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就是痞子!
馮天倫自己從不否認這一點。
小時候,眼見至親的叔叔竟為了爭奪家產而殺害他的雙親,他當時就對天發誓,非親手為父母報這血海深仇不可。
七歲的他被拋下山谷,幸遇恩師師空明相救,並收他為徒,他習得一身絕學,並在十八歲那一年親手把這不共戴天之仇報了。
錢財是萬惡根源,說來誰也不敢相信,他的叔叔還是莊裏人人誇讚的大善人,竟然會為了錢殺害自己的親兄弟,還把七歲的侄兒活生生的拋入山谷中。
幸好他活着,報了血海深仇。
這樣的遭遇養成了馮天倫凡事可有可無,高興就做,不喜歡就拉倒,是非善惡他說了就算的性格。
什麼好與壞、善與惡,單看錶相是說不準的,也因此世俗的道德觀念完全束縛不了他。
像現在,他就把他的痞子德行發揮得淋漓盡致。
“猩猩啊。”
“嗯?”
“熱水還夠不夠?我叫小二再提兩桶上來。”他偷眼瞄着,伸長了脖子問。
可惜屏風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只能勉強看見浴桶邊緣。
話說那時心心暈了過去,讓他扼腕不已,最後只好委屈地背她下山。
既然不再急着把她甩了,那麼住幾天客棧又何妨?他肚子餓得要命,更是累得半死,她倒好,一路只管睡,反正有人背着,他可沒這麼幸運。
於是他找了問客棧住下來。
“不必了,啦啦啦啦啦……”心心快樂地哼着歌兒,小腿愈抬愈高。
對對對,就是這樣,再抬高一點!
馮天倫的眼睛愈睜愈大,嘴也愈張愈大,疲憊頓時一掃而空。
然而心心的腿只露到膝蓋處,隨即又消失在屏風后。
“唉!”他嘆了聲。“真是可惜。”怎麼不再抬高一點?
“什麼事這麼可惜?”心心奇怪的問。
“沒事,我只是隨便說說。”他無聊地支着下巴,繼續望着屏風。
他是痞子,可不是色鬼,像猩猩那種貨色滿街都是,他犯不着猴急地撲上去,更犯不着為了她失神……呃,雖說他剛剛差點看得失了神,不過,偷偷瞄瞄倒是可以。
反正有知道他這麼壞?
“我洗好了,輪到你了。”心心笑着由屏風後走出來。
“你洗好啦……”他看向她應道,突然愣住。
隨着心心漸漸向他走近,他的眼睛也愈睜愈大。
她宛若出水芙蓉,膚色白中透着淡淡的粉紅,唇紅齒白,有雙靈動的眼睛,笑着直瞅着他。
真美!
他不禁看呆了。
“怎麼了?”她一臉不解。
他趕緊咽了口口水。
她以為他是對她的穿着訝異,因此苦笑道:“沒辦法,小二說這是最小件的了,要我將就着穿。會不會太難看?”
不會,誰都沒你漂亮。
但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我……洗澡去。”他指了指屏風,轉移話題。
“去呀,我又沒攔你。”
一聽到她說話的口氣,他又回想起一路上把他氣得半死,她那誰也無法招架的獨特性子。
不不不,他千萬不能對這女人動心,千萬不能對這女人動心。
跨入浴桶時,他一再如此告訴自己,不停地回想她的“壞處”。
要不是他太神勇、威名太顯赫了,此刻他早就被那群土匪剁成肉泥。
還不都是她害的?
遇上她以後,他說有多倒霉就有多倒霉,光看那群土匪的遭遇就可以知道,這還能不引以為鑒?他竟然被她的模樣吸引?
