直接被宣判死刑,告訴你來日無多了!」
安婕安慰他。「經理,別責怪自己,沒有人希望發生這種事。」
他嘆了口氣。「眼前,我只能為我媽做一件事,這也是她這輩子最渴望、直至現在都無法放下的事——找個女孩,告訴她,我會跟那個女孩結婚。」
「啊?」安婕傻住了。「這樣做……好嗎?」
他苦笑,笑容無比凄涼。「當然不好,但眼下的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前天,我受不了這種煎熬,終於私下找了個機會,對我爸和我妹坦承一切,告訴他們,我愛的一直是男人,從來不曾改變過,而且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愛上女人,更不會有婚姻。
「結果我爸跟我妹聽了后嚇壞了,還抱頭痛哭,然後,他們兩個雙雙對我下跪,懇求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對我媽說出實話……他們說我媽受不了的,搞不好還會一口氣喘不過來,直接歸西。我爸說他太了解我媽了,她打死都無法接受同性戀,說不定還會責怪自己沒把兒子教好,都是她的錯。總之,我爸對我說,倘若我這時跟我媽坦承實情,等於是狠狠給了她一刀,會讓她死不瞑目的。」
說著,他的眼眶都紅了。「我真的不知該怎麼做了?我爸竟跪在地上求我,要我帶一個女孩來假扮我的女友,就說我跟那個女孩已經有了結婚的共識。我爸說,這不是欺騙,而是給我媽一個美好的答案,讓她放下心中的大石頭,擺脫病魔,安心閉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