馮天倫努力地甩開不停闖人心頭的出浴倩影,堅持心中的清明。
他絕不為任何一個女人動心,絕不。
從沒想過要生兒育女的他,最愛的是目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從沒想過要改變。
誰也別想改變他。
下定決心后,他匆匆洗完澡,一跨出屏風,他就看到她正坐在桌前等着他一塊兒用膳的倩影,恬靜、安詳,像在想什麼似的支着頭,等着丈夫回家……
馮天倫的心不由得一陣緊縮,他立刻要自己別再想下去。
“怎麼不先用?”他大刺剌地在桌前坐下,故意裝出一臉的輕鬆,拿起飯碗不客氣地扒了一口,眼睛卻不敢看她。
“等你呀!”心心拿起湯碗幫他舀了一碗湯,端到他的面前。“這是……你……”
她忽地愣住。
“嗯,”他接過湯碗喝湯,直點着頭。“我本來就長得這麼俊。”他替她把話說了。
是女人都會這麼說。
他不但俊,而且使得很有味道,很有魅力。
“我以為你……一直都……這麼癟三的。”
一口湯從他嘴裏噴了出來。“猩、猩!”好不容易他才止住嗆咳。“拜託你別在對方吃東西的時候說出驚人之語好嗎?”他拚命地拍着胸口。
他早晚不被她氣死也會被她的話嗆死。
“我說的是真的啊!”心心亟欲說明。
他真的跟他之前的落魄形象完全不同,簡直判若兩人!
心心不太會說話,有話也一定直說,至於說出來的話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通常都是等說完了之後她才會知道。
“我知道你說的當然是真的。”他皺着眉把湯喝完,不是因為湯難喝,而是因為她的話讓人皺眉。“就是因為這樣才教人受不了。”
“哦?”她理解地點頭。“這印證了我爹說的話。”爹說得真有道理。
“什麼話?”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世人大多不愛聽不中聽的話,都希望人家捧他,愈是對的,聽在他們的耳里愈是刺耳,對吧?”
他用力地放下碗筷,手撐着額直搖頭。他突然吃不下了。
一桌子滿滿的菜肴,全都是他為了感激她在土匪面前張開雙臂保護他的壯舉而特別吩咐小二準備的。
這下子他也吃不下了,還一肚子氣。
男人吃癟的時候最怕被女人看到,偏偏心心不但看到了,而且動不動老愛提醒他,他心中的那很刺不知扎得他有多痛。
既然提起了她爹,他馬上換個話題。
“你姓什麼?”什麼樣的怪物會調教出這樣的女兒?
“梁。”
“哦——”他拍着胸口,有驚無險地說:“幸好你沒跟我同姓。”真是萬幸,他馮家沒出這樣的不孝子孫。
心心不懂他的意思,因此並不理會他那鬆一口氣的表情。
“那你的身份呢?”心心對他十分好奇。
馮天倫精神一振,提到他馮大俠,豐功偉業可多着呢,慢慢聽他道來。
他先將自己的身世輕描淡寫的帶過,接下來是他行走江湖的事迹。
他不斷述說自己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厲害。
她呵欠連連,不感興趣的撐着頭。
“喂,”一見她沒勁兒的表情,他有些不悅。“我在說我的故事給你聽耶,怎麼你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心心一伸懶腰,“就說嘛,我還以為你真的這麼神勇哩,原來是故事啊。”
她又打了個大呵欠。
“男人就是愛吹牛。”心心忍不住地又補了句。“所以我一聽就知道你心中有諸多不滿,得借吹牛發泄。”她安慰地拍拍他。“明天再聽你吹牛喔,聽得好累。”她搖了下頭,想搖走睡意。
“你……”馮天倫受不了地站起來指着她。“我是跟你說真的!”
她那是什麼態度?
“你要是真有那麼厲害,為什麼不好好教訓那些土匪?”
“這……”
她一句話把他堵得死死的。
“你要是真有那麼厲害,他們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追着咱們跑呢?”
馮天倫簡直是百口莫辯。
“還有,如果真如你所說,只要亮出飛刀就會把人嚇得退避三舍,你怎麼不拿出來一展身手呢?”
“我……”
“行了,”心心拉他坐下來。“在自個兒人面前吹牛不打緊,你冒充英雄好漢可得小心丟了命,可別說我沒先警告你哦。”
“我冒充英雄好漢?”他大吼。
“好好好,”她趕緊安撫他。“在我的面前你是英雄好漢,這樣總可以了吧?”這也值得生這麼大的氣?
在她的面前他是英雄好漢?
哼!在別人的面前他才是英雄好漢,在她的面前,他反倒成了不折不如的小癟三。
她知不知道他的委屈啊?
她知不知道他心中最痛的,是她還沒來得及看他英勇的那一面就暈了過去?
男人的自尊就等於男人的命,他現在一心一意只想扳回他的自尊。
“以後你就會明白。”馮天倫不高興的繼續扒飯,一臉的窩囊。
“不過你倒挺厲害的,都沒有受傷。”她替他夾菜。“多吃點。”
他白了她一眼。別以為你叫我多吃點,我就會原諒你說我是癟三。
他賭氣的拚命扒飯,不動她夾的菜。
他忍不住道:“我如果不是會那麼點功夫,我可能不受傷嗎?”用想的也知道。
“是啊,你只會那麼點功夫而已,還好意思說你是大俠?”他總算說實話了。
“你……”
他重重的放下碗筷。
“難道我說錯了嗎?”心心奇怪地看着他。
“唉!”他吐了口長氣,看着屋頂調整情緒。
這世上唯一能把他氣成這樣的,大概只有粱猩猩了。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有人會活活地被氣死。
“你慢用。”他虛弱地說,站了起來。
他已經無法招架,再不離開恐怕又會氣得體內毒性發作。
“可是你還沒吃飽呢。”
“不,”他無力地搖了搖頭。“我不吃了,你慢用。”
***
一個人面對着重巒疊翠,馮天倫不停地自言自語。
“幸好我沒動心。”他拍着胸口,“還好,我的理智告訴我千萬別對‘麻煩’動心,幸好我聽了。”
“決定了,明天就把她送走。”他狠下心腸說。
原本還對她有些捨不得,如今這些眷戀旱被她剛才的話激跑了。
“明天就送她去衙門,不管了。”
看能不能早點找到她爹,好讓他早早了了這份差事。
可是一想到要跟她分開,他心裏頭又怪怪的。
有點煩,有點悶,而且還有一絲不樂意。
“咳!”馮天倫斥了自己一聲,索性找了塊柔軟的草地躺下來,努力想趕跑心中那份不舒服。
碧草如茵,天上頑皮的星星正對他眨眼,他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醒來,便見到心心坐在他身旁衝著他笑。
“你醒了?”
“嗯。”他坐起身,發現她拿了件衣服蓋在他身上,怕他着涼。
他心口驀地又揪了一下。
“滿天的星星好美。”心心仰首望着天空嘆道。
“嗯。”瞅着她揚起的俏臉,他的心好沉重。
不,他不能心軟,他愛死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絕不能被麻煩綁住。
“像你。”
“嗯?”她調回視線。
“我說像你。”
“什麼?”
“喔,不,你比‘猩猩’還要美。”他突然笑了出來,惡作劇的念頭又起。
想到一路上他都這麼叫她,他就忍不住想捧腹大笑。
心心、猩猩,有誰聽得出來?又有誰知道他這麼壞?
“真的嗎?”被他誇讚,她好高興。“你知道“量星’兩個字怎麼寫嗎?”她一點都不覺得他笑得有多奇怪。
爹不識字,她也不識字,雖然她從沒怨過什麼,但心中總有點缺憾。
他眼睛一亮。“你不識字?”那太好了,有得玩了。
“嗯。”心心點點頭。“我爹很會製藥,所有的丹藥全記在他的腦子裏不外傳的,因為他說,記在腦子裏,誰也無可奈何,不能拿他怎麼樣。”
馮天倫當她在說笑,心中嗤之以鼻。
哪有人很會製藥卻不識字?一個窮到把女兒抵給人做妾的人會有什麼能耐?笑話。
不過他也不好意思說破,畢竟那是猩猩的爹。
“哦?那跟你不識字有什麼關係?”他敷衍地問問。
還不是打腫臉充胖子,明明沒錢請師傅卻硬要說得好聽。他心裏這麼想。
“唉,你很笨耶,”她受不了地說。“我爹不識字,我當然也不識字了,這還用說?”
“你……”
有沒有搞錯,他隨口問問也會招來她一頓罵?
“因為我爹呀……”
他們梁家三代都是制丹藥的好手,可是有一次,她爺爺被人要脅,要他交出祖傳秘方否則性命不保,後來還是他以計退敵,才幸免於難。
有了前車之鑒,他就不準唯一的兒子梁冰習字了,因為若想得到寶丹,除非留下活口,否則誰也休想得到。
所以她爹失蹤了,她並不十分着急。
因為對方有求於爹才會來綁走他,絕對不敢傷害他老人家的性命,不過她還是有些擔心。
“我爹很愛賭……”她突然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禁紅了眼睛,低下俏臉。
層層的愁雲鎖在她的眉心,這一剎那,她的表情像有說不出的愁苦似的,讓人看了好生心疼。
“好好好,別說了。”馮天倫趕緊打住有關她爹的話題,最怕她哭了。“我教你怎麼寫你的名字。”
雖說她爹可惡,但畢竟是她爹,他又能怎麼辦?總不能宰了他。
唉,如果他能……
等等,他在胡思亂想什麼?啐!
“真的?怎麼寫?”心心伸出小手。
望着她伸出來的潔白柔荑,他心中一陣騷動。
如果他能娶她,他就能好好地照顧他們父女倆了,到時候他一定把岳父大人綁起來,直到他肯戒賭為止……
等等,他又在胡思亂想什麼了?
他趕緊說:“星星的星加上犬部就是了。”碰也不敢碰一下她的小手。
“星星的星再加上犬部……”她認真地背誦,記住了。
“唔……當務之急是先找到你爹。”再去找他的解藥。
他倒要看看是何方神聖,把女兒教養得這麼好——讓人經常氣得七竅生煙。
馮天倫將她拉起來。
“你爹是怎麼失蹤的?事前有什麼徵兆?你說,一切包在我身上。”找人他最在行。
“有人綁走了他。”她生氣地說。
“哦?是誰?誰這麼大的膽子?”
心心奇怪地瞅着他。
“幹嘛?”怎麼這麼看着他?
“你不是說包在你身上?”那還問她?
“是啊。”他這話又有什麼不對了?
“既然包在你身上,那幹嘛還要問我呢?”真是奇怪。
“什麼啊?你總得提供一點線索呀!”
“線索就是他被人綁走了呀!這還用問?”
如果知道更多,她不會去報官哪?還用得着麻煩他?
“哎,你這人……簡直有理說不通。”
“你才有理說不通。”她斥了他一聲。
兩人吵了起來。
氣不過的馮天倫硬要爭出個“理”字來。
“你怎麼知道他是被人綁走的?搞不好他是捨不得你出嫁,傷心地跑去躲起來了也不一定。”換成是他這麼窩囊的話,一定偷偷跑去哭。
“因為有人留下了一封信啊!”
“這就對了,”他拍了下掌心。“你早說嘛,這就是線索,那信呢?”
“放在家裏。”她嘟起了嘴。
這麼說他們還得回去拿噦?信上說什麼她又看不懂,只好陪她回去一趟了。
“好,明天咱們去報官。”
“嗯。”她垮下了俏臉。他們要分開了。
“然後我再陪你回家拿信。”
她驚喜地漾開了笑臉。
馮天倫沒瞧見,自顧自地說:“誰教你不識字呢?”唉,麻煩,真是麻煩。
她開口想要說,隔壁鄰居已經告訴她信里的內容,其實可以不必回去拿信了,他卻先她一步說話。
“搞不好你爹已經掙脫魔掌,偷跑回來了也不一定,咱們還是回去看看。”
也對,信上說爹只要把他們大王的傷治好,一定平安把他送回來,還會附上酬金。
“好,”她高興地點點頭。“咱們明天就起程。”
她挽着他的手往屋子走去,邊走邊談起她爹。“我爹就是有個怪癖。”
“哦?”他看向她的臉。
“他看不順眼的人,不治。”
“哦?”他的心思全在她的膚觸上,根本沒注意聽她說什麼。
“自從我娘死了以後,我爹就一直很愧疚沒能救回我娘,從此便自暴自棄。”
“哦。”
“如果娘在世的話該有多好。”
“嗯。”
“你應該聽過我爹的名字。”
“哦?’
“他叫……小心!”她大喊。
一直瞅着她仰着的俏臉直瞧的馮天倫沒發現前方有個窟窿,摔了一跤,跌得很難看。
“唉!”心心搖頭,無力地看着他。“大俠沒有一個像你這麼窩囊的。”真是傷腦筋,就只會吹牛。
“猩、猩!”他只能咬牙,“還不都是你害的!”